APP下载

十年一刻

2013-04-29胡丽娟

新作文·高中版 2013年7期

回忆的手温柔把我拦截

好让昨天蜂涌回到旁边

时间神偷偷走什么

那些掌聲那些笑容……

亲爱的朋友 请你别走

这世界太晃动

不善变的往往显得贵重

时间飞奔,奔向属于所有人的河一样的青春。

却总有人会倒退,住进时间的茧,停驻了一段段细水长流的成长时刻。

评委意见:许一格、向南、白竹……在胡丽娟的笔下,这一个个名字已经不单单代表着文章中那些喜怒哀乐的人物,而是一个符号,青春的符号。一段理不清剪不断的青春往事,经过十年时间的发酵,终于有了一个算是结果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的到来,对每一个人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虽然在文章的最后,彼此留下了祝福,但是,这祝福中或多或少有一缕对青春易逝的忧愁。这一次,胡丽娟依然选用了她擅长的写作风格,文字清新简洁,或许这样的平静忧愁正是讲述一段青春过往最佳的情绪吧。同样,也祝福胡丽娟,愿她在写作的路上越走越远。

(子衿)

今年月亮很圆。

我起身去泡一杯浓茶。从公司偌大的落地窗望过去,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婴儿般单纯无辜的气息。月光温柔地抚摸着每座建筑物的棱角,平时庞大而威严的怪物们,此刻看起来那么美好。我贪恋着手中这一杯水的温度,也贪恋着这样温柔可人的夜晚。

直到感觉水温凉了一半,我才回过神来。低头皱眉,平静的水面浅浅地映出我暗淡的瞳孔。是有点累儿了,我按住眉心轻轻揉动。

“整理完了就早点儿回去吧。”一个声音清清淡淡地传来。

“林总。”我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您也加班到这么晚?”

“要准备明天见客户的资料。”他将西装脱下,随意搭在左手臂上,解开白衬衫靠近衣领的两颗扣子,能隐约看到锁骨的线条。

“是乔老先生吗?”我听同事提过几次,林总亲自和他谈了两次还是没定下来。

“是。”他学我皱眉的样子,没学好,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乔先生力求完美,我会尽力配合。”

我点点头。林总做事是出了名的认真负责,没有他拿不下的客户。

“你在喝咖啡么?”

“是绿茶。”我把杯口给他看。

“好习惯。”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像个高中生,“收拾收拾回家吧。我正好顺路,要不要送你一段?”

“谢谢。”我看了一眼时钟,关电脑,起身拎包,“不麻烦您了,我现在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一格,”他直起身,“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裙带关系,你所有的成绩都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我没有刻意帮过你。所以——”他又笑了,把手摊开,“你不用跟我这么客套。至少这一刻,你该叫我一声学长吧?”

“学长。”我笑了,这一次很真诚。

“好孩子。”这是大学时期他最喜欢对我说的一句话,通常在我认真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后,他会点根烟,很享受地眯起眼睛,赞许似的对我说:“不浪费粮食,真是好孩子。”我用手捂住口鼻,声音显得有点闷:“烟味呛人。”

工作后他很少再吸烟,但饭后一根烟的习惯似乎没有变。

我和林夏认识六年了,他大我两岁,是校友。毕业后他留在这家广告公司,人聪明又勤奋,深受上司喜欢。后来上司被调到分公司去时把他拉了上来,在他正式成为“林总”时,我也大学毕业进入这家公司实习,现在已工作一年了。进这家公司倒不是凑巧,我和林夏念的是同一个专业。

“一格。”林夏轻轻唤我。带着几分迟疑,他开口道:“乔先生是我最后一个客户。做完这个单子,我就要被调到南昌分公司了,我希望——”他停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你过来当我的助手好么?”

“学长。”我微微笑着,“我记得等我手上工作结束,公司会放我五天假,是吧?”

林夏想提携我,这是好事。但我总是不能坦然接受——倒不是怕闲言碎语,虽然它的确威力够大,但不至于损伤我,我怕的是叫“接受”的炮灰。我想我大概永远忘不了曾经有人用怜悯的语气对我说:“你拥有什么呢?总是从别人那里拿东西,总有一天,他一样可以不再给予,你有的,不会长久。”果然一语成谶。那时我面临的不仅仅是失去一份“给予”,而是对信任的瓦解。

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结结实实地靠在座位靠背上。地铁平稳而快速地前进,疲惫严严实实压着我的每一寸神经。用力揉着太阳穴的时候,我庆幸这一刻不是和林夏在一起。我不愿让任何人见到我疲惫无处躲藏的样子,不为什么,这样的时刻我只想自己面对自己。

但我必须在二十分钟后打起精神来,爬上五楼去打开房门,然后把一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洗衣机运转的同时,我要将晒好的花茶收起来,不然夜露会再次弄潮它们。但这二十分钟还没过去,我难得地让自己处在放空状态,任自己像烂泥一样坐着,由衷地希望这二十分钟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有人在哭。我回过神来,环顾车厢,看到对面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女生,低着头,长发垂下来看不清脸,肩膀颤抖着带出极力想克制但始终抑制不了的抽泣声。

“擦擦。”我递过去一包纸巾。

准备再次坐回去的时候,对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不确定地叫出我的名字:“许一格?”

我看见她惊讶的眼睛里是我不敢相信的表情。

“白竹是个小偷,她偷了班花夏纯的眼镜。”前桌女生偷偷给我传纸条。我用笔敲敲桌面,指着那几个字对向南说:“你看,你看。”向南淡淡扫了一眼,也用笔敲敲,不过这次敲的是我的头。我冲他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别闹,讲重点呢。”我自讨没趣地趴回桌子上,在纸条上回了个大大的“哦”字。向南边记笔记边慢吞吞地对刚才的纸条作了回应:“不要参与评论别人,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被当事人听到,会很难过。”

向南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每个人。

“向南,我手指被割伤了。”我把缠着创可贴的食指给他看,同时将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今天的笔记你帮我写,好不好?”

“好。”

向南也总是这样,永远好脾气,不会拒绝人。

白竹这个人,言语、行为都喜欢小小夸张化,看起来好像很有个性。她总是能在成群结队的女生中发出最大的笑声,也总是能拿着30分的试卷冷笑一声随手丢进垃圾桶,和老师吵架也是家常便饭。但不管怎么看,也只是普通高中生张扬的样子,不像是会小偷小摸的人。

“嗨,一格,我能借你的MP3听一下吗?”眼前的女生穿着运动T恤,笑起来鼻尖上的痣显得很俏皮。

“好的。”我趴在桌子上懒得动,用脚踹向南,“向南,你帮我找给白竹。”

向南摸索了一会儿,又从自己书包里找出耳线,递给她:“白竹,你晚上用电脑的话帮我下载一下英文的导读,可以吗?”

“你不是已经过了英语四级了么,学习这么刻苦?”白竹有点惊讶。

“是给一格的,她英语太差了。”向南摇头。

“我才不要听,”我翻了个白眼,“妞不考四级。”

向南不理我,只是轻轻地对白竹说:“麻烦了。”

白竹將下载满英文单词的MP3还给我时,我边嚼口香糖边把向南的耳线取下来塞进他书包,口齿不清地说:“其实白竹人不错,对吧?”向南停下写笔记的手,把耳线从书包里拽出来拿给我,口气不容质疑地说:“这个你先用,我再买一副耳机就好了。不过一定记得听完单词再睡。”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说什么,我白眼还没翻,听见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晚上我会打电话监督你的,马上要考试了。” 说完继续做笔记。

虽然不情不愿,又每天被迫背单词到十点,但一看到英语试卷上鲜红的“96”分,我还是忍不住露出八颗牙齿,重重拍着向南的肩膀:“您辛苦了,辛苦了啊。”

“不辛苦。”向南皮笑肉不笑地说,“只要你大小姐不要一接电话就抱怨单词多、难背,十天如一日一句台词都没换就行。”

“小心眼!”我大喊。

“给你十块钱,去买两支冰激凌。”他看着我,眼睛是明亮的。

我把头一扭:“不接受你讨好。”

“这是奖励。”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像是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果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孩子。”

我兴冲冲地拿着冰激凌快步走进教室,将冰激凌分一支给向南,在向南皱着眉说完“我不吃巧克力味道”后,我看见不远处的白竹在看着我,发现我的目光后不留痕迹地将头转到一边,又转过来,冲我淡淡一笑。

我最喜欢星期五的课,虽然上午课程繁琐,但下午美术课接着体育课。美术课是我喜欢的课,向南喜欢体育课。我们双打羽毛球,他喜欢大力杀球的感觉,又快又狠地让一只轻飘飘的羽毛球化作一道凌厉的线条。

而美术课写生,向南总是坐在我旁边,看我认真画一棵树,然后躺下来拿我的MP3听歌,永远一首《再见二丁目》循环到底。下课后我会推推他,他揉揉眼睛,跟在我后面进教室。

今天还是一样,我找草地坐下来,向南躺在我身边听歌。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多了一个人。白竹拿着画图工具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下,冲我灿烂一笑:“我可以跟你一起画吧?”

“可以。”我说。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可拒绝的自信。

向南平躺在草地上,将手扬一扬,表示随意。

白竹画的是单车,张扬的红色车身,停在一片深绿色的草地上特别显眼。单车被一只手扶住,白衣男生只画了腰部以下的位置,没有露出脸,但是能看到他消瘦的身躯,衬衫勾勒出他的小腹。风吹来,他的白衬衫下角在轻轻飘动。

我有点震惊:“白竹,你画得真好。”

“我学过一段时间画画,后来停了。”白竹在涂抹一地的绿色,“不过我喜欢画画。”

“这张可以送给我吗?”我问。

白竹将最后一抹绿色涂好:“给你。”

我拿着画,跪蹲在地上去摇向南的肩膀:“你看,你看。”

向南有些无奈,坐起来,摘下耳机抱怨:“我才刚睡着。”

我招招手,向南就把头低下来凑近我。他的头发上沾了很多草屑,我一一帮他拿下来。这是我们的默契,他每次都能睡得满身是草,然后自觉把脑袋伸向我。

“你们的感情……真好。”白竹说话的时候,停顿的点很奇怪,不知道重点到底是停在“感情”两个字还是“真好”两个字上。

“我们认识四年了。”向南伸了个懒腰,说话语调也是慵懒的。一只耳机因动作幅度过大,顺势掉下来垂在肩膀上。

“你在听歌吗?”

“嗯。”向南将耳机戴回去,“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

“分我一只。”白竹凑上去,自然而然。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我的画还剩下一点点线条没有勾勒完,向南已经起身,白竹也站起来。我抬起头对向南说:“你先回去拿球拍吧,我画完再回教室。”

向南说:“好。”蹲下来拍拍我的头。

他们走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叹完后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许一格,你怎么了啊,你怎么可以将一口气叹成无奈又心酸的样子?

我拍拍脸,重新拿起笔,小心地在纸上描画,突然笔尖“啪”的一声,断了笔芯。我拿着那支笔看了一秒,无奈地收起纸笔,准备追上向南和他一起回教室。

不远处的白竹正在手舞足蹈地和向南谈论着什么,向南偏着头想了想,片刻之后,和她一起大笑起来。于是白竹又凑近了向南一点,两人并肩边走边说话。

我慢慢停住脚步,看着他们走进教学楼,消失在拐角处。

接下来的体育课变成了白竹和向南双打,我坐在一旁拿着向南的外套。向南的外套满是灰尘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刚刚打球出了一身汗。我笨拙地抱着这个外套,有点迟钝的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

“向南!”白竹突然大叫起来。

我回过神,向南倒在地上,膝盖蹭破了皮,泥土和沙子混在伤口里面,血在流出来。

“我没事。”向南试图站起来,“只是不小心磕到石头上了而已。”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白竹语气很强硬,然后转过头指挥我,“一格,你快去拿红药水和酒精。”

我飞快地跑去医务室拿来红药水和酒精,蹲在向南面前,准备给他清洗伤口,手上拿的药品却被白竹抢了去:“我来就好了。”

我突然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放学后,我和向南一起回家,我们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一条林荫道上。向南的腿受伤了,我们走得很慢。黄昏了,路边的树下是一地斑驳的影子。

“向南。”我叫他的名字。

“嗯?”

“你觉得,白竹人怎么样呢?”我装作随意,却又提心吊胆地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有点疑惑。

“我就是随便问问。”

“就那样吧。”他随口说道,不等我继续发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书包从肩上拿下来,“我忘记带钥匙了。”

“我帮你去拿。”我打断他接下来说要陪我一起去这样的话,“你腿受伤了不方便。学校又不远,我跑几步就到了。”

学校在黄昏来临的时刻变得有些空荡荡,我快步跑过门卫室和操场。走廊上散落着夕阳的余晖,像是金黄色的波纹。我不舍得踩痛它们,悄悄地,轻轻地,小心踩上去。

教室门是开着的,阳光的余晖也毫不吝啬地散进门内一米处——它当然想再进去些,但高大的门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不知退让。我此刻就站在这扇欢喜地沐浴着金色波光的门外,门敞开的角度让我毫不客气地看见白竹坐在夏纯的位置上。阳光没有照耀的那一片角落里,白竹脸上挂着我看不懂的表情。

“白——”我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白竹在偷东西!

我飞快地倒退一步,不让她看见我。白竹真的在偷东西。她怎么可以偷得那么嚣张那么理所当然?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突然想到:夏纯同桌家里更有钱,为什么白竹只偷夏纯的东西?

难道……我想不出来。我将好奇心生硬地压下去,探出头去看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再然后我看到,她走到我的桌子前,停顿了几十秒,接着重重地推动桌子,桌肚里的东西一下子全掉出来散在地上。我再一次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欠过身躲在了墙壁后面。

她想干什么?

我冒着危险站在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偷窥着。此刻,她正站在我的桌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随着音乐在踩节拍。她狠狠地,踩着我的桌子。然后我看见她的表情,这次我看懂了,是高傲和不屑。她的头高高扬起,是自以为维护尊严的姿势。

只是没过多久,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这简直就像变戏法。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一瞬间变得那么丰富,只是接下来更丰富的事發生了。

她慢慢蹲下来,一本本捡着地上的书,像是贞洁的圣女去擦一地不干净的血迹。只是为什么,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不再有坚定?我的书被一本本码好,重新整整齐齐塞进我的桌肚里,现场没有一点儿痕迹。白竹站起来,还是那个虽然张扬,但是笑起来会很好看的白竹。

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跑到拐角处躲起来,等看到她下楼的背影才跑到教室去拿向南的钥匙。此时的教室安安静静的,像个听话的乖孩子。它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等我匆匆跑回街口时,向南已等候多时了。他咬着可乐的吸管冲我打招呼:“你要喝什么饮料?”

“我不喝。”我摇摇头,因为跑得太急,气息有点儿不稳,“向南,向南你知道吗?林卓卓说的是真的,白竹她是个小偷。”

向南说:“不要去评论别人。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

“可是……”我说话有点儿不稳。我知道向南向来讨厌有人说另一个人的坏话。但是,这不是事实吗?

“好了,我去给你去买支冰激凌。”向南不让我有再开口的机会。

在白竹第二次来找我借MP3的时候,我说:“不好意思,我还要听呢。”然后我看到白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她大概第一次看到我这么不友好。

向南却在这时不识时务地转过头来问我:“你不是说你不听了么?”

我狠狠瞪向南一眼的时候,白竹笑了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你怎么了?”向南看着我。

“没怎么,我不喜欢她。”我把头趴在桌子上不说话。

“你知道你今天有点儿莫名其妙吗?”我的头顶传来向南的声音。我生气地一抬头,只看见向南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我们一天没有说话。放学后我们只是走,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走了一段路,向南突然停下,然后转身走掉。我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不理我了的时候,他又快速转过身大声说:“我又把钥匙忘在教室了,我去拿!”

我无聊地坐在路边数树叶,数到已经吃完一颗棒棒糖还没见到向南。于是我又跑到路边的便利店去买了一罐牛奶。在我打开它时,终于看见向南走了过来。

“怎么这么久?”我抱怨。

“我在教室看见白竹了。”向南低着头,语气有些阴沉。

看见白竹了?我把牛奶罐紧紧握在手上,有点紧张。是看见她偷东西吗?还是看见她又踩了我的课桌?我只是小心地问:“你看见她干什么了?”

“没什么。”向南突然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是看见了,对吧?看见了她偷东西,对吧?我把牛奶罐握得太紧,指节轻轻颤抖,但还是装作不在意地说:“那我们回家吧。”

只是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白竹非但没有离我和向南远一点儿,反而越来越和我们黏在一起,连中午吃饭也是向南去帮我们两个人一起买饮料,白竹每次都拿和向南一样的种类。甚至有一次,向南帮白竹买了她爱吃的豆皮,却忘了我的番茄炒鸡蛋。我咬着筷子吃着难吃的豆皮,觉得委屈极了。

其实,是白竹黏着向南吧?她并没有刻意和我保持多么好的关系。所以反而,我像是局外人了。

美术课,我依旧一个人画画,白竹和向南分听两只耳机。向南不再单单听一曲歌,他开始喜欢莫文蔚——那是白竹喜欢的歌手。于是体育课也变成了白竹和向南单打。白竹说我打球姿势不对,容易拉伤,于是我每次都抱着向南的外套坐在花坛边上乖乖看,等向南打完球,递给我一只奶油冰激凌。

也就这么多了。

可是今天,老师却把我和白竹的位子互换了。我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笑着收拾好书包。我脸上该挂上什么表情呢?向南你看得懂吗?向南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人收拾好走到白竹的位置上,却在白竹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将头转了过去。于是他没看到——我努力着,低下头不让别人知道,我哭了。

突然间手机震动,我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看见发信人是向南。他让我记得写今天的作业,他上课的时候不能帮我记笔记了。

我发过去:“是白竹对吧?”是白竹找老师要求换座位的对吧?

“一格,有些事,你不要自己去猜测。晚上等我电话。”

我把这条信息狠狠删掉。向南,你不再偏向我了吗?你要保护别人了吗?

晚上九点,向南的电话准时打来。我走到阳台上,看到繁星点点。夜风是凉的,吹得我心里坦荡荡。但是向南的话,却让我觉得,这一切都糟糕极了。

“一格,位置的事,是我找老师换的。白竹决定去学美术,她的文化课成绩不好,需要我帮她补起来。你现在成绩稳定,每日加紧复习,分数保持提高没有太大问题。我也并不是袒护她,我只是帮助更需要我帮助的人。”

“为什么?”

“什么?”

“向南,你觉得把一切解释合理我就应该坦然接受吗?”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袒护她,你就是袒护她!”我没发觉我的声音带着颤抖。

“一格,你记得我最讨厌评论别人么?因为我的妈妈,就是被闲言碎语逼走的。她什么也没做,那些人凭什么把最不好的词强加在她身上?就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就一定要这么残忍地对待她吗?你知道语言的攻击力有多大吗?就像现在白竹被人说成小偷一样。你知道听到的人多难过么,一格?”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呐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一格,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如果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你不要生气。”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问吧。”

“那天,你在教室里看见白竹,她,在干什么?”

向南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小声开口:“她在哭。”

有什么比一个因为下午受了委屈,放学后偷偷坐在教室里哭的女生,更值得人去关怀、呵护?

我明白了。

因为她比我更脆弱。她在哭,而我没有。你觉得我比她坚强,我不再需要你,你需要去照顾更脆弱的人,所以可以暂时放开我。是这样吗?那你知道我现在也在哭吗?

挂断电话,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平静地,微笑了。你知道吗,上帝?我这么渺小,我原来这么渺小。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屏幕上闪烁着两个我不想看到的字:白竹。

我挂掉了她的电话。十分钟后,短信传来。我看完那一段长长的话,将手机关掉了。我再次看着星光,毫无破绽地露出一个最大的笑容,然后保持着它。眼泪掉了下来。

十七岁的我猜测过无数次我和白竹的见面,那时我发誓我以后要比她拥有更多东西。我真诚希望某一天我在穿过一个街角时偶遇到她,她在讨价还价一个旧的烛台;也希望在一次同学聚会中我带着最让我骄傲的男朋友,接受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同时看到白竹过得并不好。那时我恨她。

但我又真的明白,她绝对不是可以小瞧的人。也许以后,是我被她小瞧了也说不定。也许是我,在为生活奔波的时候,看到她开着私家车冲我挥手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但没有一次,想象过我们会这样碰面。

白竹坐在我家客厅,背挺得笔直。我光脚去打开冰箱,问她:“喝什么?”

“白开水吧。”她说话的同时小小地打量了一下我的房子。

我端着茶水过去,盘腿坐在地板的毯子上。毯子是去云南玩的时候带回来的,价格不便宜,好在非常柔软,倒也对得住价格。

“你,过得好吗?”

“果然第一句是问这个,真没创意。”我用手指轻轻摩擦杯口,“我们不用客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嫁到这边了。”白竹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她显得很妇人,“和老公吵了架跑出来。”

“你结婚了?”我不太敢相信。

“孩子都四岁了。”白竹笑了一下,说起孩子,脸上是自然柔软的光芒,“你不知道吧?我不是第一个结婚的。你记得我们班的林卓卓吗?她结婚都快七年了。”

“天哪。”我完全被带进了时光已过的氛围中。

“倒是夏纯好命,男朋友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她在公司挂了个助理名号,天天逛逛街喝喝咖啡。上次还说起你呢,说要找你叙叙。”

“白竹。”我轻轻打断她,“你变了好多。”

“你变得更厉害。”白竹叹口气,“当初我以为你离开向南就活不了,可你却是活得最漂亮的一个。”

“当初是你教会我,自己拥有的才是最长久的,你忘了吗?”我慢慢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容不得她有一点儿闪躲。

许一格,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你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觉得谁也抢不走你的,以为它就是你的。但我想告诉你,事情没有控制在谁的手里,如果只是一味地去拿别人的东西,或者等待别人给你东西,你将什么也没有,因为给予的那个人才是主动的,他可以随意收回去不再给你。我拿走这一切是想告诉你,你有的,不会长久。只有你自己的,你才能永远拥有。

“你有的,不会长久。只有你自己的,你才能永远拥有。”

后来,我真的只记住了这两句话。它是我用现实中最辛酸的眼泪换来的,它是我的切肤之痛。

我无法摆脱它,我靠着它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我有的都是我自己拿到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一旦和别人有了联系,我就恐惧不安,觉得总有一天它会消失。我已经明白了失去一份东西是多么让人难过。

“一格,我很抱歉。”在说这句话时,白竹用手蒙住脸,“抱歉没有用,对吗?”

“对。”

“你信吗?我那时自卑,我渴望一切好的东西,我觉得它们都该是我的。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好的东西不是我的。”白竹看着我,“我希望每个人注意我,希望自己有存在感,我羡慕夏纯所有的东西,所以我偷偷拿走它们。我羡慕你有一个对你那么好的向南,可我没办法拿走他。我曾经那么,那么嫉妒你。”为什么她的语气那么让人心酸?我的心不自觉地柔软了一下。

“被你冷落的那一天,我真的觉得自己无耻又可怜。我只不过想要一点儿好的东西,我有错吗?我总是这么试图说服自己没有错,但那天我还是哭了。现在我感到很惭愧,我觉得我很丢脸。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不该有的念想。”

我犹豫着,终于去握紧她的手。握紧她手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已经这么久了,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往事不过是轻轻一阵烟,我被眯了眼。谁也没有错,对吗?每个人都在不自觉中伤害别人,年轻就是一种伤害,但还好——这种伤害一定会得到原谅的。比如,我现在才发觉,我一直在等自己原谅你,一直在等自己原谅自己。

“一格,向南是个好人。”白竹露出一个美丽的笑,“他忽略你是因为他太善良。”

“一格,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哪怕自己拥有的东西多么坚硬,也一定要接受别人好意的帮助。你不能让别人的好意变成自我失落,这样对他不公平。”

“白竹,你知道吗?你现在说话像向南。”

“他改变了我。”白竹笑了,“不过我接受他的东西太多,依赖心就产生了,就没法挣脱开,所以那句话对我也是一语成谶。我输给了自己,最后失去的太多了。”

“白竹,要是咱们那个时候能像现在这样聊聊天,多好。”

“那时不可能,我压根儿没办法好好跟你相处。我一心想着要拿走你的向南。”白竹瞪大了眼睛。

夜里,白竹在我家睡下。她老公打电话过来为吵架的事道歉,白竹说“明天会回家”的同时,我看到她一脸苦笑。我们睡在一张床上,这是我多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白竹和我谈起一些从前的事,说暗恋的小男生,说我们奇葩的英语老师。慢慢地,困意袭来时,我听到她跟我说最后一句话:“如果有让自己变得优秀的机会,千万要接受这份好意。”

“为什么?”

“自我争取是没有错,但有时候它也会让你变成一个自私的人。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好、更优秀。”白竹说完,沉沉睡去。

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给林夏发短信:“我想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任何机会都不要错过,任何。你要让自己变得优秀一点,并且你要相信,让你觉得难以跨过去的一切,不是痛楚,而是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垫脚石。你要相信自己会强大,同时要避免自己变得太冷漠。你要在保证自己拥有的不会失去的同时,更好地去得到。

你也要相信,一个人走过的时光,会让你变得更坚强。

你不要恨那些离开你的人。有人陪过你一段时间,走过生命中的一段路,已很不容易。

记住旧人。怀念之时,也要看清,现在身边陪伴着你的是什么人。接受他,不要抛弃他。

天大亮的时候我第一次闻到我的房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白竹系着围裙,在煮一锅浓汤。是玉米排骨汤,我闻出来了。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给你大概买了些蔬果之类的,记得自己煮来吃。”白竹端出一碗汤来,拉开凳子坐在餐桌边,“你尝尝看。”

“好吃。”我竖起大拇指。

“那你全部吃完。”白竹笑眯眯地解开围裙,“我要走了,家里催我。”

面前这个女人,曾经那么张扬地掩饰过自己的自卑和慌乱,曾经做过令我最讨厌的事。我恨过她,她悔恨过。她曾经伶牙俐齿,曾经嚣张到底,也在我失败得一塌糊涂时成就了最好的我。可现在的她,失去了棱角,变得温柔可人,全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那是一种柔和的气息,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全。

她又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如今的她的呢?

“白竹!”我喊出来。在她回眸的一瞬间,我的喉咙有点沙哑,接下来的话要用什么口吻说呢?“你过得好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柔和得像湖水。

“怎么了?”白竹好笑地看着我,“你要祝我幸福吗?来吧。”

“祝你快乐。”我说。

“谢谢。”我看到她眼睛泛着奇异的光,“我也祝你快乐。”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一等奖)

获奖者感言

胡丽娟

“十年一刻”,我喜欢这个名字。最初想到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我现在对时间这个东西很敏感。我从来都知道时间流逝总会让人后悔,但我从没想到,它会以这样的形式给人以措手不及。任何过错,都可以得到原谅,只是当时不自知。原以为恨和爱会存在很久,但是我错了。我也被时间嘲笑了一番——或者时间根本就不是有意的。一切的一切,缘故都在自己,也只能在自己。

十年会改变什么?十年究竟能改变什么?

我一直在想。

不管怎样,我都想告诉每一个人:所有的爱和恨都会消失,也都会得到原谅,而我们每个人都将得到祝福,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