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诤:醉里得真知
2013-04-29张越
张越
2000年,接连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音乐等四项大奖纳入囊中的电影《卧虎藏龙》吸引到来自全世界观众的目光。《卧虎藏龙》就像中国的写意水墨,象牙白色的长褂,烟雾缭绕的阁楼和青翠的竹林,以及主人公留下的书法长卷和伴随正与邪的剑,种种意象串联在一起,组成了这幅描绘中国风的水墨经典。
这部给人印象深刻的电影正与本文的主角王祖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99年,王祖诤受邀加入《卧虎藏龙》剧组,担任该片的书法艺术指导,为李安、周润发、章子怡讲授书法。昔闻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得草书之神,而今,王祖诤再将中国书法与武术结合,其“书法犹如剑法”的艺术哲学演绎出二者刚柔相济、舒缓优美的艺术魅力,与中国五千年灿烂文化的博大精深相呼应,是中国书法艺术在世界大舞台中的一次盛大的表演。
使命
《卧虎藏龙》让王祖诤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书法家一举成名,但此后他却几乎消声觅迹,他几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亦很少在公众场合中露脸。这位从混乱年代中北京的一个劳改农场出生的艺术家,在他的艺术人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又酝酿着什么更大的计划,几乎无人知晓。
解铃还需系铃人。在骄阳似火的六月,记者走进北京西郊,在绵延数十里的西山脚下找到了王祖诤。一座简陋的画室,却掩饰不住纸墨的气息。采访时记者还偶遇王先生的几位徒弟,这幅师傅教徒弟的画面,已经许久未见了。见到有客人来,王祖诤放下了笔墨,并叫徒弟们也稍事休息,大家齐围茶海,共同品茗畅谈。
王祖诤谈话颇为风趣,虽然与我刚刚相识,却好似已成忘年之交。于是,那些迷惑已久的谜团一一揭晓。
说起今天这位著名书法家王祖诤,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家世。
王祖诤祖籍河北定州,在他的老家,几乎无人不知王家和“王家大院”,在乡亲们的眼里,王家大院可与乔家大院媲美。王祖诤高祖王灏为清咸丰年间举人,授“中宪大夫”、“覃恩资政大夫”,官居四品。王灏深爱宋、元、明、清儒者之书,且幽畿之地是人文荟萃之地,因此他收集自秦汉至清末两千多年畿辅文人之佳作,历时三十年之久,编纂成《畿辅丛书》。时任直隶总督李鸿章题写了《畿南文献》匾额,标榜其门,一时学者都仰之为泰斗。
与此同时,王灏还斥巨资雕刻书板,书板均用枣木制成,约长30厘米,宽20厘米,厚2厘米。在王灏1880年去世时,丛书已全部编撰完成,尚有一部分书板未刻完,由王灏之子清末进士王延纶继承父业,于1886年将书板全部雕刻完毕,全套木刻板共三万八千余块。整套丛书的编纂,几乎倾其家产。后来,这套木刻的《畿辅丛书》在文革期间丢失一千余块书板,在文革后期即被定州市博物馆收藏,成为国家级文化遗产。
王家祖辈不仅为中国文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书画艺术上亦人才辈出。
王祖诤的父亲王承祁是中国现代历史中一位博识多才的艺术大家,集诗、书、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先生在读书期间与启功先生结为好友,后又拜著名画家傅松窗先生为师学习山水画。他在多个领域承前启后,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
王承祁毕业于辅仁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被傅作义聘为《阵中日报》采访部主任,是国民党北平市第四区书记。然而这个身份,险些让其遭受杀头之祸。
在中国解放以后,王承祁被划为“历史反革命”,被共产党抓获,送往劳改农场。一个辉煌的家族由此走向了没落。
1957年,王祖诤戴着“地主”和“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出生在劳改农场。1969年,王祖诤全家被潜回老家河北定州。年仅12岁的王祖诤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身边都是“劳改犯”的“平等”环境中迁徙到一个身边都是“贫下中农”的不平等环境,他成了这里的一个被欺辱的另类。在王祖诤16岁的时候,他就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他当起了火车站的装卸工,尚未成年的他每天要无数次背起重达200斤的货物。那时他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憎恨。到了18岁的时候,王祖诤离开了火车站,拜了一个师傅学了木工的手艺,当起了木匠。没想到,王祖诤天资聪颖,不但学得飞快,而且手艺了得!此后直到1979年,王祖诤终于等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他们全家迁回北京,王祖诤也因精湛的技艺而被分配到北京分析仪器厂工作,生活终于安定下来。
王氏家族近二百年的历史犹如一部电影,历经大起大落,王祖诤肩上的重任由单纯的养家糊口,变成了希望弘扬整个家族的使命。于是他开始寻找那通向“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路径。
三十而立
1987年,中国的经济发展加速,科学文化的发展也硕果累累。而王祖诤所在的厂子却逐渐被时代的发展落在了后面。那年王祖诤恰好30岁,古人云三十而立,王祖诤突然间感觉到迷茫:“我已经30岁了,可我除了会点儿木匠的手艺,再没有其他的收获。”而且工作也过于清闲,一个月的工作他2天就能做完,其余的时间就用“一碗茶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方式打发过去。“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呢?”这个问题整天困扰着王祖诤。
命运的转折点也许就在一瞬间。就在一次王祖诤路过车间的时候,他偶然间看到一位老同志正拿着毛笔在旧报纸上写字,他突然间受到启发,“我也应该练练字啊!”王祖诤顿时豁然开朗。于是,他拿起了毛笔,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王祖诤天赋极高,虽然其祖辈有许多艺术大家,尤以他父亲的艺术造诣最深。但他的父亲王承祁、却未传授给王祖诤任何技艺。但是王祖诤却在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下,对艺术极为敏感,于是他练习书法进步飞快。
除去王祖诤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成功的更大原因在于他的刻苦。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他经常利用吃饭、走路的时间去思考、感悟,甚至睡觉时候做梦都在写字。就这样,6年过后,王祖诤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成为欧阳中石先生的弟子。
“欧阳中石先生不仅是个书法家、教育家,他还是一个哲学家。”王祖诤如是说。
欧阳先生的思想影响着王祖诤的一生。先生将艺术与哲学合而为一,他认为中国书法艺术把蕴藏在个人身心的思想感情化作了一种有形有色、有声有歌、有节奏有韵律、有神采、有极大震撼力和浓重感情的结晶体。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把“字”、“文”、“书”三位一体地进行考虑。先生曾经到过泰山,在山上他发现这个地方太美了,但究竟怎么个美法,他说不出来。就在这时,他发现对面山上有四个大字:“山河源脉”。于是,他看见溪水从山的夹缝里顺着山缝流下来,流向了远方。他顺着泰山往南方远远地望去,发现远处一条长河,如银龙起舞。这时他才深刻地理解到“美”,他似乎突然对天地之间有了一番新的理解、新的感受。这正是语言的魅力。至此,他回头再看看这四个字,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分量,都写得很好。没有它们,他也理解不到。它们把壮丽的山河展现出来了,把内心里孕育的力量迸发出来了。这就是书法与文学、书法与自然的关系。
在欧阳中石先生门下学习的三年,几乎让王祖诤脱胎换骨,欧阳中石让他了解了书法艺术的更深层面。
转折
1997年,学成归来的王祖诤,全力以赴为第七届全国中青年书法家篆刻大展做准备。但是,王祖诤却遇到了其艺术创作前所未有的瓶颈期。
当时北京市书法家协会选出了较有潜力的30位书法家,把大家集中起来培训,并邀请中国书法家协会评委会的专家评审。而王祖诤感觉自己写的字像“无头苍蝇”,甚至感觉自己“抓不住重点”。评委们善意地批评了王祖诤,但王祖诤仍找不到突破口,非常压抑。“那时候,我和一个好朋友聊天,他也是评委。我说,我不想再写字了,真想把笔撅了!朋友说,你现在刚想掘笔,我都撅过笔了,连砚台都送人了,所有东西都不要了,打算完全放弃写字。你 还是回去找找原因吧!”朋友的一句话,把几乎绝望的王祖诤拉了回来。
之后,王祖诤找到弘一法师的字,他反复地看,突然间茅塞顿开!
在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弘一大师李叔同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为人传唱的《送别》就是他的代表作。
弘一法师亦将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推向了极致,“朴拙圆满,浑若天成”。尤其是他出家后的作品,更充满了超凡的宁静和云鹤般的淡远。他不但将道家的自然、佛家的静、儒家的谦恭蕴含于书法艺术之中,还将音乐的韵与京剧中的“手眼身法步”之形神融于书法,将中国书法艺术推向了极致。
同样精通音乐、舞蹈等其他艺术门类的王祖诤与弘一法师有诸多相似之处。王祖诤不仅有着一副好嗓子,他用吉他弹奏的《惜别夏威夷》也别具一番风味,拉二胡也是他较为拿手的。王祖诤还酷爱舞蹈,他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他跳的国标舞和拉丁舞为人称道。而且王祖诤还善于打快板,这还是他从父亲那里偷的艺。此时,王祖诤忽然发现父亲对他的影响原来如此之大,于是儿时对父亲的憎恨即刻间变成了无比的崇敬。
王祖诤在各门艺术中悟出了艺术之间的通性。“比如,草书与华尔兹舞就是相通的。华尔兹舞源于美国,又叫做圆舞。舞者手臂的姿势保持圆形,舞步也是弧线,草书就恰好与之有共同之处。这又与中国的太极极其相似,太极也讲究圆,其柔与刚,以点发力的特点也与书法如出一辙。”王祖诤说。
感悟到艺术的哲学,王祖诤很快就突破了这个屏障。他即刻用隶书写了一副对联,法度严谨、物我两忘,字里行间刚柔并济,颇具动感,写出了超凡脱俗的心境。这幅字王祖诤非常满意,一投稿便入展了。
从那以后,王祖诤连续三年获北京市书法比赛的一等奖。但是此后,王祖诤没有继续参赛,一方面,他希望把机会留给其他人,另一方面,他的梦想还没有完成,他觉得自己离所要到达的境界尚远,他想进入下一段安静的“悟”与“练”的过程中。
也许是敬慕弘一法师的缘故,王祖诤与佛教结缘。前不久,王祖诤为圆刚刚圆寂的中国佛教副主席净慧和尚之心愿,写了13幅联送给9月份将要开光的邢台开元寺。他并非对佛教有坚定的信仰,而是希望“醉里得真知”,这完全是独属于艺术家的气质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