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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真好

2013-04-29白连春

青年作家 2013年7期
关键词:红苕海城市

白连春

天不亮,方草婶就起床了。昨夜,她听见风刮了一夜,想,河边的桂圆树林里肯定有很多落叶。背着背篓来到河边的桂圆树林一看,果然,很多落叶。方草婶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放下背篓就开始捞桂圆树的落叶。

不一会儿,方草婶背脊上的衣服就汗湿了。又过了一会儿,方草婶的额头上也有汗了。这时,天才亮起来,蒙蒙的,一些雾随着风在长江岸边的山坡上飘。方草婶捞落叶的劲头更大了。她怕别人来和她抢;如果没有人来抢,把这些落叶全部捞回家,一个春天,她就不愁烧的引火柴了。当方草婶捞到第三棵桂圆树的落叶时,来了一个女人。女人是邻村的,姓宋,也来捞桂圆树的落叶。姓宋的女人看见方草婶,说,方草婶,你来得很早啊,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那边有个小娃儿。

噢。方草婶似乎没有听清女人的话。她担心有人要来和她抢落叶的事,竟然成现实了。她有一些恼怒。

你说啥?方草婶问。

那边有个小娃儿。宋姓女人又说了一遍。

有个小娃儿?那个小娃儿这么早在那边做啥?方草婶问。她的手没有停下来,还在捞着落叶。

不是,女人说,是有人丢了一个小娃儿,好像死了。

好像死了?!究竟死没有死啊?方草婶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

我怎么晓得?女人说,好像刚丢的吧,光溜溜的,就在路边。

哭吗?

不哭。

方草婶扔下手中的竹耙,就朝宋姓女人说的那边跑。不一会儿,方草婶就看见长江岸边半山坡上,自己家的一块红苕地里,就在路边不远,两垅红苕之间,果真有一个小娃儿。方草婶跌坐过去,双手同时伸出去就把娃儿抱在了怀里。

小娃儿赤裸裸的,冰一样凉,显然是冻僵了。

是不是已经死了啊?缺德的,生了娃儿扔在河边!方草婶在心里狠狠地骂。这么骂的同时,方草婶赶紧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娃儿放在胸膛处。然后,方草婶回到桂圆树林。这时,天,差不多亮了。

是不是有个小娃儿?女人见方草婶回来了,问。

方草婶不理女人。她认为这个女人也是个缺德的,看见路边有个娃儿都不关心一下。方草婶把捞拢成堆的落叶装进背篓里,松松的,刚好把背篓装满。方草婶本想多捞些落叶的,现在顾不上了。现在,她要赶紧回家,看看怀里的小娃儿死没有死。

小娃儿刚放进胸膛处的时候,像一块冰,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当方草婶背上背着一背篓桂圆树的落叶,怀里抱着小娃儿,快走到家时,她分明、真切地感到怀里的小娃儿动了一下。方草婶的心一激动,脸上就淌下泪水来,但表情却很灿烂。

这是方草婶生命中最愉快、同时也最愁苦的一个春节。

方草婶在自己家的红苕地里捡了一个小娃儿的消息,一瞬间,就传遍了小山村的角角落落。很快,就有人来看。小娃儿完全醒了,方草婶正抱着小娃儿给他喂奶。三个月前,方草婶刚生下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所以,奶水很足。

还是个男娃儿哩;果真是刚生下就扔掉的,身上的肉都还是红的。这么冷的天,居然没有冻死,这娃儿命真大啊!说不定是山下工厂里的东北人生的私娃儿哩;私娃儿聪明啊,养着吧。村民们议论纷纷。

养?咋养?拿啥养!方草叔接过村民的话,气冲冲说。

方草叔和方草婶两口子,儿子好像专跟他们过不去——他们想要一个女儿,却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了。如果再养一个儿子,就是五个儿子。五个儿子,怎么养活啊。村民们也为他们担忧。

你们家的娃儿不都是可以吃的吗?一个村民突然说。

可以吃的?你领回家一个?!方草叔说。

方草叔和方草婶的四个儿子的小名分别是:谷子、包谷、白菜和土豆。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在生小孩时,方草婶只有这些东西可吃。乡下人随意,又没有文化,孩子的小名,就这么随口叫开了。

干脆,这个私娃儿就叫“红苕”算了。又一个村民说。

对啊,红苕地里捡的嘛。再一个村民说。

噢!一个村民突然叫起来,听说万山村有一户人家生了四个女娃了,可想要一个男娃哩,可不可抱去换一个女娃回来啊,你们不是想要一个女娃吗?

对啊,抱去试试吧,万一人家同意换哩,你们就当自己多生了个女娃吧。方草叔和方草婶一听,有道理。自己不是很想要一个女娃吗?当即,方草叔就抱了捡的小娃儿出门了。三个很关心的村民也跟着。

换娃儿的事很顺利。那家人姓张,一听,就同意了。于是,方草叔把换来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心里的愁云也消散了许多。那,就养着吧。方草叔已经下了决心。方草叔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方草叔的父母生了他们兄弟姐妹八个,他是老小,上面有六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那六个哥哥总是欺负他,而那一个姐姐一直护着他。就这样,他自己结婚了,方草婶生了一个儿子后,他就开始想要一个女儿了。他想要女儿,可他的老婆方草婶就像他妈一样,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如果再生,不知道还会给他生多少个儿子呢?

用一个捡的男娃换回一个别人生的女娃,方草叔和方草婶都很高兴,一村的村民们也跟着高兴。方草叔立刻就给女儿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李桂花”。方草叔姓李,名方草,因为他和他老婆为人都很亲和,肯帮忙,而且,方草叔当了村里的会计,于是,在村庄,里里外外、左左右右的人,都管他们叫“方草叔”“方草婶”。

很快,方草叔用方草婶捡的一个男娃换了别人家生的一个女娃的事,就传遍了他们所在的那一带的四川省长江岸边的几个山村。

方草叔换回家的女儿养到第九天,和方草叔换娃儿的那家人来了。两口子一起来的,女人的怀里抱着换的儿子。他们要换回他们的女儿。他们认为他们的女儿是自己生的,而方草叔方草婶跟他们换的儿子是他们捡的,他们不划算,换亏了。方草叔方草婶当然不同意再换回。那家的男人又提出一个方案,要不,方草叔给他们五十块钱作为补偿。五十块钱,在那个时代,绝对是个很大的数目。方草叔方草婶,以及围观的村民都吓了一大跳。

五十块,你们怎么说得出口啊?当即,有村民帮着方草叔方草婶说话,养一头猪,辛辛苦苦一年还挣不到五十块哩!

要不,三十块吧。那家男人松了口,脸上堆起了笑。

三十块也不行,你当你卖娃儿啊?你的女娃也不是金子做的。

这不行,那也不行,那家女人说,我们不换了。说着,女人脸上就有泪水了。女人把怀里的娃儿塞进方草婶的怀里。

我们的娃可是自己生的。女人说。

你们的是女娃。有村民替方草叔方草婶说。

女娃咋了,反正不是私娃儿。女人说。女人的脸上泪水翻江倒海了。

想用一个捡的私娃儿来换我们生的亲娃儿,想得美!女人说。快把我们的娃儿抱出来。女人说。说着,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突然号啕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草叔就转身抱出刚换来的女儿,塞到了那男人的怀里。

快抱走吧。方草叔说。

不准说我们的娃儿是私娃儿,方草叔说,我要是听到你们再到处乱说,到时候,不要怪我不客气。

那两口子抱着他们失而复得的女儿走了,一些村民也走了,更多的村民没有走。方草叔对留下的村民说,各位乡亲,请都帮我李某人一个忙,今后不要再说这个娃儿是我们捡的私娃儿;我们没有捡过娃儿,这个娃儿和我李某人有缘,就是我日的我老婆生的;今后,我要是听到谁乱咬舌头,别怪我李某人翻脸不认人了。

转眼,红苕十岁了,和四哥土豆同班同桌一起已经上了两年学堂了。人人都说私娃儿聪明,果不其然,红苕就是比其他娃儿聪明——他与四哥土豆同班,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的衣裤(他穿的衣裤其实都是捡哥哥们穿旧的穿烂的,方草婶再一针一线改制的),帮着爸爸妈妈做一样的家务活和农活,读一样的书,红苕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而他的四哥土豆却是全班最后一名。另外三个哥哥也在同一所学堂读书,学习成绩也很一般。红苕的大名叫“李桂华”。除了老师和他自己,没有人记得他叫“李桂华”。人人都叫他“红苕”。认识了一些字,同时也懂得了一些道理后,红苕的心思就复杂了,问题就多了,也更坚决了。

为什么时不时有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私娃儿?“私娃儿”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是红苕最想弄清楚的。但是,没有人告诉红苕。红苕懂得:这个问题有关他的秘密,他只能把这个问题深深地埋在心底,不敢问任何一个人。他怕得到一个他不愿意得到的答案。

终于有一天,红苕和四哥土豆的矛盾爆发了。两个人坐在同一张课桌前。原因在于最近的这一次考试,红苕没有让四哥抄他的答案。以往的每次考试,红苕都是让四哥抄了的。可是,纵然每次都抄,四哥仍然是最后一名,红苕仍然是第一名。

抄你都要抄错。红苕对四哥很不满。

抄你都是最后一名,你咋这么笨啊?红苕觉得他有这样愚蠢的哥哥,很丢脸。

我就是笨,因为我不是私娃儿。四哥土豆说。

听到天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夜夜还睡在同一张床上同一个枕头的四哥,都和别人一样说自己是私娃儿,红苕的委屈和怨气,一下就来了,他跳起照着四哥的嘴就是一拳。这一拳,由于四哥没有一点防备,他打掉了四哥两颗门牙。

被弟弟红苕打掉了两颗门牙,再加上平常红苕时时处处都表现得比他聪明。四哥的恨就无处发泄了。两个人当即扑在一起,扭打开了。这一架打下来,兄弟两个都认为自己受了伤害。从这天开始,红苕和四哥土豆成了敌人。

当晚,红苕在煤油灯下做完作业后,不肯上床睡觉。他不想再和他的四哥睡在同一张床上了、而且还睡同一个枕头。方草叔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很生气,又打了四哥土豆一顿。四哥土豆就更恨红苕了。

从这晚开始,红苕和方草叔睡在了一起,床的另一头,就睡着方草婶。因为红苕和方草叔方草婶睡一张床,所有的哥哥都认为方草叔方草婶偏心,认为方草叔方草婶只爱红苕,不爱他们。四个哥哥都有了这种想法,本故事后面所讲的方草叔方草婶的四个儿子在一天早上同时离家出走,去广东省打工的情节,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我们想避免都不可能了。

虽然红苕和方草叔方草婶睡在了一张床上,红苕仍然常常听到别人说他是私娃儿。

这个就是私娃儿。人们指着红苕说。

河边捡的,人们进一步说,你妈妈捡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妈妈把你捡回家,是你爸爸把你救活的;后来,你爸爸和妈妈想拿你去换回一个女娃;他们生了四个男娃,就是你的四个哥哥,很想要一个女娃,本来已经换了,但是,那家人觉得用自己亲生的娃换一个私娃儿换亏了,就又换回去了。

那就是说,我是……河生的?红苕问这么对他说的人。这时候,红苕再听到有人说他是私娃儿,他已经没有多少委屈和怨气了,他想,反正事实已经如此,不可更改了。

河生的?那人听红苕这么问,就笑起来,噢,对,你就是河生的。

从此,河是我的亲爸爸亲妈妈,这个念头,就在红苕的心里生根了。红苕和村民所说的河就是长江,长江在中国流经很多个省市,养育了很多人民,只有在四川省的时候最“多情”——在四川省,长江,生了红苕。

有时候,红苕也不相信:我,怎么就是河生的呢?

十岁的红苕,早就是一个大人了,和四个哥哥一样,早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了。因为学习好,红苕还是一个有学问懂道理的人。比如大道理,红苕就懂得:我们人类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地球上有很多个国家,中国只是很多个国家中的一个;中国的首都是北京,北京是中国最大最好的一座城市;太阳是从中国的东南方的大海边升起的。再比如小道理,红苕就懂得更多了:孩子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打架,要学好,不要学坏,不能偷,不能抢;长大了要孝敬爸爸妈妈;要做好人,不要害人,不能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故乡,还要爱自己的祖国。道理虽然如此,但是,对于祖国是什么、大海是什么,红苕的概念是模糊的、不明白的。

红苕的每一天都很忙碌,读书不算,一天里,早晨他要割猪草,背回家给方草婶喂猪;还要割牛草,背到生产队的牛栏屋养牛挣工分;中午他要到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捡破烂——破烂一般分为三大类,可以当柴烧的,可以喂猪的,可以卖钱的,偶尔捡到一本或半本书,就是红苕自己的宝贝;傍晚,红苕还要割猪草和割牛草。

一天是这样。一月是这样。一年是这样。就这样,红苕读到初中毕业了。

初中毕业,红苕考试的成绩,在全校是第一名,在全县是第三名,在全市是第八名。在红苕初中毕业前,他的四个哥哥因为家里穷,还因为自己不爱读书,早就离开学校,回家当农民了。

这年,红苕十五岁,他的大哥已经二十五岁了,谈了邻村一个女孩做对象,女方要求李家修两间新砖瓦房才肯把女儿嫁过来。红苕知道家里穷,又知道自己是捡的孩子;在亲生的大儿子结婚和捡的小儿子读书之间选择,他实在是无法猜出方草叔方草婶会选择什么——他作好了不再继续读书的准备。

这天,红苕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来了。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通知书是方草叔在村里开会接到的。一屋子村干部盯着方草叔看,都很羡慕。

哎呀!李桂华就是你老婆在河边的红苕地里捡的那个娃儿啊,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了,真了不起啊!

我们村就他一个人考上哩。

嘿嘿。方草叔脸上乐,其实他心里愁苦极了。

晚上,四个哥哥已经在另一间屋睡下了,方草叔也早早地上了床,他在床上等着红苕。红苕已经十五岁,从十岁那年他打掉四哥的两颗门牙开始,他就一直和方草叔睡在一个枕头上。方草婶喂完了猪,收拾完了家务活,又把第二天早上的猪草都宰好了,红苕还在看书,还不肯上床。

睡了吧,方草婶忙完了,对红苕说,你爸有事要跟你商量哩。

是吗?红苕问。红苕的心悬了起来。他想读书,但是,他不知道所谓的“爸爸妈妈”方草叔方草婶还要不要自己读书?

红苕洗脸洗脚,慢吞吞折腾好大一会儿才上床。他刚躺在床上,方草叔就把他抱在了怀里。方草叔在床上躺了很久了,身上热乎乎的。红苕的身体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他虽然和方草叔睡在同一个枕头上,但是方草叔已经很久没有抱他了。

在方草叔的怀里,红苕一动也不敢动,他感受着方草叔的体温,觉得舒服,但是他不知道方草叔会对他说什么话。

方草叔抱着红苕久久没有说话。

红苕在方草叔的怀里,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听到红苕喊自己爸爸,黑暗中,方草叔把自己的脸贴在了红苕的脸上。

娃啊,爸一直在等哩。

等啥?

等你喊我“爸爸”。你要是还喊我“爸爸”,还喊“妈妈”,我们就供你读高中,还供你读大学。

为啥?

因为你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啊。

红苕的身体又哆嗦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谁是谁的心头肉。他知道心头肉不是一般的肉,他明白身边的这个紧紧抱着自己的人,想要对他表达的意思。

爸爸。红苕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哎。方草叔答应。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方草叔的脸上就热泪滚滚了。红苕很清楚地感受着方草叔脸上的泪水,那泪水的热度,让红苕心里温暖。红苕静静地躺在方草叔的怀里,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草叔说,娃啊,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你妈捡的,在河边的红苕地里,还知道我曾经把你拿去换了一个女娃。

我知道。

你恨我吗?

不恨。

为啥不恨?

这么多年了,你不要我,还可以把我扔掉,但是,无论多么艰苦,一直是你和妈妈在养活我。

娃啊,听你这么说,爸这心里就踏实了。

爸爸。

方草叔松开红苕,躺平了身体。

你就放心地读书吧,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只要你学习好,考得起,爸爸妈妈都供你。

那大哥的房子咋办呢?没有新房子,他结不了婚啊。

娃啊,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读书,考大学。

红苕果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北京的著名大学。这一届高考,红苕成了长江岸边这座城市理科的高考状元——一个农村孩子成了高考状元!一时间,是长江岸边最大的新闻,上了报纸,上了电视。这天,大学的通知书来了,不仅村里,就是乡里都轰动了。

方草叔方草婶和红苕都很高兴,但是,红苕的四个哥哥都不高兴。这天晚上,方草叔主持全家人开了一个家庭会,讨论要不要红苕读大学。方草叔先讲了一遍农民的娃儿读大学的重要性,只有读大学,农民的娃儿才能跳出农门。四个哥哥都不表态。方草叔又讲了一遍农民的娃儿读大学,有多么多么的重要。

方草叔还热烈热切地讲着,四哥土豆突然打断方草叔的话说,他是捡的娃儿,又不是我们的亲弟弟,我们凭啥要管他读大学?

我都二十八岁了,我还不修新房结婚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大哥谷子说。

我有女朋友了,二哥包谷说,我和女朋友商量了,我们要自己挣钱修新房,然后结婚,所以,过了年,我们都要去广东打工,她大哥就在广东打工。

我也要去打工,三哥白菜说,存点钱,好找女朋友。

听了四个儿子的话,方草叔和方草婶都哑了,红苕也哑了。方草叔气坏了,拍了桌子,哆嗦好半天,才说,难道你们都不是我的亲儿子,红苕才是?!这么多年,我和你妈白生你们了白养你们了?!

我不是你的亲儿子,大哥说,我要是你的亲儿子,你早给我修新房了。

我也不是你的亲儿子,二哥说,我自己找女朋友自己修房我自己养活自己。

我也不是,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三哥说。

就是。四哥说,你眼里心里只有红苕,哪有我们啊?

听到这里,方草婶已经低声哭了起来。

放你们的屁!方草叔骂。方草叔扶着桌子,已经气得浑身都乱颤了,眼看着要摔倒,红苕赶紧抱住了方草叔。

爸爸妈妈,红苕抱着方草叔说,我不读大学了。

会议开到这里,不了了之。

第二天上午,方草叔方草婶的四个儿子同时离家出走了。他们留下一张纸条,说,他们都去广东打工了。方草婶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默默地流泪。方草叔躺在床上,也躲在被子里流泪。红苕坐在家门口看书,哪里看得进去?两个老人因为自己读大学的事,都伤心成这样,红苕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不知道该先安慰谁。红苕放下书,慢慢地走到了长江边,走到了当初方草婶捡他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现在仍然是一块红苕地,红苕藤蔓紧紧地贴在地上,到处爬,绿油油的一片。红苕挨着一株红苕藤蔓坐在了地上,看着半山坡下的长江,一江清清亮亮的水滚滚向东流着。不一会儿,红苕的泪水自己就出来了。红苕那么哭了不知道多久,一个人走来,挨着他坐下,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原来是方草叔来了。

娃啊,放心吧,爸和妈一定会让你读大学的。方草叔说。

会有办法的。方草叔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方草叔说。

在方草叔这么说着话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父子两个人手牵着手走了回家。第二天早上,等方草婶喂好猪和鸡后,方草叔给红苕说,娃啊,我和你妈去找亲戚朋友借钱,可能要天黑才回家,你在家好好读书,饿了,就自己做点饭吃吧。方草婶接过方草叔的话,说,想吃什么菜地里都有,你砍就是。

红苕说,你们早点回来啊。

我们会早点回来的。方草叔方草婶同时说。

果然,天黑的时候,方草叔方草婶一起回来了。远远地看见红苕站在山坡上等他们,他们就对红苕笑。

娃啊,方草叔给红苕说,我和你妈借到了八百块钱了。

我们明天还去借。方草婶说。

听到爸爸妈妈这样说,红苕很高兴,他一左一右牵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

爸,妈。红苕低低地喊。

哎。方草叔和方草婶同时应着。

我把饭都煮好了,在锅里热着哩。红苕说。

好啊,我娃长大了,知道疼爸妈了。方草叔说。

我早就长大了。红苕说。

长大了好。方草叔说。

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读书,我会好好孝敬你们。红苕说。

好娃,方草叔说,有你这句话,我和你妈就没有白养活你。

爸,妈,今后,不准再说我是你们捡的了。红苕说。

我是你们生的。红苕说。

哎。方草叔和方婶同时应着。

一连五天,方草叔和方草婶都早早地出门,到了天黑才回来。这五天里,他们一共借到了三千块钱。第六天早上,他们本来还要出门借钱的,但是,方草婶在喂猪提猪食的时候摔倒了。红苕奔到方草婶身边,扶起方草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方草婶的两只手臂上都是黑麻麻的一片针眼。红苕清楚地记得方草婶的手臂上,以前是没有这些针眼的。正在红苕惊讶惊慌之际,方草叔也奔了过来,扶住方草婶。红苕一手扶着方草婶,一手撩起了方草叔的衣袖,看到方草叔的手臂上也有黑麻麻的一片针眼。红苕惊叫起来,爸,妈,这些天,你们干什么去了?!没,我们没有干什么,方草叔见红苕发现了他们手臂上的针眼,就赶紧给红苕笑,说,我们就是找亲戚朋友们借钱去了啊。

骗我,你们!红苕坐在了地上。他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方草婶。这时,方草婶在红苕的怀里挣扎,她不想让红苕抱着自己。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抱红苕,红苕抱她,这还是第一次。怀里抱着方草婶,红苕的泪水就泉水一样涌出来了。告诉我实话,不然,我也像四个哥哥一样走了。红苕恶狠狠地说。

好吧,我告诉你。方草叔说。这么说着,方草叔想从红苕的怀里接过方草婶。红苕不同意。红苕把方草婶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瞬间,泪水在红苕的脸上已经纵横驰骋了。见从红苕的怀里接不回自己的老婆,方草叔只好说,娃啊,我和你妈,我们爱你啊。

我知道你们爱我,我问的不是这个。红苕说。红苕脸上流着泪水,但是,说话的声音是冷冷的。

我们一直都爱你,从决定养你那天起。方草叔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还要我说多少遍?!红苕的声音高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声地对方草叔和方草婶说过话。

那好吧,娃啊,你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们就不瞒你了,我们没有能力借钱,这些天,我和你妈,我们两个……说到这里,方草叔停下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给红苕说出真情。

你们两个到底干什么了?红苕把方草婶塞进方草叔的怀里,站起身,拿背对着方草叔和方草婶。看起来,不告诉红苕真情,红苕真的生气了。

我们,卖血去了。方草叔抱住方草婶,把头埋在方草婶的胸膛处,低低地说。

卖血去了你们?听到真相,红苕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是从方草叔的口中亲自说出,红苕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为了让我读大学,你们去卖血?红苕问。

是的,我们爱你。方草婶说。

只怪我们没有本事,自己挣不来钱,又借不到。方草叔说。

你说你们是我的什么?红苕转过身,埋下身体,让自己的眼睛正对着方草叔的眼睛,然后拿眼睛狠狠地盯着刚说了这句话的方草叔。

我们……我们……方草叔有些哆嗦了,他不明白红苕这是怎么啦?

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永远要记住,我是你们的儿子,我不能让你们为了我读书去卖血!红苕说。

噢。方草叔和方草婶听到红苕这样说,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明白不?

明白了。

记住没?

记住了。

话说到这里,红苕弯下腰,抱起方草婶,把方草婶抱进里屋,轻轻地放在床上。妈,今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这么说的同时,红苕给方草婶盖上了被子。不用转身,红苕就知道,方草叔已经跟到了自己身边。红苕一伸手,就牵住了方草叔。

爸,你也躺下陪妈睡一会儿吧。红苕说。

就你们两个自己睡。红苕说。

青天白日的,我们好好的,睡什么睡?方草叔不同意。

你们好好的,你们卖了五天的血,妈喂猪都晕倒了。说着,红苕抱住方草叔,把方草叔强制地摁在床上。红苕把被子牵来给他们都盖好了。

因为我,你们有多久没有在一起睡了。红苕说。

今天,我喂猪,我做饭,你们都给我好好歇着。红苕说。

说完,红苕立刻转身走出房间,把房门带上,并且在外面插上了。

方草叔方草婶只好躺在床上,按照红苕的吩咐睡了。房门关上后,房间里就静了,也黑了。两个人连着卖了五天的血,的确是精疲力竭的,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在一个枕头上睡了,黑暗中,两个人都侧过身体,自然而然地,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样,抱了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发现对方的脸上泪水纵横。原来,两个抱在一起的人都无声地哭着。他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喂好猪和鸡后,红苕带上房门,锁上,很快地离开了家。他几乎是跑着下山的。红苕在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找到了他的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借了十块钱。红苕就在菜市场买了十块钱的猪肉,然后提着猪肉,飞快地跑回了家。在家门口的菜地里,红苕拔了三个白萝卜,又拔了一颗白菜。

这天的中午,红苕做好饭菜后,才给方草叔和方草婶开的门。方草叔和方草婶起床,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碗猪肉、一盆萝卜汤、一盘炒红苕,另外,还有两碗饭,在方草叔和方草婶惯常坐的位置。原来,红苕把饭都给他们盛好了。

爸,妈,吃饭吧,红苕说,我不会做饭,你们就将就着吃点吧。这么说的同时,红苕也给自己盛好了饭,挨着方草叔坐下。

你哪来的钱买肉啊?方草婶问。

同学借的。红苕说。

十块钱,红苕说,两斤肉。

说着,红苕给方草叔和方草婶的碗上一人都夹了一块肉。那肉红红白白的、亮亮的、光光的、润润的,有皮有肥肉有瘦肉,很好看,一定也很好吃,就是切得稍微厚一些。

娃啊,方草叔拿起了筷子,说,你不要对我们太好了。

红苕已经含了一口饭在嘴里,听到方草叔的这一句话,他赶紧吞下饭,说,谁对你们太好,分明是你们对我太好。

吃了一碗饭后,红苕说,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会有出息的,我一定会挣到很多钱的。

噢。方草叔说。一时,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红苕的话。

我会把挣到的钱都给你们。红苕说。

等你们老了,我会像你们养我一样养你们的。红苕说。

噢。方草叔和方草婶同时说。他们一起停下了吃饭,看着红苕,对红苕笑,眼睛里都噙着泪花。

红苕又在他们的碗上都夹了一块肉。

这顿饭后的第三天,和四个哥哥一样,红苕离家出走了。他给方草叔和方草婶留下一封信。信的大意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到广东打工去了,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挣到钱给你们寄回来的,你们在家要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这一年,方草叔五十八岁,方草婶五十五岁。五个儿子谷子、包谷、白菜、土豆和红苕前前后后差不多同时离家去广东省打工了,留下两个老人,在四川省长江岸边的小山村里守着两间半破草房和十分坡地。

方草叔和方草婶的五个儿子走后,头五年,他们的四个亲生儿子完全失去了消息。只有捡的儿子红苕常常给他们写信,并且从第二年起,就每半年给他们寄回一次钱。开始寄五百块,后来寄两千块。到了第三年,春节前,红苕回来了。

离别三年才回来,远远地,望见长江岸边的这一座小山,红苕的泪水就控制不住了。爬上半山坡,看见在一块红苕地里正在侍候红苕的方草叔,红苕高高地喊一声,爸爸,就朝方草叔跑,方草叔听见这一声喊,直起弯着的腰抬起头,看见了红苕,放下手中的锄头,朝红苕跑。两个人在半山坡上,就抱在了一起。

爸爸爸爸。红苕喊。声音是颤抖的。

方草叔应着。整个身体,都像一片狂风中或烈火中的树叶,在哆嗦。

一瞬间,两个人的泪水在脸上,流得就像山坡下的长江了。

很快,红苕背上背着牛仔包,一手拿起方草叔的锄头,一手牵着方草叔,这父子二人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父子二人站住,方草叔举起粗糙的手把红苕脸上的泪水擦干了;红苕也学着方草叔,用自己的手把方草叔脸上的泪水擦干了。

这时,是那天的傍晚,方草婶比方草叔早回到家。她正一边准备猪食,一边煮饭,听到方草叔回家的脚步声,觉得和往常不同。往常,方草叔回家还要晚一些,而且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方草婶放下手中的活,奔出门,就看见了红苕,差不多同时,在方草婶的脸上,泪水也奔出来了。

娃啊,你可回来了。方草婶说。说着,方草婶跌到红苕跟前,红苕也朝方草婶奔去,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山下的长江,又流到他们的脸上,轻轻拍打起一朵一朵浑浊的浪花。

方草叔和方草婶仿佛都老了十岁。当初走的时候,方草叔的头发只有几根白的,红苕回来时,差不多全白了,而方草婶本来很直的腰,也弯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红苕才知道,四个哥哥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更没有寄过钱回来。

到吃晚饭的时候,红苕给方草叔和方草婶盛饭,发现饭很多,远远不止方草叔和方草婶两个人吃的量。一问,才知道,原来每天每顿,方草婶都煮这么多的饭,以防备五个儿子突然回家。所以,方草叔和方草婶每天每顿都吃剩饭,实在吃不了,就喂猪。五个儿子都走后,本来七个人的田和地,都靠方草叔和方草婶两个人侍候,虽然劳累了很多,但是粮食和蔬菜是吃不完的,挑到城里,又累又卖不了几个钱,还要看城里人的脸色受城里人欺负,卖不脱,最后还得挑回来。即使这样,隔三差五,方草叔还是要挑满满两箩筐菜进城或下山到工厂生活区去卖。即使这样,仍然有很多菜,人吃不了,也卖不出去,最后都喂了猪。方草婶除和方草叔侍候庄稼外,还养着三头猪,其中一头母猪,在红苕回家的前十天,刚生下十二头小猪娃。

这个春节,三个人过得又喜又悲。喜,不说了。这悲,是方草叔方草婶担忧他们的四个儿子。当初,他们虽说是一起走的,有伴,事来了可以相互帮助,但是这么久了没有写过一封信回来,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方草叔方草婶的确放心不下。所以,不止一次,方草叔和方草婶都给红苕说,一定要找到你的哥哥们。

哎,我一定找到他们。每当方草叔和方草婶这样说,红苕都这样回答。

你读的书多,他们读的书少,你比他们聪明,方草婶说,如果他们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看在爸爸妈妈的面上,你要原谅他们。

哎,我会原谅他们的,红苕说,他们没有对不起我啊。

你要像爱爸爸妈妈一样爱他们。方草婶说。

妈,我当然爱他们了,他们都是我的哥哥。

这样的对话,每当方草婶说到这里,方草叔都要打断方草婶,说,娃啊,你还要原谅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没有让你读成大学。

爸,听你说的话,是我自己不读大学的。红苕说。

还不是因为我们穷,供不起你。方草叔说。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山村的夜很长。村庄里,一些人家已经买了黑白电视。他们家穷,买不起,而且,为了节约用电,一家人吃完饭,等方草婶喂完猪后,早早地就洗了脸和脚,关了电灯,上了床。三个人仍然按照老习惯睡在一张床上。本来,自从红苕走后,方草叔和方草婶睡在了一个枕头上。

这些日子,方草叔又和红苕睡在一个枕头上了。关了灯,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仿佛整个宇宙都如此宁静,很适合谈话。这天晚上,说了一些话后,红苕想起自己本是一个弃儿,若不是方草叔方草婶养育了自己,自己说不定早死了;又想起,自己虽然不是方草叔方草婶亲生的儿子,但是为了让自己读大学,两个老人竟瞒着自己偷偷地卖了五天的血;再加上久别重逢,没有忍住,实在是忍不住,在黑暗中,红苕泪流满面,抱住方草叔轻轻地亲了方草叔。

方草叔在红苕的怀里,有些不知所措了。完全,绝对,彻底,不知所措。红苕流着泪水,抱了他,而且还亲了他。方草叔,这个已经六十一岁的满头白发的农民,感到自己幸福极了。儿子长大了,还抱自己,还亲自己,而且儿子还流着泪水。方草叔一动不敢动,静静地躺在红苕的怀里,让红苕抱,让红苕亲,让红苕把泪水弄得自己一脸一脖子都是。

黑暗中,方草叔的一只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他不相信红苕抱他亲他是真的。直到他感到大腿上的痛,才确信是真的。

就这样,方草叔在红苕的怀里,幸福得一夜没有睡着。

方草叔不知道红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红苕睡着了,仍然抱着他,亲着他,而且红苕的脸上仍然有泪水。

方草叔没有睡着,也不敢动。他想尿尿了,也只能憋着。

方草叔怕他动一下,怕他睡着了,这幸福就会像一只鸟儿,飞走了。

第二天早上,方草叔一起床,就悄悄地把红苕抱他亲他,而且把泪水弄得他一脸一脖子都是的事,告诉了方草婶。他的本意是要方草婶分享他的幸福。这些话说过后,他立刻感受到方草婶的失落。他明白了,红苕只是抱了他亲了他。第二天,当方草婶在家忙碌,方草叔假装要红苕帮他干活,把红苕拉到长江边的地里。两个人侍候了半天萝卜,直到快中午了,方草叔才给红苕说出要红苕走之前,一定要找一个机会抱一抱方草婶亲一亲方草婶的话。

好啊。红苕回答,一直都是妈妈抱我亲我,我还没有抱过妈妈亲过妈妈哩。

红苕从广东省回来,挣了很多钱,都交给了方草叔,而且还抱了方草叔亲了方草叔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传遍了长江岸边这个小山村的角角落落。

红苕,就是三年前我们乡考上北京的大学,没有去读的那个,就是方草婶在河边捡的那个私娃儿,从广东省回来了,挣了很多钱,都交给方草叔了,而且红苕还抱了方草叔,还亲了方草叔。

啧啧,方草叔那个死老头子,头发都白光了,满脸皱纹,哪来这么好的福气呀。

捡的娃儿才是宝啊。

村民们——大多数都是老人们,这么说着说着,一个一个,就都泪流满面了,就像他们自己的儿子回来了,自己的儿子挣了很多钱,都给了自己,而且,是自己被儿子抱了亲了。

老了老了,还让儿子抱了亲了。

真幸福啊。

很快,春节就过完了。这天,红苕要离开村庄去广东省了。红苕背着牛仔包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方草叔紧跟在红苕的后面,在方草叔的后面紧跟着方草婶,在方草婶的后面是几个同村的老人。这些老人一个一个都六十岁左右了。有的头发全白了,有的腰弯了,有的脸上堆满了皱纹,有的牙齿掉了好多颗,张开嘴,给人看见一个深深的黄黄的洞,怪吓人的,还有的眼睛已经半瞎了。村山西的桉树老汉从小喜欢爬桉树扳干柴,四十岁了还爬,结果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就被村民们叫为“桉树”。他的腿摔断后,老婆带着儿子跟人跑了,五年后,儿子才自己回来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桉树老汉的泪水在脸上纵横驰骋。这天,桉树老汉拄着拐都下到了山下,跟随在老人们的后面,来送红苕了。

一村的老人们都来送他。老人们站在长江岸边这座不大的山上,看着红苕下山,几个稍微年轻些的老人甚至跟随红苕下山,来到了长江岸边的沙滩上。

为什么这些老人都要来送红苕呢?原因是他们的儿子或女儿都去广东省打工了,一去很多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寄过钱和信回来;有的甚至一去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从此失踪了一样。老人们着急啊。另外,这些老人听说红苕抱了方草叔还亲了方草叔,不相信,想来看看红苕走的时候,是不是还会抱方草叔亲方草叔。

红苕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前面不远处是长江的渡船了。船已经开过来了。红苕上了船,几分钟,最多十分钟,就可以进城了。而老人们都会留在长江的这一面,在山下、山上,或沙滩上,侍候庄稼。

这时,方草叔紧走几步,跟上红苕,方草叔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了红苕的左手。方草叔这么紧地抓住红苕,那样子,生怕红苕从此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父子两个人这么牵着手走在沙滩上,眼看着就要走上渡船了。

娃啊,方草叔低低地给红苕说,你忘了什么没有啊?

我没有忘什么。红苕说,同时扭头给方草叔笑,眼睛里一瞬间就噙上了泪花。

方草婶紧跟在父子两个人的身后,手里拎着给红苕准备的在路上吃的东西,水果呀,鸡蛋呀,开水呀,糖呀,满满的一大编织袋,看起来不轻。

娃啊,你这走啥时才回来啊。方草叔说。

过年前回来。红苕说。

到了广东省,你要找到你的哥哥们啊。方草叔说。

放心吧,我会找到他们的。红苕说。

还有,村里的娃儿们,你都要帮着找到。方草叔说。

哎,我全都找到。红苕说。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忘吗,娃?方草叔说。

真的没有。红苕说。

这么说着,红苕已经走到了渡船边。方草叔紧紧地抓住红苕的手,也走到了渡船边。方草婶稍微落后了一点,但是,也走到了渡船边。七八个村庄里的老人,也跟到了渡船边。老人们站在方草婶的身后。还有两个老人在沙滩上,正努力赶来。只有一条左腿的桉树老汉,在沙滩上走得很吃力,摔了不知道多少跤,弄得一脸一脖子都是沙子,顾不上擦,每次摔跤后都赶紧爬起,继续朝河边晃晃悠悠地走来。

渡船上已经有不少乘客了。红苕挣脱方草叔抓住他的手,走上跳板,上了船,他把背上的牛仔包取下来,放在了船头上,然后快速走下跳板,回到沙滩上。

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会找到哥哥们的。红苕说。

你们回吧,红苕说,船马上就要开了。

娃啊。方草叔低低地叫。这么叫的同时,方草叔看红苕的眼神就十分复杂了,两个内眼角,眼看着,一点一滴地,就深深地噙上了泪水花花。那些泪水花花,在方草叔的眼睛里那个闪烁呀,亮晶晶的,不停地涌动着。

爸爸。红苕叫方草叔。

红苕叫过方草叔后,轻轻走过方草叔的身边,来到方草婶跟前。方草婶的手里还拎着给红苕准备的在路上吃的东西。红苕伸手接过方草婶手里的编织袋。接过手,随即红苕把编织袋放在了沙滩上。然后,红苕张开双手,抱住了方草婶。红苕抱住方草婶,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方草婶的脸上。

这么一瞬间,一整条长江,就在红苕脸上汹涌了。

一整条长江,在红苕脸上汹涌,把一朵朵洁白的浪花,全部拍打到了方草婶的脸上。红苕那么抱着方草婶,亲着方草婶,红苕的身体和方草婶的身体都在颤抖。眼看着母子两个人颤抖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方草叔走过来,把两个人都紧紧地抱住了。

妈妈。

娃。

爸爸。

娃。

长江边上,所有的老人都哭了。

桉树老汉走过来站在三人跟前。桉树老汉和方草叔沾着亲,上几辈有血缘关系。桉树老汉看着三个紧紧地抱在一起亲在一起的颤抖的人,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他扔掉手中的拐,也加入到了拥抱的队伍。

其他几个老人,看着桉树老汉也抱上了,赶上前来。于是,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娃啊。老人们都喊。

哎。红苕应着。

那时候高速公路很少,从四川省到广东省,一路上翻山越岭、过河,坐汽车要走五天五夜。就这样,坐了五天五夜的汽车,红苕终于又从四川省到了广东省了。

这次,红苕先到的是广州市。从广州市向周边的城市珠海、佛山、中山、惠州、东莞、汕头、增城、海城等地“扩展”。有两个月,红苕甚至到了深圳的南头关外。特区没有完全开放,必须是拥有边境证的人才能进去。一个身无分文的四川农村青年来到深圳的南头关外,想要获得一张边境证,想要进入天堂一样的特区,自己没有翅膀,无疑比登天还难。在南头关外,逗留的外省农村青年数不清,甚至可以拿人山人海形容,找工作根本找不到。红苕饿了两个月的肚子,终于认清形势,退回到了珠三角,在一个叫“北斗”的四通八达但是灰尘和嗓音都让人窒息的小镇暂住了下来。

红苕一边为了活命打工一边继续寻找他的四个哥哥和村庄里其他人家的孩子。两年来,红苕先后在饭店、建筑工地、建筑陶瓷厂、水泥厂、制卡厂、五金厂、家具厂、酒店用品厂、塑胶厂、装修公司、家政服务公司等地方干过各种各样又脏又累又苦挣钱又很少的活。

有段时间,打工妹安子成为著名作家的事迹,在打工者中间广为流传,高中毕业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没有读的红苕,被深深地打动了。他想,安子,一个女孩,初中都没有毕业,而自己高中毕业了,还是当年的高考理科状元,难道自己还不如安子这样一个女孩吗?要说颠簸、折腾、漂泊、奔波,义无反顾这么多年,还一事无成,只怪自己没有认清自己,没有找准方向。

恰巧在这一段时间,红苕在一家生产各种各样卡的企业打工。工作不是很忙,下班后,红苕不再和工友们一起玩耍,也不再读理科方面的书了,而是一个人走到工厂附近的香蕉林里,或者在水塘边发呆。没有几天——当作家!一个我也要当作家的念头,就在红苕的脑海里生根了。既然已经失学,再走理科想要成为科学家的路走不通,只能走文科;退一步讲,即使当不上作家,如果某一天能当上广东省某报的记者,对找哥哥和同村的孩子来说,不是更容易吗?

说干就干,红苕放下手中的理科书籍,买报纸来看,比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广东日报》《广州日报》《南方农村报》等,甚至还买来文学杂志,如《人民文学》《诗刊》《花城》《作品》等,另外,红苕还买了不少的世界名著,比如《老人与海》《百年孤独》《人鼠之间》《癌症楼》《饥饿的石头》《柔情》《英雄挽歌》《拆散的笔记簿》等。这些报纸和书读了不到半年,红苕就开始写起了诗、小说和散文。读过高中的红苕,虽然是理科生,但是,语文功夫还是不错的。更为重要的是,红苕有话要说。这几年在广东省的打工生活,再加上自己本是一个弃儿的“传奇”和养父母养育他的经历,以及后来为了让他读大学,两个抚养他长大的老人偷偷地去卖血的事,让他的肉和血、心和灵一起燃烧。

恰巧在这一段时间,有三件发生在红苕身边的事,让红苕震惊和震撼,胸膛里的心,仿佛要爆炸,怦怦直跳。

第一件事:附近的建筑工地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天傍晚,突然刮来大风,两个民工,一个湖南的,一个甘肃的,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湖南的民工当场死亡;甘肃的民工被同伴送到了医院,但是因为伤得太重流血过多抢救不及时,没有多久也死在了医院里。知道事故发生后,一下班,红苕就跑到了这个建筑工地,打听有没有四川民工。一打听,四川的民工还真不少。红苕挨个挨个地看过去,没有他的哥哥们,也没有他村庄的其他人家的孩子。

另一件事:就在制卡厂,就在红苕的那一个车间,一个河北女孩,比红苕大两岁,平常在生活中还挺关心红苕的,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头晕、头痛,坐都坐不稳了,立刻就摔倒在地。红苕和其他工友把女孩送到小镇医院,医生问明了情况,等到老板赶来后,说,女孩得了风湿病。半个月后,女孩死在了医院。女孩的父亲在一个亲戚的陪同下,从河北农村来了。一个典型的农民,二十五岁的女儿都死了,还不知道说什么,只会默默地流泪。最后,女孩的尸体火化了,那父亲双手捧着女儿的骨灰,哆嗦半天,才说出要求老板赔偿两万块钱的话。老板说女孩是自己病死的,拒绝赔偿女孩父亲要求的两万块钱。在医院的厕所里,却无意中听到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医生说的话。女孩严重贫血,可能是中了制卡厂工人天天用来洗手的水里的苯毒。听到这话,在女孩死后,又看到老板拒绝给女孩的父亲两万块钱赔偿,红苕离开了这家制卡厂。从此,红苕不再在制卡厂打工。

离开制卡厂后,在原来的那座城市再也找不到工作了,红苕不得不又离开了那座城市。红苕来到了在广东省最落后最贫穷的一座小城市海城,在海城的几个小镇之间来回地疯狂奔走,企图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又没有危险的工作。哪里找得到?就这样,红苕断断续续地打了一些短工、杂工;有几天,连短工、杂工都没有找到,钱很快就用完了。因为拖了一个星期的房租,房东把红苕赶到了街上。

这一天晚上,天黑尽了,又累又饿又着急的红苕还在小镇的街上逗留,被两个巡夜的治安员抓住了。

暂住证,身份证。两个治安员中的高个子说。

红苕摸出暂住证和身份证递到他的手里。

你的暂住证过期了。高个子治安员说。

是的,红苕说,我知道,过期两天了,才两天,大哥,帮帮忙啊。

谁是你大哥?矮个子治安员说。说着,他就一把揪住了红苕。

红苕看见自己被紧紧地抓住了,哆嗦着说,大哥,我原来打工的那家厂死了一个女工,我害怕了,离开了,一时又找不到安全的工作,钱用完了,没有钱交房租,也没有钱办新的暂住证。大哥,帮帮忙啊,我一找到工作,就去办新的暂住证。

谁信你说的啊?高个子治安员说。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现在你没有钱,在街上晃,是不是要去偷去抢啊?矮个子治安员说。

不,我不会偷抢的。红苕说。

没有人说自己会偷会抢。高个子治安员说。

话说到这里,两个治安员不容红苕再多说什么,就把红苕抓到了小镇的收容所。收容所的一间黑屋子里已经关了不少人了。隔壁的房间灯亮着,几个收容人员在审问一个被收容人员。几个收容人员一边审问一边打被收容人员。

他妈的!你敢说你不是坏蛋?你敢说你来广东省没有偷过没有抢过?黑暗中,红苕听到一个收容人员愤怒的声音。接着,红苕又听到什么棍棒打在肉身上的声音。

我不是坏蛋,黑暗中,一个声音虚弱但是坚定地说,我没有偷过也没有抢过。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我就不信你不承认自己是坏蛋,到了老子手里,没有人不承认自己是坏蛋的……

立刻,就响起一阵棍棒乱打的声音。这一阵棍棒乱打的声音响了很久才停下了。红苕站在这边屋子的黑暗中,心里想,完了,是不是被打死了?果然,隔壁房间静了一会儿,就传来那几个收容人员的声音。

他妈的,这么不经打,死了?

是不是装死啊?

不是,不动了,也没有气了。

怎么?这个也这么不经打?看着挺壮实的嘛。

大学生就是不经打。

别废话了,快叫两个兄弟赶紧拉到火葬场烧了,明天让所长发现,就麻烦了。

是。

这就是第三件令人震惊、震撼的事。事情还没完。

就这样,就在红苕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大学生,因为不承认自己是坏蛋,不承认自己偷过抢过,就被打死了。红苕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几个收容人员打死了一个大学生。毕竟是打死了一个大学生啊。他们的心里也有一些害怕,也许是怕所长追问大学生的下落吧?就连夜把被收容的人全部放了。这些被收容人员在被放之前,一个一个都必须保证把收容所打死了大学生的事不说出去。一个收容人员写了一张保证书,内容如下:

保证书

我保证广东省×市×镇×收容所,在×日晚上没有打死孙志刚。如果说出广东省×市×镇×收容所打死孙志刚的事,罚款一万块钱。

保证人:

×年×月×日

被收容人员,一个一个在这张保证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又被复印了身份证留下,之后就可以离开了。收容所里被收容人员一个一个保证了,就被放了,走了。最后,收容所里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刚被收容进来的红苕。一个是一直哭泣着不肯保证的人。原来,那个刚被打死的大学生孙志刚是他的弟弟。他们来自湖北省长江边的一个小山村。哥哥先来,在广东省的一家五金厂打工。弟弟大学毕业后来找哥哥,却碰上哥哥的工厂刚死了人。哥哥害怕,不想再在那家工厂干了。于是,兄弟两个人在广东省找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新的不会死人的工作。就这样,他们流落街头,最终被收容了。

当红苕听到身边哭泣的人说,他的老家在湖北省的长江边上,心,立刻更痛了。红苕紧紧抓住这个哭泣的人,低声说,大哥,我的老家在四川省的长江边,我们都是长江边上农民的儿子,相信我,出去后我会帮你的。就这样,红苕总算让哭泣着不肯保证的孙志刚的哥哥在保证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留下了身份证复印件。离开收容所后,孙志刚的哥哥哭得更凶了。红苕牵着他的手,他们到了小镇外的一棵树下。

现在,这个世界上、整个人类,似乎就只有红苕和孙志刚的哥哥两个人了。他们来自中国的两个省,两个由长江生育且滋养的省——四川省和湖北省。

红苕紧紧地抓住孙志刚的哥哥的手,说,大哥,我们必须马上去火葬场,把你弟弟的尸体偷出来,藏好,千万不能让他们给火化了。

说完,他们就赶到小镇的火葬场。幸好,火葬场值班的人懒,临睡前和朋友在小酒店里多喝了半斤酒,睡得正香,醉醺醺接到收容所送来的新尸体,烦躁得很,不想连夜加班,立刻又躺下睡着了。

红苕和孙志刚的哥哥把刚被打死的孙志刚的尸体偷了出来,并在小镇外藏好孙志刚的尸体后,红苕又紧紧地抓住孙志刚的哥哥的手,说,大哥,尸体藏在这里,我还是不放心,怕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了;一旦被发现,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是收容所的上级单位,就麻烦了。

那,你说咋办呢?

这样吧,你在这里守着。没有人来最好;如果有人来了,你就假装你弟弟睡着了。

噢。

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

你给我保证。

我保证。

好,这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吧,我已经想到帮你的办法了。

这么给孙志刚的哥哥说完后,红苕准备走,见孙志刚的哥哥有些舍不得自己走,红苕把孙志刚的哥哥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见他脸上还有泪痕,红苕伸起右手,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了。

放心吧。红苕说。

很快,红苕就回到了小镇。红苕知道,收容所刚出了打死人的事件,这天晚上,他们不会再来抓人了。红苕在这个小镇已经住了一年半,他常到一个老大爷开的公用电话室给远在四川省的方草叔方草婶打电话。因为红苕对方草叔方草婶的孝敬,又得知红苕并不是方草叔方草婶亲生的,只是他们捡的孩子,老大爷对红苕很热情。当红苕来到老大爷的电话室时,天差不多快亮了。老大爷的屋子里亮起了灯,趴在玻璃上朝窗户里看,依稀有人走动,说明老大爷已经起了床。

轻轻地,红苕敲响了老大爷家的门。

谁啊?

我,红苕,四川的那个捡的娃儿。

噢,有什么事吗你?这么早!

大爷,很重要的事必须打电话。

什么很重要的事?

我的一个朋友的弟弟,在收容所里被打死了。

啊,那你去公安局啊。

大爷,不能去公安局,我必须先打电话给报社的记者。

啊,明白了。

红苕和老大爷对话到这里,老大爷放下心来,他给红苕打开了门。红苕进了老大爷的屋,赶紧回身把门关上,插好。

接着,红苕就开始给《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广东日报》《广州日报》《南方农村报》等几家报社打电话,电话响了,但是,都没有人接。

还没有上班哩,孩子。

我要他们一上班就接到我的电话。

好吧,你就打吧,反正,电话通没有接也不花钱。老大爷说。说着,老大爷给红苕端来了一杯开水。先喝点水吧,我正好要煮面条了,我给你也煮点吧。

不用了大爷,我不饿。

你不饿才怪。你也被收容了吧?

嗯。

怎么被收容了呢?

我原来上班的那家制卡厂死了一个河北女孩,我不想再在那里干了,一时又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拖了房东一个星期的房租,就被赶出来了。

噢,这么回事啊。老大爷说。老大爷转身进了厨房,在厨房里忙碌,不一会儿,老大爷端出来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红苕跟前的小桌子上。

吃吧。

大爷。

想给我说你一点也不饿,是吗?

不是,想给你说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

听到老大爷这样说,红苕立刻端起了碗。红苕吃完了面条后,又接着给几家报社轮流打电话,直到电话被接了为止。电话是被《南方都市报》的一个记者接的。

这就是后来,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震惊世界的大学生孙志刚被收容人员活活打死的案件的真实始末。

从这天的这一刻开始,红苕就住在了老大爷的家里。老大爷的老伴死得早,他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养大,儿女们都大了,其中两个还读了大学,当了国家干部,但是,他们对老大爷并不孝敬。老大爷姓黄名荣。从这天的这一刻开始,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名叫“黄荣”的老大爷就和红苕相依为命,就正式进入了我们的故事中。

多年后,当红苕走遍了广东省许多城市的角角落落,已经找到了四个哥哥,并且找到了同村大部分人家的孩子,他本人,在广东省已经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同时,在一家市级报社成了记者,才了解到:广东省改革开放后,来广东省打工的农民,死于工伤和意外、得职业病且死于职业病、被收容所的人员活活打死的,很多。更深入地了解后,红苕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在海城市浪花镇黄荣老大爷的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红苕深情地写下了《为了祖国的腾飞》。这篇农民工专访,从四川省长江边一个小山村一户人家的五个儿子,即自己和自己的四个哥哥开始,写了十几个省来广东省打工的农民工,死于工伤和意外、得职业病且死于职业病、被收容所的人员活活打死的案例,还写了大量现在还活着的职业病患者,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是二十五岁至五十岁,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病了,用人的单位极力推掉自己应尽的责任,拒绝付出哪怕一分钱的赔偿;这些打工者们病了,他们贫困的生活现状,痛苦的内心世界,他们挣扎,挣扎,再挣扎,最后,还是挣扎,直到死亡为止,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他们,没有任何人对他们为了祖国的腾飞付出给过一丁点儿温暖。这篇文章,最初在红苕打工的这家市级报纸发表,一经发表后,首先在广东省被其他的报纸和刊物纷纷转载,然后,网络、电台、电视台,也加入了对红苕、死于工伤和意外的农民工的家人,被收容所的人员活活打死的农民工的家人,以及那些职业病患者的采访。很快,几乎一夜之间,在中国各地,甚至,在全世界,中国农民工为了祖国的腾飞而付出的事实,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当红苕终于在广东省海城市的某个小镇,找到他的四个哥哥的时候,他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因为在一家水泥厂打工,做搬运工的时间太长,已经得了十分严重的尘肺病。他的大哥在出租屋里已经卧床不起了。大哥咳嗽,发烧,喘不上气,浑身无力,瘦得皮包骨了。这些症状,他的二哥也有,不过,要轻一些;为了给大哥和自己治病,二哥拖着有病的身体还在打工。海城市的所有正规医院,包括小镇医院,都诊断他们所得的是职业病尘肺病,但是海城市职业病诊治中心却诊断他们得了肺结核。由于没有职业病诊治中心的诊断书,他们得不到水泥厂一分钱的赔偿。职业病诊治中心不诊断他们得了职业病尘肺病,而要他们拿出水泥厂开的证明。但是,水泥厂明明知道自己开出证明后,就会付出高昂赔偿,怎么会开出他们得了职业病的证明呢?就这样,一日一日,大哥谷子拖着病痛的身体和受伤的心灵,在水泥厂、职业病诊治中心和司法部门之间奔走,企图讨到一个公道。如何讨得到?红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在同一个小镇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他们都是钢筋工。为了多挣钱,给两个哥哥治病,他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捆绑钢筋,没日没夜地加班。他们四个,任何一个的生活和生命,都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红苕找到了他们。原来,红苕的四个哥哥和红苕一样,走遍了广东省的每一座城市,都找不到工作,最终也来到了在广东省最落后最贫穷的小城市海城。这个时候的红苕,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打工记者和作家了,他写的文章在广东省的报纸和北京的刊物发表了很多。就是说,这个时候的红苕已经不是当初来广东省打工的那个一无所知的农村青年了。由于之前,在成名之前,红苕就接触过也采访过不少得了尘肺病的打工者,红苕看到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一眼就看出:他们得了尘肺病,根本不是什么肺结核。红苕跟随二哥,到了他们打工的水泥厂看了一下,立刻就找到了他们得尘肺病的原因。原来,这是一家很小的水泥厂。水泥厂虽然很小,但是生产量很大,工人们在很窄小的差不多全封闭的屋子里生产和搬运水泥,不得尘肺病才是怪事。改革开放后,广东省发展很快,需要大量水泥。这些在水泥厂里工作的人,全都是来自外省的农民。不仅广东省,就是我们整个中国,甚至整个地球,都在无限地需要大量的水泥。只要城市存在一天,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只要人类还住在房子里,我们就无限需要大量水泥。

抱着大哥和二哥痛哭一场后,红苕回到黄大爷的家,和黄大爷说起了自己四个哥哥的遭遇。黄大爷听了,很是同情,当即和红苕一起把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清理干净,购置了床和床上用品,又陪同红苕到了四个哥哥的住处,把他们接到了自己家里。由于得到了黄大爷的支持,红苕全身心投入,开始在海城市政府、司法部门、职业病诊治中心和水泥厂之间奔走,要为大哥和二哥的尘肺病讨一个公道的说法。这时的红苕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作家了,这件事,又得到了不少文学界和文艺界有关人士的帮助,很快,海城市政府就下令水泥厂和职业病诊治中心协助司法部门处理好这件事。

前面已经叙述了,职业病诊治中心诊断红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得了肺结核,职业病诊治中心不诊断他们所得的是职业病尘肺病,理由并不在于他们究竟是否真的得了什么病,只在于他们没有水泥厂的证明。水泥厂坚决不给他们开证明,因为一旦开出证明,知道自己必将付出高昂的赔偿。而司法部门,必须依据职业病诊治中心的诊断。司法部门说,我们只承认职业病诊治中心的诊断,其他任何一家医院的诊断都无效。

就这样,红苕和他的哥哥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那么,红苕要如何证明自己的大哥和二哥所得的是尘肺病而不是肺结核呢?

红苕在海城市郊区的荔枝林里逗留了一天,非常无可奈何地想到了一个大胆但是绝对有效的办法,就是开胸验肺。想到这个办法后,红苕立刻赶回黄大爷的屋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哥。大哥一听,当即就同意。这些日子,他早就心灰意冷,一天比一天痛苦和绝望,根本原因就是找不到一个不死的办法;只是开胸,又不是死,还能救自己和二弟的命,他何乐而不为呢?还有,在大哥谷子的内心深处,另有一个让他要一定活下来的支柱更为重要,就是:已经三十五岁的他,早就爱上了一个来自山西省的打工女。这个山西打工女的小名也叫“谷子”。当然,了解四川和山西的人应该知道:四川人和山西人所说的谷子不是同一样粮食,四川人说的谷子叫“稻”,磨出来的米是大米;山西人说的谷子叫“粟”,磨出来的米是小米。无论大米和小米都是米,都是养人的粮食。山西谷子的丈夫多年前就死了,死于某个煤矿的某次塌方事故,给她留下一儿一女。山西谷子的一儿一女,都在老家,由孩子的爷爷奶奶照看着。本来,大哥和山西谷子已经说好,第二年春节前,他们要一起回山西,去看看孩子和老人的。结果,自己一病,就卧床不起了。这些日子,山西谷子下班后,天天都到大哥的病床前来,很细心地照顾大哥。红苕给大哥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山西谷子也在场,她有一些犹豫。她犹豫,主要是担心大哥开胸后会很痛。

痛算什么。大哥说。只要不死,只要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愿意。山西谷子说。

这么说着,山西谷子当着红苕的面,就紧紧地抱了大哥,泪水弄得大哥一脸、一脖子都是。

哭啥哭?我有活的希望了,应该笑才对。大哥说。笑一个给我看。

说到这里,大哥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就这样,中国两个省的谷子,流着泪,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当晚,在黄大爷的屋子里,这间屋子里先住了红苕,后来又住进了红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已经非常拥挤了。红苕趴在床上写了一篇《四川打工者李桂田决定开胸验肺——为了救自己和二弟的命,证明他们所得的是尘肺病不是肺结核》。这篇文章写好后,红苕又写了一篇《黄大爷无私,收留得了职业病的打工者》,第二天下午,这两篇文章,都在海城市的《海城晚报》上同时发表了。

《海城晚报》头版,用了整整一个版面来发表。发表时,编辑把前一篇的题目改成了《来我市打工的四川打工者李桂田决定开胸验肺——为了向我市某水泥厂讨公道,救自己和二弟的命,证明他们所得的是尘肺病不是肺结核》。在第二篇文章的后面,编辑号召全市人民向黄大爷学习,要关心不要歧视外地来我市的打工者。最后编辑说:打工者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是中国人,都是母亲生的父亲养的。

两篇文章一发表,立刻把海城市的市民极大地感动甚至震动了。文章里有这样的话:这些民工,他们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我们的城市,做各种各样又脏又累又苦又容易得职业病拿钱又少的活,把我们的城市建设得富饶美好了,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我们却把他们当成垃圾,当成过街老鼠;他们得了职业病了,而我们却弃他们而不顾。看到这样的文字,很多市民都流泪了。想想我们住的楼房,全是民工修建的,那一块一块的砖全是民工砌的,那一包一包的水泥全是民工生产和搬运来的。市民纷纷到《海城晚报》社、医院、职业病诊治中心、政府、司法部门、民政局和水泥厂,打探消息是否确切,并且对四川打工者李桂田和他的二弟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支持。有不少海城市的市民还找到了黄大爷的家,留下了钱和慰问品。一时间,在海城市,李桂田和李桂地,这两个来自四川省的打工者,受到了无限的关注;同时,黄大爷无私地帮助得了职业病的打工者、收留得了职业病的打工者的佳话,也传遍了海城市的角角落落。

开胸的时间定下来了。到了这一天,医院里人山人海,市民和打工者都来了不少,政府官员和媒体记者也来了很多。不仅海城市的人来了,周边几个城市也来了很多人。有一个深圳的非常热心的朋友,也是农民的儿子,读了大学,当了官,后来下了海,做了老板,发了大财,他坐飞机悄悄到了四川省,找到了李桂田(谷子)和李桂地(包谷)的老家,那一座长江岸边的小山村,把他们的父母方草叔和方草婶都接到了海城市。开胸的这一天,一早,方草叔和方草婶在深圳朋友的陪同下,早早就到了。当红苕很意外地看到方草叔方草婶,立刻就流泪满面,扑进了他们的怀里。随即,红苕找来了二哥、三哥和四哥。一家人分别六年,终于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见面了。

很快,医生就把大哥李桂田的胸打开了。果真是尘肺病。那些水泥的粉末结在肺上,差不多快把两叶肺结成一个厚厚的硬硬的肿块了。病人呼吸十分困难,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不及早治疗,就有生命危险了。

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个月开胸,就一点救治的希望都没有了。

不到十分钟,四川省农民工李桂田的胸被打开,肺上,水泥粉末结成了厚厚的硬硬的一块——这些照片,就出现在了网络的视频上,引起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人的热烈讨论。

不到十分钟,海城市新上任的书记王管生,也出现在了网络视频上。年轻的书记显然有些激动,说,事实证明,四川省农民工李桂田在我市的一家水泥厂打工五年,得了职业病尘肺病。说到这里,书记真的动情了,说,从今天起,我市安排人民医院的专业门诊和专业医生为一切来我市打工的民工免费体验;查出有职业病的,全部免费治疗。书记停了下来,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感情,然后接着说,一切在我市打工、得了职业病的民工,都会得到赔偿,具体赔偿事务将在政府、司法和民政等部门的监督下执行;我保证,决不亏损和亏欠任何一个民工!最后,书记的两只眼睛都噙上了泪水,说,我们这座城市虽然很小,在广东省是最落后最贫穷的,但是,欢迎所有来打工的民工,爱所有来打工的民工,所有来我们这座城市打工的民工,都是我们的亲人,和我们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我们海城市将设置一个阳光工程,关心照顾每一个来我们海城打工的民工;从今天起,我保证,任何一个海城人,只要他敢欺负民工,都将受到法律的严厉治裁!

海城市的书记王管生在网络上说了这些话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海城市政府出台了一项新的政策,工作人员把红头文件几乎发到了每一个市民和每一个民工的手中。文件上说,凡是在我市打了十年工、有正当职业、买了房的民工,都将会得到一个我市的户口,成为我市的正式居民。

海城市的这项政策一出台,不仅在广东省,在全中国,在全世界,都引起了非凡的反响。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海城市和海城市的这个文件。从小小的海城市开始,中国,甚至我们亲爱的地球,都将成为人类一个真正人性的诗意的居所。

这项新政策出台后,大概半年吧,有一个海城市的政府工作人员,来到了黄大爷家。红苕不在,出去采访了。当时,方草婶也不在。她出去买菜了。黄大爷也不在,他的一个儿子生病住院了。儿子虽然不管他,但是,得知儿子病了,黄大爷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接待这个海城市政府工作人员的人是方草叔。

门是开着的,工作人员也不客气,径直就走了进去。看见方草叔,工作人员说,请问,这是黄荣黄大爷的家吗?李桂华(红苕)先生住在这里吗?

李桂华先生?方草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心里眼里,只有红苕。

啊,就是那个四川的记者作家。工作人员说。

噢。方草叔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不在,他出去了,方草叔接着说,我是他爸。

工作人员听到方草叔说“我是他爸”后,就说,我是王书记的秘书小余,是这样,王书记要我找到你的儿子,希望他明天上午十点钟在家,王书记要来看他,有些话想给他说。

噢。方草叔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这么叫过后,方草叔的身体就颤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座城市的书记要来看自己的儿子。他看着秘书小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秘书小余看着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皱纹,但是他努力在那些皱纹中堆起可掬的笑容;腰也弯了,但是他努力直着;还有他的眼睛里,这么快,就涌起了泪花,但是他努力控制着,不让那些泪花变成泪水。

那些泪花在老头儿的眼睛里,那个闪烁呀,就那么把秘书小余的心闪烁动了。秘书小余立刻抓住方草叔的两只手,并且捧住了。秘书小余怕自己再不捧住他,这个老头儿,这个小个子四川老头儿,就会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立刻摔碎在他的面前。

方草叔的手被秘书小余捧住后,仍然浑身颤抖。

好。好。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方草叔才哆嗦着说。

大爷,秘书小余为了缓和方草叔的激动,说,你今年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岁?方草叔说,没有,下个月,我才满六十五。

噢,下个月?多少号啊?秘书小余问。这么问的同时,秘书小余拉着方草叔,两个人一起坐在了床沿上。秘书小余说方草叔七十岁,已经减少了十岁。按秘书小余看来,眼前的这个老头儿最少有八十岁了。一听,老头儿还不到六十五岁。秘书小余的心,当即生出无限的感慨。

农历十二。

噢,那天,我和王书记一起来参加你的生日,你欢不欢迎啊?

欢……欢迎。

听说这座城市的书记要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方草叔要站起来。秘书小余硬把方草叔摁住了。秘书小余朝方草叔靠了靠。两个人挨得更近了。

大爷,你不要激动,书记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而且,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你就把我们都当做你的儿子吧。秘书小余说。

这么说的时候,在秘书小余的心里,他的确已经把方草叔当做父亲了。

噢,噢,娃啊,你们咋对我们这么好啊?

这时候,方草叔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哗一声,仿佛一座大海,就翻倒在秘书小余的面前。看着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秘书小余的心,痛了,他张开双臂,紧紧地,就抱住了方草叔。

这么一抱,从此这个四川老头儿,就成了秘书小余的另一个父亲。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果真,王书记和秘书小余来到了黄大爷的家。黄大爷一早又到儿子住院的医院去了。王书记进来,认出红苕,赶紧朝红苕伸来双手,红苕也赶紧迎上。两个人的手就捧住了。

黄大爷的屋子三间平房,全部加起来不到六十平方米,现在一共住着九个人,太多,太拥挤,板凳也有限。王书记只好坐在床沿上。左边是红苕,右边是方草叔。秘书小余,站在门口。在门口那么站了一会儿,秘书小余坐在了门槛上,脸向着屋子里的人。

王书记在床沿上坐下后,一只手牵着红苕,一只手牵着方草叔。那么牵了一会儿手,王书记说,桂华啊,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一是忙,二是有些问题没有处理好,所以拖到今天才来看你,希望你原谅啊。

王书记。红苕说。红苕实在不知道如何接王书记的话。

我们海城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很落后,在广东省都没有什么名气。王书记说,你从四川来到了这里,为我们这座城市做了很多好事,使我们这座城市某些有严重缺陷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完善,同时,大大地提升了我们这座城市的知名度。现在,可以这么说,因为你对你的两个哥哥,尤其是你大哥李桂田的报道,全国人民没有不知道海城的。

噢。红苕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有些明白王书记在说什么了。

所以哩,经过多次研究后,我们希望你做我们海城市的正式居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好,作为对你的欢迎,我们决定送你一套房子。

这……听到这里,红苕站了起来。

王书记牵着红苕的手,到现在还没有松开。王书记拉着红苕,又把红苕拉来坐在了床沿上。然后,王书记看着红苕,冲红苕笑。那么冲红苕笑了一会儿,王书记接着说,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家具都准备好了,你们只要一搬进去,就可以过正常的日子了。

噢。这次,红苕和方草叔同时低低地叫。这么叫过后,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王书记也跟着站起来。王书记的手还一左一右地把红苕和方草叔紧紧地牵住。

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李桂华。王书记说,同时,为了今后你能安心创作,我们还决定把你作为特殊人才招为我们海城市正式编制的干部,安置在文联的作家协会工作;也不一定要你每天去办公室坐着,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愿意在家写作也可以,愿意在办公室写作也可以。

话说到这里,王书记停住,看看红苕,又看看方草叔,冲他们笑。

你看,这样行吗?王书记问。

王……王书记。红苕和方草叔,父子两个人同时泪流满面了。

你对我们这么好。红苕一边哭着一边说。

不是对你们好,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做得太晚了。王书记说。说着,王书记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把两个浑身颤抖的人紧紧地抱住了。

让你们受了这么多的苦。王书记说。

原谅我。王书记说。

说到这里,王书记自己也哭了。这些话,绝对是发自王书记的内心。到这时候,王书记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红苕和方草叔。在王书记的心灵深处,他紧紧抱住的,是他的父亲和弟弟。他的父亲在广东省另一个小市的边远山村,死了五年了;父亲死后,他的弟弟带着弟媳和孩子离开了那个山村,去广州打工了。他们已经两年没有和他联系了。王书记的母亲死得早,父亲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他和弟弟养大。本来弟弟的学习也很好,但是为了他这个哥哥继续读书,弟弟放弃了,回家帮着父亲做各种各样的农活。弟弟怕给他添麻烦,知道他已经做书记了,也不来他所在的城市打工。想到这里,王书记怕自己哭起来,会无法收场。于是,赶紧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先走了。王书记走了,秘书小余留了下来。

秘书小余把红苕和方草叔领到了那套海城市送给红苕的房子里,红苕留下房子的钥匙后,也走了。

房子一百五十八平方米。房产证上写的。房子南北通透,三个卧室,两个厕所,一个厨房,一个书房,前后都有阳台,饭厅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地面铺的是木地板,和家具的颜色配在一起,很养眼,看着心里踏实、舒服、甜蜜。三个卧室里都有床,新床新被子。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非常好。在书房里,还放着一张电脑桌和一把藤椅,电脑桌上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房间里,甚至连电话都装好了。

秘书小余离开很久了,红苕和方草叔两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摸摸家具,摸摸墙壁,又摸摸家具,又摸摸墙壁,然后,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来到主卧室,躺在床上,躺在同一个枕头上。两个人脸对着脸躺着。那么躺了一会儿,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泪水,就在两个人的脸上,泛滥了。

直到这个时候,红苕和方草叔父子两个人,都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我是在做梦吧,娃啊?

好像不是梦。

不是梦,是真的?

是真的。

就那么,从上午十一点半,红苕和方草叔两个人在房间里,一直呆到天黑尽了。两个人忘了吃午饭,也忘了吃晚饭。天黑尽了,他们都没有觉得饿。两个人似乎一直在梦中,是房间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们惊醒的。

电话是秘书小余打来的。原来,傍晚时分,秘书小余又到了黄大爷的家。看见方草婶坐在门槛上哭,才知道红苕和方草叔还在新房子里,没有回去。方草婶不知道父子两个人出了什么事,急得哭了。

过了一会儿,秘书小余的手机响了。他接到红苕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红苕吞吞吐吐半天才说,我不会锁这个房子的门。

这一天,是方草叔六十五岁的生日。秘书小余和王书记果然来了,送来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还送了一个红包。等晚上,王书记和秘书小余都走后,一家人,包括黄大爷,围着红苕把红包拆开了,一看,里面装着六千五百块钱,还有一封信。信是王书记手写的。信上主要意思说,王书记也是农民的儿子,母亲死得早,父亲一个人把他和弟弟养大,又偷偷卖血供他上完了大学,五年前父亲在乡下去世了,他很希望父亲现在还活着,既然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就希望方草叔能够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当红苕读完王书记的信,方草婶和方草叔首先哭了,随后,黄大爷及一家人都哭了。他们又激动,又感动,又幸福,又担心这幸福来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王书记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后,有事先走了,留下秘书小余。秘书小余和黄大爷及方草叔一家人一起一直呆到天黑。红苕的一个既搞写作又搞摄影的朋友,也来参加了方草叔六十五岁的生日,给大家照了很多相。有一张王书记切蛋糕,秘书小余和黄大爷及一家人围着王书记的这一张相,后来,方草叔把它放大,装了镜框,挂在了客厅的正中央。每天一起床,一家人都会看到这张相,尤其方草叔和方草婶,他们常常手牵了手站在客厅里端详着这张相,脸上洋溢着幸福非凡的表情。是的,这真的是一个老百姓也可以得到幸福的时代。

方草叔一家人,包括黄大爷,在方草叔过六十五岁生日的十几天前,就搬进了海城市政府给红苕的房子里。这个小区叫“阳光小区”,在海城市的郊区,风景优美,没有嘈音和污染,在一片荔枝林和大海之间,是海城市政府专为老百姓、为贫穷的人民修筑的,房价在全海城市最低,只是比成本价略微稍高一点。小区内设施齐全:有一家超市,三个健身场,两家银行,一所卫生院,一所小学,一所幼稚园,一个邮局,一个派出所,还有无数的花草树木。海城市政府在阳光小区还成立了一个阳光服务中心,为阳光小区的住户们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阳光小区说是在郊区,离城区也不是特别远,有开通一辆直达市政府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停的站有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重百商城、海城公园、人民医院和人民广场等,很方便。阳光小区里住的大多是海城市最普通最需要也最值得关爱的人:下岗职工,单亲家庭,残疾人,还有更多的是退休人员和外来人,当小老板的,读过大学的高级打工者,等等。许多条件很好的,在海城市区有房的人,贪图阳光小区便宜,还想在阳光小区买房;开发商不卖,因为海城市政府有明文规定,必须是真正需要关爱值得关爱的人,才能来阳光小区。阳光小区是一项真正的扶贫工程,环境好,治安好,交通方便,政府把物价也控制到全海城市最低。与其说是贫民小区,倒不如说是老百姓的圣地。

在红苕一家人搬来阳光小区的前几天,阳光小区的开发商和服务中心的人,就做足了宣传。不仅《海城日报》《海城晚报》和《海城商报》发表了消息,电台、电视台也播了,网络更是热闹非凡。“热烈欢迎著名作家李桂华先生”的标语,张贴得阳光小区到处都是;在市政府的大楼前,在人民广场,在火车站和汽车站,在海城公园,在主要的街道和商店门前,都有气球挂着条幅“热烈欢迎四川籍著名作家李桂华先生入户我市阳光小区”。

海城市政府送了红苕一套住房,并且给红苕安置了正式工作,给红苕一家人都落上了海城市居民户口的事,传遍了海城市、广东省甚至整个中国的角角落落。中国人民尤其来广东省打工的外地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红苕成了名人,成了打工者的代言人,成了外地人的典范,不用他去找,村庄里其他人家的孩子,凡是在广东省打工的,都纷纷找了来。说起四川打工者李桂华、四川作家李桂华,他的小名叫“红苕”,本是一个弃儿,因为在一块红苕地里被捡到,所以叫红苕,外来务工人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来广东省的务工人员说起红苕,就像说起自己的哥哥或弟弟。

在方草叔过六十五生日的这一天,方草叔的一家人,包括黄大爷在内,已经有十多个了。大哥谷子开胸验肺后,在人民医院住了两个月的院,已经离开医院回到家里休养了。二哥包谷的尘肺病较大哥轻许多,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出院后,也在家休养。这期间,政府等有关部门把他们两个人得到的赔偿款共一百五十万元也送来了。这期间,红苕和大哥谷子的女朋友山西谷子一起回到山西老家,把她的两个孩子接到了海城。孩子的爷爷奶奶舍不得孩子,得知儿媳妇又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后,执意要来看看,也跟着来了。二哥包谷、三哥白菜、四哥土豆,和红苕自己,都分别有了女朋友。在方草叔过六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这些来自各省的女朋友们都来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红苕的女朋友赵小芹,在这篇小说的结局部分,她会成为另一个重要人物。她在中山的一家酒店用品厂打工,红苕管她叫“芹”,也是四川省的,而且和红苕同市同区同乡,只是不同村,但是,都在长江边上。他们是在广东省作家协会组织的一次打工作家笔会上认识的。这些年,广东省对打工作家越来越重视了,经常组织打工作家搞活动,给他们发这个奖那个奖,鼓励他们多写,写好,同时还在生活和工作上真正地关心他们。让我们像红苕一样叫她“芹”吧,芹和红苕一样起初都热爱诗歌,后来芹又写起了散文,而红苕又写起了小说。

在方草叔过了六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之后不久,海城市政府又出台了一项新政策:一切外来务工人员,和本市下岗职工、单亲家庭、残疾人以及退休人员一样,需要在本市安家落户买房子的,都欢迎到阳光小区,本市建设银行提供二十年的无息贷款,银行的损失部分由政府赔偿。一切外来务工人员,只要买了阳光小区的房子,买房之日,政府就给落上阳光小区的户口。

就这样,红苕的大哥谷子、二哥包谷、三哥白菜、四哥土豆,都在阳光小区买了房。无数民工都在阳光小区买了房。红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由于得了尘肺病,政府已给他们吃上了低保,为了照顾他们的家人,政府还鼓励他们在阳光小区内各开了一家小商店,卖点日用品,卖点水果蔬菜和粮食,并且,政府免了其他商户都要交的所有的税。

就这样,方草叔方草婶一家人,从四川省长江边那座贫穷的小山村搬到了广东省的海城市,一家人,都成了真正的广东省海城市人。

阳光小区,是海城市最著名最特别的小区,住着很多穷人和外地人。因此,阳光小区也被说成是穷人小区和外地人小区。这样,就有一些自以为有身份有地位的海城人不愿意到阳光小区来。但是,真正的海城市人黄荣黄大爷却执意搬来和红苕一家住在一起。现在,红苕一家人,包括方草叔、方草婶、红苕和黄大爷,有时候红苕的女朋友赵小芹也来。

红苕的大哥谷子已经和山西谷子结婚了,开了一家小商店,日子过得很不错了。二哥包谷也结了婚,老婆来自贵州省,巧得很,二哥的老婆小名也叫“包谷”。贵州包谷的弟弟小名叫“石头”,和红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一起去了建筑工地干活,也做钢筋工。谷子、包谷两家商店虽然在一个小区内,但是大哥一家开在小区的东大门,二哥一家的开在小区的西大门。早在买房的时候,海城市政府,当然,可能就是王书记或是秘书小余,就给他们设计好了。三哥白菜四哥土豆的房,买来和红苕的房挨着,都在小区中间。三哥白菜四哥土豆都结了婚,一个的老婆是山东人,一个的老婆是湖南人,她们都在海城市内的某家工厂打工。他们四个人都早出晚归,午饭在外面吃,早、晚饭都在家里吃。这早、晚饭都是方草叔方草婶和黄大爷一起做,做好了,三家人一起吃,很有家的味道。方草叔方草婶心里那个高兴啊,不说了。

黄大爷也非常高兴。在这个大家里,他因为是海城本地人,又是红苕的恩人,他就是权威,一家人,包括红苕,别看已经成了著名作家,什么事都听他的。黄大爷能够领导这一家人,很有成就感。

上午、下午、傍晚,没有什么事,黄大爷和方草叔常常一起在小区内转悠,到处走走看看,或者在健身器材上做做运动。这一个广东老头一个四川老头走进一个家庭后,他们成了亲兄弟,相互间有说不完的话。饭,虽说是三个老人做,其实还是方草婶一个人在做,只不过,买菜的工作是黄大爷和方草叔两个人的事。买菜,小区里红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家就有卖的,菜市场有什么菜,他们两家就有什么菜;肉也有,水果也有,粮食也有。红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都管送货上门,如果碰上小区内某家住户不方便来买,只需一个电话,或者来买了,搬不动,比如买一袋米、一桶水、一箱啤酒,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都给客户送到家里。红苕家吃的米,就是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轮流送的。这个月大哥谷子送了,下个月就是二哥包谷送。价格和附近的菜市场差不多,有时,某样物品还略微便宜一些。他们两家小商店,即使某样特别的物品没有,小区内的超市也有,五分钟,最多十分钟之内,就可以搞定,所以一天里,两个老头有无限的空闲。没有多久,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无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两个老头就全都认识了。

转眼一年就快过完了。这一天,小区里来了一个可疑的人。这一个可疑的人一来,就被两个老头发现了。这一个可疑的人果真可疑,这天晚上,等人们都睡熟后,他竟然带来了十多个人,一起爬楼翻窗,开始了在小区内的偷窃行动。

原来,黄大爷和方草叔这天晚上没有睡觉,他们悄悄地在小区内的假山处潜伏了下来。看到这种情况,这还要得?黄大爷立刻就报了警。

很快,警察就来了,十多个爬楼翻窗的贼,全被抓了。

一审问才知道,都是在附近城市打工的民工,其中一个竟然是方草叔认识的,就是桉树老汉的儿子吴小锁。看到吴小锁后,方草叔立刻给红苕打了电话。红苕很快就赶到派出所了。原来,在附近城市打工的吴小锁,早就知道红苕在海城发达的事了。这一伙贼人,就是吴小锁带来的。原来,他们在附近城市打了一年甚至几年的工,都没有得到工钱,这一年,又要过春节了,他们都很想回家,可是没有钱,怎么办?只好偷了。他们就来到了海城市的阳光小区,以为这个小区是穷人和外地人小区,可能警惕性不高。

听到这个情况,方草叔当即就把吴小锁给抱住了。方草叔抱住吴小锁一边哭着一边给吴小锁说,娃啊,不能这样干啊,偷窃,是犯罪啊。

哭了一会儿,抱了一会儿吴小锁,方草叔止住了泪水,也松开了吴小锁,说,娃啊,你晓得你爸在家多想你啊?

我晓得,正是我晓得我爸想我,我又没有钱,我才偷的。吴小锁说。

偷窃要坐牢的啊。

我晓得。

你坐牢了,不把你爸气死啊?

从派出所回到家,红苕当即就写了一篇《要过年了,老板欠薪,民工偷窃》的文章,发给了《海城晚报》一个编辑朋友的邮箱。第二天,《海城晚报》就发表了。第三天,广东省的所有报纸都转载了,第五天,全国各地的报纸,差不多都转载了。

看到《海城晚报》后,方草叔和黄大爷一起来到派出所,请求警察把吴小锁他们放了。吴小锁他们十多个人被关了三天后,终于给放了。两个老头把这十多个人一起领回了家,给他们做了饭吃。听到这十多个人的事后,住在阳光小区里的外地人,都纷纷拿钱给他们,二十块、一百块。就这样,住在阳光小区里的外地人,给这些爬楼翻窗的贼凑齐了回家的路费,他们当即就哭了,都表示再也不偷窃了,都表示从今天起,他们要做一个好人。很快,红苕就联系上了一个在广东省做律师的朋友,这个朋友表示:过了年,他一定帮这些没有得到薪水的民工朋友免费打官司,把工钱要回来。

桉树老汉的儿子吴小锁顺利地回到了四川省长江边上的老家。

过了年后,吴小锁竟然把他父亲桉树老汉一起带到海城市来了。从此,桉树老汉和吴小锁也住进了红苕的家,直到五年后,他们在秘书小余的帮助下,在阳光小区买了房子才搬走。吴小锁没有再去原来打工的城市,他和红苕的三哥白菜四哥土豆一起,去了海城市的某个建筑工地,也做了钢筋工。

又是一年,春节快到了,红苕和芹在广州会合,然后坐车回四川老家,他们在广州等了两天,都没有买到火车票。火车票实在是太难买了,于是,决定坐汽车。这时候,各个省都修筑了不少的高速公路,但是对于高速公路的管理还不是太规范,交通事故层出不穷。

红苕和芹回四川老家,是要去看望芹的父母的。芹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看父母了。她有三个哥哥,这三年中,她的三个哥哥每一年轮流着回去一个。她的三个哥哥都结婚有了孩子,且都把孩子留在了老家,让父母带着。父母都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了,又要种地,又要带哥哥们的三个孩子,可想有多么艰辛了。自从她和红苕好上后,就一心想回老家,让父母看看红苕。每次她给父母打电话,父亲不说,母亲总是提醒她该结婚了。她是父母四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女娃,又是最小的一个,一直是父母的心头肉。她的对象,她的终生大事,当然就一直是压在父母心中的一块石头。

母亲说芹啊,你都二十八了,一转眼就三十了,咋还不找对象啊?

妈,芹说,我早找到了。

找到了?人咋样啊?

挺好的,还是老乡哩,就是我们一个乡的。

啊,实在是太好了,那什么时候,带回家,让你爸看看啊。

让我爸看看,你不想看看啊。

只要你爸满意,我就同意。

妈。

今年春节,你回来吧,我都等不及了。

哎。

芹回家心切,票不好买,他们汽车票是从票贩手里买的,三百块钱一张,爱买就买,不爱买就别买。满满一车人。都是在广东省打工的四川老乡,看样子,还都是红苕和芹他们那一个长江边上的市的,因为这就是一辆开往他们那一个市的专车。无论去广东省,还是回四川省,汽车必须翻越云贵高原,这是最近“最直截了当”的路。连接四川省和广东省的高速公路中间必须穿越贵州省。

他们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了。这一天,汽车开到了贵州省。贵州省的山,朋友们没有看过,至少也是听说过的,“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再加上这时候是冬末春初,即将过春节了,回家的人很多,回家的车同样很多。汽车在贵州省的境内,一路上平安无事,眼看着汽车就要出贵州省了,就在贵州省和四川省交界的地方,那个地方,同时也是上下云贵高原的交会点。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或零点钟了。

早在这时候之前,五个小时之前,不,还早,十个小时之前,坐车的人个个归心似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究竟是多少个小时之前。反正在这之前,天就下雨了。天下雨不好好地下雨,雨里还夹着雪,冷得很。回家的人坐在汽车里,心里想着家,想着家里等着的亲人,感觉不到冷。但是路感觉得到,高速公路上早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红苕和芹,他们坐车是从广东省回四川省。与他们相反行车方向的,还有很多其他朋友,他们坐车,不知道从什么省回什么省。很快,我们就知道了。那是一辆从四川省成都市开往贵州省贵阳市的专车,车上坐了满满一车经由成都市坐车或转车回贵州省的人,他们,有的人在成都市打工,有的人可能在西安市打工,还有的人可能在我们祖国的首都北京打工。不管他们在哪里打工吧,反正,都是一些打工者要回家过年。两辆装满了回家过年的打工者的长途汽车,在那一刻,迎面遇上了。两个人迎面遇上了,是好事——陌生人,就擦肩而过;朋友,就握握手、叙叙旧。但是,两辆车迎面遇上了,那就是灾难了。

来不及眨眼之间,两辆车上所有的人,都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两辆车就迎面遇上了。天上还下着雨,雨里仍然夹着雪,高速公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很滑,两辆车都没有停住。就这样,两辆车撞在了一起,由于车速很快,由于天下着雨,雨里夹着雪,由于高速公路上结着冰,由于贵州省和四川省的山都很雄伟,由于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或零点,两辆撞在一起的车,连同满满的两车打了一年甚至几年工非常想回家过年的人,都从高速公路上摔到了山下。

山峰很高。山谷很低。两辆车,两辆车里所有的人,都一起摔了下去。

他们,无一幸免,都从很高的山峰上摔到了很低的山谷里。

当两辆车撞在一起,除了司机,车上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一些人先惊醒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先惊醒了的人,出于本能,要保护他们身边的亲人。一些人后惊醒的人醒来,他们已经到了低低的山谷底下。或者,其中的一些没有惊醒的人,再也醒不来了。是的,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两辆车上,有二十八个人,再也没有醒来。

当两辆车撞在一起,红苕就是先惊醒的人中的一个。红苕醒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出于本能,他就护住了他身边的芹。在后来的整个翻车过程中,红苕几乎把芹完全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所以,红苕受了重伤,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天才苏醒,芹只是两条腿在座椅上擦伤了一点皮,流了一点血,摔到山谷底后,她还能站起,还能走动。

坐在芹身边的也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广州市打工。她说她在一家五金厂上班。她抱着一个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的孩子独自回老家。芹不认识她,但都是老乡,又坐来挨着,上车后,她们就聊了天。一聊天,才知道这个女人,原来和红苕、芹都是同一个乡的,只是不同村。这,一点也不奇怪。这一辆车上的人都是一个市的,同乡的人很多,很多人还是同村的哩,只是之前大家都不太熟悉罢了。

芹和女人聊天,知道女人叫王小桃,已经结了婚;老公是河南人,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在她怀孕八个月时,一伙河南民工和一伙山东民工发生冲突,打架,她老公胸口上捱了一刀,当场死了。她本来不想要孩子的,犹豫来犹豫去,还是要了。要了孩子,她一个人根本带不了,她老公的老家她没有去过,只知道是河南省,具体什么市什么县什么乡都不知道,再加上舍不得,她就趁过年之机,想把孩子给自己的父母抱回来了。

当两辆车撞在一起,王小桃也是先惊醒的人中的一个。王小桃醒来,就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孩子。所以,当汽车摔下山谷后,王小桃死了,她的孩子受了轻伤。孩子只是左手臂上擦伤了,流了一点血。

由于车祸发生地点在四川省和贵州省的交界处,还由于时间在那年春节前某一天的深夜,还由于后来两个省的警察和医生为了争夺,或者,反过来,正相反,为了拒绝伤员和死人,发生了冲突,总之,车祸发生后,无论已经死了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没有得到及时的很好的处理和抢救。

车祸发生后,芹从红苕的怀里醒来,叫不醒红苕,以为红苕已经死了。芹抱着红苕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芹就这样抱着红苕,不知道抱了多久。黑暗中,芹听到了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芹想,这个孩子可能是她邻座女人的孩子,就起身顺着哭声找到了孩子。孩子还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头摔破了,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芹摸到两手黏糊糊的血腥气很重的东西。这东西粘在芹的手上,甩都甩不掉。芹忍住内心的恐慌,从死女人的怀里抱过了孩子。芹抱着孩子,又回到了红苕身边。

就这样,芹抱着孩子,坐在红苕的身边,直到天亮了,才有警察和医生赶来。

就这样,这个孩子,让芹的生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十一

女人王小桃死了,留下了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红苕受了重伤,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天才苏醒,苏醒后的红苕又在医院住了半年才能坐起身,又住了半年才能起身下地。这期间,方草叔方草婶已经从广东省回到了四川省。当他们得知红苕和芹出了车祸,立刻又赶回来了。在方草叔方草婶回家的第五天,黄荣黄大爷也来了。这三个老人,就轮流着守在医院里照顾红苕。当红苕醒来,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黄大爷。黄大爷坐在红苕的床边,双手紧紧地捧着红苕的右手,看见红苕的眼睛睁开了,黄大爷的脸上就热泪滚滚了。红苕醒来,发现黄大爷,惊喜地叫了一声“大爷”,然后问,芹呢?芹怎么样了?黄大爷回答芹很好,她没有受伤。听黄大爷这样回答,红苕放心了。红苕不知道,红苕哪里知道,芹,实际上已经不是原来的芹了。

女人王小桃死了,留下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这个孩子,因为车祸发生后是芹抱着的,所以后来,就只能由芹带着了。

孩子虽然受了很轻的伤,只是左手臂上擦伤了,流了一点血,但是伤口很久都没有愈合。医生查明了原因:原来,这个孩子竟然感染了艾滋病毒,是从他母亲那儿感染的,是生来就带着的。一查出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孩子就成了一个炸弹,谁敢要啊?别说要,连抱都没有人敢抱。医生私下告诉芹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一般母婴感染的孩子在八岁左右都死了。更令芹惊惶失措的是医生查出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后,又查出她也感染了。显然,是孩子感染给她的。因为车祸发生在贵州省和四川省的交界处,两个省都来了不少记者,甚至北京《新京报》和广州《南方周末》的记者都来了。记者队伍里什么人都有,尤其那些网络的记者。在这些记者眼里,利益永远是第一。就是一个网络记者把车祸伤员中有人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消息发出来的。记者们乘风破浪,一路追击,终于查出是孩子和芹感染了艾滋病毒。一名记者还查出孩子的母亲王小桃在广东省,根本不是在五金厂打工,而是在一个很低级娱乐场所的坐台小姐。一时间:妓女、坐台小姐、艾滋病,比车祸的影响还大。在四川省、贵州省和广东省,都沸沸扬扬了,甚至在全中国,在全世界,都引起了轰动。红苕和芹所在的那个市,所在的那个乡,那些长江岸边的小山村,由于车祸伤员的家属很多,更是尽人皆知,人人恐慌了。

幸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红苕没有感染上。

芹出院后,抱着孩子,回到乡里,企图找到王小桃的父母,把孩子交还给王小桃的父母,一打听才知道,她所在的乡,叫王小桃的同龄女人竟有二十三个。这二十三个王小桃,现在,有十八个在广东,有两个在成都,有三个在北京,人们议论纷纷,说,谁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啊?是不是打工啊?

过了半年,通过警察的帮助,芹终于找到了孩子真正的母亲王小桃的父母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的事,在长江岸边的小山村,已经传得似乎只要听说“艾滋病”这三个字都会感染的程度。

孩子的外公外婆,即王小桃的父母本来就带着儿子的三个孩子了,再加上,他们早就听说这个孩子感染了令人恐怖的非死不可的艾滋病毒,就坚决不要孩子。他们非常坚决,说自己的女儿王小桃还活着,还在广东省打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生的。他们还用恶毒的话骂芹,说芹想害死他们。

烂婊子,抱着你的死娃儿离我们远点。王小桃的父亲甚至这样骂芹。

没有人要这个孩子。

芹把这个孩子交到任何一个地方:警察局、医院、市政府、法院、福利院、疾病控制中心、妇联、妇女儿童保护中心,等等地方,都交不出去。

在芹所在的城市,似乎人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当然,就似乎人人都知道抱着这个孩子的女人,也感染了艾滋病毒。人们都远远地躲着芹,一些人,看见芹走近了,就朝芹吐口水。

到了这种地步,芹,不能不要这个孩子了。

芹想,这个孩子也许活不过十岁,但是,此时此刻,抱在自己怀里的依然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

芹想,她必须在孩子、红苕以及所有亲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芹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自己,也已经是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她还有选择吗?她还可以选择吗?

十二

红苕苏醒来后,一直没有看到过芹。他不知道芹既然没有受伤,作为自己的爱人,为什么不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一天也没有。一个小时也没有。一分钟也没有。而黄大爷,跟自己非亲非爱,只是一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广东老大爷,知道自己出了车祸,都从广东省来了。想到这里,红苕知道,在芹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大家都不告诉自己。

是不是芹已经死了?有一天,当方草叔和黄大爷都守在红苕的病房里时,红苕突然问。两个老人吓了一跳。两个老人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让红苕认为芹已经死了,其实更好。

噢。方草叔说。

是是是。黄大爷说。黄大爷毕竟是一个城市老人,见的世面比方草叔多得多。

不可能,红苕说,我明明紧紧地抱住了她。

抱住了谁?黄大爷明知故问。

芹啊。

噢。方草叔说。方草叔的脸上,突然就有泪水了。方草叔赶紧扭身,不让红苕看见。可是,红苕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只看到方草叔一个扭身的动作,就知道方草叔哭了。因此,红苕确定:芹一定出了什么事了!要不,是芹发现自己伤得很重,怕自己一直醒不来,不爱自己了?

芹究竟发生了什么?红苕的心一定要弄明白。就是在这样一种内驱力的推动下,红苕恢复得很快,他起床的时间比医生预计的提前了两个月。

当红苕可以起床了,方草叔、方草婶和黄大爷三个人中,总有一个陪着红苕在医院的小公园里走动、聊天、晒太阳。他们听到有人议论:车祸的伤员中发现了艾滋病毒,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感染了,为了其他伤员和病人的安全,这个女人和孩子,已经被医生转走了,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后,红苕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芹呢?但是,那个孩子呢?是谁的孩子?

红苕忘了当时在车上,那个坐在芹身边的抱着孩子的女人王小桃了。

红苕出院,回到长江岸边的那个小山村的第一天,就要去芹的村庄,被方草婶和方草叔的泪水给留住了。第二天一早,红苕就偷偷地离开了家,到了芹所在的村庄。两个村庄隔得并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村民们不知道红苕和芹的关系,说话没有顾虑。

噢!你打听赵小芹啊?听说她在广东是当小姐的,得了爱死病了,没有结婚,就生了一个男娃,那男娃也有爱死病,医生说那男娃活不过十岁,遭罪啊。

你找她做什么,她早被她爸妈赶走了,把他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种烂人、贱货,她爸妈都不要她了,谁管她啊。

怕传染啊,听说爱死病传染可厉害了,吐口口水在地上,都能传染。

谁敢理她啊。

让她死去吧!婊子。

她不是婊子。听到这里,红苕再也忍不住了,说。说着,红苕蹲在地上,当着众多村民的面放声大哭起来。听到红苕这样说,又看到红苕蹲在地上哭,围着红苕的村民哗啦一声就散开了。他们不明白红苕这是怎么了。他们不知道红苕和芹究竟有什么关系。看样子,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非同小可啊,散开的村民中甚至有人朝红苕吐口水。就在这个时候,方草叔方草婶和黄大爷赶来了。三个老人赶来,一起蹲下身,紧紧地抱住红苕。三个老人从三个方向把红苕抱在中间,像抱着一个十分贵重的宝贝。看到这样,散开的村民们又围了上来。有人认出了方草叔。

这不是三村的会计李方草吗?

是,是李方草,你不是去广东省了吗?

真是方草叔,怎么,从广东省回来了,这个男娃是你家的娃啊?

我晓得了,就是方草婶在河边的红苕地里捡的那个私娃儿。

放你娘的屁!方草婶立刻跳了起来。

你咋骂人呢?

骂你,老子还要捶你!方草叔也跳了起来。

你个傻瓜蛋该骂该捶,你咋个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噢对不起对不起方草叔方草婶,这个男娃就是你们两个人亲自生的那个?听说在广东省做大事了,政府还送了他楼房哩,真是了不起啊。

挨了骂的村民这样说着,同时围拢过来,将红苕抱住了。红苕被这个刚说自己是私娃儿的人抱住,很不自在,挣扎着,想挣脱,哪里挣得脱?一时间,所有在场的村民都挤了过来,一起把红苕抱住了。

好娃啊好娃,我们正要找你哩,你回了广东省,帮我找找我的娃啊。

也找找我的娃,他去了广东省三年了,没有寄回来一分钱,信也没有来一封。

还有我的娃,今年刚去的。

还有我的……

说到这里,村民们紧紧地抱住红苕,一起放声哭了起来。方草叔和方草婶早已被村民们挤到了一边。这时,他们奋力朝红苕挤来。

不准你们抱我的娃!方草叔和方草婶同时叫喊起来。

抱一下怕啥?我们又不抢你的?

这么小气,抱都不让抱?

就不准!方草叔大声说。方草叔终于奋不顾身,挤到了红苕身边。方草叔紧紧地抱住了红苕。

我的娃啊。方草叔说。方草叔的脸上已经泪水纵横了。

这时,村民们有了一些松动,想,这娃毕竟是方草叔方草婶的娃。于是,方草婶也挤了进来,也把红苕抱住了。

我的娃啊。方草婶说。方草婶的脸上,泪水像一片大海在澎湃。

我的娃啊。所有的村民,都这么说。

我的娃啊。这么说着,所有的人,包括红苕和黄大爷,都放声哭了起来。

在不远处的山头上,正有其他得知消息的村民朝这里赶来。

这天早上,在四川省境内的长江岸边,一个一个山头上,无数村民,仿佛一群群蚂蚁都朝这里赶了过来。村民们一边哭着,一边朝这里赶来。

我的娃啊!整个大地和村民们一起叫喊。

清晨的太阳,从大海边缓缓地升起,挂在村民们头顶的树梢上。阳光均匀地洒在地球的角角落落,温暖,柔和,明亮,灿烂,热烈,细致,亲密,无边无际……就像一地光芒闪闪的金子,就像一张张湿漉漉的悬着泪痕的笑脸,就像一棵棵捧着露珠的草,就像一朵朵野花,在轻风中摇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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