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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

2013-04-29谢彭臻

群文天地 2013年7期
关键词:摩托车钥匙

谢彭臻

天已经大亮了,我在被窝里使劲伸腰,想把困倦赶跑,可是困倦顽固地蜷缩在肌肉群骨头缝里。昨晚喝的酒确实有点多了,昨晚塞到胃里的食物还在毛毛躁躁地支棱,张张嘴感觉有一层厚厚的舌苔,呼出的浊气带着异味,这是消化不良的表征,没有一点食欲,连喝一口水的想法都没有,脑袋瓜子有点沉,脑子里笼罩着一缕缕雾霾——这一切都说明酒精还在发挥余威。可是今天早上的干部评议会议必须如期召开,如果作为会议具体组织者的公司办公室主任在众目睽睽之下缺席,那会抵消多少努力,推翻多少好印象,口碑坏了济救起来太难了。办公室里的活儿最忌讳的就是散漫凌乱不到位,任何时候都得把所有繁冗的事务条分缕析,放置到时间格架里各自的位置。我打起精神,只是潦草地洗脸刷牙梳头,穿好衣服就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我摸了摸汽车钥匙,还在,藏在右裤兜手机的背后。

家属院太小了,只够首尾相接停六七辆小车,我的老赛欧就停在最里面。老赛欧陪我有六年多了,面子上整整齐齐,看不出是一张老脸,只是在驾驶座门边把手的地方有几道轻微的划痕,倒给别人七成新的错觉,但是我很清楚这车老了,不仅是款式过气,发动机的响声也大了,黑色的操作台发暗,永远擦不出鲜亮的光泽。车在有些人的手里是宠物,在有些人的屁股底下是名片,在我眼里是一匹马,一匹忍辱负重的老马,这匹老马驮着我这个粗疏的主人已经六年多了。

我插上钥匙打着的时候,发动机开始工作,嗤嗤嗤响动起来,像老马怪异的冷笑,我挂上了倒档,大门在车尾的方向,我得把车倒出去,错过四五辆——有时候是六辆车,然后出大门。两侧都是竖立的道牙石,间隙狭小,这活儿的难度跟驾校的倒杆差不多,可这是每天早晨的功课。车倒了四五米的距离,我听到哐啷啷一声响,声音很大,我急忙停车,下来看,车的尾部撞翻了停在单元门口的摩托车,太疏忽太粗心太操蛋了。那辆红色的旧摩托车经常停靠在单元门口的垃圾桶旁,我今天怎么就没看见它,意识上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红色的摩托车很旧,我知道车主是这个单元一楼左侧的住户,天天一大早赶早市卖干果,早市上练摊的商贩是没有固定摊位的小生意人。我看到被撞倒的摩托车躺在地上像一个巨大的甲虫,无力翻转身子,更不会自己站起来,我看了看周围,静无一人,我拽住车把试了试,摩托车很沉,要把它扶起来重新站稳,非常吃力。我暗运丹田之气,腰腹发力,车立起来了,但是蹒蹒跚跚站不稳,好似跛脚的毛驴,把它靠在了墙上,我开始迅速评估事态的严重性。事态确实很严重,银灰色的发动机壳上满是湿漉漉的汽油,地上有新鲜的油渍还在往四下里洇化,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浓烈到绝对统治人的嗅觉。满院静阒无人,在经过两三秒钟的缜密判断果决取舍之后,我以狸猫般的迅捷跨上了老赛欧。往前开,前轮跨上了道牙石的坎,回方向,挂倒档,再变一档,轰油门,头朝外出门,出门的刹那我往门卫室的玻璃窗上瞅,坐在驾驶座上的我没看到门卫室里的老头,或许那个看起来精力不济的老头还在床上呼呼地睡大觉吧。

我出了门,跟这样一起不算大的事故暂时脱开了,没有被黏住,可是与刺鼻的汽油味没有脱开,我想,老赛欧的轮子一定碾压在那一滩油渍上了。

在公司大院里的办公大楼下停好车,进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就开会了,有些忙乱,时间紧迫,好在昨天下班之前文印室的打字员已经把复印好的会议材料放在了我的办公桌,在电脑显示屏的左侧下,整整齐齐一叠摞。

这确实是一个不幸的早晨,倒霉的早晨,交通秩序和心理秩序错乱了的早晨,令人沮丧的早晨。

上午会议对各部门提交上来的每一个议题展开的讨论顺利进行,议题流转比较快,但每个人的发言在我脑子里的刻录断断续续甚至支离破碎,红色的巨型甲壳虫一样的摩托车匍匐在地、浓的化不开的汽油味、逐渐放大的油渍,还有那一声哐啷啷的响动,繁密地跳进来截断我的思维,真是不可阻挡。

散会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又该回家了,我该怎样善后,我想还是请时间老人您走慢一点,因为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我还不大可能理清处置这桩事故的头绪。

那是一辆旧摩托车,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什么牌子,新车的销售价是多少,目前值多少钱,心中全然无数,再说摩托车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只见过车主匆匆而出的背影,脸上是戾气还是笑容,也没有一点印象,人的差别太大了,现在城市里礼让包容宽恕的人太少了,一个个忙忙碌碌为钞票奔忙。如果车主是边远乡村里出来进城打工的农民,说不定还有可能宽厚大度、淳朴之风未泯,骂几声就算了,嘟嘟囔囔地把摩托车推到修理铺。但是如果车主是城里人,老早就下岗的城里人、城市边缘郊区的人、离了婚满腹怨气的城里人,或者是最近遇到过不良刺激的人,那就有可能大声骂娘声震屋瓦,唾沫四溅喋喋不休,还要循着油渍上轮胎印下的痕迹追查元凶,还有,他一定不会放过小车前后保险杠上刮擦磕碰的痕迹,一缕缕地查找蛛丝马迹。

十二点半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把闯了祸的老赛欧停在了家属院门口的马路边,我心神不宁疑虑重重,进了家门透过窗户玻璃像奸细一样窥视斜对面单元门口的摩托车,它依然靠在单元门的侧墙上,一动不动,安祥地保持着早晨的姿势。

在我专注地看那辆摩托车的时候,一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了那个单元门口,一样的摩托车,都是红色,像孪生兄弟,他低头打开摩托车支架,停好后进了单元门。他穿着的那件蓝色工作服我不陌生,进单元门的时候我看见后背上有“正林瓜子”几个黄色大字,没错!他就是摩托车的主人,我还没有移开视线,他就从单元门出来了,双手抱着一只硕大的纸箱子,往摩托车的后座上放,而后熟练地绑扎,动作简净干练没有一丁点拖泥带水。扎好后蓝色工作服的中年人骑着摩托车走了,我又看见后背上的那四颗黄色大字了。早晨的那辆摩托车无动于衷倚靠在单元门口的水泥墙上,看来它确实坏了甚至废了,不能再为主人驮运货物,在我的眼皮底下,它把它的使命交付给了它的孪生兄弟。

下午下班后正好有赋闲在家百无聊赖的朋友约我闲聊,这次我没有推辞,欣然答应,我可以晚点回家。延宕到九点多的时候,朋友海阔天空的闲话说完了,看到我有些心事重重意兴索然,朋友说散了吧,我不得不往家属院回。轻轻推开家属院的两扇大铁门,我只打开了小灯,开大灯太刺眼,如果打开大灯,两把光芒四射的扫帚就把这小小家属院里的黑暗一扫而空,游移的光柱还有可能照射到摩托车主家的玻璃窗户上,这不啻于通报闯祸的老赛欧回来了,闯了祸还逃逸责任的老赛欧回来了,什么老赛欧,跟一大坨冰冷的钢铁玻璃橡胶混合的机器疙瘩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那个肇事的车主回来了。

一切要比我想象的静谧,已经晚上十点了,透出窗户的亮光已经寥落稀疏,锁上车门后我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停车,简省得像中午的摩托车主人,进家门时我的步履仍然像狸猫一般快捷轻盈。

心绪不宁,被这点破事折磨得六神无主有些狼狈,我怀疑我逃逸躲避的选择,也许根本就不是选择,而是趋利避害的人性本能。谁都知道,城市装满了讹诈背叛弱肉强食,在城市里跟人打交道不能太老实、太直拙、太谦谦君子,没有人会因此认为你厚道、你君子。在城市密密匝匝急急惶惶的人群里已经容纳不下君子了,君子在古代在书里在庙廊在林泉,如果在这个物欲纷繁的世界里突然跳进来一个君子,大家一定会用看疯子呆子神經病的眼光看他,我认为真正的君子已经绝迹了,绝迹得比濒危物种更快更彻底。

不是吗?现今的社会,陌生的路人看见老人摔倒也不敢伸手去扶起来,普通的善意之举反遭到老人的诬陷,报纸上、网络上时不时有这样的报道,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本地有外地有各地方都有。

躺在床上,被子被妻子晒过,暖烘烘很舒服。中午的时候,透过窗户看摩托车的主人搬运大纸箱子,我心底里曾经涌动过一个想法,我应该跑出去对摩托车主人说,师傅,早上没小心撞倒了你的摩托车,是不是摔坏了?你去修吧,修理费我来承担——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一下子把干扰了一天的惶恐不安抛到九霄云外,达到内心坦然。可这一天超出想象地风平浪静,所以我自己想要当一回君子的闪念多么荒诞多么幼稚多么孟浪。这样的自我宽慰确实有点作用,我的眼皮沉重起来,视线迷离。

终于没有辜负我的自我宽慰,我强大的调节能力起了作用,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我睡了个难得的囫囵觉,睡觉睡到自然醒是多么难得多么奢侈的事,感觉精气丰盈充沛,饥饿感很强烈,时间会调整一切回归原位,包括胃口、心境。老赛欧的事故带给我一昼夜的忐忑也感觉被冲淡了,不再那么频繁地在脑袋里冒泡。我是不是庸人自扰。

可是我出门的脚步还是有点迟疑,我走出家门到老赛欧的驾驶门一共用了整整三十四步,刨除十四步楼梯和楼道,单元门外我走了二十步。我的老赛欧没有遥控钥匙,我摸索钥匙准备开启车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老赛欧的钥匙,上衣兜裤兜没有,衬衣兜屁股兜也没有,怪也!昨晚不出门无应酬没喝酒,车钥匙绝不会长翅膀飞走,或许在茶几电脑桌沙发垫下办公桌上。恍惚躁急冷汗沁出之际,听到身后有一个清晰的声音传来,哎呀呀师傅,你咋把车钥匙忘拔了,今早我看见插在车门上,我在这里等你已经等半个小时了,怕你寻不见着急上火,又不敢走开,你看看,耽误我送货啊!我扭头看见了蓝色的工作服向我移动过来,他的语调里微微有些责怪的味道,脸上却挂着浅浅的微笑,胸前也有“正林瓜子”几个黄色的楷体汉字,字没有后背上那么大。

我接过钥匙,连说谢谢你非常感谢多亏了你,其实我最想说的那句话是——你驮货的摩托车是我撞的!可是这话从心里蠕动只爬到喉管的位置,就畏葸不前了,终究没能从我的嘴里蹦出来,我迅速地把自己藏进了驾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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