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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

2013-04-29何婧婷

新作文·中学生适读 2013年7期
关键词:老徐卷子气球

评委授奖词:不知道你怎样回忆青春的时光,一些人,一些事。在这里,天生会讲故事的何婧婷用一种轻松的姿态和轻松的语言向人们讲述了一段不太轻松的青春往事。『徐清楝』与『蒋余声』,两个活力四射、古灵精怪的少年,在高考的压力下,不顾迂腐校规和刻板老师的『重重围捕』,用青春期特有的莽撞与坚持,为高三交上了一份还算满意的答卷,也为青春留下了一个可供品咂却又带点遗憾的回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或许『余声』和『清楝』都想永远停留在那段共同在自习室昏天黑地做题的时光中,但是,岁月的手却又无可避免地把他们推向了各自人生前行的路上。想留而不能留,这是成长最大的无可奈何。

(子衿)

1

徐清楝是我高三报到那天遇见的,第三个打伞的人。

我心里暗自纳闷儿。如果那是个晴天,我可以把它当成阳伞;下雨了,那一定是雨伞;可那天偏偏是阴天。我左思右想就是琢磨不透这一串儿伞的来历。第一把伞飘过来,我愣了一下;第二把伞飘过来,我愣了两下;直到徐清楝过来——我还想愣第三下呢,这就踏空了楼梯,一摞“总复习”瞬间变成了一摊。

他问我:“需要帮忙吗?”我说“好”。

忘了说,那天徐清楝打的还是把红伞,红色白点的那种。事后想来,就是个放大版的“Hello Kitty ”蝴蝶结。如此的娘娘腔,我每每想起就会笑出声。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打这样一把伞,他惊讶地看着我说:“打红伞不是意味着抗议吗?”说得我都愣了一下。不过,我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说:“你漏了一个最关键的步骤。你应该先把伞撑开,然后,伞柄保持水平,伸出胳膊,把它水平地夹在胳膊底下——记得,一定要保持水平。”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步变化,有点认真,也有点迷糊——这就对了。我说:“就差一步了。最后往伞上面写两个大字:抗议。这叫——游行——”

他“扑哧”一声就笑了。我也跟着笑,椅子都颠颠地颤。没想到他被骗还这么天真。那时,他已经成了我的同桌——居然。

我说这个“居然”,是有含义的。一方面是对偶遇同桌的惊讶,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突出一个悖论。高中同班同学,居然到高三才认识,一听就是一中的。以前的一中可不是这样,那时我们还跳交谊舞当课间操,我们有艺术节、体育节和砸壶撕卷子的期末暴乱,我们还有情人节的烟花和春天的黑丝袜。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以包容兼纳的校风和江河日下的高考成绩断送了校长的仕途。雁过留声的就既往不咎了,收拾烂摊子还须继往开来。

是的,一中的男女生是分开的,分别校区,单独培养。直到教育局施压扩招,渐渐地,校园里栏杆的损坏率有所提升,学校这才注意到了环境最大容纳量的问题,不得已申请了第三个校区。然后呢?

——然后?还有什么?

——当然是谁去第三个校区啊。

我丝毫不怀疑,校长在做决定的前夜一定彻夜未眠,不然怎么会头脑这么不清醒——他说:“把高三单独放在一起,我就非让他们忙得没时间也没心思谈恋爱。”

于是他错了。道理很简单,就像那个古老的悖论:法律有效的前提是它有效。这个很好理解:我们服从法律,并非因为法律是公正的,而是因为法律是法律。也就是说,唯有得到所有人的服从,法律才合法。当然,我们也可以跳出这个怪圈,如果一开始我就压根儿不承认这里有什么规矩,所有规矩就对我不起作用。我和徐清楝就是这样的变种。就像语文老师在台上讲课,我们照样可以说话,并且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我也丝毫不怀疑,如果全班学生都这么干,语文老师甚至会怀疑他自己到底存在不存在。

但是很可惜,更多人愿意相信他的存在,或者说愿意借助对他存在的相信来证明自己存在,所以语文老师就把老徐点了起来。他对着讲台上贴的座次表,戴上老花镜瞪大了眼睛:“徐——清——柬,站起来。”

老徐很随意就站了起来,并且面不改色地说:“我希望您能再看一下我的名字,如果您是数学老师,我会告诉您那个字读什么,但您是语文老师,并且是任教这么多年的语文组长,不认识这样的字,我也觉得有损您的名声。叫我请柬的人太多了,我要是一一去找他们要喜糖,我也要不过来,但我今儿还真想要了,您看。”说完笑了笑,留着语文老头儿一个人呆在台上。

我忍了半天没笑出来,周围却是一片死寂。我抬起头看他,肩膀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语文老师死要面子,在年级组里是出了名的。早有人说,他上课讲错了什么,你最多下课找他说,当面提出他不仅死不承认,还给你穿小鞋。虽然他一直待在女校,但要说老徐没听说过这么个说法,还是略显牵强。由此可见,徐清楝不仅严肃认真,并且不畏艰险,并且,运气很好。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下课铃响了,门口还围了一群邻班来借化学书的,这课想不下都没辙。

最后语文老头儿还是走了,什么都没说。但我看着他直愣愣的背影就觉得没好事。

果然,徐清楝大课间就被请去办公室喝茶。后来我问他,被训了点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叮嘱我就说是他找我说话的。我心里纳闷儿,也套不出答案,只好希望语文老师再找我去喝茶。

下午我果真被请去了。语文老头儿问我,上课的时候,徐清楝是不是找我说话。我说是啊。他又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听他说话?”我一愣,说:“他说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嘴长在他身上,即使我不听,他说话还是破坏课堂秩序啊。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难道我有错吗?”语文老头儿一想也是,也就没话可说了,只好把我给放了。

后来我才听到另外一个版本。徐清楝说:“就比如今天这个情况,老师您在讲台上讲课,我们没有听课,如果说最后没考好,责任在谁呢?当然跟老师您没有关系,因为有听课的,也有考好的,所以肯定是怪我没有听课。那同样了,我讲了话,有听我讲话的,也有没听我讲话的。蒋余声选择听我讲话,耽误了语文课,这事儿也不可能赖我啊。”语文老头儿一想,这话有道理,所以后来决定再找我谈话。

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发现徐清楝也没错,我也没错,那只可能是他把我俩点起来这个环节出了错。但是根据语文老头儿的内心法则,他永远是正确的,于是他心理不平衡。所以,这事儿还没完。

第二天语文课,他高调地要发起一个杜绝上课讲话的活动,并且慷慨陈词了一节课听语文课的好处和上课讲话的坏处。他说,像徐清楝这样上课讲话的人,语文肯定学不好,高考肯定考不好,到最后也就上街蹬个三轮卖个煎饼,指名道姓,丝毫不含糊。

但后来第一次月考,徐清楝用年级总分第一,语文单科第二的成绩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他每次上课都提的口号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我有点儿后悔语文多考了两分,但后来想想,也好,算是给语文老师一个台阶下。但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课还得上,日子也得过。表面文章永远存在,你大可不必在意。所以学校即使拼命给我们施压,也还得把男女生放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并且也不会在教室中间拉一个帘子或者搭一个隔板——毕竟这样既不利于看黑板也不利于防治斜视。所以比起相当可笑的“垂帘听政”,我所看到的这一切不过停留在口头而已,连那一层薄薄的帘子都没有。徐清楝在晚自习的时候扔给我一个本子:“嘿,你把最后一道题看一下,这题目很有意思。”我咬咬笔杆,皱着眉头去推导公式。

这是我看见的徐清楝,他从来不关心明天交什么作业检查什么东西,只是默默用一个晚上做完一大份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把那些有用的结论和公式抄写在笔记本上。他跟我说,记下来这些,有一天会用到的。我咬咬笔杆,皱着眉头去抄他的总结。

2

后来有人说,我跟徐清楝谈恋爱。

说到谈恋爱,这个学校的人脸色马上就变。大概是前些年因为恋爱葬送了几个北大清华的苗子,个例就被放大成公众问题。想想也是,一个状元的宣传力度远大于一百个考上一本的学生,所以学校不惜下血本把它当作阶级斗争来搞。我问徐清楝:“怎么办?”

他问我:“我们谈恋爱了吗?”我说:“没有。”

他说:“那不就完了吗。”

“可是别人没觉得完了啊。老师会不停找你谈话,同学也会在背后指指戳戳,你还指望有清净日子过?”

“那好吧。”徐清楝无奈地笑了笑。

所以我们又到了办公室喝茶,一人一个屋,一人一个审查老师,待遇相当高级。一中遵循公安局审查嫌疑人的制度,隔离并且轰炸。在没法对口供的情况下,任何一点编造成分都会以矛盾形式展现出来。不过,如果事情确实没有,这样的审问不仅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让人心灰意冷。说句实话,这些老师的心态很奇怪,他们正儿八经地审问学生,内心深处,又不希望面前的嫌犯变成罪犯。没有刑讯逼供,事情只能悬而不决。但是,跟案件不一样,这里流言的杀伤力远大于事实。折腾了一大圈,最后证明完了你俩没谈恋爱,结果大家都以为你俩在谈恋爱。

我才不想折腾这么大一圈。所以,我跟徐清楝说:“我们谈恋爱吧。”

我接着说:“这些年审问的案例,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哪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去跟这帮人兜圈子?更何况,传闲话的人不过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你要是真谈恋爱了,他反而不说了。你信吗?”

他说:“好吧。”

于是第二天中午,我和老徐就手拉手从教室到食堂吃饭,一路上有说有笑。事实上,我也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宣言的人太多了,从讨债的到维权的,一样败给了人口基数。我甚至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过刻意,反而把所有人给吓到了——那也好,也算歪打正着。但很可惜,我错误地预估了局势。蓦然回首,我们的后面跟着同学,同学的后面跟着老师,老师的后面跟着政教主任和校长,这一串人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拱进了食堂。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还是得说,我和老徐又被请到办公室喝茶。他们永远认为,解决不了思想问题自然没法搞好学习,所以课可以暂停,话必须要谈。但我从不认为我们无法自行解决的思想问题,到他们手里能有什么进展。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敷衍我还是会的,毕竟从小到大,身经百战。观棋不语真君子,当然,也可能是晓得这句话的混子。

于是他问:“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徐清楝谈恋爱?”我说知道。他又问:“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上高三?”我说知道。他再问:“你知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我说知道。他还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说知道。他“噌”的跳起来,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你要是不想听你就给我出去。”我说知道。

这就完了。他以为我会好好说,结果我出去了。

徐清楝在门口对我打了个手势,他说:“余声,走,有好玩的事情。”

我们从三楼跑到五楼,我才知道那里居然有高二在上竞赛培优课,而不只是一些闲置的教室。物理老师讲解习题的声音异常洪亮,而走廊那么安静——居然也可以如此安静,我有点不敢往前走。徐清楝说:“我们要去当小偷。”

“当小偷?你要偷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把身子靠在墙上,“你紧张什么啊,一没让你偷东西,二没现在偷东西,三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然后下课铃就响了,大批的学生从教室里鱼贯而出。老徐在教室门口晃了一圈,又晃了回来:“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自习教室!”他的手心里,是一把亮晶晶的锁。

我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把锁拿走了,他们怎么锁门?”

“那不正好?拜托你不要用脚趾头思考问题。是个学生,就会把门栓插上,然后虚掩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挑了挑眉毛,“回去收拾东西去吧。”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去上课——准确地说,是除了班主任的课以外的其他课,都在竞赛教室上自习。上午一份数学卷子,下午是理科综合,晚上是英语和一份除了作文的语文卷子。日子很纯粹,一抖一地字母数字。

后来,我们索性连班主任的课也不去了,这个世界好似已经遗忘了我们。学校不仅觉得管不了我们,也觉得没有必要管。总之,第三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徐清楝是701,我是687。满分750。

那时候我还有无限的勇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如此胡闹,成绩依旧在突飞猛进。说句实话,以前虽说成绩不错,也仅仅是在普通班混上前几名,梦想着能考一个211最好是985。那时候,我自负并且目中无人,我胡闹却又一往无前,我翘掉一天课却有时除了五小时睡眠以外都在拼命学习。我是个长着文科生脑袋的数学物理白痴,每次完成一份卷子总是士气昂扬地要对答案,声称一定会比老徐要好,最后却总是需要他一点一点讲解我不会的题目。

那时候徐清楝还有神秘的小总结,那时候我还有徐清楝的神秘小总结;那时候徐清楝总是能感知到考试能考什么,那时候我总是能从徐清楝那里套出来他的感觉。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天台通道的钥匙。做完卷子的时候,我们有时在天台上聊天晒太阳,有时也一起吹风看星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故事,顺带调戏一下老徐:

“有一天,老徐走在森林里,他遇见了一个小矮人。小矮人送给老徐一个气球。老徐拿着气球,走啊走,突然气球就飞到了半空中。老徐心里很害怕,于是问气球:‘气球气球,你要带我去哪里?气球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安全的,跟我走。于是老徐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气球走。突然,气球下降在了一座城堡前,老徐想要走进去,可是守门的卫兵说:‘你袖子上没有家族的徽章,不许进。气球说:‘有啊有啊,徽章在我身上呢。于是卫兵说:‘气球可以进,小伙子你不行。于是老徐眼睁睁地看着气球进了城堡,左等右等,气球还是不出来……”

老徐问:“然后呢?”我说:“没了。写你的生物题去。”老徐不愿意,于是我说:“老徐在路上遇见喷火龙,就被喷火龙给吃掉了。”老徐还是不愿意,他说:“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比如说老徐施展魔法,变成了城堡的主人呢。”我说:“当然,如果父亲白化不色盲,母亲色盲带有一个白化基因,那么生一个色盲又白化孩子的可能性是四分之一。”老徐悻悻地说:“好吧,我还是写生物作业吧。”

3

那应该是最好的时候了。那时候的我,以及那时候的徐清楝。我觉得我们完全地活在了一个世外桃源。这么多年,我从未梦见过他,却有时突然感觉他还站在我身后,拍我的肩膀,说:“余声,走,有好玩的事情。”

那时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周一的大清早,七点一刻,我还趴在桌子上补觉,他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事情。出了班门我才发现,只是个广场上的升旗仪式。我拖着脚步跟在后面,完全对正儿八经的事情打不起精神。他就让我看他转发的微博,上面说,学校修订了校规,据内部消息,增添一条:不允许男生和女生并肩行走。“那又怎样,”我打了个呵欠,“好像他不这么写,他的助理就可以跟他走一排似的。这下好了,助理可以走前面了。”我自顾自呆呆地点了点头。站着看升国旗真是项体力活,站得我腰酸背疼脑袋木。

“你还是没到神回复的境界,”他狠狠地拍了我一下,“不许睡,倒了可没有120。”

但一切还是那样乏善可陈,这样的套路我已走过无数遍。高一的时候,不知谁说我发表过文章,我就被拎到学生会去写升旗演讲稿。坐在政教处的电脑前写稿子,一样的大套话,一遍一遍被政教助理审核,写到坐骨神经痛。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不死也行,只怕会被套小鞋,就只好为了政教主任或是校长国旗下威风凛凛的一段陈词充当人民英雄——幸好不是纪念碑。后来我上了高三,写稿子的就换了人,至于是谁我也不关心。反正就是写,写完然后审,审到没问题了,周一早上交给领导上去读,台下的人照样打瞌睡。

所以我也在打瞌睡。政教主任说:“大好青春,朝气蓬勃,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我说:“呼。”政教主任说:“花儿虽然美丽,但青涩的果实并不值得采摘。”我说:“呼”。徐清楝又拍过来一巴掌:“醒了醒了,到关键时候了,你要不听还不如直接去班里睡。”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继续听政教主任说:“众所周知,学习是高中生的主要任务,大学也是我们每个人梦想的地方。因此,为了弘扬优良校风,建设和谐校园,根据上周例会投票表决,我们决定在校规中增设一条:禁止男生和男生并排行走。”突然,政教主任也愣了一下,随即广场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政教主任慌忙询问助理:“这怎么回事?稿子谁写的?你又怎么审的?”这些压低声音的训斥全部通过麦克风传递了出来,台下便笑得更剧烈了。后台手忙脚乱拔麦克风的电源,扩音喇叭里划出一道刺耳的“嗞啦”声。一切像倒了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无法收拾。

徐清楝带着我从队伍后面绕行而出,逃离了这一锅粥。

实话说,我丝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老徐捣的鬼,但我也不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毕竟事情的源起在我们,是因为我们这样风风火火谈恋爱,才导致校领导火急火燎去改校规。但改了又如何呢?他会开除我们吗?他哪里舍得,还巴不得我们高考完挣荣誉。他能记过吗?他也不敢,万一因此录取受到影响呢。人说杀鸡儆猴,他最多也就算是个磨刀儆猴,但磨刀还可能砍柴呢,更何况我们三千万年前的祖先都已经不是猴子了,谁还怕他吓唬。

所以他只好哑巴吃黄连。徐清楝说:“也就带你放松一下心情而已,没必要当真。回去好好给我学习,上午蓝卷子的最后一套,一百三能做到吧?回去你把我第三章的总结看一下,还有昨天卷子的订正对改,都做过了吧?”

“那我还是回竞赛教室去吧。”

黑色水笔的油墨在纸上一点一点洇开。疲惫,从身到心。我想睡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但我看见身旁徐清楝的身影,他迅速地做演草,画出优美弧线,在卷子上写下结果,我心里突然又一阵一阵地难过。我是怎么了?我拼命地问自己。我究竟在做什么?往前走,结果又在哪里?徐清楝是个神话,但我不是。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卷子上,公式,化简,挑出正确的选项。

那个春天异常难熬,教室里的人们因为焦躁显得莫名兴奋。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空气中膨胀,那也许只是恐惧物极必反带来的假象。偶尔回班上晚自习,课间总有飞盘通过墙上的换气窗从我头顶飞来飞去。飞来飞去的还有毽子,大声的笑闹,奔跑,也会有大批人在后墙跟对答案,偶尔有人掩面哭泣,其余人充耳不闻。寝室门落锁的“咣当”声,凌晨一点半关台灯的“咔哒”声,从套卷里一份一份撕下来的“嘶啦”声,我不明白究竟什么更真实。所以我只好选择远远地躲开它们,在五楼,尘埃落定,上课铃和下课铃都是纯粹的音乐。

所以我就这样换上了裙子和凉鞋,无知地走向了夏天。高考那天我穿了最漂亮的公主裙和高跟凉鞋,尖细的后跟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我在监考老师宣布入场的时候冲到警戒线前,这样既可以避免多烤一会儿太阳,又可以在人潮涌动之前去个卫生间。我为自己的小伎俩偷偷一笑,转身就看见徐清楝在对面楼上向我挥手的身影。

“加油,七百五!”

其实,也就是一生中的两天罢了,一生里有太多两天。我经历过体力透支的眩晕,目睹过忘拿准考证的哭泣和狂奔,更多则是“考完数学我哭了,考完理综发现哭早了”这样无奈的调侃。我以为这一切会刻骨铭心,事实证明过了不到半年我就忘了语文作文题目是什么。考完最后一场英语,打开手机,看见徐清楝的短信:“晚上七点校门口集合聚会吃烧烤,都咱班的人,你去吗?”回复他:“好”。

后来证明即使没去KTV,我们依然吼了好多歌。啤酒落在肚子里,微微有些眩晕。烤架上的肉串冒出缕缕白烟,远远还能望见教学楼顶的天文台。场面有些混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是过了今天不再想明天一样。我坐在角落里,咬着汽水瓶子里的吸管。

后来我花了很多年才看开生命里的很多东西,一切因果来由,事物自身的属性和内在秩序。我不想回想那个夏天的波折,我以为我完蛋了,却拿到出乎意料的分数;我以为会出现转机,却第一志愿落榜。后来我在一所朴实踏实的学校学习理工专业,我不喜欢它,但它令我历经痛苦忍耐,最终得到领悟和慰藉。我突然想起一天我跃上天台的栏杆,坐在上面冲老徐扮鬼脸,他大惊失色,一把将我拉下来,厉声呵斥我。我想起所谓原则以及是非的种种,想起走过的路以及事情背后的深意。我最终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天徐清楝执意要送我回家,说我喝多了,不放心我过马路。我说我没有,清醒得很,还在花坛的边缘踩起了平衡木。他说:“走吧,听话。”后来在楼下,他要跟我说一段话,让我好好收着。

他说:“我上大学以后,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很迷茫,所以要早早明确自己想做些什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勇气,不要理会别人在做什么。”我说:“怎么会?要上课,还要读书写作,还想学吉他、学画画,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再说别人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你所理解的生活总会变化。我想说的,是我看到的,作为你的朋友,我做一个善意的提醒。有一天,你终究会明白。”

闹了半天,最后折中处理,我用手机录下了那段话。他说不早了,回家早点休息,这两天有时间多看看有关志愿填报的书。他说:“我先走了。”

我在背后叫住了他。

我说:“清楝,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很显然他愣了一下,随后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我走到二楼,看见他走到路口,等待绿灯,穿过斑马线,最终消失。

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的高三,就这样过去了吗?

它最终带给我的,绝非悬念,而是空白。

大学以后我反而和老徐疏远了很多。虽然彼此都留了电话号码,但是老徐不上QQ,没有微信,更没有“人人”之类的聊天设施。在我和旧日同学热火朝天说着旧事的时候,他被遗忘了。唯一一次通话是我问他怎么不参加寒假的同学聚会,他说还在学校里,有课题要做,随后因为信号不好只好挂了电话。

后来听说,老徐因为总是旷课被学校警告。当时辅导员找他谈话,一方是官腔,一方是实际,自然谈不妥。后来辅导员说:“你再这样,会被学校劝退。”他说:“劝退怎样?你们如果不觉得可惜,自然有学校接收我。”随即他报出了一个美国大学的名字。辅导员冷冷地看着他,估计见多了那些“出国镀金”的纨绔子弟,但随后她听到的是一声晴天霹雳,“不是当学生,而是当教授。”

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又鼓捣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当年他说:“我一天做100道圆锥曲线题,我就不信3天做不完所有类型。”他也就那样做了。后来据说他去了一个实验室,做自己喜欢的课题。当然这也是听说的,我已和他失去了联络。

我还记得他在路灯下被拉长的身影。他说:“我一直觉得很可疑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当你认为一件事情错误的时候,站在它的反面就是对的吗?你在通过一个错误的标杆证明你是正确的,但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如何选择,真正给你自由的时候你反而会失去自我。你应该想的,是你需要什么,按照内心的指向走,专注,真实,简单,踏实。”

一分零三秒,我低头,看见他在地面晃动的影子。

他说:“不早了,回家早点休息,这两天有时间多看看有关志愿填报的书。”他说:“我先走了。”

他说:“有一天,你会明白。”随后在路口转弯最终消失。

获奖者感言

何婧婷

这一次,我心意单纯,想写一个好玩的小说。这不容易,我得承认。立意深刻令人肃然起敬,写作难度令人肃然起敬,在走过追求深刻与追求难度的路之后,我不禁问自己,这一切存在的必要性。表面展现的深度背后真的是有力度的思考吗?我们贸然去写那些并不熟悉的事物,是否对读者也是一种错误的指引?这样的思考令我心生敬畏。这一次,我只是写了我的高三,写了我的快乐,也写了我的挣扎。毕竟,人生处处皆禅意,你若明白,我便不必多言。退一步讲,即使它只是个好玩的故事,能带给你好心情,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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