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卡尔维诺与“轻盈的城市”
2013-04-29徐坤杰
徐坤杰
伊塔洛·卡尔维诺反复阅读思忖着《马可·波罗游记》,只是如他所言,他“并不打算追寻这位幸运的威尼斯商人的旅程”,考证旅行中的每一个地点,他只是借着游记任由自己的想象驰骋,这又何尝不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旅行?!在他的笔下,威尼斯爱好幻想的旅行家马可·波罗和鞑靼国年迈忧郁的统治者忽必烈汗进行了一次对话,《看不见的城市》诞生了。元代皇帝忽必烈通过马可·波罗的旅行汇报,了解了这个他自己亲手缔造却无法处处抵达以亲眼目睹的、帝国中正在成长的城市。继海明威之后美国又一位反叛新星、著名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戈尔·维达尔曾评论道:“要讲清像《看不见的城市》这样一本具有不可思议创造力的书的内容,是所有任务中最困难的,也是完全不必要的。” 当人们顽固地谈论着自然环境的破坏和巨大技术体系的脆弱所导致的都市危机时,卡尔维诺似乎厌倦了再念叨什么都市咒语,这本书是他关于“城市是什么”的思考,正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言,这是“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
与此书的相遇还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明亮的阳光仿佛要穿透一切,梧桐枝丫和投在地上斑驳的光影,这是我来南京的第二年,我没有在这样一个午后慵懒,而是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南大向先锋书店方向走去,我知道我每次去都会有收获,这次也一样,我遇到了伊塔洛·卡尔维诺,遇到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
“城市”到底是怎样一种概念?城市到底是什么?除去“哈尔滨”、“南京”、“厦门”、“乌鲁木齐”、“拉萨”、“巴黎”、“伦敦”、“纽约”……这些名字,我们还能看见一个一个的城市吗?又是否有一个城市让你一抬头就确定:对,就是这里!这是我曾经无数次疑惑的问题,像高更的画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一样,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追问过这种终极存在,只是一直无从解答。
古希腊哲学家阿基塔斯(Archytas)说:“存在是存在于某一地点”,城市就是这样一个地点,也许从本质上来讲,城市就代表着地点——空间上我们定居下来并能说明我们身份的具体位置。卡尔维诺认为城市是这样一个地方——“就像梦想一样,是由渴望和恐惧组成的。”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卡尔维诺给每一个城市都起了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名字,像现实生活中一样它们是一个一个的具象的城市,当你领略完书中每一个城市的风景、了解了每一个城市的故事,你也许又会感觉到,这所有的风景和故事,这其中的记忆、欲望、符号、名字……只在现实中的一个城市里你都会体会、拥有、看到,她们不再仅仅是书中的具象而更像是现实城市的具象,她们看得见。也许它会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给自己的疑惑找到一个出走的方向。“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是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其实它传递出了我们对于城市的复杂感情。然而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没有对这种复杂的感情进行多么赘重的表达,他将自己对城市的情感变成一条条自然流淌的小溪,或急或缓,而他从来无心打扰,他冷静地表达美、丑、善、恶。
仅166页的小书,却包含了所有我们对城市思考的路径,而我在此仅想沿着一条路径去想象卡尔维诺对城市的思考——轻盈的城市。
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卡尔维诺将“轻”作为首个话题进行了着重的探讨,他自言“对轻更有心得”,“并将维护轻的价值”。而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他将“轻”也作为一个主题之一,卡尔维诺认为“也许这些更加纤细的形象(‘轻盈的城市或其他)是这本书最为闪光的地带”,这些闪着光的轻盈的城市让你讶异却又似曾相识。
“伊萨乌拉”是一个千井之城,它建在极深的地下湖上,城里有些居民相信城市的神灵栖息在给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处,而另一些居民相信神灵住在所有向上汲水的工具里,水桶、辘轳、压水泵、风车支架乃至空中高架的风向标上,对啊,这是一个像从深井里做提水运动一样一切都向上运动的城市。深水湖泊是城市成长的营养供给站,而且他们相信深水湖泊最底处一直存在着的城市神灵,这是一个将背负的沉重历史变为垫脚石的城市,像薄伽丘在《十日谈》里讲到的佛罗伦萨诗人圭多·卡瓦尔坎蒂一样,面对纨绔子弟在墓园中的戏弄奚落,圭多只是把一只大手按在一块大墓石上,身体轻盈地纵身一跃,落到墓石的另一边,“坟墓就是你们的家,而不是我的家”,离开坟墓,卡尔维诺曾言道,这种从肉体到灵魂的轻盈跃动“让我印象最深刻”,也让他深思“轻盈”之道,正如卡尔维诺所言“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阳光之下活动着的一切,都是受地下封闭着的白垩纪岩石下的水波拍击推动的”。
“珍诺比亚”虽处干燥地区,却建筑在高低不同的高脚桩柱上,悬空走廊、阳台纵横交错。若是在山区,山高坡陡,平整、开挖地基不容易,再加上阴雨多变、潮湿多雾的气候,这种建筑可能会被理解,可是处在干燥且平坦地区的珍诺比亚城的创建者为什么要赋予城市如此的面貌呢?也许早就没有人记得了,也许早些年的设计早已像沙漠里的沙不知被风吹向何处,也不知何处的沙会被吹向这里。虽然在我们看来,这样纵横交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而他们早已习惯,习惯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既然如此,将城市以幸福与否的范畴进行划分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卡尔维诺说:“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阿尔米拉”是一个只有水管道和白色洗具的城市,她没有墙壁,没有屋顶,像一个管子的森林,每个末端都有水龙头、淋浴喷头、虹吸管或溢流管。然而这不是一座空城,有年轻的姑娘在梳理长发、在沐浴……溅出的水花和海绵浴刷上的皂沫都闪动着七彩的光。这是一座被遗弃的城吗?还是因为人们滥用水源,水神入侵将人类赶走?卡尔维诺的解释是:这是一座受水泽仙女和水神统辖和庇佑的城市。
“索夫洛尼亚”是由两个半边城市组成的,一边是永恒的娱乐之城,过山车、旋转木马、摩天轮、摩托车骑士、马戏团应有尽有,另一边是学习工作的场所,而恰巧这一边是临时的,时限一到它们就需要被拆迁,而娱乐场地这边会安静下来,拆迁安置工作一结束,这边就又喧嚣起来了……这里的居民与任何历史时段任何地区的人们是一样的,代代变换的是人和物,不变的是人们心中孩童般玩耍的本性,索夫洛尼亚作为一个城市满足了人们这一最基本的诉求。
“奥塔维亚”的城基是一张网,城市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悬在半空,而这张网仅是通道,整个城其实是在网下吊着,绳梯、晒衣架、凉台、皮水袋和煤气嘴子……只要是你能想到的都吊在网下,城下是万丈深渊,你一定会想,在这里生活需要处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定令人不安,而事实上是“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持这么多”。对啊,在欲望与城市形态相互塑造的地方,也许城市的空间、墙壁、街道都是人们依照自己追寻自己欲望所经过的路而建造的,只是奥塔维亚居民没有做欲望都市的奴隶,他们将自己的欲望编织成了一张网,而且他们也确切地知道这张网的承载量到底是多少!
卡尔维诺一直在减少这几个城市的重量。对卡尔维诺而言,“轻是与精神和坚定为伍,而不是与含糊和随意为伍”。像保罗·瓦莱里说:“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这应该也是卡尔维诺所说的“深思之轻”的东西吧!他引用薄伽丘在《十日谈》里所讲述的一个关于佛罗伦萨诗人圭多·卡瓦尔坎蒂的故事来说明即使人的身体有重力,而诗人圭多却有轻的秘诀,也证明很多人以为是时代的活力的东西——喧嚣、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 而这些其实都属于死亡的王国,就像一个废车场。城市不也是吗?!
1985年,伊塔洛·卡尔维诺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只是天有不测风云,9月份他在准备哈佛大学诺顿诗论的演讲时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一颗璀璨的巨星陨落了,只是城市的天空依然繁星点点,卡尔维诺在书中特别提到了“安德里亚”城居民的两种美德:自信与谨慎。他说:“城市的任何改革都会影响天象,在作出每一变革决策之前,都要对给自己、城市和整个世界带来什么风险与利益做一番认真的权衡。”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但他“从来不告诉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