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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特文学的新维度

2013-04-29郑素杰

郑素杰

摘 要: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长篇小说《慧血》讲述了一个美国南方梦幻般的哥特故事。《慧血》表象上未有典型英国哥特和美国初期哥特小说特征,也未有爱伦·坡和霍桑心理哥特的特征。奥康纳开创性地将哥特式写作技巧与宗教信仰融为一体,开启了哥特文学叙述的新维度,从宗教浪漫主义角度隐喻了美国二战后南方人的精神迷茫及罪恶感,对美国二战后社会矛盾转型时期人的精神困惑予以启示,进而引发人们对人性、社会的理性思考。

关键词:《慧血》;哥特文学;心理哥特;宗教哥特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3)07-0199-04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 1925~1964)被称为美国“南方文学先知”并享有南方“哥特女王”的美誉。《慧血》(Wise Blood,1952)这一美国南方梦幻般的哥特故事即是她生长于南方、感受南方的内在投射。尽管《慧血》叙述环境的表象未有阴森的城堡、隐现的午夜幽灵、黑暗恐怖的地窖、腐尸、墓穴等场景以及被囚禁的高贵纯净柔弱少女等突出的典型英国哥特小说特征,也未有美国初期哥特与美国拓荒历史相结合的特色,但由于深受爱伦·坡、纳撒尼尔·霍桑哥特作品的影响,她的作品深度体现了源自美国开拓时期人们对荒野和死亡的恐惧、对上帝的敬畏而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以及美国人自信表象下的怪诞、恐惧等意识情结。她开创性地将哥特式写作技巧与宗教信仰融为一体,开启了哥特文学叙述的新维度,创设了黑兹尔·莫茨这一独特的哥特人物形象——“宗教畸人”,从宗教浪漫主义角度隐喻了美国二战后南方人的精神迷茫及罪恶感。

一、18世纪末美国外部客观哥特文学

哥特小说(gothic novel)在英国兴起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贺拉斯·瓦尔普(Horace Walpole)于1764年出版的《奥朗托城堡》(The Castle of Otrato)为英国哥特小说的开山之作。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的《尤道佛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o,1794)和刘易斯(Matthew Lewis)的《修道士》( The Monk ,1796)等作品相继问世,英国哥特小说逐渐形成。其特征为故事场景多在阴森的古堡、废墟或者荒野,故事时间大多发生在黑暗的中世纪,内容大多含有复仇、强奸、凶杀或超自然现象等神秘恐怖的故事情节。哥特文学产生于工业革命初期的英国,由于封建势力受到新兴资产阶级的挑战,其统治地位岌岌可危,经济和精神压力倍增。英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时人们的精神普遍焦虑不安、无所适从。对自然无力掌控的恐慌,及对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日耳曼人漫长历史过程中的英雄故事传说的恐惧演化而成的集体无意识,驱动他们把驱除内心恐惧的希望寄托于万能的上帝,希望上帝的代言人修士、修女们,代上帝驱除恶魔,给他们传来福音,还他们伊甸园般的平安、幸福、安逸。但无休止的人间痛苦和无力改变的现实与内心的美好期望的矛盾促使他们的内心思虑由期望、失望、绝望进而转变为对上帝的怀疑,转化为对修士、修道院及宗教的憎恨。瓦尔普、拉德克利夫、刘易斯等作家们敏锐地觉察到此主流意识,并通过作品反映了这一社会现实。他们在作品中创造了许多不同于人们认知领域的博爱仁慈的教会人物,邪恶的修士或修女就形成了英国早期哥特小说另一特征的基础。如《尤道佛的秘密》中的修女淫荡恶毒,为霸占他人财富不惜杀人,串通恶棍侵占尤道佛城堡。《修道士》中的主人公安布罗斯,身为修道院院长与人私通、强奸、杀人,为讨好教徒,竟然赞同其《圣经》中直白的描述会对青年女子产生不良影响的观点,否定了《圣经》的经典地位,彰显了他的宗教虚伪。哥特作家们为精神愤懑的封建贵族和茫然的民众发泄了对教会的不满,也开辟了读者的阅读新视域,为读者揭开了宗教的神秘面纱,揭露部分教会人士邪恶的一面,极大地刺激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哥特作者利用塑造的邪恶修道士和修女形象,抨击了基督教会“原罪”、“悔罪”、“救赎”等表象教义观念下存在的残暴以及禁欲主义掩盖下的荒淫纵欲的罪恶行径,从而使哥特文学具有了启蒙文学的功能和意义。

美国作家查尔斯·P·布朗(Charles·P·Brown)的《威兰》(Wieland,1798)是美国第一部哥特式小说,讲述了一个宗教狂热分子的家庭悲剧。美国是一个新兴的国家,没有悠久的历史、丰富的传说作为写作素材,没有古旧城堡、阴森教堂为小说发生场,没有邪恶的修士或修女的血腥情节的谋设。而布朗却匠心独运地让主人公老威兰自己建了一座神秘的神堂,去那里领会宗教的意义,不料被大火烧死其中,其神秘的死又给后人造成了诸多不幸:小威兰出现幻觉,杀死妻子和孩子,追杀妹妹。从英国邪恶教士到美国因宗教信仰而导致的无穷遗患,令人对宗教产生了深度的恐惧和疑虑。美国初期哥特小说在继承英国哥特小说的基础上,摒弃了古老、阴森、恐怖场景和过去故事时间;把英国哥特描述源自身体、社会等外部客观世界恐惧和美国拓荒期历史相结合,以展示新大陆人们对神秘自然无法掌控的恐慌,展示人们对宗教的恐慌。但美国初期哥特保留了英国哥特浪漫主义喜剧式结局,给读者以愉快的阅读心理享受,符合读者的期待视域。

二、19世纪30年代以降美国心理哥特文学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从留有英国哥特遗风的《丽姬娅》(Ligeia,1837)《厄舍古屋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到《红死魔的假面舞会》(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1841),已完全形成了他的心理述说给人带来恐怖的叙事特色。坡在《怪诞故事集》的序言中也宣称:“我的恐怖并非源于日耳曼式的,而是源于心灵。”他的《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1843)和《一桶白葡萄酒》( The Cask of Amontillado,1846)亦可称为哥特的经典之作。坡被称为“心理哥特的鼻祖”。自坡以降,美国哥特小说从初期深受注重外部场景叙述催生恐怖的英国式哥特嬗变为美国特色的内在化、心理化的恐怖为内核的美国式哥特小说。

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哥特小说《红字》(The Scarlet Letter, 1850)中宗教信徒的形象已由英国哥特恶棍式的教徒转化为敢于承当的情义之人。作品女主人公英国青年女子海斯特移民美国,丈夫失踪,后与青年牧师丁梅斯代尔发生恋情。在19世纪中期的美国,婚外私情是严格的清教社会所不能容忍的罪恶。她被清教徒们投入监狱,游街示众,还被迫终生佩戴象征耻辱的红字A(Adulteress通奸女犯)。事发之初,丁梅斯代尔慑于清教的严厉教规和名誉地位,不敢坦诚实情。7年后的一天,他不堪忍受内心的负罪感和心灵折磨,当众承认了和海斯特的恋情,撕开衣服露出烙在胸口的A字后死去。清教的严酷和疯狂的教徒扼杀了青年人的爱情也谋杀了善良人的生命。霍桑利用作品的言说探讨了清教道德伦理规范的合理性。但是“清教徒信奉加尔文主义,把《圣经》里的每一个字都看成上帝的旨意,他们宣扬‘原罪说,强调人性的堕落,坚信命定论,认为人只有靠上帝的恩赐才能获救。他们把一切都看作是善与恶的冲突,是上帝与魔鬼之间永恒斗争的体现。他们以十字军骑士般的狂热,替天行道,把一切不符合清教信仰、清教道德的东西看作是邪恶而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

19世纪中期的美国经历了近两个世纪的拓荒开垦,人们摆脱了奔赴新大陆时的茫茫海上历险的恐慌,摆脱了拓荒期的无助和希冀获得上帝怜恤的祈求,把阴森可怕的荒野改造成了富庶的具有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的现代社会。经济虽然繁荣发展了,可人们的思想并未能摆脱美洲大陆严格的清教束缚。清教提倡勤俭节忍,反对奢华纵欲,只承认《圣经》是信仰的绝对权威,这与新兴资产阶级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信念产生激烈矛盾。18世纪初开始的启蒙运动是文艺复兴时期资产阶级反封建、反禁欲、反教会斗争的继续和发展。新兴资产阶级要求摆脱封建专制统治和教会压迫的愿望日益强烈。启蒙者们意欲引导世界走出充满教义、非理性以及专制的“黑暗时期”。在社会矛盾尖锐的关键期,霍桑用表面幽默而实质犀利的笔锋痛斥清教教会打着宗教的幌子对平民进行压榨迫害,揭露了当时代美国清教宗法的残酷、宗教的欺骗和道德的虚伪。但他的自我清教背景使他主张通过善行和自我忏悔洗刷罪恶,净化心灵,蒙获救赎。作品中海斯特的善行、丁斯梅代尔的自忏洗刷了他们的罪孽,得到了世人的原谅和接纳,获得了拯救。这只不过是霍桑的道德浪漫主义哥特书写。宗教在人们思想和生活上的深重影响,宗教对人之精神的摧残、对人性的压抑已造成了人们精神世界的偏离和困惑,是绝然不能靠一种浪漫的想象所能解决的。

三、20世纪中期美国宗教哥特文学

如果说渗透着暴力、凶杀、恐怖和疯狂的美国边疆拓荒史和卡尔文宗影响下的美国清教思想影响了霍桑的创作,令他把美国的历史和哥特文学融合在一起,立体化地展示了美国血腥罪恶历史进程;那么南北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也给南方人带来了无尽的忧郁,为奥康纳提供了大量丰富的创作素材。奥康纳生活的时代,是美国南方四年惨烈的南北战争中断了战前的经济繁荣时期,战后的联邦政府侧重于有较好工业基础和发展前景的北方,加剧了南方经济的衰败和南方人意识中弥漫的阴郁和无尽的哀愁。面对衰败,南方人无力改变,对生活充满了绝望,精神颓废,处于崩溃的边缘,社会暴力事件时有发生。二战的爆发又导致美国40多万多人丧失了生命。刚刚经历了经济危机洗礼的美国经济又遭重创。人们生活陷入困境,精神迷茫。晦暗、病态、哥特的美国南方世界更加重了美国南方宗教观的扭曲。作为“南方文学先知”,奥康纳从自我的虔诚宗教观出发,像福克纳尝试把种族问题带到哥特主题视野下一样,试图把宗教问题与神学理念带入哥特文学视域,用“哥特式”来处理严肃的宗教信仰和社会问题,以破解南方噩梦的密码,寻求人类心灵痛苦的罪恶之源。

“英国哥特小说最鲜明的审美特征就是恐怖、惊险、痛苦和罪恶,特别专注不寻常的、极端的事件描写,着力追求强烈的文学效果。”奥康纳摒弃了英国哥特小说多用修道院、墓穴等阴森场景、邪恶的修道士等人物来奠定作品基调,而是将批判锋芒直接指向失去信仰的人类本身。表象上,奥康纳在《慧血》中并未有哥特文学的特征展示。作品中没有创设阴森的城堡,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墓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及电闪雷鸣等恐怖环境,没有痛苦、受难和死亡过程的白描,没有邪恶的教士,没有疯狂的恶魔和幽灵。有的只是一个流浪的灵魂迷失者在一个小城的灵魂求索之旅。实际上,奥康纳是把二战后美国南方当作一个阴森恐怖的哥特场景加以书写。她深切地意识到:二战后的美国南方,甚而美国整个社会的人们空虚迷茫,社会秩序混乱,经济低迷导致道德沦丧,进而使邪恶和犯罪充斥了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热诚、温馨和关爱,已经完全变成了物质金钱的关系,人与人之间越发冷漠、隔离、陌生,就像伊诺克不断述说的“这里的人不友好,总是想把你打扒下”。由于南北战争的失败、宗教等诸多原因,美国南方人有着沉痛的历史负罪感。在战后经济复苏的转折时期无所适从,与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了疏离。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三种关系上畸形脱节、严重异化,由此产生了变态心理和悲观绝望的情绪。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环境里已完全失去了安全感,进而逐渐失去了自我,从而异化为畸人。故而奥康纳在《慧血》中创设了一个自认为灵魂丢失、没有宗教信仰,但实际上却在虔诚地信仰耶稣并身体力行地维护基督的“宗教畸人”形象。

主人公黑兹尔·莫茨,幼年时受传道士爷爷影响,深信耶稣,并有深深的负罪感,有长大做牧师的愿望。18岁参军时绝不让自己的灵魂受玷污的坚定信念受到军中朋友的嘲笑。他们认为耶稣根本就不存在,更何谈罪恶和救赎。海外征战的经历动摇了他的信念,他的灵魂迷失了。为寻回灵魂,找到信仰的真谛,他返回家乡去感受神的启示,却只看到破败荒芜的家园。物质家园的失去进一步促使他去寻找精神的家园。在寻求宗教信仰真谛的路上,他的种种怪诞行为令人不解。他选择投宿在妓女家里并不是出于对女人的需要,而是以此来亵渎上帝,并声言根本不相信耶稣基督;继而执着地跟随一盲人传教士,却又不听其训导和宗教宣传;内心深处崇拜信仰耶稣却又创立没有耶稣的教派(the Church without Christ),并宣称“世上本没有罪恶,人人都是洁净的,根本用不着耶稣的血去救赎”;为自己的新教急切地寻找一个新耶稣,却把朋友送来的作新耶稣的干尸摔得粉碎;幼年时因偷看裸女表演就穿上装有石子的鞋子行走以示自我惩罚;怀疑上帝的存在,却又背负沉重的原罪意识;警察把他的破车推下山后,他独自观望天空感受天惠后用石灰自毁双目,身缚带刺铁丝、穿上装有石子和玻璃渣子的鞋子每日行走赎罪。最终被耶稣招去,其灵魂化为一个光点飘向宇宙。黑兹尔·莫茨是奥康纳依据希伯来先知行为叙事特色塑造的一个“宗教畸人”。希伯来圣经中的先知为了引起世人对他们预言的重视,拯救国家、民族,往往行为怪异,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宗教畸人”也正是奥康纳区别于其他作家创作美国南方哥特的重要特征之一。奥康纳借黑兹尔·莫茨的故事隐喻地向世人预言深藏于美国南方社会的恶魔——对基督教的怀疑与不敬从而践行了自己南方女先知的使命。她把宗教和哥特有机结合起来,向世人进行布道,告诫人们灵魂的痛苦源于黑暗的心灵,而黑暗的心灵又源于没有上帝的引导。缺失坚定的信仰必造成对自我未知的恐惧,而信仰的缺失源于人们对上帝的亵渎。昭示了只有上帝才能救赎人类的宗教理念。内战前美国南方人养成了傲慢的优越感,内战失败后人们思想的迷茫、保守、封闭、落后,造成了人与人的疏离、人与社会的疏离、人和上帝的疏离,从而被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所异化,成为游荡于世间的幽灵。

与英国早期外部景物哥特及美国19世纪的爱伦·坡和霍桑心理哥特叙事不同,奥康纳的宗教哥特小说没有沿用传统手法制造恐怖、悬疑,也未运用意识流或心理描述来探讨道德,而是聚焦于现实社会的众生,根植于美国南方所背负的历史负罪意识,挖掘南方所独有的社会顽症——忧郁、负罪意识、宗教迷狂,把宗教的缺失和心灵的黑暗作为社会问题的根本原因,夸大了宗教的社会调节功能,蕴含着宗教浪漫主义思想。

奥康纳的宗教哥特,带给人们的恐怖,从精神维度分析,它来自于深受折磨的苦难灵魂,其“宗教畸人”是把人类心灵身处的恐惧对宗教痴迷的具像化,是内在心理的外化形式。“在所有的重要教派中,基督教是焦虑最多,最强调死亡的恐怖的教派。”出生于虔诚天主教家庭的奥康纳深信《圣经》的教义和故事,《圣经》中那些充满兄弟相残、乱伦、暴力清洗、受难等恐怖故事更是深入骨髓、侵入灵魂,她的作品彰显了圣经文学的暴力美学特征。奥康纳15岁时父亲去世,25岁时患红斑狼疮,对疾病的焦虑和死亡的恐惧一直伴随着她的生活。所以她笃信耶稣的“健康的人用不着医生,疾患才需要”(马太福音9:12-13),深信耶稣能救她于水火,更坚信宗教能拯救任何一个灵魂迷失的人。“宗教畸人”黑兹尔·莫茨即是奥康纳内心对宗教极端情感的释放,也客观反映了她的宗教观,是宗教信仰和哥特文学结合的典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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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