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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2013-04-29

大理文化 2013年7期
关键词:建水

1

男人中最喜欢贾宝玉。他干净,温暖,尊重自由、女人和燕子。

因此也喜欢《红楼梦》和这座《红楼梦》一样繁杂精细、可以反复阅读的城。

2

张家花园的天空正在慢慢地转晴。

他们叫我去看溶洞,再三解说那是亚洲第一大洞,分两层,一旱一水,很有特色,而且有专车接送。我委婉地拒绝了,这里,这么好的光和影,这么绿的水。他们叫我打牌斗地主,我也拒绝了——这么好的光和影,这么绿的水。

搬一张木椅出来,不喜欢檀木的坚硬和沉重,回去又换了一把白色的藤条编花的躺椅,把相机和书放下,把身体放下,看云在慢慢地变薄,看落在池塘里的阳光,慢慢地增亮,并慢慢地从草绿色的池水里,爬上池边的石阶,爬上了那棵石榴树。树上,一颗颗石榴像彩灯一样,开始发出红红绿绿的光。

一觉醒来,阳光爬上了我的膝盖。

3

他们叫我去蒙自和红河梯田,也拒绝了。

当时,我在剥一颗硕大的建水石榴,那是我偷来的。我用小刀在石榴顶部旋了一个圈,然后把它当盖子揭开,里面装满了紫红的石榴籽。继续用小刀沿石榴瓣切开,五刀后,就可以把里面的那层瓤取出来,白白的,如一朵五瓣的花,扔掉。剩在掌心里的全是石榴籽,红宝石堆一样,晶莹剔透,闪着玻璃的光泽。取下一颗,丢进嘴里,轻轻一咬就破。

有些日子是有味道的,当尝到同样味道的时候,情绪和记忆会马上回到那些日子里。

这是我喜欢吃石榴的原因。

那一粒粒浅浅淡淡的酸甜,二十多年了,都没有变。

4

我住在朱家花园的426号房。

钥匙一插,黄铜的挂锁就开了。门很沉,伴随着“吱嘎”一声轻叫,才会开。进屋关门,将那块粗大的木栓插上,返身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张宽大的木床。床架的全部是抽象的珊瑚枝状镂空雕,涂着暗红的土漆。纱帐是半透明的,如意一样的云状流环,一个套着一个,上面均匀地撒着茶杯大小的白丝刺绣的六瓣花。躺上去,像大字一样展开,竟然还盈余很多。看到那个多余的雪白松软的枕头,想到一个同样雪白的松软的女人……

侧过身,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几根细腻简洁的线条,画出了一瓶梅花,一张空椅,旁边有几个古拙的小字,如《红楼梦》中的判词:富贵抛却似尘埃,青山任我归去来。有梅花处无需酒,三嗅清香当一杯。

我微微一笑,并很快入睡。无梦。

5

回头细细检索,已有部分记忆像那段粉墙一样斑驳脱落。

记得那是团山村,有一个老宅子,有一扇老门,门首有二十四个隶书字。有些字硬是想不起来了。我按自己想法补上:“落纸烟云,箸手成春。故人远出,燕子比邻。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以“流水”句为题,是因为抬头看天的那一刹那,我再次念及了初恋的日子。

6

总是很忙,时间对于我来说那么珍贵,偶尔和朋友吃一回饭都很会心慌。没想到在建水,竟然可以将大把的时间用来喝酒,用来散步,用来聊天,用来躺在草坪上。用来等人和车。

我甚至可以把时间用在折纸飞机上。一张报纸的头条彩页,被折叠,撕开,最后裁成了长宽都很合适的纸条。然后折角对边,步骤是绝不会错的,因为小时候,不知道生产过多少架同类型的飞机。花了近六分钟才折出来,机翼有一点不对称,我又返工,觉得每一个部位都让自己满意了才罢手。走到天井中间,在嘴里哈一口气,玩过纸飞机的人都知道,这是在给飞机加油。然后,捏住机头,身体后仰,奋力掷出。飞机在空中划了一个高难度的圈,一头撞在粉墙上,栽了下来。我过去捡起来,退后几步,再后仰,再挥臂。这次,飞机飞得很高,开始还有些慌乱,降下来的时候,自己调整平稳,最后,慢慢悠悠地飞出了墙。

墙外是什么不知道,有没有路过的孩童也不知道,只知道,这里面,墙头是青色的砖,白色的墙体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两尺见方的黛色的青苔的痕迹。

墙的上面,是灰蓝的没有一只燕子和云的天。

7

我要像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太太一样哕嗦。

要像老太太说自己外孙女一样,不烦其烦地堆砌和铺陈。

我要告诉人们,我像爱怜自己的外孙女一样,爱怜过那些缓缓地流淌到水池里的阳光。

我像抚摸过外孙女的头发一样,抚摸过这座叫建水的小城。

8

多年以后,我将拥有一座带庭院的房子。

院子不会很大,但会有一段粉墙,墙下种几棵竹子,一树栀子,一棵清香木。角落里,竖着锄头,犁,耙和赶麻雀的响杆,墙上挂着蓑衣、竹笠和各种刀。留一块土不铺石板,一半用来种韭菜,一半用来埋一种建水紫陶罐。当然罐子必须有酒。

堂屋的门槛很高,柱头两侧,红色的不是对联,是吊着的两串深红的干椒,差一尺就垂到地上了。屋里,肯定没有电话和电视,手机也没有。朋友来,要敲门,要看运气,有时候,要等我从田里回来。运气好,我会提着一只野兔或者背着一筐竹笋。屋里的柜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大多是线装的诗歌书,有一本《夜航船》,《红楼梦》是脂批的,有一本古琴谱,也有几本养猪的。

农耕文明已经够了,我觉得电脑、电影、冰箱、汽车、塑料、水泥、流体力学、相对论、函数都是多余的,包括朱家花园426房间里的金黄的壁灯也是。

睡觉之前,我把它调暗,暗到酥油灯的亮度。

这样,我可以看到纱窗外天井里青石板上微弱的建水的月光。

9

朱家花园在建水翰林街16号。

这里是清朝乡绅朱永祜及其后代所建的住宅和宗祠,占地2万多平方米,其中建筑面积5000多平方米。中有天井42个,房屋214间。另有戏台、水池若干。

园子里,凡有空处,除了天空和地板,都是字,都是画,都是诗或者花纹。太过繁复不说,而且诗少原创,画少精品,书少力作。这在当时,可能有附庸风雅之嫌。不过,流传到这个到处是广告牌、印刷体、高级瓷砖和拆迁的时代,则成了一间巨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博物馆。那些无处可逃无家可归的字、墨、线条、文学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挡风遮雨的避难所。

在一个有葡萄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老杜的七绝,大都像他的骨头一样生硬,独这首摇曳多姿。整篇书法也一气呵成,如干戈拳脚一样有力。另外,仿佛为了配合这首诗沧桑的意境,木板上的灰底还有点斑驳,有些地方卷起来了,有些地方脱落了。我忍不住念了一遍,“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念的时候,用的是自家方言,声音很小,速度很慢。

我刻意把“江”改成了“滇”,把“又”改成了“不”。

另外,还把“君”,改成了“卿”。

10

路灯坏得多,只有三盏是亮的。

建水的教场路是一条老街,每一棵法国梧桐都有我的腰粗。拐弯处,只有张老板一家经营小吃店的。没有招牌。这家店号称建水的三最:价钱最贵,动作最慢,服务态度最不好。他卖的是烤猪脚。

半夜,一群人几经周折找到这里。张老板眼皮一抬,冷冷地道:你们来迟了。

众人纷纷抱怨,其中,最惆怅的是雷平阳。

11

很多人很多时候都是瞎子,尽管他们两眼的视力可能都是一点五。

他们总是盯着那些看不见的诸如前途、梦想、假期、未来、国家、民族那样的东西,而往往对眼前的落叶、葡萄的颜色和大小视而不见,对眼前的人的爱恨喜乐、衣食住行视而不见。细节,是生活的血肉,是生命的本身。眼睛和心结合在一起去面对人世间万物的时候,会发现,很多的细节是有光芒的,是璀璨夺目的。

静静地看那些触手可及的墙上的字画,我发现有些人在写字的时候,在想着银两;静静地看迎面而来的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我发现她内心里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骄傲,仿佛一个作家抱着自己一生的代表作;静静地看地上的葡萄,有些是摔裂的,有些是脚踩裂的,每一粒葡萄都有自己的故事;静静地看屋檐下吹落的灰尘,时起时伏,我发现,它们像蚊虫一样具有生命和想法……

很迷恋建水的细节,在这里,三丈以外,就成了远方。

在这里,我不再关心那些半天以后的事。

12

和一群人游建水文庙。

这座文庙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里面有很多石碑、石牌、石像、石柱、石刻,还有古乐表演和庄重的祭孔仪式。然而,我认为这里面最精彩的是那池荷花和雨。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这里不能久留。问了解说员,她说那个池子叫畔池,池中间的那个亭子,叫思乐亭。

转弯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

老远地,可以看到荷花是一种嫣然的胭脂红,雨是淡青色的。

13

坐在朱家花园“菊苑”的门槛上,看一道花格子门。

漆全掉了,显出黄褐的木质来。花纹是传统的喜鹊登梅。梅花的线条柔软,梅树的线条苍劲,摸上去,能感觉到线条以不同的速度在流动。传说,古时候,城里有个木匠。他每天只干一个时辰,粗活一两木屑换一两白银,细活一两木屑换一两黄金。就这样,一道门刻了17年……无处不在、无以复加的精雕细刻,是那个时代,这座城里的人们对生活的尊重,对时间的轻蔑。那时候,时间只是一把握在手里的工具刀。是用来慢慢地镂雕日子的。

现在。时间成了一辆豪华的轿车。

很多人驾着它,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直奔生命尽头处的那坯土而去。

14

我依然住在朱家花园的426号房。

梳妆台是柚木的,暗红色,在微黄的壁灯的光照下,泛着土漆才有的哑光。上面是镂空雕的双凤朝阳,下面是浮雕的二龙戏珠,再下面又是镂空雕的枝状饰纹,再往里面是浅浮雕的四只蝴蝶。这四只蝴蝶,围着一面椭圆的镜子和镜子里的人像。

镜子里的那个人叫刘年。湘西人。现客居昆明,以文字为生。他在昆明的出租屋里也有一面镜子,只是不常照。早上起来,刷牙洗脸,一般情况下,脸刚洗后,应该不会有异物的,所以省去了照镜子的环节,直接提起包就夺门而出。下班回到家里,更不在意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也不照镜子,就把自己连同公文包一起往床上扔。

久久地端详着。感觉对方有些陌生,如果在大街上碰上,我会很容易忽略他。不喜欢他的鼻子。看似大,其实里面是不通畅的,睡觉时会打如雷的鼾,而且只闻得到那些奇浓的味道。我不喜欢他的牙齿,缝太宽,很容易给人造成守口不如瓶的印象。我喜欢他的眼睛,目光柔和,没有侵略性,没有那种锐利的精明的足以洞穿人心和世事的亮光,倒像那盏被我调得暗如酥油灯的壁灯,会让人想到祝福和祈祷,甚至是贾宝玉。

下巴有一撮稀疏的胡子,其中竟然有两根白的,纯银一样白。

拔下来,镜里镜外的人似乎都在疼。

15

突然想起了朱家花园的那只蚂蚁。

那是在离开建水一周之后。下班的我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赶,走到了文林街的红灯路口。人潮人海,川流不息。像那只蚂蚁一样,我也很黑,很小,也不会咬人,只会急急忙忙地奔波劳碌。时间老人,悠闲地坐在高处。他是一个爱抽烟的家伙。

我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

——我不知道,他的烟头什么时候落下。

16

朝阳楼是建水的城楼,建于明洪武二十二年,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城楼庄严,高大,雄伟。这里的视野很宽,可以望见大半个建水城。城楼的右侧,有一口大钟,用四千斤熟铜铸造,厚重,古朴,据说钟声可传出十来里,抵达双虹桥。在这个适合怀古、凭吊、议事、战争、祭典以及落日大旗的地方,四个老人在打牌,三打一,四人个个赤足挽袖,神色专注,看来战况甚为激烈。七个人在旁边看,我一进去,就成了八仙看牌了。

最里的那个老头,六十来岁了,竟然漫画般地穿着暗红大花的衬衫而且套着蓝色白花的短裤。他的头发很少,脸上的肉也很少。这是若在京剧中出现,很可能便是奸臣司马懿。他的眼里放着激动的光芒,他的出牌的动作也很夸张,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甩出,简直要把石板砸穿,似乎那是一张令牌,似乎他正要遣张辽或者张合去取诸葛亮的首级,而且志在必得。最后几张牌的时候,他的节奏明显地慢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一败涂地。

他长叹一声,取出一张五元和一张一元的大钞,算是降表。

清风徐来,重新洗牌,再来一盘。

17

葡萄园饭庄在深山里。

他们打牌等上菜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后面有一条沙路,坑坑洼洼,走几十步,斜分出一条落满树叶的小径。再走几十步,可以看见一个水池,一丈来高,十丈宽,里岸,有满钢管的水滔滔不绝地注入。池边有一行白石灰刷的字,“严禁下水游泳”。我假装没看见,脱掉衣服,如果不是旁边的小屋里,站着一条未成年的小狗,我会连内裤也脱掉。

跃入水中。然后自由泳,仰泳,潜泳,蛙泳,狗刨……

我顽固地相信,我是一条鱼进化而来的,人进入水里和回到故乡是一致的。

18

依然坐在“菊苑”的门槛上,这次,我点燃了一支烟。

院子上空,云没有轮廓,像一块灰色的粗布。半天也不来一只鸟。目光没有着落处,于是下滑,最后落在了右手边的石墩上。一群蚂蚁在石头上寻找着什么。建水的蚂蚁和故乡的一样,黑色的。小个头,只会忙碌奔波不会咬人的那种。

我玩心一起,用烟头靠近去,它们顿时惊慌起来,速度陡然加快,到处乱窜,我心里得意,用烟头不断地驱赶中间的那只。蚂蚁跑的时候,是往返迂回的,跑了半天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直到它将钻人一条青石缝的时候,我将烟头再降低,那只蚂蚁顿时缩成了一团,仰倒在石头上,六条腿和脑袋不住地扭动挣扎,但始终没有翻过身来。过了一会儿,我的烟头再降低了一点。那只蚂蚁便不动了。我知道,蚂蚁是不会装死的。

一只蚂蚁的世界,包括它的过去与未来,不复存在了。

死亡,有时候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

19

夜里睡得很好,所以我起得很早。

院子里空无一人,再转一个院子,依然空无一人。我兴致勃勃地穿行,完全把这里想象成了大观园。想象是很有乐趣的,自己建构一个喜欢的世界。不要任何材料,只要彻底地放下现实世界,然后充分地相信自己就行。小时候,不需要任何玩伴,就可以很开心地想半天。别人看着我在傻笑,其实,我早就成了孙悟空或者哪吒,在千里之外英勇地降妖除魔去了。

走到那个戏台,便开始进入曹雪芹或者贾宝玉的角色了。

再转一个院子,看到一个服务员。粉色的满襟衣服,将腰柬得恰到好处,一排蓝色的布纽扣,曲线向下,呼应出蓝色的裤子,裤子宽松肥大,走快的时候可以展现出风的形态,为了防止蓝色一通到底的单调,小腿处,又空出一段元青花般的蓝花白底。黑色的布鞋,让脚步在青石板上失去了声音。突然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一个故事,一个像我一样无聊的客人,想在这里遇见鬼,一个晚上都没有动静,于是也早早起来。遇到一个身着唐装的女服务员,问,都说这里有鬼,是不是真的啊?女服务员用一种悠悠的建水腔逗他道:怎么会呢?我在这里一千多年了。都没有看到过鬼。那个客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当然不会问她那些无聊的问题,继续沉人大观园的幻想中。

我把那女孩子想象成水蛇腰、削肩膀的手脚勤快的晴雯。呆呆地看着她从月门过来,然后,打开了另一扇门,走了进去,返身把门关上了。我想象成是给黛玉送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她们的死都是那本书最不忍心翻开的章节。继而我想起了书中最长最华彩的祭文:茜纱窗下,卿何薄命;黄土垄中,我本无缘……

祭晴雯时,宝玉犹有长文,而祭黛玉时,只哭了一回,一句诗都没写。

看书的时候很不理解,以为作者才尽,现在突然明白了:

世界最动人的诗文,都不及爱人的一场痛哭。

20

没想到雷平阳也惦记着那池荷花。于是去畔池,变得无法阻挡了。

抵达荷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荷叶重重叠叠,隔水过来的风,是香的。

雷平阳说他想到了无边无际的戈壁。

仔细看看,黑暗中的那片壮美、那种荒凉与寂寞,的确很像。

21

路灯只有三盏是亮的。

建水的教场路是一条老街,只有一家店是卖吃的。张老板,一脸凶恶,沉默寡言,如果剃成光头,在梁山好汉中应该是排名第十三位的鲁智深。

几张桌子拼起来,有点像传说中的长街宴。他坐在椅子上,众食客团坐在桌子周围,坐的那种低矮的塑料凳子。中间有几个诗人,几个教授,几个官员,几个老板,几个美女。张老板椅子最高,又是坐在正中间,于是他成了这里的王。他神态自若地翻烤着桌上的猪脚,像是在沙盘上排兵布阵,准备第三次攻打祝家庄。

因为太挤,雷平阳挤上他的右侧,说做他的副手。被拒绝了。确实如传说的,他的动作很慢,半天才弄出来第一批。不过,烤出来的猪脚脆皮糯肉,不腻不糊,香浓味厚,的确很有嚼头。要吃到猪脚叉之间的嫩肉,每个人都必须放下筷子用双手捏着啃,因此,手都必须污黑,嘴都必须油腻。于是,所有有关风度、身份和伪装的东西都不存在了,那一刻,每一个人纯粹纯洁如一只食肉的动物。

只是那里的酒太难喝。

是夜,朱霄华大醉。

22

雷平阳和杜甫有许多类似的地方。

一样黑,一样嶙峋,一样不苟言笑,一样苦大愁深,一样写一些盘根错节的诗。他的眼睛抬头看人的时候,看世界的时候,甚至看一个茶杯的时候,都有大量的象征着痛苦和深刻的皱纹写在脸上。一直以为,他生活在忧郁,纠结,思考和正襟危坐中。到了这座小城,才发现,他其实很简单,比大多数人都还要简单。他会任性,会犯错,他会毫不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视一些官员如无物,他会赤脚站在沙发上很动情地唱一首比在场的很多人都还老的歌,他还会要求再留一个晚上,只为了教场路的猪脚和畔池的荷花。

因为他进来,朱家花园有了一些魏晋的古风。

那天晚上,回到朱家花园已是两点半,虫场和月光铺满石板。雷平阳见到一块草地,就不愿走了,坐下,继而躺在草地上,我和小胡也跟着躺下了,手脚展开,像三朵盛开的花。草叶很短,因此很硬,可以刺透衣衫。开始有些痒,一会儿就习惯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先歌了一曲:“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述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看那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雷平阳的声音其实很浑厚,甚至有些苍凉,但节奏感不好。他反复地唱着“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这句时,保安过来抗议了。收了歌声,沉默。三个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我依然逃不脱红楼的梦,心事来到第七十六回的那个晚上。

那是个中秋节。众人都在大观园里看戏听笛享受天伦之乐,林黛玉和史湘云则离开了人间烟火,来到水边玩诗歌,最后联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样一句凄寒彻骨的句子。妙玉神叨叨地来了,她说二人的句子不好,太悲了。后来自己做了一首自以为很好的。从我的眼光来看,她的句子,雕琢太甚,风韵远逊林、史。不过,这反倒让她显得更加可爱。我会很喜欢一个真诚的人,哪怕她总是犯错,哪怕她有时候会显得自以为是。

草地过去,是一地平整的石砖。上面的月光如水。再过去,就是一池水,里面的水如月光。水过去,就是一个船形的戏台。戏台空空的,仅离水面一尺高,伸手就可以捞到船下的水或者水中的睡莲。

真想把雷平阳变成妙玉,把小胡变成史湘云。

那树玉兰,则可以变成林黛玉。

23

鸟儿中,我最喜欢燕子。

在建水,在那辽阔无边的绿秧田里,在那个石色陈旧但气势宏伟的双虹桥上,在那个沉碧的黑龙潭边,都没有看到燕子。

他们说,燕子记忆力惊人,千山万水,三年两载,也认得老家和故人。

24

喜欢在朱家花园里乱穿,在自己构筑的想象世界里复读《红楼梦》。

走过一段水,一段曲廊,发现一个小山丘。

一条石板稀疏的小路,将脚步自然地接往山顶。一种清香木,树很老,叶子很细,椭圆的,叶柄部微尖,倒拿着,像拿着一滴绿色的水。这种树,只有这片土地才有,可以避蚊虫。将叶子撕开,就会有一种浓烈的香溢出来。再走几步,便是一树紫薇。这种树没有皮,所以很敏感,手一挠,它会全身颤抖。紫薇花开得正好,满树的紫与白,有的地方还停着几具花的尸体。自从林黛玉死后,世界上的花,都没有了归宿。

黛玉的那首葬花词,很早以前就背得了。那年初二放暑假,没有人和我玩,漫长的夏天,只能一个人看姐姐买的那本《红楼梦》打发时间,那是岳麓书社出版的,估计有两斤重。当时八七版的电视连续剧也出来了,曹雪芹作的词配上王立平的曲,文字便酿成了烈酒,让人沉缅其中,不可自拔。我经常躺在家里的凉席上,一边听录音机流淌出来的《红楼梦》的音乐,一边看书,那个夏天因此变得无比地优美和脆弱,我也因此喜欢上了汉语,因此染上了至今都难以治愈的忧郁。那些曲子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葬花吟》,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句时,常常放下书本,唏嘘不已。那时候非常相信爱情,非常喜欢黛玉。宝玉说给黛玉的那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的誓言,我把它放心里,觉得有朝一日,我会像宝玉一样,认真地牵住一个女人,认真地说给她听,不管她信与不信。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女人会停住脚步,认真地听我说,不管她信与不信。当时,邻家有个女孩子,长相很像黛玉,于是,我不可救药地暗恋上她。我的初恋的结果是一颗石榴,永远都长在那个夏天的后院里,包着厚厚的皮,有酸有甜,甜的滋味略多一些。

再走往上几步,就是疏雨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了花园外面的景象。

远处,几栋高高房子都贴着白色的墙面瓷砖,在阳光下发出坚硬而冷漠的光芒。近处的建新街正在拆迁,到处是砖头堆,倾倒的水泥梁柱。两辆铲车停在那里,像两头吃饱了的怪兽一样一动不动……这是个粗糙的、用力过猛的时代。

我看了一阵,转身而下,重新返回精致的、凄婉的、朝代不明的大观园。

25

团山村的很多老百姓院子都是敞开的,而且没有狗。

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制陶的作坊。建水的紫陶是天下有名的,很多家庭都会制陶。作坊里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一个小竹凳上,在一个大罐前,用刀在填色。那女人的身段是我喜欢的微胖的类型,黑T恤,黑褶裙撒有点点白花。最喜欢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盘了一个干净利落的碧螺春。

门口刚好有一张排椅,于是,我坐下了,静静地看。看了她的身段,又看她的手,看她雪白的脖子,又看她的坛子,又看那扇一米见方的木格窗子,外面是棵枇杷树,兼有竹。良久,那女人转过头来,看见了我,明显地吃了一惊,不过,很快换上了笑容。转过头去,继续用泥刀工作。

良久,她站起来,把这个罐子放到架子上,又去架子上另抱了一个陶罐过来。

抱罐子的时候,她的身子是倾斜的,是那种平衡柔软的倾斜,像一棵柳。陶的笨拙和她的轻盈,陶的乌黑和她手臂的光彩,陶的性感和她的性感,陶的肚子和她的肋部,都接合得天衣无缝。

喜欢陶,更甚于瓷。

因为陶凝重,收敛,深沉,朴实,保留着大地的本色。

26

坐在朱家花园门口的台阶上等车。

一排过去是胡正刚,刘年,雷平阳,武德忠,朱霄华。慵懒,安静,倦怠,对未来不感兴趣。对面是条古街,有一座老宅子。黛瓦白墙。右边是一个菜市场,所以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引车卖浆的小贩。如果墙色再陈旧一些,如果天空再泛一些黄,就会很像《清明上河图》的局部。

车已经迟到了四十分钟。没人问,没人催。

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无关痛痒,如从花坛上过来的风。

27

燕子其实是一个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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