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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纪

2013-04-29葛元利

新作文·中学生适读 2013年7期
关键词:主厨红豆餐厅

评委授奖词:多年前,我曾读过导演陈凯歌的一篇文章《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在文中这样说:『风从林子深处吹干了我头上的热汗。我和身边的一切没有区别,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接纳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心慢慢沉了下去,沉到它该在的地方。』将心沉到该在的地方,这就是真正的成长。葛元利的『半工岁月』给了他如陈凯歌式的体悟,他的『纪』是自话自说,是真情感悟,也是我们『不能忘却的纪念』。

文章的内核即是思想的表达。葛元利将思想深入到了思考、审视的层面,这可散见于字里行间,也给本文罩上了一层真实厚重的生动外壳。写作风格偏于清淡洗练,经得起细细品咂。

(肖尧)

(一)自话

回忆似乎永远都是弱者最安全的行为活动,封闭,沉沦,或又掺杂一些自我历史的认可和恋旧倾向。所以我的朋友曾对我说:“回忆的另一个名字叫卑微的牵挂。”而斯蒂芬·金在《杜马岛》里写道:“回忆,是一种内心的谣言。”这种谣言的质地是腐旧的,且还在幽幽地散发着糜烂的气息。仿若古老的放映机投放在白色大幕上的黑白影像,悄无声息,却再现着一段旧日里不可抹煞的真实过往,然后,让观者在云淡风轻中体味内心的雷霆万钧。这也正是我写《成长纪》的目的所在。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到:内心的记忆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而把好的东西更美化,这种功能可以让人保持记忆的鲜活。而这篇《成长纪》却不尽于此。它像小学课文《荔枝》中的那颗千里迢迢而来的冒着汗的荔枝一样,完整而赤裸地展现在你面前——有微硬的外皮,有鲜美的果肉,还有其冷暖自知的内核。它的成长是一种长途跋涉的艰辛历练,是一种不为人知的辛酸体验。而当我用一种顾盼生姿的文字形态把我在红豆餐厅半工的所见所闻所感刻录下来时,其实质便是在剥壳去皮,进行着一种名为“自省”的禅意修行。这种修行不是所谓的在大尘世中完成小现世的超脱,也不是达到以无为清净为高标的内心境界,而是学会了缘觉于生活与汗水。

正如安妮宝贝所说:“我的快乐都是微小的事情。”生活亦是这样。无论是天地的蜉蝣还是沧海之一粟,都不过是烟火人间的饮食男女,朝夕一瞬,不完亦完。

而我在红豆餐厅所感受到的恰巧就是所谓日生方死之间所经历的晦明变化。它们像催生剂一样催长了我自认为已近迟暮的心理状态,让我看到了终结了老态龙钟后的东方之既白,让我对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世界观都有了一个重新而确凿的定位,是我新一轮的快速成长。

(二)打工前夕

大概永远都没有人能体会到,八月,阳光尚是明朗的八月,我乘坐在返校的墨绿色列车上,貌似淡然安定的神情下,心情有多么的紧张激动。因为这次回到学校,除了正常的学习生活,我还要靠打工来赚取额外的生活费。

母亲在外打工,为我上大学缓慢地打着粗糙而温馨的物质地基。而我与父亲两人的生活费仅是依靠父亲一千零几的固定工资,父亲常捻算着寥寥不过十几张的红色票子,并仔细地将它们分成七三的比例,有时甚至是八二的比例。我在外地上学,时常身、钱都不由己,自然要得到其中的大比例,而父亲却只能依靠二三百元和同事“蹭吃混喝”,艰辛度日。而面对日以继夜飞速上涨的物价,面对应接不暇纷至沓来的应酬,我和父亲时常陷入大眼瞪小眼坐吃一千元到山空的窘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我在窘境中常说的话——好赖家中还有我这么一个不算粗壮但还较为精明的大儿子。我觉得自己除了可以赚取一些微薄的稿酬外,还能做些其他的事来赚钱贴补自己以缓解家用。于是天时、地利、人和均属上乘的学校食堂成了我的第一目标。

北京时间17:28,伴随着列车急促而尖锐的刹车声,原本一直匀速前行的列车开始缓缓减速,像一个老态龙钟、白发而鹤颜的老人,慢慢地慢慢地前行着,慢到让我心里好像长了草、生了虫一般地痒,痒到不行,只好紧紧咬着牙根,狠狠跺着大脚,嗔怪这火车怎么还不停下来。最终,在我的千嗔万怪、千咬万跺中,在乘客如人浪般向前微倾时,列车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随着人流缓缓地从出站口涌泄出来,却并未随人群奔向出租车,而是拉着杆箱伴着轱辘与地面磨擦发出的钝重的“咕噜咕噜”声步行回到学校。父亲一个月要工作192个小时,只有一千多元的工资,平均每小时还挣不到6元钱;而从火车站到学校,不过20分钟路程,如果步行可省下7元钱。如此不平衡的收支比例,让我为如父亲一样默默坚守在工作岗位最底层的工人感到些许的悲凉。

踏着被涂抹在人间的最后一丝金黄色的夕晖,我来到了学校,特意拉着笨重的杆箱绕个远去看一下我将要在辛苦与快乐中工作的地方——食堂。以前破烂生锈的“四食堂”牌子早已在假期,在所有同学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被撤换成林区的特产,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名字——红豆。“红豆餐厅”这金光闪闪的大牌子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馨。

晚上,在寝室,我很早就洗漱完毕准备熄灯休息,以备明天能够神清气爽地到班级报道,但更为重要的是去食堂应聘工作。我像放电影一样反复放映着明天如何起床,洗漱,该穿哪件衣服,又应面带怎样的微笑去报到、去应聘。电影一遍一遍地播放,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播放器一点一点地升温,直至灼烫。可我非但没有陷入疲劳,反而进入了难以抑制的亢奋状态。我望着天花板在黑暗中的暗自涌动,仿佛看到了体内多巴胺的汹涌澎湃。我是如此紧张兴奋,直到一声孤独的鸡鸣拉开了这个小城拂晓的序幕,太阳光的粒子越来越厚密,人声车鸣越来越沸腾,我都还未真正进入一个香甜安稳的睡梦。

清晨,一切都按着电影所放映的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班级简单地报了个到,我便匆匆奔赴心中的圣地——红豆餐厅。还未到开饭时间,同学们大多去网吧尽情挥汗厮杀,抑或是和久违的男女朋友举杯庆阔逢,所以餐厅显得有几分落寞沉静,这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又徒生了几许失重感。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见到了老板,向他说明来意。他望着芒刺在背却故作冷静泰然的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未开口,一旁的老板娘便阴沉着很长很黑且布满雀斑的脸,一边剜着土豆,一边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说:“现在只缺钟点工,一块钱一小时。”话毕,我的心突然凉了半截。一块钱一小时!这哪里够用,哪里浪费得起这时间与精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以被动的学生身份去面对一块入世精深的老姜,只得如哑巴吃黄连一般,陪着笑脸说:“姨,看您说的,我一个小破高中生挣什么钱啊?就是想在这儿给您干些活,能吃口饱饭就好!您看成不?”老板娘还是冷冷地斜睨了我一眼,说:“那下午就来吧。”为了显示我的沉稳、成熟与处世老练,我表里不如一地缓慢而自然地道了声“谢谢”,并保证下午一定准时到。

走到红豆餐厅门口时,我偶一回头,瞥见了被我冷在一旁的老板。在四目相对又迅速移开之时,我突然想到了契科夫笔下的那条变色龙。本来我一张阳光洋溢的笑脸是冲着老板,却又因为老板娘主事而又像向日葵追逐阳光般冲向老板娘。但我又觉得我和那条变色龙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反而,我为我较强的观察力而感到小小的骄傲,因为我抓住了事情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老板患有严重的“妻管炎”。

走出餐厅,偌大的运动场一片阳光明媚。这时,我真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以后不必把钱按七三、八二比例分了,而是要五五分,六四分,因为我也能为自己挣口饭吃了。爸爸妈妈,你们可以不为儿子半工半读的行为感到骄傲,但你们一定要为我的懂事而感到欣慰。可是在电话中,我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将它们搁置在心中。因为我的父母只希望我能努力学习,然后削尖脑袋去和几百万的考生一同争着抢着去走高考这条独木桥,这种思想观念在我父母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成了顽疾,也在中国成千上百万的父母脑中生成了不可毁除的顽疾。

(三)将爱传递

红豆餐厅是个人在学校承包的,但校长和卫生督导总是会频繁地来做卫生验收工作,所以无论是餐桌、餐盘,还是打饭的窗口,总是明净如玑、晶光透亮的,比外面个人家的小吃部要干净许多。我的工作是在窗内负责给来吃饭的学生打饭盛菜。

每每下课铃声响起,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食堂——我要赶在同学们之前去餐厅。脱掉松垮肥大的校服,换上洁白干净的红边厨服,带着发自内里的真心微笑来迎接我的每一个顾客。在窗外有些急躁不安排着队的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窗内沉稳娴熟、有条不紊地为他们打饭盛菜算钱找零的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紧张——生怕打的饭菜的量没控制好而给得过少,使他们这些如我一样背井离乡异地求学的孩子不能美美地饱餐一顿。饿肚子、思乡念亲这些委屈都会因我手腕不经意的抖动而泛成决堤之海,这点我深有体会。

记得高一刚来时,学费、书费、备品费、住宿费、水费、生活费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费用如龙卷风一般无情地卷走了陪我入学报到的父亲身上所有的钱。当晚,我在被子里哭了好久,怪自己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负担。如果当初填报的志愿是家附近的高中,以我的成绩,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免除三年全部费用的名额,可母亲却毅然为我填报了这所重点高中。我知道,母亲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在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这条残酷的食物链中居于更高一级的地位,以便不会那么容易跌入最底层——所有大学的提前录取工作都是按名牌高中、重点高中、普通高中的次序进行的。许多因家境贫寒而无法支付名牌高中、重点高中费用的优秀学生,只能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一级级地向上攀爬,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汗水与艰辛。父母是在为我创造条件,这点我体会得至深至切。

但自从父亲走后,我从未吃过一顿真正的饱饭,一个月下来,我瘦了8斤,却只花了260元的生活费,比班里的女生还要省。瘦掉的8斤,我自觉是值得的。

那时,我常去的是2号窗口,打饭的阿姨看我吃得少,上下一打量就明白我是因经济困难才吃这口“猫食”的。她笑着问我:“这点饭够吃吗?”我微微一笑,说:“够吃。”但她却总是给我打很实诚的饭,盛很满的菜,还给我的饭浇上油光鲜美的菜汤,有时也会趁老板不注意偷偷在我的菜里埋两块排骨、一些肉片之类的我从未买过的菜。对于她,我一直是很感激的,所以总是对她微笑,但因为害羞,因为还有很多人在排队,除了“谢谢”二字,我连一句真正完整的感激之词都未对她说过。

和同学提及此事,有人说她真是好心眼,甚至话里还有丝嫉羡的味道,但是也有人说她是借花献佛,拿着老板的饭菜送我,做老好人。不是“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而是她在我心中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她双颊微黄,慈眉善目,笑容温和而晴暖,是天下所有母亲的真实写照。

现在,我也同她一样,在餐厅为我的同龄人盛菜打饭。可是她却不在了(据说她是来陪读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自然没必要干下去了),但此刻,我正站在她的岗位上,2号窗口,当然也要将她对我的关爱传递下去。我也要用心用爱去为我的每一位顾客服务,也希望和我一样受过她关爱的同学能用同她一样的心态去关爱身边的弱势个体。我更希望的是:体会到我关爱的同学,能用这份关爱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去将爱沿袭、传承下去,因为人类生生不息的,除了血缘亲子、基因原装配带的爱,还有一种爱叫陌生的关怀。

(四)我在窗内看你

也许在窗口打饭的工作人员都是年初老、色微衰的中年阿姨,只有我这么一个还算阳光的“青年才俊”,所以来我窗口打饭的学生特别多,队伍总是排得七扭八歪长长的。

而在给我的同学,我的顾客服务时,我最喜欢观察他们那变化万千的面部表情,有时阴云绵绵,有时晴空万里。他们清澈纯洁的双眸也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有的晶亮闪闪,我猜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能是考试拿了满分,也可能是在课堂上被老师高声夸奖了;有的目光潺潺,情意绵绵,我猜她一定是陷入了一段缠绵甜蜜的爱恋,她在男友宽厚温暖的怀中小鸟依人地享受着爱的宠溺,然后在人群的祝福中红着双颊接受男友的轻吻,在此刻,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是粉红色的;有的目光黯然涣散,犹如盘中的沙粒、风中的尘埃,没有方向,目标迷失,我猜他一定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困难,也许是学业压力难以承受,也许是家里发生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如果他是野性十足、玩心茂盛的学生,那一定是被找了家长或是惨败于网络游戏的厮杀之中。在这时,我会给他们一句轻声问候,比如“多吃点”,或者“注意身体”之类的,貌似无关紧要,但我相信这足以温暖他们孤独的心窝,因为他们倏然一亮的双眸已在不经意间告诉了我他们内心的微妙变化。

在我那穿梭如流的顾客中,有一个小姑娘给我留有较深的印象。她长得高高瘦瘦的,眉清目秀,由于新生军训刚刚结束,所以被晒得有些黑。她一点儿也不似其他新生,为来到这所重点高中而骄傲得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反而略显几分谦卑。她还有些孩子气,比如她喜欢用勺子吃饭,而且还是自带的,但又常遗落在餐盘中。所以每次她都会红着小脸害羞地向我询问:“哥哥,你看见一个橙色勺子了吗?”礼貌的言辞加上甜美稚嫩的娃娃音,让忙碌的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去为她找勺子。把勺子还给她时,她笑得很灿烂,连着说了很多声“谢谢”,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之后,她便总是来我的窗口打饭,还和旁边的同学夸赞我说“这个哥哥可好了!”之类的话,让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所以每次其他窗口的阿姨一看到她走进食堂,都会笑呵呵地逗我说:“小葛,你小妹妹来了。”

还有一个小男生,长得很是精神,喜欢穿白色运动鞋、浅蓝牛仔裤,T恤大多也是白色的,理得恰到好处的平头,看上去格外清爽。他基本上每天都是除我之外第一个来餐厅的学生,他常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偶尔加个煎蛋,而且他的钱常常是正好的,不像有些同学明明有零钱却还要拿红票子买,所以我对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感激。但他常是沉默着的,沉默得犹如一棵孤独的紫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从不拉帮结派,不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闹。沉默得似乎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每一个学生,不管是外在还是内里,不管是笑脸还是苦脸,不管是俊俏还是平庸,都是一幅最为独特的美丽画卷,都是一首最为耐读的精巧小诗。在那里,画着他们自己的阴晴圆缺,写着他们自己的悲欢离合,但却只有我在干净明亮的窗内静静品读。

我在窗内,他们在窗外。可是他们一定想不到,此刻正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声地隐藏在他们的生活边缘,以一种善意的微笑和敏锐的目光悄悄窥探着他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而他们更想不到,他们自觉平淡无味的生活正给一个陌生人带来无限的乐趣,就像不管光芒多么浅淡的星星,都会有人去仰望和欣赏。

(五)刺孩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十个人中有八个是好人,剩下的那两个也不坏,只是他们想不通,你就试试帮帮他们。帮了别人,自己开心,人家也会谢谢你。这话用在我的同学顾客中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当然,我是用绝对的真心来相信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在那千百个人中,总有几个小小的刺头来试图戳破我柔软的耐心与责任心。

有个齐耳短发,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的小姑娘,总是喜欢穿有些另类的类似和服的粉色小短衣。她经常来我窗口打饭,但却总是用一副冰若寒霜的表情和一张冷若冬凌的嘴来表达对我的不满——在对面小声咕哝“真小气!给的饭菜这么少”。但我敢保证,我给她、给每一位学生打的饭菜都是依照他们所要的量来盛的,只多不少。第一次她这么说,我对她微微笑了笑;第二次,我佯装没听见;第三次,她真的用她那名为“无理取闹”的小刺头戳破了我用爱包裹的耐心。我强遏心中的委屈与不满,低声说道:“首先,饭是后面工作人员已经装好的,与我无关,量是你自己要的,嫌少你可以多要些啊!其次,这菜老板规定只能给一勺零一小点,而我给你盛了一勺零一大半勺。已经足够了,若全给你盛去,后面的同学还吃什么呀?”但她对我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似乎充耳不闻,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反倒是她身旁高她半头长得挺精神的小对象一只手半拍半搂着她的左肩,另一只手冲我摆了摆,说:“学长,不好意思啊,我对象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旁这个宽厚老实的小对象,冲他微微一笑,说了声“没关系”,心里却暗暗骂道:这么一个冷漠的人,竟能找到这么一个老实善良而且长相也不错的对象,真是不公。

后来,大概过了很久,应该有两三个月了,我去校门口的文化用品商店买本,一进门便撞见了她。彼时,她已发过耳垂,正和小对象准备离开商店,看见我,她竟露出了异于往日的灿烂微笑,而且还特别亲热地对我说:“呀!学长,是你啊!好久不见。”面对她颠覆的形象,我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只得憨笑道:“呵呵,好久不见。”她又说:“学长,你怎么不在食堂干了呢?”话毕,笑容更加的灿烂可爱,完全不顾我们是站在商店的门口,挡住了店里人出门和门外的人进屋的道路。

我想,这就是她的可爱之处吧!率真,耿直,聪明,可爱又有个性。

我曾看过一部韩剧叫《幻想情侣》,里面的女主角赵安娜是个多金的毒舌女,为人刻薄又霸道,却因一次事故而坠入大海并丧失了记忆,后来被男主角张哲修救了,但她的脾气依然如从前,只是不再多金,所以张哲修给她起名为罗丧失,意思是丧失记忆,丧失人性。但此时,罗丧失的刻薄批判已不是先前的鸡蛋里挑骨头,而是大家都晓得却又没有勇气道出的真、善真美的真心话,比如“是你们先抛弃的炸酱面,逝去的炸酱面再也不会回来了,孩子们,这就是生活”,如“比我会对敞开心扉的朋友紧闭钱夹”,比如“猫咪只要被遗弃一次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你们要珍惜”……那么这样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毒舌女主角结局如何呢?相信聪明的你早已料想到了故事的完美结局——赵安娜和张哲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如此想来,我似乎也明白了那个女生为什么能有那么好的对象了。不过说实话,虽然我极力为我的顾客同学多盛些菜,但餐厅老板对量的标准限制真的是压榨到了极限。

在我的生活中,如她或者是如赵安娜一样尖酸刻薄的女生并不少,但能如她和赵安娜一样说真话的却寥寥无几。所以,面对她们,我愿意去摘掉她们面庞上那层坚硬冰冷的面具,去体味潜藏在她们柔软心脏中的人性的真善美。

(六)再见,主厨

在红豆餐厅,如所有校园食堂或街边小吃的服务人员一样,都是“新新人类90后”口中年老色衰、更年期前至的“欧巴桑”。在这里,我的青春气息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就像灰尘扑扑的地摊上突然陈列出一件光彩照人绚烂夺目的玉器,一时间引来了众人的关注。然而,又如同所有的宝藏一般,都不会赤裸或浅浮于地表之上,主厨就是这宝藏,深深地隐匿在后厨之中。

第一次见主厨应该是在我开始工作后的第一个周日,因为学校放假,所以餐厅不必赶时间,于是我和其他工作人员在餐厅的大圆桌上一起吃饭。因为是第一次和大家一起用餐,所以我多多少少有些拘束。当大家都停下了忙前忙后的动作一一落座后,主厨便坐在了我的对面。他的背后是扇明亮干净的落地大窗户,窗边有几株秋意灼灼的盆养类植物。午后慵懒的阳光散漫地流泻着,爬到了他的眉角边,淌到了他的衣袖里,让他在我眼里变得灿烂而不分明,但我却能感受到一股青春活力散射着无限的激情,来自阳光下他高挺的鼻梁、有神的眼睛,还有他的健谈与朗笑。

饭后,大家一边抄着手中剩下的零星碎活,一边嘻嘻哈哈地念叨着东家长西家短。而两个具有青春活力的人在一群阿姨大婶中自是能够暗自相吸的,所以很快,我和主厨便聊到了一块,也成了朋友。

主厨为人很是谦和,做好的饭菜总是先让别人尝尝,询问是咸了还是淡了,味道怎么样。他也经常在学生们吃晚饭还未离开前去做一些“问卷调查”,比如“你们喜欢吃什么菜啊?”“感觉今天这菜的味道怎么样啊?”或者“你们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啊?”同学们的答案他都会用一个红色的小方本整整齐齐地记录下来。有时,他也会拿着小红本来问我,但我除了夸他字写得工整、做事认真外,并不能给予什么有益可采的建设性意见。因为我对吃真的是个门外汉,不懂得粗,不晓得细,杂七乱八的能吃饱就好。反而是他,经常告诉我许多道理,比如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也不要光记在纸上,“更重要的是记在这里。”说着他用手轻轻地点了点胸口。看着他平稳地上下起伏着的胸口,我突然觉得这句被家长老师耳提面命了无数遍的浅显易懂的道理变得如此有分量,如此有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主厨,为什么每次你做完菜总是先让别人尝呢?难道你自己不能品出味道的好坏吗?”主厨笑了笑:“你看,这菜都是我用心做的,在我心里,它们个个都是我的孩子。”然后低下头又有些害羞地说,“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位父亲,你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舍得分出个好坏优次啊!”这话让我听得有些愕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把菜比作自己的孩子。可是转念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像我写文章,哪篇都自觉不错,篇篇难分伯仲,应该也是这么回事吧!主厨见我若有所思,便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我们两人会心地笑了。

一天放学,我像平日一样快跑紧走地赶去餐厅,却在餐厅门口遇见了主厨。按常理,这时的主厨应该在收拾他的小乐园——厨房,而今日他却正和另一个年轻人在聊天,我想应该是来了朋友吧!可是他的眼神却有几分落寞。我揣着满心的疑虑与担忧进了餐厅,不久就有同学陆续来打饭。不过说来奇怪,今日这学生人数如我的心一样空落落地少。工作完毕,我拎着一饭盒的“工作酬劳”走出餐厅,却见主厨倚坐在自行车上,双脚蹬在地上,把玩着黑色手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的背影,原来主厨这么单薄,而且是属于孩子的落寞的单薄,这让我想起他不过才大我三岁。

我上前,用傻到家的微笑向他问好,他却很牵强地对我笑了笑,说:“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说着,左手比划成电话的样子,慢慢放到耳边。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他的手——他的手指真长真粗,手掌也特别的宽厚。以前每次注意到他的手都是在厨房看他抡大勺的时候,心中不禁惊讶这是怎样的一双大手呀,竟能抡起这么大的铁勺和满满一勺的菜。今天我终于有了答案。可是今天,他这话分明又有离别的意味,这是我最怕的了。在经过片刻的心理斗争之后,我还是佯装没有听出话里的悲伤,于是故作很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说:“嗯,那当然了!”然后匆匆离去。还没回到寝室,就收到主厨的信息:“以后不能帮你留饭了(我的饭菜都是主厨在做好的第一时间装进保温桶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看着他的信息,我的双眼不知不觉模糊了起来。而给他回的信息,我写好一遍删一遍,来来回回数多次。“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我不知该用怎样的口吻和语气通过电子产品做告别,这种冰冷的人类再也离不开的小铁盒总是不能如我心意美轮美奂地传达我的情意。半晌的纠结之后,我却在最后只发送了以下几个字:“你做的菜真香!”

我打开保温桶,里面都是我喜欢吃的菜(他曾拿着红本问过我喜欢吃什么)——他是记在心里了。我一口口地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却分明在氤氲的雾气中看到了主厨在厨房挥汗如雨的背影,分明尝到了他对我真心甜美的祝福。没错,主厨做的饭菜真的很香。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吃主厨做的菜了吧!主厨以后又会怎样呢?而此刻,我只能对着这热气腾腾的饭菜道一声:“再见,主厨。”

后来,我从一起工作的阿姨那里听说,老板请来了新的厨师,硬把主厨逼走了。而一切莫须有的责任皆源于主厨认真细致的用料、专心不苟的工作所致的高成本低利润。其实,成本的高低和利润的多少也仅是相对而言的,更何况这餐厅的大厅中坐着的是三千多个拥有阳光般笑容的孩子。如果所有的厨师都能如主厨一般,那么苏丹红将不会出现,瘦肉精也无立足之地,所有的食品有害物都不会冒头露顶。然而可悲的是在主厨的上面,还有一位利益熏心的老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受害者永远都是食物链底层卑微而弱小的物种。生存竞争自然角逐法则已经把老板的心五花大绑成冰冷坚硬的石雕,而主厨就像无所桎梏的飞鸟,飞过这石雕,偶尔停息,或轻或重地衔一下石雕上的寄生虫,然后继续前行,继续高飞。

(七)红豆与蓝莓

红豆餐厅在学校并不是孤单的,它有一个有着瑰丽名字的邻居——蓝莓餐厅。两家餐厅并排地站在学校的东南角,安静却并不自若地抱着多多益善的心态等待着学生们在课间抑或是放学时的光顾。

一山不容二虎,全校可有两锅?意思是要想称王称霸,就不能给他人留有余地或位置;但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是可以有两个抑或是多个食堂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学生多啊!可是谁又会嫌钱多呢?尤其是小商贩,赚了小钱就往大钱上瞄。正如迈克尔·乔丹所说:“成功会产生更高的期望值,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里自然的演变规律。”所以,这看似和谐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的勾心斗角、暗渡陈仓,恐怕只有老板和几个“忠实”员工才知道吧!而像我这样无关痛痒的“半工”也只能算是略知一二,或者可以说是只知其一而不晓其二。但是能被老板信得过,并充以一颗棋子的功能来信手捻用,我不知道是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不知这是对我工作的认可还是对我人格的否定。

虽然老板患有严重的“妻管严”,但对外却还是很有威严气的,总是摆给员工一副高高在上的横眉冷对的骄傲模样,而且眼睛翻瞪得好像要爬到头顶一样,下巴也是扬得高高的;由于幅度太大太夸张,以致那原本还算正常的鼻子竟也神奇地变成了朝天鼻,就连黝黑的几根鼻毛也都骄傲地钻出脑袋,显得嚣张跋扈到不可一世。而底下的员工也配合得很是成功,一副颔首低眉唯唯诺诺的表情,可是没准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路的东西,这谁又知道呢?对于两面三刀的人,我一向是嗤之以鼻、愤恨到不行,可是此刻面对他们的表里不如一,我却是抱以一种深深的心酸和同情。

因为我想到了远在他乡的妈妈。妈妈也是为了我才出去打工的,那么她在那里是不是也如我眼前所见的一般,与其他员工站成一排,为了儿子而假装一副认错知罪的样子来接受老板严苛得几近无理取闹的责罚?想到这里,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在这几百平方米的餐厅内,老板拥有至高的权力和最为坚实的物质基础,所以在这个微型的阶级系统中,他永远是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个人。他有权拿着手杖对着在他脚下,匍匐在金字塔底端的人肆意发号施令。想要摆脱这样的桎梏很简单,撂挑子走人不干了就好,一切的自由便皆得以拥有。可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困难的——谁又肯因一时的气盛冲动而自毁饭碗呢?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否则在中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就算削尖了脑袋都要跻身公务员的浩荡行列了。

可能是因为我是学生抑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半工”,老板从来不训斥我,但我还是不喜欢他,所以那天他面带笑容地来窗口找我,我心中便有所反感。但我得承认,他的笑容是真心的,只是我感觉他的笑像极了《还珠格格》里那个绑架小燕子的棋社老板的笑——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奸笑。果然不过几分钟,事实就证明了我的直觉是正确的。他问我:“小葛,你念高二了吧?”“嗯。”“那学文还是学理啊?”我说:“学文。”他又接着说:“哦!那挺好的,要背的东西一定很多吧?”我由面无表情转为一脸狐疑地打量他:“嗯,是需要背很多东西,但也要做题。”“哦!”他仿若恍然大悟一般,又说:“那我考考你吧,看看你的记忆力怎么样。去蓝莓餐厅背背菜谱,回来告诉我。我刚接手,不太熟悉这些东西。”还未等我回答,他就用“看看我们将来的国家栋梁记忆力如何”来将所有的对话作了无可抗拒的终结。

面对这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说法,再考虑身份、地位和现实的情况,所有的愤怒与不满,我都只能缄默于心中。虽然这样,但没有人能阻止我对不良心机的鄙夷与嫌恶。我清楚地听那几位“忠实”员工说过:两家的菜价都是在开学前就商定好的,应该并无异议,所以面对学生,能够吸引其票子纷至沓来的不是价格问题,而是菜的品种、样式以及小小出奇的名称,这是所有学校餐厅在阳光下竞争的暗自法宝,是不得坦露的。而今日,老板的用意竟是赤裸裸地让我去套取这不算商业的商业机密。

当我踏上蓝莓餐厅的第一级台阶时,身体就失去了平衡,感觉像是踩在了云团上,轻飘飘的,随时都有坠落而粉身碎骨的可能,又像是被人束住了双脚,拴上了两只巨大的铁球,并在血肉中注入了滚滚的钢铅,举步维艰,甚至呼吸困难——我在心灵与肉体的苦难中苦苦挣扎。我紧紧抓着银光闪闪的楼梯把手,仿佛溺水者的救命稻草。可脚步的掷地有声却回荡在耳际,惊得我头皮一阵酥麻一阵战栗。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半个世纪那么久远吧,我才爬完这十几级的台阶,来到蓝莓餐厅的门前。

蓝莓餐厅有电视,高高地挂在东墙中央,正播映着少儿频道的某部动画片。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看见来了“客人”,很热情地跑过来招呼:“哥哥,哥哥,快进来!看看你吃些什么?这是菜谱。”小男孩的眼睛格外清澈,像一条可见水草的小溪,波光粼粼。望着他纯真又略带疑惑的表情,我的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我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在思索该吃什么的样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心虚吧!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体味到这么古怪的感觉,像是吃了一颗五味豆,酸甜苦辣咸,只有自己的味蕾才能知晓。蓝莓餐厅的老板娘从厨室中出来,拍拍孩子的小脑袋,然后一起等着我点菜。她有些发了福,胖墩墩的身子肉质突出,脸颊也是松懈下垂,有些像一捏一把肉的沙皮狗。但不知为什么,看她轻抚孩子的额头,用一种无比慈爱的眼光宠溺地看着乖巧可爱的孩子,我心头有一种被强行勒住的痛感——我想妈妈了。

本是打算记完菜谱就走的,但我不忍心让母子俩的真诚白白荒废,于是就随便点了两个菜。一顿饭两个菜这种情况在这之前是绝对不会有的,因为我每天限定自己只花十元钱的伙食费,两个菜就六块多,总不能一顿吃个胖子。饭菜的确是好吃,菜名也很是别致,但是,当我将餐盘中最后一粒饭、最后一口菜吃净之后,看菜谱时所有的记忆竟然都消失不见了!我想是吃到肚子里了吧!

回到红豆餐厅,我舔着故意留在嘴角的油渍,一脸嫌恶地说:“真难吃!”又按红豆餐厅的价格并将菜名稍作改动如数说给老板,老板拍着我的肩,冲我笑得梅开二度,而我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他转身进入更衣室,一会儿又拎着一包月饼哼着小曲向我走来,“啪”地将月饼甩在餐桌上,冷淡地来了一句:“今天中秋,你的福利。”

走出餐厅,灿黄的圆月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我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去问候他们,去向他们承诺:虽然独自在外,但我依然能把持好自己前行的方向,依然会做那个善良可爱的孩子。

因为我始终坚持着最本真的自己。

(八)私心

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坚信:在红豆餐厅,我是带动其经济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因子。首先在班里,我虽然孤僻,但人缘还不错,当同学们得知我在食堂兼职,都满怀好奇与惊叹地说要去为我捧个场;其次,作为校诗社主管,三个年级的诗稿均由我一人审阅,这为想一头扎进校园文艺青年行列的同学提供了极佳的条件。这样说绝非自诩,而是有确凿事实的。

很多次都有人趁我打饭的时候来问我关于诗社的事,也有来八卦我个人的,比如“学长,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有空能教教我吗?”比如“哥哥,你今年多大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于这些言之无物的词汇拼搭,我照单全收,均报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但有一条我是拒之门外的,有个小姑娘在我给她打完饭的时候,极为激动而羞涩地对同伴说:“哇!才貌双全的男子。”对于相貌,我是有深刻而清醒的认识的。我不是正太,也非型男,若套用蒋方舟的话,只能说从某种光线、某种角度、某种审美来说,我还算是气质男。所以对于她这种崇拜式的评价,我会冷静地抽丝剥茧,取其真核来小心收藏。

至于我的同学,他们像是被我贴过标签、做过记号的笔记,略显凌乱而神秘的符号提醒着我他们的与众不同,而其之于我的特殊性,在初入学的时刻就已注定,所以面对他们,我的笑容会多增几分,饭菜会多给几毫克,这样的微小恩惠足以让他们笑逐颜开到回班还贴我一个“够意思”的褒贬不明的标签。有时,看到同学排在了队伍的末处,我也会摆摆手,唤他过来。这像是某种暗自契合的信号,一经发出,便触及了彼此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只见他手疾眼快,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到前排,弃众人的白眼于不顾,一脸阳光灿烂地等着我问他要吃点什么。

尽管如此,我的“群众队伍”依旧是排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切都源于我给盛的够标准的菜量和优质的服务态度。时间一长,我身上被贴的标签越发的厚密。我以独行的姿态守护内心的真我,凭神秘的微笑昭示我不是冷血面瘫男,又用身上层层叠叠的标签向众人展示我不是因无人理睬而居高不胜寒。我以行走在校园中众人仰羡的议论和频频的回首窥探来堆砌出一层微薄的优越感,但又不止于优越感。在那直挺挺的腰板和平淡的面部表情下,更多的还是袅袅微酸。

因为我明白,无论是同学跃跃欲试地要捧场,还是各色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下,都有一颗私心在蠢蠢欲动。只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既得小惠,无非就是盘中多点察觉不出的以毫克来称重的饭菜和为了给予耐心缺失不愿候队的道德支出。

(九)时间质检

对于友情,我一直处于敏感而又模棱两可的混沌状态,但心中却又有着极为分明的择友原则:不必做到“往来无白丁”,但也绝不会是那种脂肪堆积、啤酒大肚,嘴上流油脚底抹油、吃完饭拍屁股就走人的酒肉之徒。他们可以衣衫不齐,可以在身体或心理上存有缺陷,也可以一副世人不明的疯癫模样,但在这贬义定语的覆盖下,一定要有一份用“真诚”所制的内质。

在餐厅工作,最消磨耐性的就是周日。因为放假,到餐厅吃饭的学生总是三三两两陆续而来,一点不比平日里充满激情与紧张的集中工作有意思。而若恰在这时,再有个朋友在一边安静耐心地等待,似乎心中的急火便又燎旺了几分,尤其是朋友愈发安静,这心中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就越是响亮。

然就是这样的朋友。然是那种很干净善良的孩子,拥有一副让女生都心生妒忌的大眼长睫,挺立的鼻梁嵌在白皙的瓜子脸中间,显得格外英俊精神。每个周日然都会找我,有时是陪他理发洗澡,有时是陪他买衣服、上网,但这都是“有时”,而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陪我。在餐厅,他总是先点好一餐盘的饭菜,然后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有时玩弄手机,有时托腮飞思,有时看我工作……这样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他的饭也凉了,菜也凉了,却还是要等我工作完一起吃饭。这让我对他心生一种惭愧与感动各自掺半的复杂感情。就连餐厅工作的其他工作人员见了,都说:“小葛,看你这朋友,可真够意思啊!”

还记得高一刚入学不久的某个周日,他说要和我一起学习,于是便跑到我的寝室,可是我当时正在逛街,就随口说让他在寝室等一下,马上就回去。他大约是午饭后十二点多到的,可我玩性大发,下午三点多才回去。于是,他便真的就一直在寝室等着我。见我回去,他不但没有半点的生气,反而还笑嘻嘻地问:“喂,给我买啥好吃的了?这么半天才回来。”他看我尴尬地挠着头,又笑笑说:“快学习吧!要不白来了。”其实在自习室,哪里是学习啊,净聊天说笑了。

然的妈妈也是个好人。我在学校不舍得吃喝,她便总是以让我“改善改善伙食,尝尝家的味道”为由叫我和然一起回去吃饭。而我在餐厅工作,不必花伙食费,她却又以吃大锅饭对胃不好为由,依旧让我去她家吃饭。我和然是好朋友,她对我和然是一般的好。

有一次她买回来烧鸡,喂了然一块鸡肉,又喂了我一块,而且是用手送到嘴里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爸爸妈妈,还没有谁喂过我吃东西。还有一次,我和然讨论乞丐很有钱的话题时,她还教育我们说:“以后在街上遇到老乞丐,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都要给一些钱,因为他们是老人,一定是情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和然都心有所悟、神有所会地点点头。

现在,高二的下半学期都已以白驹过隙的姿态恍然逝半,可我在学校依旧只有然一个朋友,他不仅以完胜的姿态战败了我严苛的择友标准,就连我孤僻自傲的性格面对他都不起作用—— 一见他,我紧绷的大脸就笑得能生出花来——我打心眼里愿意和然做一辈子的朋友。

《论语》里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句”,乐府诗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句,岳飞有“空悲切,白了少年头”之句。大凡关于时间的警言,都是只说出时间的量变过程,却忽略了其质变的淘金。

时间质检,是我在餐厅的顿悟。

(十)离开红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对离别莫伤的自欺欺人,就像我离开红豆。

离开红豆的原因于我个人来说是有着众多版本的,但将其细数勾画,无非就是两种——人性情怀和商业禁忌。从人性情怀讲,我是个善爱之人,为每位顾客打足标够量的饭菜,为每位顾客晒温暖洋溢的笑脸。我想,与其他员工相比,我的服务质量堪比那个一笑只露四颗牙到八小时的“微笑姐”。但从商业禁忌的角度来看,我的人性情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傻透腔,而且对于商业经济占有率的上升是一种类似“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亏损——笑纹深了,饭菜多了,收入的钱却还是那么几块,而且别人领情与否还须再议。在像红豆老板这样眼里只有蝇营狗苟的小商贩眼中,或许我就是个纯种天然无公害的讨厌鬼,所以他炒我是有理的。

但在我心中,却是有由可循的。我记得那是周日的中午,我给三三两两陆续而来的同学打饭。妈妈来电话时,我正在给别人找钱,我清楚地记得,他拿的是20元,花了7.8元,我应找给他12.2元,但是因为妈妈来电话,我心里一着急,又顺手甩出去10元,于是我找给了他22.2元钱。这一场景被站在一旁的好像是老板外甥女什么的亲戚看得一清二楚。在我匆忙接电话之际,她把钱要了回来,工作之后又把事情向老板如实禀告。我觉得她的这一系列行为是无可厚非的,毕竟错在我身,毕竟“胳膊肘向外拐”是一种痛苦的自残行为。或许是心理作用,也或许是真的,自这之后,尤其是老板娘,见我像是见了杀父仇人一般的仇视。在我心里,这是我被炒的一个不可撼动的缘由,也是我不肯弃置的耿耿于怀。我所有的辛苦努力,所有的老实安分,都因这慌乱之中随手带出的10元钱而付之一炬。所以最后的最后,“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况且我只是个IQ在平均线上下浮动的正常人”成为了我真诚悔过之后的无力自慰。

老板真正把话挑明是在一个很明朗的早晨。他像猫一样走路无声无息地向我飘来,坐在我对面,依旧是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对我说:“小葛,现在学习挺忙的吧?”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他的意图,只是我向来不是那种反应迅速、办事决绝、口齿伶俐的孩子,不能成为一个潇洒的炒老板的员工,所以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等着他的“逐工令”。不过这次,一向对员工极为毒舌的他把话说得还算委婉:“那你就好好休息吧!这几天就不用来干活了,你要是想吃饭就过来吃,没事的。”

其实,对于他最后这委婉的“逐工令”,我是心存感激的,因为他保留了我已经低到尘埃中的自尊心,让我存有最后一丝勇气和力量面带微笑地离开红豆。

真的,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我的身体忽然间轻得好像能飘起来一般,我深切地明白,这无端的失重感是源自内心的空洞。从我的座位到红豆的大门不过十几米远的距离,我却缓慢而持久地踱到恍若隔世,思绪蔓延出去,往事便一幕幕地播映着。我记得我以意志完胜睡虫爬出被窝时,舍友们还在美梦中酣畅淋漓,当我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舍友们才睡眼惺忪地问一句“几点了”,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还早着呢!”;我记得寝室“打更”的大叔一见我就是一脸明媚的笑容,因为天天早晨都是我帮他开又冰又冷的宿舍大门;我记得我以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行走在前往红豆餐厅的路上时,内心对于寂静的疏离是一种饱含怎样朦胧意识的挣扎;我记得……而当我真正离开时,却只记得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许哭,要对阿姨大婶们笑着说再见。我忘记了自己是以怎样干瘪无力的挥手向她们道别,只记得我努力控制着步伐,轻盈干净又利落,却忘记了走出门一脚踩空的踉跄是有多么的狼狈……

我心里很难过,却想到米沃什的诗:“让草覆盖住我们的脚印……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而我在红豆留下的足迹,也会被来往匆匆的人们身上飞扬的尘埃所湮埋,化为尘迹。该解释什么,或是该申辩什么,都已不重要。正如安妮宝贝所说:“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也许这只是你认为的合理。”但这不意味着你放弃自己的标准,做个适时懂得缄默而始终持有骨架的人。有其必要。

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悲伤,我的委屈,我的真实,我的分辨,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

(十一)你都如何回忆我

这是我《成长纪》的最后一节内容,是我对半工岁月的小结,也是一种左脑情怀的告别。

当我离开红豆的时候,除了回忆的频闪和思维意识的克制外,我的大脑几乎处于一种真空状态,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伤离别、愁事迁的太息悲悯,因为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行走是人生的状态,留恋和不舍仅是前行的羁绊。我的童年也正是从在这种炎凉体悟中戛然而止的,心理成长的迹象明显得几近终老。但乐观的思维与心态还是告诉我:不干活啦,温暖的被窝来啦!不干活啦,轻松愉快的周末来啦!不干活啦,我可以扬眉吐气不再低眉顺眼啦!我像人猿泰山一样捶着胸口甩着青藤冲着蓝天白云叫个不停,又似小孩一样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哼唱着“不干活啦,不干活啦,咿呀咿呀呦”——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达到亢奋的巅峰。

当然,这一系列的狂人行为都是我杜撰出来的。实际上,当我的大脑维持了一阵子空白之后,却没来由地想到一首歌,刘若英的《后来》:“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是啊,我的同学顾客们,当我离开红豆,带着不曾快乐的微笑对着映着朝霞闪闪发光的店牌说再见时,当你们再到2号窗口去感受高质量人性化的服务时,当一群鬓发缭乱而面色阴沉的大娘大婶们为你们盛菜打饭时……你们又将如何回忆我呢?是记得我满满的微笑还是足足的饭菜?是想着我利落的动作还是抹掉的零钱?一切都随你们吧!我曾经穿过的白色工作服还挂在餐厅的墙上,它像我为自己在悄无声息中立下的无字碑,是好是坏,是善是恶,皆由你们评说。但它却只如我心一样的干净。

而我在红豆的工作,实际上仅是一个以勤工俭学为冠的社会体验。我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的心理积极融入这个小圈子。我也曾把红豆餐厅当作自己的家,在家中,总是有人扮红脸,也要有人唱白脸。所以,我对在红豆内部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看作家族内部无伤大雅的摩擦,以一种像“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心态去自然理解。尽管如此,看到的还是记住了,记住的还是感慨了。在这里,我看到了比名次的角逐更加激烈的商业竞争,看到人因利益而变得几近狰狞的面部扭曲,也体味到了沈从文没有绝对坏人的写作源点,更有感于“小人物”寄人篱下的辛酸泪,看到了社会底层有同病相怜的人对彼此所发出的悲悯与慈悲。我无法用褒与贬去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最终的结论性的定论。对人性对事理的阴晴既变、盈虚彼道的通透理解是一种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的修行吧。

在这份题为“修行”的答卷上,我为自己在及格的评定栏中画了一个暗红色的对勾。倘若我是客入其中,如鱼得水,忘乎所以,那是不及格的表现;倘若能保持真我,坚持自我所设定的人格原则与道德底线,则为及格;而真正的优秀是人情练达,非即非离,若隐若现的缥缈状态——不及格是我俯视的蚁点,而优秀却又是一场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我站在及格线上,对所有的商业化画上名为道德底线的边边框框,而又对所有的人性美好奖励原则至上的温情。我在及格线边游移,如鱼得水,欢快而自得,商业的逆流让我激涌奋进,人性的高标让我无所畏惧。在红豆,我以一种鲤鱼跃龙门的姿态蜕变,却又不忘真我,这于我而言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成长机会,也是我人际上得过的最优成绩。

但人际上所潜在的许多暗章仍是我所不能体会的。比如我不明白老板明明夸的是甲人,第二天却又给乙人涨了工资;比如明明是丙人最勤恳,而在员工评比中丁人却得了优秀……这种颠三倒四、张冠李戴的情况,经常让我成为又高又二的丈二。但我却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对其进行收效甚微的免疫。比如我时常一脸疑惑地望着老板,以示心中的不解和猜疑;比如面对老板的笑,我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心里却反感到了极点。不由得让我想到梁遇春《笑与泪》中所列举的让人恶心的笑,但一想到他在炒我时平易近人的言辞,心中又是不尽的感激。对于老板,我始终是在矛盾的海浪中漂泊起伏。

经历的这些事,我都将其划定为我成长的必要条件。它们就像海中的波浪,推着我成长。但成长这个抽象词汇于我而言,却始终无法给予一个既定概念。李碧华说:“当我突然想起你的脸,就说明我已经老了。”而我呢?应该是很轻冷地说出“不必了”吧!因为从红豆出来,“不必了”真的成为了我的口头禅。伤害我的人,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我的一句“不必了”,他们所有的道歉和悔意便都被我的心“啪”的一声拒之门外。当有人向我示爱表好时,我的一声“不必了”,也都将其封之门外,但暖意的接受却是一种自知。

“不必了”,是我走出红豆后对人世所发出的孤傲而凛冽的信号,是一种独立成长的宣言——不依赖,不托靠,像三毛笔下的那棵树一样骄傲而卑微地静默成长。

离开红豆,老师、同学、员工、老板,你们又将如何回忆我呢?是带着笑还是很沉默?但都请你们准备好吃惊的表情来面对我的成长变化,因为我比阿蒙的蜕变还要迅疾。

你都如何回忆我,请脱离形而上,相信物方生方死的蜕变速度。因为我已成长。

获奖者感言

葛元利

这篇文章是我在学校食堂打工时创作的,写它的初因不过是简单的记录罢了。生活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记录,因有些美好不仅在现实中转瞬即逝,而且在大脑中也会逐渐褪色,一点一点,直至面目全非,无法复原。况且我是一个记性超级烂的人,只想在青春的大好时光里尽量多捡拾一些美丽的韶华碎片,以作长大后、衰老后可堪回首的资本——阳光慵怠的午后,藤椅,香茗,和那个人手牵手,静静躺着,翻看年轻时的日记、文章,然后突然发现:噢!原来我还有一段这么烂漫的时光!闭目回思,满脸的静谧祥和,比阳光更温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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