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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与昆仑山

2013-04-29李晓伟

群文天地 2013年7期
关键词:昆仑山西王母昆仑

李晓伟

前 言

西王母,即在中国民间广泛传颂的王母娘娘,究竟是历史人物还是纯粹的神话传说?

《山海经》里多次说到的西王母,究竟是神王?人王?还是一个国家?或是三者兼而有之?

周穆王西巡昆仑,见西王母,是确有其事,还是杜撰?

古籍中聚讼纷纭,现代学者各执一端。究其原因乃在于把一个需要实证考察的问题弄成了纯粹的文字猜谜或玄学游戏,结果是愈猜愈乱,莫衷一是。

本书将力求通过实地考察寻访,以历史地理考证、现实地理寻访为经,以现代考古学、文化人类学、民族民俗学为纬,结合典籍,相互印证,拨乱反正,还西王母以本来面目。更力图从文化学的更大层面上来诠释从古到今久盛不衰的西王母现象。

圣山有色

吐蕃王国、吐谷浑王国、西王母国、历史之谜层层洞开

现今的青海湖(古称西海)周围,南抵昆仑山,北抵祁连山,即是古籍中所说的“昆仑之丘”。在古代,这一片广褒的区域绝非如现代人所想象的蛮荒之地。此地域既是公元七世纪时唐蕃交战的战场,亦是曾立国300余年的吐谷浑王国故地,更是距今3000至5000年前的西王母古国旧地。在现今青海省海西州天峻县一带发现的西王母石室,有汉代建于其对面70余米处的西王母寺作证。

我的探访揭秘就从这里开始——

任何荒僻的土地,哪怕是现代文明的触角不曾抚摸的地方,只要一经文化的观照,立即就灵动起来,绚烂起来,赋予一种鲜活的味道和立体的动态。不仅使人愿意走进,而且还要沉思徜徉;那样一种魔力的牵引,比一切世俗的诱惑都要深刻得多,也坦荡强烈得多。

这一刻,用神魔之惑牵引着我走近她的是地球上的哪一座山呢?是昆仑山。是被古代中国人视为大地中心、世界之巅的昆仑山。即使用现代中国人,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中国人的眼光来看,昆仑山依然是遥远、荒寒、神秘而不可测的,它使人联想到天之涯和地之角。

可是此刻,我的的确确是要去这座大山了。

别忘了,那里不是一座城市。没有咖啡、没有冰淇淋、没有摇滚乐和流行曲。当然,更没有涂着口红烫着波浪发的时髦女郎了。

可是,那里却的确是我乐意要去的地方。

没有了时髦,没有了时尚,同时也少了嘈杂和喧嚣。在一个钢筋水泥组成的错错落落的建筑森林里住惯了、住久了,人的生命意识生命本体生命机能是要退化的,悄无声息地不知不觉地退化——那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代文明病。曾有人列举出这样的数字:在现代城市里,厕所和厨房一样多,精神病人和正常人一样多,各种犯罪诱因和生存需求一样多……当然喽,城市自有城市存在的必要性。但是,我还是执意要去昆仑山。我知道,那是一个充满着原始野性的山莽与山莽挤压重叠的荒芜之地,是一个激荡着乱云也肆虐着风沙的苍凉所在。但同时,那里却散落着史前的传说,流传着美丽的神话,还有许许多多难以确认却又发人幽思的远古遗迹。那里是一部深藏了千万年的人类遗书,每一页都值得我们去细细品读。

其实,就我本人的经历和命运而言,是和浩莽阔大的昆仑山有缘有分的;屈指算来,我已有三十年时间,把生命交付于这片旷莽之野了。那连绵不绝的昆仑山脊上的白雪,那流过山脚下草滩上的蛇一样的溪流,那突窜过沙丘弧线上的三三两两的黄羊,那屹立在沙原中央的像武士一样的沙枣树,那抖动在晨风中的无名河岸上的丛丛细草,是那么深切具体地迭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只要一有闲暇,它们就会在我大脑的荧屏上生动地显现,交替着浮游,挥也挥不去,切近而可意,我明白,那一切一切的记忆,早已变成我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了。

可是,时间和知识告诉我,那一切记忆的讯息只是表层的,浮泛的,那是经过了几千年几万年被时间的风雨剥食过的昆仑山留给现代人们的第一面的印象,也是最后一面的印象。那印象真实而缺乏纵深,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妇人,把她少女和少妇的溢彩时代留给时间的密匣去保存了,却把最后的老态龙钟的形象定格在今天。于是,有缘造访她的人们才会凄然长叹说:“噢,这就是昆仑山,苍老而荒蛮!”

事实的确如此。昆仑山常常被现代人肤浅地、表面地误读着,包括我。

可是,我终于警觉起来了,我发现,误读昆仑,其实就是在误读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误读昆仑,其实也是在误读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的人类进化史。误读,何其糊涂。误读,罪莫大焉。

二十一世纪已经开始,新时代的脚步清越而急促。对昆仑山的误读理所当然地应该结束。如果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地球,所以我们人类必须善待它的话,那么,中国的版图上也只有一座昆仑山,我们更应该加倍地善待她,珍爱她。

善待和珍爱,首先要理解,要摒弃误读。

我为自己能不再误读昆仑而如释重负。

我完成了一次认识论的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变。屋内与屋外,其实就一墙之隔,打开窗户,天边的星星就在眼前闪耀;推开门,就可以大踏步地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智慧、知识、科学思维,包括诗情与激情,这才是我们现代人能逼近真实昆仑的锐利之器。就像是一个粗陋的牧夫,当他站在不毛之地的沙原上时,他只能怏怏地叹气说:“这地方真是一钱不值。走吧!”而当另一位地质学家站到同样的位置,他在做了一番考察之后却会喜从心来,并近乎巅狂地跳将起来,大呼道:“地下有石油,有一条石油的河啊!”

我发现不了石油的河,我也没有能耐发现其他可资利用的物质的矿藏。但我却确凿无误地发现了深藏在昆仑山脉中的古代奇书——一部中国正史以外的传说史或考古史。

这历史似乎有点古怪,有点神秘,但却无疑是真实的。

传说也罢,神话也罢,众说纷纭也罢,只要是我们愿意走近,就会被她的魅力所征服。

好在,征服有时候是相互的。相互征服的理由就在于今人与古人的对话,现代与古代的对话,往昔与未来的对话,存在与超越的对话。

对话,与默然屹立的昆仑对话。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对话更让人神思飞扬,浮想联翩的呢?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对话可以使一个现代人洞穿历史,从而更理智地把握现实与未来的呢?

终于,我坚定地出发了。轻装行囊,向着莽莽昆仑,义无反顾。在那一刹那,我竟然想起了唐代的高僧玄奘,那一幅古道西风瘦马,为信仰而艰辛跋涉的影像,何其寂寞悲壮!我知道,类比总是可笑的,而使命和目标也完全不同。我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将《大唐西域记》转换成现代版的《今古昆仑游》。我相信,我是在听命于一种现代人类生存理性的导引,也是在听命于一种远古历史的彻悟的呼唤。灵魂如风,形体似箭,我的生命的激情是被彻底地调动起了。走吧,走吧!去品读这一脉被千千万万世俗旅游者冷落了的真正的大山,去叩问这一脉让中外登山勇士们为之神往的大山,我理所当然地属于后者的同路人,至少是精神取向上的同路人,我为我的选择感到崇高。

崇高归崇高,可我同时也感到了茫然。以昆仑方圆四千余公里的纵横延伸,我该从哪里下脚呢?我得求助于地图、歷史书,包括传说。我明白,我所进行的是一种文化之旅,而文化的遗迹是有其特定的散射点的。文化散射点——这就是我昆仑之旅的行动坐标。

我首先选择了大非川。这是唐代史书上留下的古地名,现在则属于塘格木农场与大河坝之间的上百平方公里的切吉原野。这片距离青海省省会西宁市约260余公里的地方,在公元七世纪时曾发生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恶战。据《唐书·高宗本纪》载:“咸亨元年,七月戊子,薛仁贵及吐蕃战于大非川,败绩。”战争的起因是由于吐蕃军队以突袭方式灭掉了已立国300年而与唐帝国有邦属关系的吐谷浑。于是,唐王朝派遣薛仁贵为元帅,统兵十万问罪于吐蕃。一场恶战的活剧就突现在大非川草原之上。

那一场战争到底怎么个打法,史书录之极简略,而民间传说却极详。总之是吐蕃以四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相形之下只有十万之众的唐军千里跋涉,且指挥失控,其败绩从一开始似乎已命中注定了。

在风鸣萧萧的秋日的黄昏里,在血红的残阳已无力地沉向西山之背的那一刻,当我站在这古战场的大非川中央凭吊那历史的一幕时,遍野的纤细的衰草竟一齐在风声中抖动,像无数的乱箭正从已逝去的时空射来。我想象着吐蕃的四十万兵士手执刀矛纵马冲杀的场面,无疑,仅有十万人马的唐军是被团团包围了。展开在大非川草原上的厮杀是一场典型的冷兵器的白刃格斗,刀枪翻飞,乱箭如雨,血肉迸溅,狂吼震天,尸横遍野,腥秽狼藉。使我感兴趣的倒不是当年的吐蕃首领钦陵如何布阵,而是唐军副将郭待封如何置薛仁贵的再三劝告不听,轻敌冒进一步步钻入敌军的口袋;我一开始就在深思的是:吐蕃方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啸聚起四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其中的骑兵至少占到一半以上甚至更多。这么庞大的军队当然不是吐蕃全国兵力的全部,因为我们知道,当时的吐蕃王国至少还有三四处需要重兵防守的边境要塞,一是四川的松潘,二是河西走廊一线,三是与中亚交界的帕米尔高原。当然喽,藏王的都城拉萨(唐时名逻些)也必驻守有重兵。如此算来,当时的吐蕃王国至少握有雄兵百万。百万军队是一个什么概念?百万军队首先和数百万的战马相辅相成,然后是支撑这支庞大军队的国力、财力、民力,还有必须成龙配套的武器库、辎重车辆等等。想想看,当时的吐蕃国力是如何的强盛,而且这种强盛还整整延续了一个多世纪,因为在“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军队曾两次攻陷长安,差点儿没当了中原的皇帝。

我要郑重指出的是,以现在的青藏高原如此高寒贫瘠,何以能在吐蕃时代称雄一时?这里透露出来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吐蕃时代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绝对要比现在好得多。而作为青藏脊梁的昆仑山脉,至少在公元七世纪以前是一个植被葱绿,乔灌葳蕤的所在。不然就无法解释这一方地球上的高地何以有那么旺盛的力量,何以有那么蓬勃的生命力。我们确信,公元十二到十三世纪的蒙古帝国的掘起和空前强大,只能从“草原孕育铁骑,而铁骑征服世界”这一法则中得到解释;而公元七世纪时吐蕃的强大也只能遵循这一法则。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冷兵器时代的决胜力量必然青睐铁骑集团军,就像二战时决胜力量必然青睐坦克集团军一样。

无独有偶,昆仑腹地的昔日繁盛同样在现今的都兰县境内的吐谷浑墓葬群挖掘中得到证明。都兰县现属青海省海西州管辖,其墓葬群规模宏大,遗物丰富,许多文物堪称国家级的绝品。这片墓葬的发掘不但揭开了一个立国三百年的古国之谜,而且对青藏腹地的地理地貌变迁提供了明确的佐证。

两脉青山夹着一道河谷,两边遥远处陡立着昆仑余脉布尔汗布达山终年不化的雪峰——这就是沿青藏公路向西约400余公里处的吐谷浑古墓群了。我去的时候古墓的发掘已取得了重大的收获,令人感到惊骇的是,古墓的抢救性发掘竟是在愈演愈烈的盗墓毁坏基础上进行的。盗墓带有一定的集团性,采用的工具竟然是推土机之类,其疯狂性与毁灭性令人发指。

可是,一些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文物还是保存下来了:器皿、钱币、丝绸之类。钱币既有隋唐通币,更有古波斯(即现在的伊朗)遗物。特别令人思绪为之一振的是,一方三尺余的丝绸彩幅上绘有异国风物,珍禽异兽,器皿居室,人物形态等,精美绝伦。经考证,这遗物属波斯织品无疑。

一个让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多少年来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终于有了结论,那就是,在从东晋以迄隋唐之际,数百年间的北中国动乱时代,确有一条丝绸之路的南线线路。这条线路经兰州到西宁再到柴达木盆地后越过当金山口直达西方,避开了河西走廊一线因战乱割据等因素造成的隔阻。历史文化的交流脚步虽有过迟疑或迟缓,但从来没有停顿过,对吐谷浑古墓葬研究的现代诠释意义大概就在于此了。

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是,立国300余年,拥有青海湖周围西跨整个柴达木盆地的吐谷浑王国,它的整体基业是建筑在一个什么样的经济实力之上的呢?而它突然灭亡的内在原因又是什么呢?

吐谷浑原属辽东鲜卑族的一支。据《晋书·四夷传》载:“吐谷浑,慕容隗之庶长兄也……永嘉之乱,始度陇而西,其后子孙据有西零以西,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从辽东西迁,一路上过华北,绕漠南,度陇西,涉湟水,其间举族携众,马牛毡帐,艰涉之苦,可想而知。幸好,中原的隋王朝还未建立,西南的吐蕃还未掘起,西海至柴达木盆地的大片草原之上,古羌人的聚合力已逐渐消解零落,于是,西迁的吐谷浑终于找到了新的繁衍生存之地。一晃就是三百年,吐谷浑王国的名字竟重重地镌刻在了两晋南北朝以及隋唐的史书之上。岂止见于史书,就是在传为名篇的唐诗绝句中,亦有如此美好传神的句子: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诗名在表层意义上传达的是对于唐军战役胜利的欣喜,骨子里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对于吐谷浑兵强马壮不断寇边的担忧。因为诗中第三句已明确点到此役的位置是在洮河北,属陇古唐朝内地,距吐谷浑的地盘少说也在千里之外。以唐帝国的赫赫威名,竟要受到这么一个邦属小国的欺负,足见当时的吐谷浑绝对具有轻骑数万,且常能远途奔袭威胁唐朝安全的能力。好在此时坐在大唐皇位位置上的是一代明主李世民,他以赫赫国威做后盾,对边远少数民族王国采取了联姻和亲的怀柔政策,弘化公主出嫁吐谷浑王诺曷钵,大约就是在双方几次军事磨擦之后的产物。就连大名远播古今传为佳话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也是在松赞干布武力犯境又遭唐军回击以后的产物。当时的松赞干布进犯唐四川边境时,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你大唐皇室能将弘化公主嫁于吐谷浑王,为什么就不能把另一位更优秀的公主嫁给我吐蕃王呢?你不答应远嫁公主,我就寻衅开战,看你咋办?结果是,双方在几次战斗中各损失了不少人马,文成公主的赴藏才终于成行。用我们现代人的一种达观的态度来看,这一桩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联姻与婚礼,其序幕却明显地带有“抢婚”的味道。好在松赞干布于柏海之上用上万骑组成的宏大壮观的迎亲仪式,为这一最初的“抢婚”序幕完成了最佳的谢幕形式。

吐谷浑亡国的表层原因是吐蕃王朝背信弃义的铁骑突袭,其深层原因却是国势在陡涨之后的陡落。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就是吐谷浑的统治腹地白兰——也就是现今的柴达木盆地发生了严重的生态退化,山原植被减少,内陆淡水河大量干涸,如此便导致畜牧业与农业的相对萎缩。在这里,我们撇开地理变迁的自然因素不谈,而人为的频繁战争,过度的载畜滥牧,超负荷的私欲获取,无疑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自毁作用。试想想看,以一个驻牧于柴达木盆地东及青海湖的千里小国,却经年累月地要支撑近十万之众的庞大军队,其国力民力自然力的消耗必然是每况愈下。到头来,西南面的强敌吐蕃稍纵铁骑,一个立国三百余年的小国立刻就土崩瓦解了。即使有如前文提到的唐大将薛仁贵的西征复吐谷浑国之举,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还是被赶到了湟水流域,一段文明史终于消逝在柴达木茫茫的沙原之中。

但吐谷浑故地的前期富庶却是无疑的。据《隋书·炀帝记》载:“五年三月癸亥,出临津关,渡黄河,至西平,陈兵讲武。五月乙亥,上大猎于拔延山。甲申宴群臣于金山之上。”隋炀帝的西巡也是对着吐谷浑的,其主要的方式是耀武扬威,而他的数万大军却在与吐谷浑临界的拔延山搞了一次大规模的围猎,其直接目的当然是集资军需。很有意思的是,这一次围猎,竟得珍禽异兽无数。接下来便是犒劳三军,便是对吐谷浑的追击作战,显然,吐谷浑被打败了,只有少数人逃到了南山深处(即现在的果洛阿尼玛卿雪山一线)。值得我们现代人反复玩味的是,现在的西宁东西地区,哪里还能找到一个数万人围猎得禽兽无数的所在呢?自然的退化如此剧烈迅疾,生为后来人的我们将做何感想呢?

依旧是吐谷浑的故地,再上溯两千年,却卓然存在着一个羌人部落王国——西王母国。而与西王母国当时的繁盛遥相对应的中原王朝,便是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八百年辉煌的周王朝。在史籍中,周王朝如日月经天,而西陲边的西王母却鲜为人知,这到底是史家的不经意呢?还是以中原王朝为正宗的历史观的偏见所致呢?总之是一段曾真实存在过的历史竟被神话与传说搅扰得扑溯迷离,常常让后来者越想走近,便愈会陷入五里雾中。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史实与神话的争论便一直依托着这块高地在彼此打架,究竟谁胜谁负,似乎直到今天还未能有一个公认的结论。这倒好,越是朦胧不清的,便越能诱惑人,越是朦胧迷幻的美,便愈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好吧,就让我们一起走近昆仑,走近西海,走近西王母国。我相信,这一次的溯古造访,是会在事实上修正中国先秦古籍的诸多记载的。

我索性直奔主题。

把纷乱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单纯化,或许是我们走进历史、层层逼近真实的最佳选择。当然喽,大胆的假设是和小心的求证相辅相成的,但如果摒弃了大胆的假设,一切的小心求证都只能是在历史的迷雾里左顾右盼而无法抓住主要的目标和方向。

这一次,我径直驱车驰向被称为古昆仑的天峻县关角日吉沟。我们由被称为青藏公路咽喉的茶卡折而北上。在长约40余公里两山夹道的长沟里曲折穿行。沟左旋右绕,宽狭不定,两边青山雪岭,天风荡荡。一种神异的感悟突然袭上我的思维之弦:此地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若无人导引,主沟两边不断分叉的小沟真像是迷魂阵,谁也保不准哪个沟内会突窜出一彪人马。要厮杀布阵,这地方真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了!

思考间,沟势渐渐开阔视野豁然开朗,开阔处的尽头却又是两山收拢只留一缺口。妙极了!这一圈长沟中央形成的天然大草滩,是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处绝妙所在,而更为绝妙的是,在这状近葫芦肚的草滩中间,竟兀兀然突出一座石山,石山高约25米左右,嶙嶙峋峋恰像是从天外飞来的仙山。当地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

“这就是西王母石室,你信不信?”

前半句是肯定的。后半句却含有与我商榷的意思。我笑了,我知道许多古籍中都有“西王母居昆仑,穴处”的记载,但“穴处”到底是何种含义,实在让人迷惑。

绕山一圈,目测一番,沉思一遍,我总算心中有底了。石室的确存在,且天造地设,让人神往,但是否曾为西王母居所,实难定论。

石山嶙峋却浑然,整体姿态坐东向西。西壁洞开一门,全无人工痕迹,高约3米,宽约2米许。沿洞而入,洞内空间陡然延伸扩大,呈椭圆不甚规则状。使人不得不生出敬畏的是该洞竟由主洞、前主洞和后主洞,左右两侧偏洞配套组成,石灰岩石壁虽不甚平整,反而衬出一种天然野趣。粗略算来,主洞偏洞的总面积大约在130平米左右。试想想看,内主洞为王居室,外主洞为客厅,左右偏洞为侍卫侍从室,加以古代适宜的兽皮香木花草装饰,一个女王的天然府第不是庄重华美且天谐受用吗?

出洞口再绕山观看,见小山背后正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流韵含情,似在诉说着远古的故事和传闻。再登高远望,权衡脚下,但见平地起石峰,峰下有奇洞,鬼斧神工,天下绝境。西王母选择在这一方妙土而居,她的神秘力量能不让臣民们俯首而崇拜,崇拜而拥戴吗?

崇拜是一种古老的拥戴方式,而崇拜到极致,便会产生神化。无疑,西王母是中国古籍中最早被神化了的一个真实人物。

结论似乎下得太匆忙太草率,但当地人赌咒发誓:“西王母就是住在这石洞中!”

我拿出《山海经》中西王母的怪异形象来反驳他们:“虎齿豹尾,蓬发戴胜——这能说西王母是一个真人吗?”

马上有人反驳我说:“虎齿豹尾只不过是西王母的面具图腾。就像中华民族至今还崇拜龙一样。西王母是古羌族首领,羌人崇拜虎豹,这是民间公认的事实。”

真是迷雾重重难分辨,却被他一语道破!于是,我想起了另一部同样诞生于先秦时代的古籍《穆天子传》其中说:天子西征,至于西王母之邦。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在这里,颇有神异色彩的西王母还原成她的本来面目;天生丽质,雍容华贵,风雅唱和,气韵迷人。而与她对唱的周天子,其言其调,也不失为一个有帝王风范的可信形象。难怪在传为信史的《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断言:“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而忘归。”让周穆王乐而忘返的原因是西王母的热情周到和美丽可人。试想,以周天子之尊,姬妾中美女如云,但他却被远在镐京以西两千里之外的邦国女王迷住了,西王母的风度才情该是何等样的超群卓然!由此可以断言,西王母不仅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而且是一个集歌舞绝技于一身的年轻女王。由她治理的西王母之邦,也无疑是一个山川秀美、物产丰饶、民众安乐且仁义亲和的友好王国。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山海经》颇多神怪,有一定神话色彩。而《穆天子传》叙事真切,极富人情味,所以后世有许多学者疑其为小说一类。但中国古代文学史表明,直到唐代才有传奇出现,先秦时代是断不可产生以杜撰创作为主体的小说作品的。对于《穆天子传》,我们尽可以把它当作史实记录来解读,大致是不虚的。

自然而然地,西王母的美丽存在使我们联想到西方美神维纳斯。而维纳斯只是一尊断臂雕塑,西王母却无疑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她立国于昆仑山下,青海湖畔,其部落女王的尊号也就是她的部落国家的名字。她代代相传,历久而弥新,由于时代的久远和传说的纷纭,她真善美慧的形象愈到后世便愈包裹在奇诡的神话当中,让人只可仰视而难以亲睹。现在,就让我们一步步地走近她,走近她的时代,还神于人,鉴古知今。让东方美神以她永恒的魅力,匡正迷乱矫情的世风,回归率真纯净的人性。

诚哉此行!

西王母石室发现了,还有其他佐证吗?

幸运的是,就在石室对面70余米处的地方,挖掘出了一个占地约8亩见方的古寺遗址。古寺前后约80米,左右为66米,从散布的大量瓦砾石块格局判断,寺院有山门、前殿、后殿,具一定规模。碎瓦片中分板瓦、筒瓦两种,表里均有花纹,颜色为红、青、黑三种,质地坚硬,制作精美。更有确证意义的是,在一块红色带铭瓦当上,有篆书“常乐万亿”字样,而在另一青色带铭瓦当上,有篆书“常乐未央”字样。对照古籍《恢国篇·论衡》所言:“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考古工作者认定其为西王母寺无疑。先有石室,后有寺,顺理成章。这说明,早在汉代,人们就公认此地为西王母石室,且建寺以纪念了。

两块带铭瓦当现保存于青海省文物考古所。

洞穿历史

西王母和轩辕黄帝有不解之缘

沿着昆仑山一路向北,我一边思考着上古历史,一边实地探寻——

曾听说一些著名的历史学家大声疾呼道:中国的古代历史统统应该重写!

这话乍一听让人惊异,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因为任何历史就其终极意义而言都是当代人眼中的历史;这倒不是说一整套的中国二十五史,统统都要拿来再改写一遍,运用新观点、注进新材料。而是说,作为当代人要撰写新的历史著作,一定要运用当代历史学研究的最新成果,一定要具备高屋建瓴的历史眼光。否则,历史将会变成一堆僵死的东西,与我们的现实完全隔开,那样的话,就不仅仅会封闭历史,也会封闭现实。其实,真正的历史是和现实血肉相连的,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人,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一直到老年,生命的自然流程是不能分割的一样。

说起来倒真是有点大煞风景,我们中国人常常引以为豪的五千年的文明史,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是非常模糊不清的。春秋战国以后的历史,因视点和立足点的不同常要发生许多论争,这些姑且不管它。就说夏商周三代吧,西周的脉络还算明晰,殷商因发现了甲骨文,大致也可以推演得相对明白,而夏朝呢,普通的人们大约就晓得一位开国的大禹和亡国的夏桀,其他的根根叶叶枝枝杈杈,大抵就变成一笔糊涂帐了。更要命的是,由于历史上改朝换代与王位更替的频繁,加之每一位登基的皇帝或王都要起一个新的年号,这就给中国历史的编年表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错位和遗漏重叠,常常使人头痛。难怪一些喜欢深究又冷眼旁观的外国历史学家会诘问道:

“中国的历史真有五千年吗?我看,连四千年也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三千多年。”

对于这种诘难,黄肤黑发的中国人当然不服,岂止不服,因为那话里明明白白地透露着刻薄与挑战。

且慢动气。还是冷静一下吧!再细细地斟酌一下这句诘难中潜藏的合理因素,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信条观照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很有意思的是,就在我們为一句外国人的未必含有恶意的诘难而愤然不平的时候,我却分明看见昆仑深处那一位光彩照人的女王,正微微笑着,用她和治邦国的雍容气度向着我们这些后来者招手。她步态从容地巡视在她的部落山野间,不经意间弯腰折一蓬野花,顺手插在了她美丽的发际。她微微张了张口,仿佛是在说:

“我的王国从轩辕时代一直延续到周秦,请问这,算不算中国的历史?”

问得爽快,问得彻底。女王到底是女王,一举手一启唇,就透出了她的朗朗本色。

我惊喜不已,愧怵全消。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向着远古女王回问道:

“您难道不是一位神人吗?”

女王大笑,声音像飞瀑鸣泉:

“我是人造的神,这习俗古今不衰。且问你们自称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是照样虔诚地神化着毛泽东吗?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神化是一种普通的现象,不独我西王母呀!”

真是一语中的。很多时候,正与误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层纸,捅破了,一切便都明明白白。

于是,我由西王母的历史真实想到了轩辕黄帝。无疑,黄帝是古今中国人公认的华夏人文始祖,他的名号本身就具有神圣性。然而,对于他到底是人还是神,从古到今的争论似乎也没有中断过;司马迁的《史记》当然是把他作为真实人物立传的,但《山海经》却是把他作为神来演绎的。至于在中国的老百姓中间、世世代代都把他作为真实的老祖宗来祭祀。陕西黄陵县的桥山上,至今在苍松翠柏中簇拥着一座巨大的陵墓,那就是每年都要接待无数祭拜者的黄帝陵。然而,据说那陵墓中并不存在黄帝的遗骨,守陵者说是衣冠冢。既是衣冠冢,那就生出了一个问题:黄帝的遗骨到底埋在什么地方?或者说,黄帝作为历史人物,到底存在不存在?

近代兴起的实证考古学,为历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坐标,一大堆史书上的疑难问题或众说纷纭的事实通过考古发觉得到了证明和澄清。但是,考古发掘不能够也不可能解决一切历史难题,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地下的历史遗迹不可能都被我们幸运地找到;另一个更为要命的前提是,文明早期时段的许多重要史实并没有遗迹可寻,也当然没有精当准确的文字记载。而传说与神话的产生时代,正好是那个将要产生文字,但仍然未能产生出文字的时代。如果说,仅仅因为考古发掘不能证明黄帝的存在而彻底否定《史记》的记载,那我们就会在苍茫的云空里看见我们所景仰的西王母那藐视的眼神,她会不无善意地嘲笑我们说:

“我的部落王国可是与轩辕打过交道的。如果因为你们没有看到就否认,那你们该否认的可真是太多了,是不是应该先怀疑一下自己的智力和视力,怀疑一下自己的方法论?”

问题又回到该怎样看待神话与传说了。

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位以治学严谨,“不语怪力乱神”著称的文化大师孔子,虽然囿于历史的局限,未能对中国古代神话做出科学的定位并做出系统的研究,但他在涉及到黄帝的传说掌故时,却能够采取一种至今看来仍不失理智谨慎的态度,他的判断也充满了智慧。当时一位名叫宰我的学徒曾求教于孔子,他说,我曾听人说过,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到底是人还是神?以至于他竟能存在三百年吗?

孔子似乎早有成竹在胸,便手捋银髯从容回答说:“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大戴礼记五帝德篇)

巧的是,孔子得意门生子贡也同样请教关于黄帝的问题,他说:古人传言黄帝有四张脸,这话可信吗?

孔子回答说:黄帝任用了四个能够充分理解自己意见的辅臣,让他们分别治理四方。这样,不必等黄帝考虑问题,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事情办好了,所以古人便以此传说黄帝有四张脸。(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尸子)

孔子到底是孔子,大师毕竟是大师,两个颇为怪异的难题竟被他稍为剖析便迎刃而解,且回答得入情在理,让人佩服。不妨可以认为这回答含有明确的唯物主义成分,实在让我们这些自以为掌握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后来者汗颜愧怍。

遗憾的是,孔子对同样传闻于民间的西王母未做任何评断,这大约与西王母偏处一隅,并不是正宗的华夏人文始祖有关吧!或者说,孔子因为在观念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于女性的歧视,所以他就不屑于对那个远在天边的部落女王加以关注。无论如何,孔子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把这个牵动着中国历史神经的西王母给疏忽了,后人只能摇头唏嘘而已。

就像地球人类的出现只能从地球生命的发展史中去探寻,而不能用天外来客去解释一样,生活在昆仑山中的西王母以及她的古羌人部落也只能从遗失在山野中的史前废墟去获得理解。

好在,我们毕竟有了洞穿历史的诸多利器,那就是:现代考古学、生物遗传学、现代神话学等等。

人猿相揖别,约在二百万年以前或许更远一些。无疑,在人与猿告别的漫长岁月里,生存环境的巨大变迁提供了人类的强迫性前提,而为生存强化了的必要劳动使最初的人类手脚分家,接下来便是石器的打磨与火的运用。渐渐地,人类实现了从原人到智人的进化。现代生物学的知识告诉我们,就人的生物遗传本能讲,二十万年前的智人跟我们今天的人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这也就是说,就人的生存欲望、求偶欲望、征服欲望、毁坏欲望和创造欲望这几种最基本的欲望来看,我们完全可以用现代人去推断古代人。我确信,在我们周围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稚气未脱的孩童身上,更能准确地推测和想象我们远古先民的喜怒哀乐与音容步态。一句话,除了生活的舒适程度和知识的积累程度跟我们无法类比外,其他方面大约是一个样子了。

这种类比当然会让习惯于藐视古人的我们感到些许扫兴;但同时,它却为我们去理解古人提供了最切近的参照。

昆仑山是我国两条最著名的大河——长江与黄河的发源地,也是古代羌人最主要的活动地区。诞生于先秦时期甚至更早许多年代的昆仑文化、昆仑神话,其孕育生成演变的主要载体无疑就在昆仑山。在昆仑南侧的可可西里、沱沱河沿一线,发现了十万年前的人类遗物——多种形状的旧石器。在黄河上游的龙羊峡地区,同样发现了更为先进的打磨石器。人类跨昆仑南北的活动脚步,十万年以前就在踢踏作响了。那声音空阔而清亮,带给远古的昆仑以一种最初的生命激情。

沿着莽昆仑漫长的脊线信步向北,穿越柴达木盆地的平坦旷野,再到青海湖碧草如茵的环湖草原,再到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湟水兩岸,古羌人的脚步由稀疏到密集,由稍见蹒跚到日显坚强,终于,他们完成了一次辉煌的文化跨越——新石器时代的马家窑文化、铜石并用的齐家文化,青铜时代的卡约文化、诺木洪文化,一次又一次把古羌人推向了中华大地早期文明的前台。特别是出土于马家窑的舞蹈纹彩陶盆一下子就把我们与西王母时代的距离拉近了。

这是一个研究青海历史有巨大价值的彩陶盆具,其质地和造型倒也平常,浑似一个粗糙的放大了的农家大碗,且圆弧度不甚规范。

奇的却是它那密布于盆内壁的彩纹图象:三组五个拉手同舞的女子,姿态真朴、动感悠然,且每人的服饰下摆均呈一逼真的尾巴状,这给舞女的生动姿态增添了耐人寻味的内容。人们会问,舞女有尾,且以为美,这是一种更遥远的猿尾情结呢?还是五千年前古羌人的民俗文化依恋呢?抑或是另有深意呢?无论如何,这一特殊的舞女饰尾而舞,传递给我们今人的是一种明确真实的远古信息。

答案似乎就藏在《山海经》里对西王母形象的描述上。《大荒西经》里说:“有人带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在《西次三经》里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细加推敲,我们便会从引文中明确如下几点:

(一)西王母是人。不是神。也不是兽。

(二)西王母蓬发飘飘,善于打扮,精通唱歌和舞蹈,很受尊敬与崇拜。

(三)戴胜即佩戴玉器饰物,说明当时对玉的利用水平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平,也说明爱美是人特别是女性的天性(而兽是不会对玉器发生兴趣的,更没有利用玉器的能力。)

(四)西王母用虎齿豹尾的装饰强化自己的威严,带有某种图腾示范的性质,其目的是威慑镇服,显示权威。且有秉上天旨意为人间降妖灭灾的象征意味。

在这四条里,最能传达西王母时代主流意识形态信息的,当然果然莫过于“虎齿豹尾”了。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个“虎齿豹尾”的传说,使从古到今的许多学者疑窦丛生:西王母者,人耶?神耶兽耶?抑或半人半兽也。

幸好,马家窑发掘的这一舞蹈纹彩陶盆终于使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西王母的哪个时代,的确存在着一种渗透于生活各方面的对于虎豹的崇拜与模仿——而崇拜到极致,就产生了对西王母“虎齿豹尾”的代代相传。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当他知道了事情发生的时间,他当然就明白何以会发生的原因。马家窑舞蹈纹彩陶盆既已被认定为五千年前的文物,这正好与初始的西王母时代吻合,也正好与虎豹崇拜的原始社会相吻合。

试想,在西王母那样的母亲氏族时代,狩猎与畜牧自然是生产的主要方式,而虎与豹则无疑是最凶猛的动物界王者,它们既是强与猛的代表,亦是美与力的统一,用这样两种动物之王构成图腾崇拜,岂不是顺理成章且寓意深刻吗?别忘了,与同是猛兽的熊、罴、狼、豺相比,老虎与豹子实在是太美丽了——一种狞厉勇猛的美。

据此,我们实在应该佩服西王母——她的以虎豹之饰打扮自己,无疑地显示了一种崇尚力美华贵的不凡眼光。作为西王母后裔的现代人,我们现在不得不把已濒危的虎豹列为一级保护动物,我们会为地球上某一天突然绝迹了这两种色彩斑斓的动物而忧心忡忡。对于这一极具讽剌意味的现实,远古时代的西王母怕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吧!

到此为止,如果还有哪一位当代人对西王母时代的虎豹图腾表示费解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在苍茫昆仑的旷野上看见那一位远古女王,她正卸下做大典仪式才使用的虎豹饰具,这会儿,她一身便装,体态毕现,美艳绝伦,只是稍显倦意。她本打算在草滩上静坐片刻,却不想从时空隧道里听到了来自后辈的质疑。于是,她美丽的眉宇间轻轻一皱,可人的嘴角浮现出少见的嘲弄意味,她不得不说话了,那口气却带着她特有的睿智与宽厚:

“别忘了,我和我的部落生活在人比兽稀的时代,时代使然,我们能不崇拜虎豹吗?而你们远隔五千年,生活在电子时代,仅有的动物之王都被你们关进了囚笼,可笑的是你们不是还在崇拜着那个被称作‘龙的怪物吗?那个龙,头像狮子和麒麟,身像鳄又似蛇,凌空飞动却又张牙舞爪。那样一个非此非彼的怪物,你們不是照样要把自己的崇拜情结演绎得头头是道吗?何况我西王母的虎豹情结,比起你们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诚哉斯言。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它最早出发的地方,即作为历史人物的西王母到底存在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有什么真确可信的遗骨或遗址可供证明?无庸讳言,截止目前对西王母的推断,似乎仍停留在传说或神话阶段。如果硬要把神话传说中的某些部分解释为历史,那么,实证性的考古不就显得多余了吗?反过来,如果把一切历史都须用考古来验证,那么,对于那一段神话时代就该统统视之为虚无吗?

看来,这是一个悖论,是一个铜钱的两面。

我要大声质问的是,既然我们无法准确地找到轩辕黄帝的遗骨,那为什么一定要以确定无疑的历史遗存来验证西王母的存在呢?

还是让我们来求助于理论的推断吧!

我们都承认,原始社会曾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从母系氏族部落到父亲氏族部落,由部落战争到部落联盟,渐渐地,部落联盟发展到了国家的阶段。而国家,这个集管理、服务、强迫为一体的政权制度形式的出现,无疑宣告了无阶级的原始公社的终结。

中国的文明史是从形成国家政权的夏朝开始的,在此之前则被称为传说史。就这一点而言,世界各国的情形大致不差。

国家的出现,既造成了一种成熟的文明的集体推进,也造就了一大批脱离劳动的统治者、剥削者,而原始公社时代的低层次大同秩序一去不复返了。这也就是说,国家的出现既以生产力发展水平为基础,又以人群的不平等为前提。

又是一个悖论。

最早的国家政权形式的出现,即奴隶制、封建制的王权与皇权的出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人可以找到夏商周的都城遗址,找到秦皇汉武的陵墓的原因;巨大的王权陵墓既表现着文明,也包含着血腥,陪葬品中既有宝物财富,更有殉葬奴隶。

但作为原始部落联盟首领的轩辕黄帝呢,他是民选的服务者、管理者,他的子女也没有世袭特权。当然了,他死后也无须修建陵墓。

作为父系部落联盟首领的黄帝尚且如此,更何况作为偏处昆仑一隅的母系部落首领西王母呢?需要郑重指出的是,陕西桥山上的黄帝陵显然只是华夏子孙们为纪念其功绩而堆聚的一个象征性的物体。至于西王母呢,她的遗迹就只有几个传说中的天然山洞了。然而,还是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却渐渐地由人变为神,再由神变为仙。一个成了玉皇,另一个成了王母,一个被尊为人文始祖,另一个被尊为华夏母亲,五千年的赞誉和崇拜使他们名垂宇宙,功昭日月。这和自建了集奢华与罪恶为一体的巨大陵墓的秦皇汉武相比,和他们的毁誉两极的历史评价相比,不是值得人们去深长思之吗?

有一句话说得好:公者万年,私者一时。对中华文明源头上的这两位人物,我们当作如是观。

有一个黄帝和西王母由最初原型到最后演变定位的履历公式:

黄帝=部落联盟首领<黄帝<天帝<玉皇大帝

西母王=部落女首领<西王母<圣母<王母娘娘

两个简单的人物履历的公式,都包含了太多的历史内容和文化内容。也包含了更多更深内涵的关于中华民族的价值观、道德观、生命观和人文精神观。

这是一本刚刚翻开的大书,需要我们去细细品读。在这里,需要的是兼收并蓄,是放射性的思维,是宽容和包容的气度,是今与古的对话,是过去与未来的认知与沟通,是不拘一格的内容和形式,是天地人神的终极和谐。

当然喽,这一切都需要清新智慧的命意,更需要锐利泼辣的文胆。

咀嚼废墟

旧石器、新石器、裸体人像彩陶,耐人咀嚼

从江河源头到湟水谷地,层层废墟中闪跳出上古文明——

偶然间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吹牛大王”的逗笑节目,当有人询问他最近要准备做什么大生意时,他说:“我的生意都是独家生意,我要给长城贴瓷砖,给月球镀银,给原子弹剖光!”

真是一次超级幽默。

其实,吹牛大王想要做的事情都是做不到或根本就无须做的事情。于是,我想到了废墟,想到了长城。我可以大胆地说,就长城存在的初始意义而言,它现在当然可以算作废墟。

承认长城作为废墟的存在,这并不贬低它的文物的价值,相反地,这恰恰在更大的层面上提升与扩大了它的文化内涵。

试想想看,如果把绵延五千公里的长城废墟全部修复,甚至再给它加固一些现代的材料,哪还能叫它为长城吗?

事实上,作为古迹遗存保留下来的几个点,山海关、居庸关、金山岭、嘉峪关,都因为旅游与赚钱的需要而弄得花梢喧闹起来,一些附加的设施异常碍眼,就像是在给古典美人配上哈蟆镜,戴上镀金表一样让人感觉到别扭和不真实。或多或少的,长城废墟所固有的庄重感、威严感连同它同时具备的沧桑感被减弱了,淡化了——我非常怀疑,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长城,在很大程度上已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长城了,就像是我们在公园动物栅栏里看到的老虎豹子一样,它们也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野性家族了,变成了游客的把玩品。

真正的长城是和闹市氛围绝缘的,真正的长城拒绝游人如织,拒绝嬉笑狎昵,拒绝轻浮与放浪。真正的长城属于守卫它的士兵,属于战鼓和烽烟,属于猎猎的大旗,属于厮杀与呐喊。一句话,长城是战争场面的定格。

正是从这种观照里,我更欣赏也更喜欢咀嚼嘉峪关西面沙原上正残卧在夕阳下的古阳关遗址。

古阳关早已被岁月剥食得只剩下一个城墙骷髅——它是战死了的昨天,默默地向我们诉说着在它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关于战争、关于历史、关于沧桑变化、王朝更迭。其实,它对于我们最重要的启示却是:除了文化,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永存的事物。

文化的伟大在于她能包容一切,包括废墟。

因为废墟也是一种文化。

说起来也真是让人伤情,一部人类文明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战争史,同时也是文明的创造史与毁灭史。也正是站在这个视点上我们可以说,地球人类生存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古战场,而每一个角落也都是留有历史废墟——这废墟,迭迭层层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大部分被忘记了,只有很少的被人们回忆起来。不管回忆与否,新生活的绿荫总要一年一年地变换色彩——而习惯于新色彩却总是人类的天性。

厚今薄古,这应该是天经地义的。

喜新厌旧,这也无可厚非。

希望那些古代的辉煌万世永存,就好比希望人体的长寿不老一样迂腐可笑。

史书上既然有那么多叫不醒的名字,地球上就该有更多的寻不到踪迹的废墟。

废墟是对昨天的完成。

废墟是对明天的启示。

没有废墟的历史是虚无的历史。

没有废墟的历史是无味的历史。

是的,我欣赏废墟,我对埋藏在昆仑山中的废墟更是存有一种命定的欣赏。而这种欣赏使我一次次地走进荒原,走进大漠,走进雪域峡谷和环湖草原。

在长江上源的沱沱河沿,在霍霍西里荒野上,劲烈的漠风从遥远的雪山脊线上吹过来,年复一年地扫荡和切割着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巨大的灰褐色的背景上,偶尔跑过来几只喝水的黄羊。更远的崖岸上,一只狼发出凄厉的长啸——它是在为捕食不到猎物而悲鸣吗?抑或是大自然空旷极致中的一声律动或悸动。总之,这是一块近似月球表面的地方,无边的荒凉,无边的灰色,无边的寂寥,死一般的绝望之地。

然而,就在这海拔4300米的荒原上,我们竟然采集到十余件远古先民的打制石器。质地坚硬的石核,两端匀停的石棒,锋刃分明的石片。考古学家推断说,这些先民遗物属旧石器时代,距今至少在三万年以前。

一幅遥远的生活画面展现在我的眼前了:荒野衰草,秋风凄厉,数十个青壮原始人正在围猎一群闯入他们包围圈的黄羊和野狐。一阵阵呐喊声中,石核石棒石片纷纷砸向猎物,黄羊惊窜奔突,野狐腾挪闪跳,原始人穷追不舍,打磨得颇具杀伤力的石器不断地从他们挥动的手臂间掷出。终于,十余只黄羊野狐被击中了,原始人一拥而上,狩猎的胜利激溅起一阵阵震撼云天的大笑。更远处的河岸岩洞里,女人们已燃起柴火,可人的肉香将弥漫这一片属于他们的河谷。

有理由相信,这一群生活在青藏腹地昆仑山中的原始人类,他们的遗物存留只是我们所能发现的一个点。在更大的范围内,三万年以前的古人类到处都在活动着,他们以狩猎为生,那些随处可遇的野生动物为他们提供着取之不竭的食物来源——当然喽,他们的武器就是那些经过打磨的石头。他们的居住地也只能是天然的洞窟。然而,三万年以前的昆仑山就已有了人类的活动,这一点却是让我们现代人感到诧异和惊喜的。

我的脚步沿昆仑向北。在柴达木盆地小柴旦湖东南岸的湖滨阶地上,我们又有了一次惊喜的发现:在高出小柴旦湖面十余米的古湖滨沙砾层中找到了与石器共存的原生层位——这真是一个原始石器的宝库,先后挖掘出的100余件保存完好的石器,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原始人类的生活场景。刮削器、尖状器、砍砸器、锤打器、雕刻器——石头被赋于了多种人为的形状,而每一种形状都明显地带有智慧人的主观意图。石器的制造因目的不同有了更高层次的分类,其用途指向具备了战略与战术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铁器时代的犁和耙,矛和盾,剑和戟,甚至锤和钻的运用思想,远在三万年以前就孕育在旧石器与新石器的转生代了。而柴达木盆地的原始人类,则和华北周口店第一地点——峙峪系的古人类,在不同的经纬度上,共同地弹奏了一曲音韵相近的人类技术进化曲。

谁说古昆仑属无人区呢?

我们曾无数次地陷入过主观臆断的误区。

且行且走。

我要去寻找古昆仑人的定居遗存——固为定居意味着原始文明的新跨越,一种脱离了野兽般漫野奔逐的自为阶段。

在黄河上游的拉乙亥,即现今的龙羊峡水库淹没区,发现了六处不同于新石器时代任何文化类型的遗存,其出土文物之丰富,其表现古人类生存状态之详具,均让人感慨不已。其中最有划时代意义的发现,是一套颇具工艺水平的谷物加工研磨石器——石器为石槽和石饼两个部分,石槽呈长方形凹面,石饼呈半球状,皆结实、玲珑、实用。古代先民用此具研磨谷物,至少说明了采集性农业的出现,早在五六千年以前的黄河上游地区就已经初具规模了。古籍传说中的神农氏,说到底只是对于古先民在各地发现并种植谷物的一种神话式的概括——就像中国的文字决不是仓颉一个人发明的一样,中国的农业创造也决不会是一个神农氏的功劳。

令人惊异的是,拉乙亥遗址不仅发现了谷物研磨器,还发现了加工精细的骨锥和骨针。而30多座灶坑的遗迹以及相伴的大量动物骨骼,无疑证明这一地区已进入到母系氏族公社的定居时期——就人类聚居生存的规模方式而言,拉乙亥和黄河中游的西安半坡遗址,同领了六千年前古人类生存状态的习俗风骚。

就地球的经纬度而言,人类到底起源于何处?人类是不是只具有一个族源,多少年来似乎难以定论。先是人类起源于非洲之说,近几年被亚洲之说猛烈冲击,过几年或许又会冒出拉美说或北美说。其实,这种以一概全式的经验之谈,就和瞎子摸象的故事一样值得人们警惕。鉴古知今,以今推古,我们不妨可以大胆地认为,凡是在古大陆任何一处适合人类繁衍生息的地方,都有可能是最初地球人类的诞生地——人类决不会只有一个族源。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昆仑山吧!

昆仑山中的历史废墟,层层叠叠,叠化出一幅从上古到近代的文明进化史和消亡史。

我的脚步终于移到了柳湾。

这是一个在中国的考古发现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遗址。

这是一个被著名作家兼考古学者称为“彩陶流成了河”的地方。

在这块位于湟水谷地黄金地段的台地上,一次性就出土了各种陶器13000余件。而尤为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陶器中的大部分竟是繪有各种美丽图案的彩陶,以致于有专家惊呼说,中国的美术史,其上古时期的辉煌部分,非青海的柳湾莫属了!

柳湾的彩陶当然是震撼人心的,其古朴、其典雅、其斑斓、其众多,都足以让每一个造访它的人心魄驰动,无限向往——五千多年前的柳湾人是多么勤劳、智慧且崇尚幸福和艺术啊!那时候,湟水谷地柳绿桃红,万树吐芳,北山南山,青黛如画。湟水清澈而急湍,柳湾的男男女女们或上山狩猎,或下田稼穑,或进作坊制造陶器,或下河去捕捉鲜鱼,天蓝如洗,水碧如带,间或地几声歌谣从风中飘来,直引得鸟鹊驻足枝头不再鸣叫;那歌谣高亢且婉转,像湟水蜿蜒湍急的啸音,一声声,激荡着男女的心跳,牵引着彼此的流盼——我相信,那就是河湟“花儿”的最早起源。

绘画和音乐是同时起步的,它们都源于人类的艺术天性和聚居中生存的成熟。

野兽是无法创造艺术的,它们与绘画音乐无缘——因为它们没有能力造就聚居社会,为果腹奔逐是它们惟一的自然需要。

柳湾人无疑是远古人类中优秀的一支。

柳湾人的聚居创造和艺术创造同等辉煌。

幸好,柳湾废墟向我们证明着五千年前的柳湾人生存信息。

废墟文化既是历史的实证,更是我们的想象力借以飞扬纵横的载体。

柳湾遗址的发掘,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巨大的远古先民村落。他们的房屋多为半地穴式,平面呈圆形或方形,简洁而实用。房内有煮饭的灶,房屋周围有储藏必备食物的窖穴——这种在窖穴之上构筑盖顶的居屋形式,追根溯源可以说是土木结构的中国古典建筑的始祖;应该认为,一切中国式的后来民居,甚至包括北京西安的四合院,它们的最早蓝图都能够到柳湾五千年前的废墟中去寻找。

更有意思的是,这种远古的民居结构方式,竟在五千年后二十世纪的60年代,被大大地派上了当代人的生活用场——柴达木石油人的地窝子,大庆石油人的干打垒,它们的成千累万的出现,实实在在的就是对柳湾古民居的现代克隆。

柳湾古民居的实用生命力如此之强,这也许是古柳湾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吧?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彩陶上。

无疑,柳湾彩陶的文化意蕴,并没有得到完全的破译。

一个让现代人困惑不解的难题是,在这些彩陶的底部或腹部绘制的符合究竟代表着什么。这些符号多达139种之多,其中最常见的有“+”、“-”、“×”、“|”、“○”、“≠”等等。

这些符号是为了区别彩陶的作者吗?

令人称奇的是,这些远古的符号竟然还以它形式的完美而活在中国的汉字与阿拉伯数字系统中,当然,它们的意义却不大可能等同。

如果我们承认这些符号具备记事的功能,那我们就应该承认,它们是中国最早的文字之一种。

文字的起源曾经被说得玄而又玄,究其实大约很简单:古人记事的需要促成了文字的诞生,由简到繁,由少到多,由含混到明晰,其间包容了无数人的创造和劳动,也记录着数不清的故事和传说。

至少,柳湾彩陶上的文字符号为研究文字的发生提供了最为珍贵的资料,因为它的存在比殷墟甲骨文早了一千五百年以上。

中国古籍中杜撰的仓颉造字说又一次受到了事实的挑战与否定。

历史是由劳动群众集体创造的——这一经典结论具有无可辩驳的真理性。

在柳湾彩陶中,除了美术图案、文字符号以外,最能引起当代人的兴趣,并发人深思的是一尊绘有完整裸体人像图案的彩陶。就目前为止的考古资料来看,这一尊彩绘大约是我国已知年代最为久远的裸体彩塑。在这尊彩塑中,人的裸体轮廓分明,而性器官特别突出。

是古人的生殖崇拜吗?

是古人的性知识启蒙吗?

无疑,这种性崇拜的图形在更早的阴山岩画中已有表现。在昆仑山,柴達木盆地的古岩画中亦有发现——性崇拜原本就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

然而,这一尊出土于柳湾的彩绘裸体人像,她的特别之处却是:性器官既有男性特征,又有女性特征,是一个阴阳合璧的亦男亦女的裸体彩塑。

真正的难题出现了!

古人用这尊裸像要说明什么或昭示什么呢?

我们知道,不少岩画中的性崇拜既有男性性器官的夸张展示,亦有女性性器官的夸张展示。就一般意义而言,女性性器官的夸张展示是母系氏族时代的产物,而男性性器官的展示则无疑是父系氏族时代的产物。当然,交叉展现的情况也存在,但性器官的分别展现都是明白无误的。

那么,这一尊阴阳合璧的性器官展示到底昭示着什么意义呢?

是一种特例的阴阳人的真实记录?

是一种古人艺术观中的男女合一的表达?

是一种古人对配偶婚的实践性艺术再现?

似乎都有可能,却又难以确定。

从年代上推算,再由柳湾墓坑中不少一男一女的墓葬格局来考察,我们有理由认为,柳湾人的时代正处在由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过渡时期,那么,一夫一妻的配偶制的出现也就成为必然了。

男女成双,阴阳合璧。

这应当是一个重要时代出现的标志。

裸体阴阳合一彩绘在有意无意间向后人表达了它的文化分野,即父系社会的出现。

然而,真正的难题又出现了,假如地处湟水谷地的柳湾人这时候已过渡到父系社会,那何以解释西王母的存在呢?西王母无疑是母系社会的明确代表,她立国于昆仑山中,从最初的西王母到最后的西王母,她的部落国家至少存在两千余年。

或许我们会说,五千年前的初始西王母国只存在于青海湖以西的昆仑山中,而柳湾却在湟水谷地,它们原本还不在一个范畴之内。

或许我们会重新认定,柳湾的裸体人像彩塑并不能说明父系社会的确立,它的意义大约是另有所指,我们的研究还刚刚开始。

或许我们应当说,创造柳湾文化的群体和创造昆仑文化的西王母群体原本就是两回事,混淆完全是人为的误区?

或许,我们会说……

看来,废墟文化中的谜团太多,假设也更多,它的确定与不确定性让人时而兴奋,时而困惑,时而清醒又时而茫然,这也许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话又说回来,对于人类历史的万丈长卷而言,我们翻开的部分最多只有万分之一。而废墟文化中的最耐读部分,常常就在这些还一时理不清头绪的地方。

让我们一步一步走进昆仑废墟吧,我相信,只要慢慢咀嚼,细细咀嚼,才能品咂出它特别的味道。

咀嚼是一种深度的领会和体验。我确信。

“昆仑”解谜

古今中外学者纷纷猜谜,猜中者寥寥

众所周知,古今认同——中华版图西高东低,而横贯于中华版图西部的昆仑山脉,则无疑撑起了中华山川的脊梁。昆仑山同时也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是黄河无可置疑的发源地。古籍中所谓“河出昆仑”绝非想象或杜撰。当然,昆仑山也是我国先秦时代昆仑神话的地缘载体。鲁迅先生在谈到昆仑神话时,明确指出:“其最为世人所知并常引为故实者,有昆仑山与西王母。”在这里,鲁迅把昆仑山与西王母紧密联系在一起,并认同了其常被引为“故实”的观念。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似乎已经明确定位的昆仑山,却被古今的许多猜测和求证搞得纷纭聚讼,疑团丛生,连一些大学者大学问家也身陷迷雾难以确指,以致这个问题竟成了中国学术界两千年来的一个公案。理其头绪,究其原因,剖其根底,我以为造成此种情状大约是缘于以下几种研究误区:

一、望文生义,把一个需要实证考察、实地考察的问题弄成了纯粹的书面文字猜谜,结果是越猜越玄,愈猜愈远。

二、从古籍到古籍,剪刀加浆糊,陷入了古卷迷障,失足于考证怪圈。

三、在神话昆仑、地理昆仑、人格昆仑的立体研究中,未能理出一条清晰的理性线索。

四、因为话语霸权、惟我独尊的思想作怪,结果导致为故作惊人语而背离真学术。

五、割裂历史连贯性,忽视民俗活化石,结果导致各执一端的武断。

查对“昆仑”一词做字义诠释的各种说法,古今中外皆有,然以近代和现代的学者居多,尤以汉语文化圈的海外学者居多。再查考这些学者,很少有亲临青海境内考察者。综合这类说法,虽五花八门,各有奇论,细加梳理,大约有如下几种:

“混沌”说。持此种看法的有东汉经学大师郑玄,他在注《周礼》时,认为昆仑亦可写作“混沦”或“混沌”,混沌是形容旋转的水势。由此证明传说中的昆仑山也是能旋转的。此说实际上认为昆仑山只是一种象征的物事,其现实的山脉实体并不存在。

“天形”说。持天形说法的有古代的学者杨雄和现代的学者朱芳圃和萧兵。杨雄在《太玄经》中认为“昆仑者,天象之大也。”又云“昆仑天形。”从这种昆仑即天形的观点出发,朱芳圃先生认为“以其高言之,谓之天山,以其形言之,谓之昆仑。”萧兵先生发挥了这种思路,他认为,神话中昆仑山的形制(圆)本是中国古代一种宇宙模式的翻版。

“葫芦”说。持此说的有闻一多等现代著名学者,他们认为,葫芦与昆仑为音转关系,因为葫芦是圆的,昆仑也是圆的。其考证中国远古的创世者伏羲女娲的本义应为葫芦或瓜,大洪水袭来时,兄妹二人避难于葫芦之中亦即避难于昆仑山。应该说,此种考证有其说文解字方面的意义,但仍然只是在昆仑的字义上进行着经院式的推测。

“蛤蟆”说。持此说的仍以闻一多为代表,他们认为,瓜和蛙都是女娲的外部形象体现,都和圆形相近,其圆大的腹部具明确的象征意义,那么,蛙亦可称作昆仑。刘夫德先生更认为,昆仑之丘意即蛤蟆之丘,其地为华夏上古蛙族居所。这一说法仍没有超出葫芦说的框架,虽有别义,但还是在字义上兜圈子。

“窟窿”说。此说亦源自闻一多,他认为窟窿亦是昆仑的音转。并推测认为,《山海经》说西王母“穴处”,穴即洞也,可见与窟窿同。照这种推测,昆仑山和洞穴同为一义了,实在有些奇思妙想。

“浑黑”说。持此说的有杨献益、何新等先生,他们考证唐宋时代多将肤黑的域外人称为黑山。应该说,这样一种就字义的古今印证推测,似乎是与昆仑的原义愈走愈远了。

“母体”说。此说以现代学者蔡大成和吕薇为代表。他们认为昆仑是母体象征,亦是天的象征。古时洪水,伏羲女娲躲至昆仑亦是躲至母体。而洪水泛滥亦是母体破而胎儿出的隐喻,以次证明“河出昆仑”意为混沌初开人类降生的形象说法。应该说,此种观点就昆仑神话而言有其道理,但若就地理昆仑而言,则难以辩通。

以笔者对昆仑的研究,以上七种说法,虽有文字考据或文字释义的意义,但转来转去,似乎距昆仑的本义愈走愈远。且迂回道来,虽不乏风趣,却是歧义横生,疑障迷茫。就中国文字的发生衍变来看,其转音转义互借的情况非常复杂,但其最初的意义应是比较明确的,指向也较为固定。所以说,若要离开昆仑一词在中国古籍中的出处,并专以研究字义为能事,则真正的昆仑研究必然会变成一种玄学,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是也。这就像再好的战术必须服从正确的战略要求一样,若战术虽精到而战略错误,则全盘必败。

中国古籍《山海经》里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禹本纪》中认为“河出昆仑”。如果我们承认,以上两部古籍当为出现昆仑一词的最早记载,那么,我们就该承认,要真正弄清昆仑的意义,一定得把握好以下几点:一是说到昆仑,那就必须把昆仑和大山联系在一起来谈。二是若说到昆仑山,就必须把西王母和昆仑山联系起来谈。三是若说到昆仑山就必须联系到“河出昆仑”这一事实。否则,就昆仑而言昆仑,必会陷入望文生义的文字考证游戏。

就现实地理学与古籍印证而言,“河出昆仑”——黄河的确发源于昆仑东段的巴颜喀拉山。再印证古籍中“禹导河积石”,积石峡谷乃现今青海循化县的积石峡,也确系昆仑东段的余脉。至于西王母,据现代民俗民族学与考古文物的印证,她原系昆仑山区包括今日的祁连山南脉一隅的古羌人部落女王,并非子虚乌有的人物。查《山海经》中说到的西王母邦所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大致情况与青海境内的现实地理相当吻合。西海当指青海湖,流沙在柴达木盆地随处可见,赤水当指今共和县境内的恰卜恰河,黑水无疑是发源于祁连南脉后又流入河西走廊的黑河。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山海经》的撰稿者对昆仑山周围的地理环境描述,是相当明晰并相当准确的。再说到昆仑丘,按“丘”字的原义当是四面高中间低,而今日的青海腹地包括青海湖在内,恰是夹在南昆仑北祁连东日月山西当金山之间——把这块地方称为昆仑之丘,不是恰且而符合古今实际吗?

在《山海经》、《禹本纪》之后,另外有两个著名的历史学家,即西汉的司马迁和东汉的王充都对昆仑山做过自己的考证与推断。王充在其《论衡·谈天篇》中有如下议论:“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其高3500余里,日月所辟隐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华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源,恶睹《本记》所谓昆仑者乎?古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夫弗敢言者,谓之虚也,昆仑之高、玉泉、华池,世所共闻,张骞亲行无其实……《山经》《禹纪》,虚妄之言。”

这一段话同时表明了司马迁和王充对“河出昆仑”的看法,其局限性与明显的错误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张骞出使大夏,主要路线当是由河西走廊到新疆再到中亚西亚,这一条线路恰是在丝绸之路,怎么可能“穷河源,见昆仑”呢?当今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昆仑山黄河源头在南,而河西走廊一线在北,其间距离少说也有 1000公里。应该说,张骞未能看见昆仑山与黄河源头,在当时的地理视野与财力人力的局限之内,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直到六七百年以后的唐代,唐河南郡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境时,仍只是把星宿海当作河源。再往后推七百余年,元朝的都实奉旨勘河源,也只是把河源定在扎陵湖与鄂陵湖附近,距真正意义的河源卡日曲尚远。如此一个黄河源之迷,竟是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二十八年之后的专门考察中才得以确认。如此看来,对于张骞的没有找到河源与司马迁、王充的错误,我们都是可以予以谅解的。二是司马迁和王充把《禹本纪》所载昆仑的玉泉、华池等带有神话色彩的物象当作实际之体加以考察,更把《山经》中的怪异之物也进行了实证考察,应该说,这种把史学与神话学混为一谈的研究误区,为后世许多学者各执一端埋下了伏笔,助长并衍生了后来研究中国上古史的两种错误倾向,即以神话否定历史的极端怀疑主义和以历史否定神话的极端的考证主义。实际上,在中国上古史中,史实与神话的糅杂是常有的现象,在研究中需要细加鉴别,由表及里,由此及彼,互证揣摸,区别对待。任何把它们混为一谈或以此否彼的方法都是有害和违背科学精神的。据我所接触的有关资料来看,一些现代大学者如胡适之、郭沫若、闻一多等,就曾用极端的治学方法怀疑并否定过中国上古传说中的三皇五帝的真实存在。胡适之用的是极端的实证考古学认为史前史是杜撰,认为“中国历史是自商周始”,禹是一条虫。郭沫若用的是极端的阶级斗争理论认为三皇五帝的史迹为乌托邦。说什么“我们纵疑伏羲神农的存在”。闻一多则用大量文字解义推断出伏羲女娲只是蛙和瓜的隐喻化身。胡适之甚至还妄断被司马迁写进《史记》的屈原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全部考证依据就是因为《离骚》《九歌》《九章》《国殇》等屈赋的体例格式有歧异。如此以来,“五四”前后便刮起了一股异常猛烈的先秦历史怀疑风。恶风所至,连司马迁的《史记》几乎都变成了史实与杜撰的混合体了。

如果说,春秋时代的孔子、囿于“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治学风范而忽视研究《山海经》,两汉时代的司马迁、王充则囿于考察局限而对“昆仑”采取“余不敢言”的谨慎态度,那么,到了近现代的一些学者,则对“昆仑”及上古史采取了大胆假设,繁琐求证,随意揣测,妄加议论的猜谜式方法,导致了老谜底未能指破,新谜壳又重新设置,愈猜愈远、愈猜愈乱的学术局面。客观地检索起来,倒是古今的一些名声并不算太大而治学求实的学者颇有一些接近事实真相的有益见解。

《史记·大宛列传》中有张骞奏明汉武帝的河源介绍:“于田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底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当代人会看得很明白,张骞考察黄河源时所处的立足位置在现今的帕米尔高原,即大范围的昆仑山西段,所以他看到的绝非河源,河源应在昆仑山东段的青海境内。然而从大昆仑的概念出发,汉武帝最终还是按秦以前传下来的图示,将河源地点定名为昆仑。应该说,这个定点就大地形而言勉强可通,就具体小地形而言确有误差,其误差当在1300公里以上。

司马迁之后的史学家班固在著撰《汉书·地理志》时,竟没有采用张骞的河源在于田以南的说法,而是按照《禹贡》中“织皮昆仑”的指向和《山海经》中昆仑之丘的方位,明确地把昆仑置于金城郡临羌县以西;“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北则湟水所出,东至允吾入河。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晋代学者郭璞在《汉书·地理志》臨羌县条目下加一注释云:临羌县“西有西王母石窟、仙海、盐池,有弱水,昆仑山祠。到大唐而大昆仑出焉。”这两段记述相互印证,方位清晰,点面交合,可以说把昆仑的地理位置指得明明白白,并将小昆仑与大昆仑的来龙去脉也表述得清清楚楚。查汉代的金城郡治当指现今的青海民和县下川口,当时称允吾。临羌县系指现今的青海湟源县。仙海亦称鲜海,为今日之青海湖。盐池当指今日之茶卡盐湖。湟水发源于青海湖西北的海晏县,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东流至民和县入黄河。至于弱水其意为水涣散无力不能负芥,当指青海湖东岸日月山向西注入青海湖的倒淌河,其河似小溪,类季节河,水量浅且狭,无以载舟,故称弱水。而西王母石窟,昆仑山祠,均在青海湖西北的夏格日山和青海湖西南的希里沟一带有所发现。如此看来,这里所点明的昆仑恰指环湖地区的夏格日山、托来山、大通山、祁连南山、天峻山等,此为古昆仑,亦称小昆仑。而郭璞所说的“至大唐,则大昆仑出焉”,当是指昆仑东段巴颜喀拉山,那里确系黄河源之域。若比照《禹本纪》中河出昆仑,其高3500里,今日之巴颜喀拉山海拔当在5800公尺,环湖诸山亦在3800公尺以上,以古人对海拔高度的测量局限性,应该说已经差不多了。

另据东汉时《恢国篇·论衡》载:“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窟,因为西海郡。”这里有两点史实需要重视,一是王莽时将原属羌人的青海地区正式纳入中原王朝版图。二是羌人当时的居地明确属于上古时代的西王母之邦,不然就无法解释其地何以有西王母石室了。

又据郦道元的《水经注》湟水条:“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南有湟水出塞外,东迳西王母石室,石釜,西海,盐池北。”与前引文相比,此处又多了一个石釜,可见西王母在该地的历史遗存甚多,也极著名。《水经注》是公认的地理信史,其对昆仑地望与西王母之邦的记述当为可信。

看来,从先秦,两汉,一直到唐代,昆仑山的地望称谓及地域所指基本是清晰明确的。只是到了后世,因为西王母从人到神再到仙,神仙化的附会之作汗牛充栋,其原居处的昆仑山也就被指认得忽而天上,忽而海上,忽而海内,忽而域外,终至把西王母说成是来自两河流域的神,把昆仑山说成是译自古巴比伦的神庙神塔。种种猜想,腾于文坛,奇文妙语,尽凑热闹。而使真正的昆仑山与西王母,备受寂寞与尴尬,此亦算是学术争鸣中的不平之事吧!

台湾学者苏雪林在其所著《昆仑之谜》一书中云:“考巴比伦远古传说,即谓有一仙山其义犹云大地唯一之山,或曰世界之山,为诸神聚居之处,亦即诸神之诞生地。巴比伦若干庙宇与七星坛之建筑,皆此山之缩形。而中国之昆仑,希腊之奥林匹斯,印度之苏迷庐,天方之天园,亦为此山之翻版。”另一位学者徐高阮在其《昆仑丘和禹神话》文中云:“中国古籍所载之昆仑丘应为古代两河流域各城通有一种多层庙塔”。又有学者刘师培在《穆天子传补释》文中云:“由今后藏西北行,沿印度河西北及阿母河上游,又东北以至帕米尔,即此文所谓至群玉之山,戴春山之北也。更西沿阿母河北行,经咸海而至波斯东北,即西王母之邦也。嗣复北至里海附近,东沿阿母河北折而入今新疆北境,又东南入甘肃,又沿陕西边境入山西,以归河南周都,此穆王西征所行之道也。”

对于苏雪林氏与徐高阮氏的考证见解,虽指向有异而实质略同,都认为中国的昆仑源于域外的庙塔或神主,作者实不敢苟同。试问,华夏各族包括古羌人,皆属黄肤黑发,而古巴比伦人及两河流域人种皆白色种族,就华夏文明自远古迄今的历史风俗考察,哪朝哪代都没有过尊崇并祭祀白种神或庙塔的习惯。须知,中华各民族历来只有祭拜祖宗的传统,而庙宇中永久供奉的,也只有公德昭世并在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如黄帝、伏羲、西王母、岳飞、文天祥、郑成功等等。舍此难求其二。

至于刘师培对穆天子西征所画的线路,则更可以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试想想看,以穆王率军征行的脚力财力,何以能辗转数万里而在当年回归镐京?《周本纪》里司马迁讲得明白:“穆王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穆王御,长驱归周以救乱。”这说明周穆王巡狩之地只能在现今青海境内的昆仑山下,青海湖边,其距镐京最多1100公里,返回时间一月足够。若远在两河流域,则返回时间少说也需七八个月,试问,真果那样的话,徐偃王的造反作乱不是星火燎原难以扑灭了吗?

查现代学者中,顾颉刚先生力排众说,求实考证,终于将昆仑地望与西王母之邦拽回中国西北一隅,也就是现今的青海祁连南麓与昆仑之间,可以说,这是正确梳理的结果,也符合《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只是由于顾颉刚先生未能做更多的民族民俗学的调查,比如青海民间的跳老虎舞(古羌人崇虎活化石),性器崇拜仪式等,所以未能就西王母之邦的真实存在提供更为创造性的发现。应该说,受制于诸多条件,我们是不可苛求于顾先生了。

此处顺便说及昆仑神话波及到山东半岛、江浙沿海、东南亚、南洋诸岛以及中亚西亚一线的原因,明白此,自然也就明白了何以这些地区的民间传说都尊奉西王母为女神了。

地下考古和民族演变史证明,从上古的黄帝尧舜时代一直到秦汉时期,再到五胡十六国时期,曾在中国西部创造过灿烂的羌戎文化的一支经山西河南蔓延至山东江浙沿海;向西的一支延至波斯两河流域;向南的一支达四川云南直抵缅甸东南亚。很显然,这些迁徙的部落逐渐地融合到当地的民族之中,但他们信守的昆仑文化及西王母传说却永久地保存了,岂止是保存而是蔓延生发广大。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东半岛便衍化了蓬莱、方丈、瀛洲为载体的仙人文化,亦可称作亚昆仑文化。西亚一带也盛行着关于昆仑山与西王母的种种传说。而云南缅甸东南亚,乃至南洋诸岛,由于华人移民的面传口播,昆仑神话自然就四面辐射并更添附会借光之语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昆仑者域外别有”“海外亦有昆仑”“昆仑到处皆有”的原因所在。同时也证明了,昆仑山作为华夏文明载体,西王母作为华夏民族共尊的美神,其影响已是贯通古今,连襟海外,化作民族精神的魂魄与思絮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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