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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一只羊

2013-04-29西南

传奇故事(上旬)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六王伟所长

西南

村东头浅浅的小清河水日夜不停向南流淌,村口河边沙土上嶔缀着片片簇簇根芽交错的枯草,荒芜中隐约透出顽强。冬阳拂照下,几只散放的山羊饶有兴致地在啃嚼,一群鸡子奔跑啄食,数只肥鸭懒洋洋在溪畔戏水。

王二嫂是个手脚麻利的媳妇,拾掇好做午饭的锅碗瓢勺,出屋到门口柴垛搂花柴,顺眼一瞧有辆灰色面包车沿着村边开来,快到蛮子三婶门口车吱的停下,前后门同时一开,闪下两个男青年。那个大个穿黄色皮衣,另外一个小个子穿黑色西服,看模样不像是本庄人,司机在车上抱着方向盘没动。二嫂有点纳闷:三婶是三叔三十年前四十岁时花五百块钱从四川领回来的,三叔已过世十来年,三婶来了半年生下的女儿香香几年前跟丈夫离婚后去新疆摘棉花,在那儿又成了家一直没回来过,村里已经把六十多岁的三婶当五保户待了。今儿个来的是啥亲戚?二嫂就想瞅个仔细,只见两男青年下车没往三婶门里进,几步窜到门对面河滩地上一个大羊旁抓住羊绳,大个子顺手从腰里掏出刀子一割,小个子捞住羊后腿掂起来,两人抬起羊向面包车急走。二嫂这才醒过来劲,恐怕是人们传说的偷羊贼:“你们干啥哩,那是蛮子三婶的羊!”二嫂没有亲历过这样事,也不知道怕,边喊边往跟前跑,到面包车门口拉住羊腿往下拽,车厢里面捆放的另一只羊受惊咩咩地叫。穿黄皮衣的大个子白净胖脸脚步有点乱,穿黑西服的瘦子比二嫂还麻利,抢上一步胳膊一架,将二嫂推个坐墩子,阴沉着脸牙缝里挤出一句:“想死哩!”又朝大个子厉声说,“上车。”然后“唿”的拉上车门,司机一加油门车飞快跑了。前后不过几分钟。坐在地上的二嫂这才意识到自己力气不中,大声哭着喊着:“来人哪,有贼把三婶的奶子羊偷跑啦!”一会儿村里人都赶来了,七嘴八舌议论说:“这些坏良心的要偷咋不去后门上偷大发家,偷三五只也不显啥。”心存同情地说:“秋里三婶腰疼得弯不下去,搬个小板凳坐在河滩上给羊薅过冬草,待这羊像命根子一样。”有人弯腰拉起二嫂:“我瞅见后上车那个还拿把刀,你也不害怕,戳你一下咋办?”二嫂屁股一扭站起来,拍拍身上泥土爽快地说:“怕也得管,蛮子三婶是个好人,跟娃们可亲了,自己有病不多吃药,见天指望喝点羊奶补补身子,有时喝不完都分给挨门娃们喝了。”说话间身材瘦小、飘着白发、开口还带着川腔的蛮子三婶捣着拐棍颤巍巍走出院门,听说自己唯一的奶子羊被偷走,一口气没喘匀,腿一软也往地上蹲去,二嫂忙上前去扶她。村长这时也赶到,问明情况气愤地说:“简直是土匪!”随着掏出手机拨打110报警。

位于街上的乡派出所离二嫂们村十几里坡路,今天值班的是副所长王伟和民警小常、老张。四十多岁的王伟高中毕业就当兵,部队驻地在大山里,先后施工挖山洞守卫库房六年,转业安排到公安局后上过警校,回局里十八年换四个乡镇派出所工作,妻子是城里教师。接到村长报警后王伟撂下半碗米饭,打着招呼跨进驾驶室。长得瘦高而精悍的小常说:“王所长,还是我开吧。不必御驾亲征。”王伟道:“你还一口饭没吃,空腹驾车跟疲劳驾车差不多。”言语间老张已不哼不哈猫腰坐在后排,悄无声息的利索与他的年纪不很协调。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简单扼要问明案发经过、嫌疑人特征和去向,然后顺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

此处是市、县和三个乡的接合部,坐落成三角形,高速公路由此穿过,村村四通八达。大片麦田融入冬日午阳下淡雾,时下天冷农活不忙,今个农历又逢单没集,路上行人不多。

半小时后警车又转回村,动作干练的王伟快步进院看望躺在床上输水的三婶,前些年因办身份证和给香香迁户口三婶知道王所长是个和气人。王伟上前给她掖一下被头,三婶下颏扬一下却无力支起头,失神凝望着落下几滴泪,干瘪的嘴角稍许抖动却没劲说出一句话。王伟是个硬汉子,过去国防施工塌方被埋沙石里、昏死后被抢救醒来也没哼一声,此时胸口却似乎被这个老人凄然无力的神态撞得轰然一下。退出院子后又到二嫂家进一步询问详情,二嫂边添柴拉风箱边仔细讲述着,小常坐在小板凳上做着速记,时时被烟气熏得干咳几声。

此时,年过半百肤色黝黑的老张由村长陪着在庄口走访。“老张,有几天没回来了,咋不把嫂子领上?”人群里本来有些紧张气氛,随着熟人搭讪又轻松下来。老张原来是粮管所长,家一直住在粮管所院内,张嫂跟老张脾气相反,是个见人先笑、不笑不说话的热性子人。前些年村民们去排队交粮经常到他家门口大树下喝口茶洗把脸。知道老张这次的来意,有个手扶拖拉机司机凑过来说:“张哥,那会儿我从院里出来,见个灰面包一闪过去,有八成新,前后车牌好像都叫泥灰盖住了。司机穿个毛领上衣想不起啥颜色。”老张虽然五大三粗,但早年记账练一手好字,迅速做着笔录。

警车返回所里,所长和他们一起用餐。饭桌上王伟提出计划:“小常,抓紧上内网查查,咱们市县接合部几个乡镇近期盗窃家禽牲畜发案情况,进行梳理碰撞,尽可能将附近可采用的监控图像回放搜索,尤其注意灰面包车。”小常放下碗擦擦嘴道:“有些难度,咱们走访过的人都没有看见车牌号。”王伟沉思片刻琢磨着说:“这也许正是个口,村村通都是硬化过的路面,近几十天没下雨,我观察过往的机动车,车牌上有些浮灰,但基本大白天都能看清牌号,村里手扶司机告诉老张说车牌号一个字都看不见,不排除是故意做的手脚,这反倒形成了特征。”“抹些废机油吸灰厚些就成了。”老张憨声插话,王伟接过话说:“至于看见面包车司机穿毛领上衣,又使人记不起颜色会是多种因素造成,其中之一可能是颜色不醒目,对视觉没有刺激,不排除黑、蓝、灰等常见色,也可作为参考特征。”王伟停顿一会儿接着说,“我和老张到周边的北乡和西乡转转,有的村上发生案件,个别村民出于多种原因不愿报警,局里警情统计数据显示不完整。得好好挖挖隐情、筛选一下,争取早点打开突破口。”说完王伟用征求的眼神看着所长,所长站起身说:“根据大家已经掌握的情况,初步认定这属于盗抢类案件,是团伙犯罪,并可能存在连续性和跳跃式,危害性大。我马上向市局汇报并跟兄弟单位协调配合工作,另外以防促打,跟乡政法委和综治办结合安排好各村的巡防、调查,争取发现有价值线索。”

宛市西依秦岭北靠伏牛山,丹江、淇河、锁河等众多河流蜿蜒交错而出,入汉水汇长江,望东海而去。别样的沃野平川,四季分明五谷丰足,占尽寒热虚实天时地利。

奔波一天,又是黄昏掌灯时分,所里几人又凑在饭桌旁边吃边聊,两荤两素两杯薄酒,一盆子羊杂萝卜汤热气腾腾,屋内寒气骤然驱散,添助几分话意。所长介绍说:“走访到灰面包上另一只山羊被盗的那个村子,但当时没人看见车辆和嫌疑人,失主在门口拴羊桩前骂一阵后连警也没有报。”听到此言,王伟不禁想起躺在床上输水的三婶,心中暗自思忖,同样失去一只羊,人的心理承受力如此各异。小常有些疲惫:“另外,通过一些监控录像回放,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线索。唯一的收获是排查出近半年来咱们乡有几起盗窃小牲畜案件。有个村夜间两头猪被盗,天亮才发现,另一个村上大白天三条狗被盗,有一户看门的大黄狗被弩机射中后腿,带箭矢跑回院门,狗主人说好像箭矢抹有麻药,因扎得不深,狗昏迷一会儿就好了。虽然报了警但也没看见车和嫌疑人,不知道能否并案。”王伟说:“看情形和俺们在北乡了解的几起差不多,目标是小牲畜,这样到手快且便于逃跑,估计都使用小型交通工具。”小常接着说:“据两个被盗猪的失主共同反映,猪圈都在院内,平时猪见人进去就哼哼,可夜间屋里睡着的几个人却根本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早上起来发现房门被人从外边拴住,喊人打开后才知道猪被偷。问题是假如黑暗中摸索着使用弩机,如何保证射准又不出声响?”老张慢腾腾应道:“前年抓的一个偷猪的交代,他用的是几个大馒头,酒精泡透后蘸裹肉汤扔进猪圈,猪吃后一会儿 就睡死,用钢笔手电一照任你抬着捆着哼都不哼,不知道是不是相同的招数。”王伟问:“失主住在村里村外?”小常急忙答道:“我到现场看了,都是村中间,七扭八拐的。”“所长,你看是否明天再安排人去走访,案发前些天庄上是否去过收活物、收废品、卖东西的或其他外路人?有的话要提供相貌特征和语言习惯。另外把本村近来消费情况有重点的摸排一下。”小常赞许道:“应该,这点没来及问太仔细。”王伟接着说:“还有村边路口住户夜里是否听见人、车动静?作案是在特定时间空间内发生的连续行为,看能否找出他们进退之道和其他活动轨迹。”所长问:“西乡情况咋样?”老张回答道:“周边几个乡基本状况差不多。西乡十六个村委,五十多个自然村,八万多常住人口。那里派出所专门派个民警陪俺们,村委基本走访过一遍,近几个月没有这类案件。”王伟喝口茶清了清嗓子:“明天咱三个人一块去西乡,一是看监控和其他资料是否能用上,二是那里离市里近、热闹场所多,顺便摸摸其他情况。”小常有点疑惑,问:“要说扩大范围应该,可是就西乡显得安生些,是不是重点把发案高的咱们乡和北乡再深挖一下?”老张嘴动一下没说啥,王伟语气平稳地答道:“深挖不能耽误,按昨天所长布置由乡里配合继续搞。更要考虑到现在交通通讯发达,犯罪嫌疑人反侦查能力增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水涨船高,咱们破案也要与之相适应。”

次日上午,西乡派出所分管案件的孙所长跟王伟和老张马不停蹄般出入于西乡的街村店铺、院落地头。从街南头加油站出来已近午时,两鬓斑白的加油站经理招呼道:“孙所长,中午我安排,都不要走啦。”已近不惑之年的孙所长说:“谢谢老兄,这地方也不敢给你点烟,时候早着呢,事儿不等人哪。”经理介绍说:“要真留不住你们的话,给你们推荐个去处。往街北几里地有个聚仙居,场地宽敞,饭菜荤素齐全红火,不少做生意、跑车的都在那里歇脚。”“好,知道啦。不过做啥活都得接凑事,走着说吧。”王伟也乐呵呵应酬着,心中却暗想,这经理老成面善,是人太实在还是帮那个饭店拉生意?

小常有个老民警带路,几经辗转来到西乡街北头一家个体超市。小老板是老民警的表弟自不用多讲客套话。“这是咱们自家花钱装的,主要是防小偷拿商品。表哥你来别说看监控,店面盘给你都中。”小老板面色红润,笑着与表哥调侃,又问:“我表侄近来回来没有,在外边干得咋样?”老民警答道:“都好,前几天又寄回来几千块钱说过年路上带东西不方便,准备叫在家添置年货。”“那可是,现在商品流通快,大城市有啥咱这很快也有。需要啥只管来咱家拿,别说钱不钱的事,省得我还要抽空送。”两人拉着家长里短,小常则查看录像,他把回放时间设定在前天中午时段就开始专注观看,十分钟后他突然凑近屏幕,手在鼠标上急促一点倒查又慢放,只见画面中一辆灰色面包车缓缓自东向西右拐,经过小超市门口,小常定格放大看后车牌,可一个字也看不见,镜头上唯一数字是年月日及14时10分。小常的心怦地骤跳,右手迅速从上衣口袋掏出U盘,左手拨通了手机。

王伟几人匆匆赶到西乡所微机室,重新浏览后说:“方向没错,从东边过来的时间距离都吻合。”小常提醒说:“可是由于分辨率低,我在相同位置相近时段仔细观察过往车辆,车牌都有点看不清,唯有这牌一点也不清。”王伟说:“不用多虑,理论上条件完全符合为准。侦破工作中一分希望就要付出八分努力,不成再来。大家辛苦点,有鱼没鱼都得撒一网。”小常静静听着品味着。作为父母下岗家庭出来的大学生,小常不像那些学费无忧的同龄人上学只求文凭,危机感迫使他超越学校的规定课程,涉猎多种学科。他曾选修过心理学,到所里两年多来,基本对所里诸位同事的脾气、性格、气质悉数在心。唯独跟王所长接触越多越感觉认知不全,而这种捉摸不透也可能缘于两人禀性近似的,或是跳不出自身发展趋向的局限,只是不同年龄阶段的王伟更显成熟和老辣。

虽然西乡派出所已在街上安排好就餐饭店,但几个人都愿意在所里食堂吃炸酱面,然后就按分组计划匆匆出发。

孙所长和老张开车往乡北部沿路各村,更大地延伸范围。王伟、小常和协警步行在街北片,两个多小时过去,收获不大,王伟潜意识觉得好像遗漏些什么。此时觉得又有点口渴,便问:“你渴不渴?”小常答:“有点。”协警忙说:“到街口超市小老板那儿喝会儿茶。”王伟边走边说:“虽说线索特征未必准确,但用语言描述目标是不是有点不直观?”“是有点,要不担心跑风的话,我回所里把图像下载复印出来。”三人说着话回到小超市。

刚落座端起茶杯,小老板有点紧张地对协警说:“ 上午表哥走后,我想想面包车在农村不少,监控上那个车型、颜色也不算新鲜。”王伟喝口茶,掏出烟递过去打岔问道:“谢谢老表好茶,这是几级信阳毛尖?”“这是上等货,你看那青绿色嫩尖都知道。”听到夸奖超市的货,小老板立即兴致起来。王伟问:“老表,你费神想一下,近来有没有哪辆灰面包车牌号经常盖住,司机穿个戴毛领灰色棉衣?”“灰面包车,牌号盖住?”小老板进入沉思回忆中,几分钟后小老板迟疑地说,“近来倒没有,我想起春上好像有个面包车到门口停一会儿,司机下车问卖不卖废品?因为那天不是集又刚开张,街面清淡所以印象深,司机穿个毛领上衣颜色没记住,灰面包车牌号也不在意。”“他没说是哪庄的?”“没有,可是车是从北边过来,他说赶早不赶晚,早饭没吃都出来,应该不会太远。”王伟听完看一下小常,小常会意说:“摄像保存不到那么长时间。”协警说:“北边出街3公里沿路就有党庄和方营两个庄,要去我领路。”王伟说:“等孙所长们回来再说吧。”突然脑海一闪,信口问道,“北边有个聚仙居饭店在哪儿?”小老板笑笑说:“就在方营,开业几个月,虽说离街远些但生意可好,我去过几回。”“都是做生意的,你也没看出些经营门道?”“做的不是一行,他那房子、桌椅、灶台里外三新,端菜的几个妞都是城里招来的,模样俊俏又会说话。”小老板说着话往柜台看一下,老婆忙着生意根本没留意。王伟又递过烟不紧不慢与小老板细扯闲拍,一边的协警不时插上两句,小常心里有点诧异,王所长是早知道这个乡情况还是进入状态如此快,到哪里都能跟人拉上话,这真得好好学学。

王伟和孙所长、老张联系碰头后,都觉得既然派出所查车的事已经传开,事不宜迟先传唤排查出有辆灰面包车的张三。党庄村边收废品的张三是个机灵人,就是喜欢占便宜常在斤两上耍滑。这也难怪,村上搞开发把大部分地卖给开发商,钱一直没分够数,村民不愿意还上工地打过架,好歹乡里领导已经出面答应继续追要卖地钱。眼下张三的老婆带着两孩子,除剩的两亩地全指望他的生意吃喝开销。

下午四点多飞鸟投林的时候,小常和老张走进废品站,看着后院三间平房门口停着的灰面包车,他们高声喊:“张经理在家没有?”“谁呀?”略比小常年龄大点的张三闻声从屋里出来。“爸爸、爸爸……”里边立即传出娃们稚嫩的叫声和妇女的叮嘱声:“袄穿上,天快黑啦,别出去跑啦。”院子冷落些,倒是夫妻恩爱的氛围。小常心里瞬时有些羡慕感油然而生,看看围过来的老婆孩子,老张搭讪说:“方营砖场的老板现在村部,窑上废砖机想卖,见面谈谈价吧。”张三整天走东串西,是个没大福没大祸的主,听完话毫无防备地说:“那走吧。”回头交代句,“有正经事,我去到村部。”

张三跟着老张往村部走,小常麻利地将面包车进行录像处理,孙所长和村主任进他家简单告知后也返回村部。他老婆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张三都是按孙所长指点着回答的,风平浪静没惊动别人。见面张三定神打量着另几个不像做生意的人的神色,自觉像矮半头,想好的见面话也不知该咋说。孙所长先问:“张三呀,他们几个你认识不?”张三看着黝黑粗壮的老张困惑地答道:“头一回见,不知道咋称呼?”孙所长又问:“你今黑还准备回家不回?”张三打个冷颤问:“孙所长这话是咋说?不是说来谈砖机的事?”出示证件亮明真实身份讲明来意后,王伟简单询问了基本情况,观察阵势心里有了底,加重语气说:“对不起,今天是不想惊动你的孩子们,迫不得已而为之,主要是来谈面包车的事。”“面包车?”张三应声拖个长腔,没等王伟话落就有点像三婶得知丢羊般喘不上气,但很快回过神说:“这车值不了几个钱,为拉废品方便,我用分的卖地钱在旧车交易市场买的二手货,过户手续齐全。”王伟紧追发问:“我是问你这不显牌号的灰色面包车近几个月拉过不该拉的货没有?你想清再回答,免得后悔。你老婆还等你回家吃饭哩。”提起老婆娃子张三想起刚才出门时的关切话语和眼前的突变,两相对照心里一阵酸楚,竟涌起莫名其妙有些想落泪的感觉。暗自数落自己,搁不住为几百块钱跟小六和大个儿蹚那浑水,弄得现在心中没底七上八下,真不划算。又想,难道真有人知道自己面包车拉赃活?还是扛一扛再说。经过两小时反复交锋询问,张三看起来赢了,他多次陷入犹豫低谷,但又以一种极蔫的姿态爬出。

王伟凭借多次与此类人打交道的经验,和几人暗中通气后决定欲擒故纵,让村主任陪他回家,目标是击其软肋,待他在温柔中迷乱心志、气虚自省。细心的小常低声提醒道:“就是他没有跑的心理准备,会不会漏信给同伙?”老张不紧不慢答道:“不像揣住大活的料,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王伟说:“野兔跑起来好打。”小常又一次被王伟富于冒险性的决策折服。

张三揣着传唤证趁黑回家,按照刚才的承诺,未对任何人提及谈话的事,进屋只含糊告诉老婆:“派出所和砖场来问买卖砖机的事。”饭也没吃就睡到正屋娃们的床上,根本没有到屋里双人床上睡的欲望。生意人都喜欢合计事,外乡几个公安跑恁远指名点姓到家找我,就为问几句话都叫回来,那油钱谁出?盘缠算谁的?这夜里张三合计得太伤神,平生第一次没睡好觉。早上起来昏昏沉沉又不吃饭,老婆不知道究竟多大事劝不住只想落泪。张三接着盘算,不行,得找他们把事说清,可是大个儿不值得怕,小六是个不要命的,万一他知道会拼命。但是公安善者不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车是自己的,如果等他们两人先招把事推给自己岂不反而说不清?思前想后,最后张三横横心决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着险棋,避开村里人,到派出所找外乡那个王所长去。

老张生就一对迷糊眼,可是多年瞅秤星的功夫练就好眼神。张三在派出所门口一露头,老张隔玻璃一眼都瞄上,朝屋里人嘟噜俩字:“有戏。”王伟顺势一看对小常说:“做好录音和微机输入准备,另外调试监控设施。”

张三忐忑不安走进干净整洁的谈话室,坐在指定的位置上。王伟想着他东张西望、蹑手蹑脚的模样问道:“你来这里没人知道吧?”“没有,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那就对,有话你说吧。”“王所长,我这算不算投案?”王伟知道他问话的意思安慰说:“你放心,事已经立案,只要坦白交代清楚,有立功条件,有些问题研究后可以考虑。”“事我参加了,但不是我的事。哎,我都给你交代。”小常按程序记录基本情况后,张三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大个儿他爹是俺们庄砖场老板,生意兴旺,可他从小不安生,上中学就牌瘾大又光输,还舍得在女同学身上花大钱,钱不够就偷家里和砖场里的东西到我这里卖,因为给多少都不还价,所以一来二去成无话不说的朋友。前几个月他说有人想雇车用,引荐我认识方营的小六,见面看他眼神凶巴巴,我觉得那不是个善茬,后来听他自己说从小爹死娘嫁人跟着他爷奶长大,因为在街上争个卖馍摊位打架,用刀子扎伤人坐过六年监狱。可是说好我不偷不抢,只管开车拉货,使一回车给一回钱,几个月跑有六七回,总共挣了七百块钱,今儿我都带来啦。”王伟问道:“都拉过啥,拉到哪里?”“拉过猪、羊、鸡子、扁嘴、狗和兔子,还有粮食。”张三尽可能一样不落,“每回都是拉到方营边上小六住的旧院子里,生产队散伙分地时他爹当村民小组长,划了六分地大的新宅院,后来生下他起名叫小禄,图个六六大顺。谁知顺过头,没几年他爹坐监死了,连院带屋撇给他。他妈改了嫁,爷奶也死了有些年。现在新宅成旧院,每次货拉到他给个百十块运费,后来咋卖我就不知道了。”王伟给张三倒杯茶点根烟说:“不用慌,知道多少说多少,把每次拉的时间地点和经过仔细想想,尽量说清楚些。”

正午时分,市局几个穿着便衣的年轻刑警按队上安排,与小常同道赶到西乡派出所,几路人会合研究后,先后分乘三辆车疾速向北边驶去。

懂门道的都知道,一般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抓捕应该不费啥事。在党庄中最气派的三层小楼里,穿黄皮衣白净脸的大个儿顺顺当当被带上车。早上起床十点多钟,大个儿吃几个荷包蛋后在砖场门口和小六约见过,那会儿小六站在墙根对天看看,稍微有点眩晕,冬天阳光使他丝毫感受不到温暖,仍然冻得把手抄在黑西服袖子里,习惯地眨巴眼神旋四周,发现近前无人,就对大个儿低语道:“北乡有个关系,陈茨园里养鸡户老头生病,连着几夜老伴在家熬药伺候,没人看场。”至于陈茨园在北乡哪个庄就不细说了,行有行规,大个儿也就不问。大个儿悟性高,捞鸡这路活两回出马就学会了,手轻轻伸进笼抚摸着鸡身子,待拇指和食指捏住两边翅膀根后慢慢用劲,一会儿鸡头耷拉下来就不吭气了。可是今里大个儿仰头看天说:“风紧,太冷。”推托不想去。小六投其所好,抽出手递给他一小包锡纸裹着的白面儿劝着说:“笨鳖,走风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正是好出活时候你不去?”大个儿接过锡纸包马上来神,乐呵呵一口一个中。

大个儿他妈五十出头,知道啥事后一边伤心地给他交代出门注意事项,一边哭天抹泪给正在市里谈生意的老头打电话,老头刚坐到酒场,朋友寒暄兴头上,听着一声哭诉:“你赶紧回来。”以为娘俩又生气就把电话撂了,撂下老婆哭着还拨打。农村有本事男人的老女人大多是小巴结,平时低声下气怕事,可今是天塌的事,蔫人也有个犟脾气。

老张配合刑警去方营的行动,嘟噜着:“招呼好,有时候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刚才在所里碰头时,他了解到这次任务比较轻松,年轻刑警开玩笑还他一句:“老张你是大头就在后头吧。”

身材瘦小的小六耳朵特灵,多年的孤独生活使他性格有些沉默,已经三十出头的他,爷奶死后孓然一身,入狱前后经历和无本经营行当使他养成敏感易怒、冷酷绝望的炎凉心态。跟大个儿的卧室比,小六还是房子低接地气,此时隔着屋、院两堵墙就察觉着脚步声不对劲,爬窗瞧时又发现异样身形的人已到家门外。大事不好,他关上门拉开抽屉,左手掀起黑色西服里的毛衣往怀里揣上一包东西,退半步左腿一弓腰一拧从后窗翻出去,在后墙一个豁口一晃身影就消失了。

年轻的刑警们听到后墙外乱响,赶过去只见守在墙外转悠的老张不哼不哈已将小六摁倒,攥住小六两上臂,厉声低沉吩咐道:“快搜他腰。”年轻刑警掀起小六毛衣,只见匕首斜插鞘内,牛皮纸包裹的两根雷管头上耷拉着一截导火索。刑警一边慢慢取拿一边说:“亏你老张,要不真悬了。”

老张抓住小六朝停车地方走去,边走边想起刚才小六被困住时将手里打火机伸向腰间的惊险一幕,嘴里又嘟噜说:“多大事?你小子年纪轻轻想死哩,老子还不想跟你搭伴上路。”小六听着想死这两字耳熟,只是现在被结结实实箍在老张身上不能动弹,嘴里蹦出几个字:“咱们没话说。”就呼哧呼哧喘着气再一声不吭。

王伟根据掌握和交代的情况决定跟小常、孙所长带着张三回家取行李并做个交代。进到屋里,见家里没啥取暖设施,张三的大妞上学不在,三岁小娃脸蛋冻得红扑扑扬着手高兴地喊:“爸爸回来了!”老婆眼里含着泪替张三担心但不知详情。张三尽量平淡地说:“我得跟领导们去,不行生意先停下,你招呼好娃们,忙不过来把咱妈接来住。”“这个月电费还没交哩。那你到底去哪,啥时候能回来?”老婆抱起娃问。王伟知道张三刚退还赃款,看着眼前情景劝解说道:“他跟我们去,你放心。孙所长一会儿给你详细说,随后有啥事你给他说,能招呼的他会招呼。”说着王伟从上衣袋掏出二百块钱递过去说:“你先把电费交上。”他老婆犹豫地看看他,张三一句话不说拿起行李扭头跟小常出了屋门,这时他老婆才接过钱道声谢。快到车前没人的地方,张三突然扑通跪倒在地说:“王所长,我不是没良心人,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德。”小常从侧后将他搀起,王伟说:“别不好意思,就当你借我的。但你放心只要好好配合办案,俺们会依法妥善对待你。”

局长电话得知刚才村里执行任务的情况后,特意强调直接将人送看守所羁押讯问。三辆车一会儿就到西乡派出所门口停下。这时有个衣着入时笑容可掬的中年人快步从所里走出,孙所长忙说:”乡综治办刘主任来了。”刘主任迎着王伟反客为主,说:“这不是王所长来了,快到屋里坐。”王伟看着来人眼熟,好像在市里政法系统大会上见过,又一时认不准,就随着孙所长称呼道:“不客气,刘主任,今有急事改天吧。”刘主任看看几辆车低声道:“刚才党庄我姨家表姐夫来电话,他办砖场手里二百万家业,娃们上当受骗跟人出去偷羊真丢面子。咱们懂得依法办事,该咋办咋办,绝不姑息。”王伟说:“啊,是这,还是刘主任深明大义。”心里怔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这种事见多不怪。刘主任笑着对启动车的王伟说:“抽空常回来,改天我和孙所长去看望你。”其实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讲明其中关系,因此已经很满足。

大个儿先是晕晕乎乎被公安的突然行动惊呆,从被带上车到现在一直没醒过劲,对他而言这阵势有生以来头次遇见,他不知道怎样反应,仍旧呆若木鸡。看见远门表舅在派出所门口跟车上公安笑着说话,大个儿才慢慢回过点神。想想自己这年把子做梦样的经历,他和小六本不是一条船上行舟人,也算不是冤家。元宵节酒后在市里一家洗浴中心的小姐房间玩,突然有个小个子拿着一把刀踢开门,进去逼住他说:“借几个钱。”大个儿刚想动,刀尖已触到衣服,大个儿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破财消灾吧。于是定定神甘拜下风说:“哥,借几个你说,多了我也没有。”“借一百。”听完话大个儿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哥你把刀拿开,我给你二百。”原来小个子在门口交完店钱只顾尽兴,事毕没钱付小费,才出此下策。

大个儿家里有两部大货车、一部奥迪轿车,可是他妈知道他贪杯好醉整天出事,死活不叫他摸车。这天连吃带玩又被劫,出门带的二千块钱几个钟头就花完,坐出租钱也不够,他只好挤上公交车回乡里。到西乡街头下车时跟人碰了个趔趄,他妈的,在城里受惊到家门口谁敢叫板?大个儿骂骂咧咧正要发作,定神一看该邪,原来又是刚才那小个子。小六如果平时遇见泼头被骂恐怕又要习惯地伸手摸腰,可是今天两人刚一条河里洗过澡,竟鬼使神差谁也没再发作,几句对话后一块儿进了酒店。大个儿油腔滑调、狐假虎威的角儿见多了,但发现小六性格不同,说话行事发狠、利落,话语不多却敢说敢做。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原来邻村老乡,饭后大个儿买单。第二天又给小六拿五百块钱让他跟着进牌场壮壮士气,谁知手气背时,几圈下来五千块进去一壶没开,最后想捞回来时才发现钱包空了。小六眼尖瞅出有人打通张,便心里有数,本想散场后单独去敲几个,后来看大个儿输光,于是心一急,腰里刀子又一拔,手脖上青龙刺青一亮,阴沉沉撒眼一瞧,没说一句话硬是震住了台,最后不光一分没掏还吓走一圈人,乐呵呵把一桌面上钱收回。

这以后两人又结伴出入风月场所,凡遇见俊俏女人小六总是原形毕露,因他天生自卑猥琐所以毕恭毕敬让着大个儿。大个儿觉得遇见小六真是该鼓处鼓、该塌处塌如鱼得水越发离不开。本来大个儿是算计好利用小六的,可是时日已久他自己没有道行和定数,从半年前义字当先应邀头回闯荡去偷鸡开始,大个儿逐步品尝作案前后紧张刺激,跟后来又学会吸毒一样上了瘾。他不同于张三,很少伸手问小六要钱,想要的东西家里都能满足,就图玩个顺心高兴。随着几个月合伙弄到手的猪、羊、狗、粮的增添,今个儿就稀里糊涂晕晕乎乎由警察陪着坐到车上。虽然大个儿表面跟张三同样悔丧,但心底里不怯场,因为他也会合计,虽然妹妹还在读中学,可早晚得出门,自己是顶梁柱,父母有几百万家业,自己帮忙送到小六家院子里的货值不了二万块钱,大不了叫家里多赔多退多交罚款罢了,在村里街上多少回惹祸生事,有时别人打骂到家最后还不都用钱摆平,谁能给钱怄气呢?这回本来事不大应该没有事,蹲几天号子练练胆子出去也能摆摆谱,人生苦短本来就应穷尽百味。常听小六说蹲过号子的人胆子圈儿都不一样,再结拜四方朋友入个伙,遇事刀子一拔、刺青一亮、一桌子一圈子谁敢不服。

午夜隔窗望去,喧闹的城市渐渐沉寂,市局大楼法制科办公室里,王伟和刑警队长还精神抖擞地向在座的两男一女咨询案情。墙上挂钟时针又过去半小时,已近退休年纪的副科长起身忙着沏茶添水。主管副局长提出意见说:“我认为,在系列盗窃案最后一起犯罪行为实施过程中,即使大个儿使用刀具是出于割断绳索的目的,但是嫌疑人小六推倒妇女并使用恐吓性语言已构成对人身的威胁,符合侵犯双重客体的标准,因此应当定性为抢劫是准确的。”副局长的执意除了依据客观事实外,还深藏一点自己难于压抑的情绪因素。他的老家也在农村,前年秋天一个夜晚,他哥哥发现家中两头牛被盗,打110报警后没等民警赶到,自己先拿上棍棒手电出去追赶,追至邻村三岔路口时发现自家的牛,便和几个偷牛人厮打起来。最后牛被追回来,但他哥被偷牛人扎了两刀险些丢了性命。由于各种原因该案仍在侦破中,成为副局长难以压抑的隐痛。多年工作往来,他表情里未明确显示出来的怨愤,王伟知情并深有同感,于是接着话说:“此类犯罪虽然单起案值不等可是危害大,群众深恶痛绝。”刑警队长补充道:“不少嫌疑人心气浮躁,动辄伤人,其中经常有盗窃转抢劫的案件发生。”年轻的女法制科长听完表述,用商讨语气说:“社会影响恶劣是依据相关法律在量刑幅度内可以考虑从重的条件之一。但我仔细查阅卷宗发现,在后次犯罪实施中,嫌疑人小六供述使用的是侮辱性语言,从而否定当事人二嫂指认的恐吓语言,此为案件定性的关键情节,而同案大个儿供述当时只顾往车上装羊没有听到,这对证人所指也极为不利。综上所述,嫌疑人犯罪行为在主观上更多存在企图逃离现场的故意性,客观上未对受害人造成直接伤害的事实。因此我建议是否可暂以盗窃犯罪嫌疑定性。”副局长闻听面有几丝不悦,说:“丫头不愧是法律系毕业高才生,面面俱到。”他之所以这样称呼,因为女科长的父亲当兵时同他是战友,女科长大学毕业考入公安局后,被分配在农村派出所工作七年,后来还是副局长根据其个人表现和工作需要提议将她调回机关。王伟这时不知怎地又想起三婶输水的一幕,表示异议说:“虽然没有直接造成伤害,但我觉得其行为已构成对人身权的侵犯是显而易见的,另外还有犯罪前科的问题。”女科长听完话谦和地笑笑说:“我仅是说暂定,局里都知道王所长办案钻劲是有名的,一只羊挖出一串案确实令人佩服,视案件办理情况的变化再论吧。”副局长沉思一会儿声调缓和地说:“案件下步侦查阶段一是要严格依法办案,力求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二是要注意扩大战果、深挖余罪,努力更大范围地消除社会影响;三是要注意执法过程的人性化管理,对不同工作对象均应体现服务精神。当然最终定罪只能根据查破情况、依照罪刑法定原则由法庭依法判决。”王伟接着详细汇报了张三主动到所坦白交代,为案件打开突破口的细节,以及孙所长掌握的其母亲帮助照料孩子,现在生病卧床的情况。经过讨论后一致同意对张三变更强制措施,执行监视居住。在对灰色面包车的认定讨论时,女科长着重提出不属于作案工具的属性以及可予以退回的法律依据,但同时表示必须依法没收其非法所得,至于用于退赔还是随卷移交,在会上没有进一步明确。

号里的日子对不计生死的小六来说没啥不适也并不陌生,不同的是以前在这里主要是端端正正静坐反省,每天两次到放风场转转透透气。现在人性化管理宽松多了,随时可在放风场晃晃,干点轻体力活,狱内食品、日用品供应花样也多些。只是小六干活不习惯又没多余的钱,在外边挣着花着,有时胡吃海喝、没有时困几天想法再挣,过一天是两晌,从没有考虑存钱备用的事。这天看见号里有个阔主买回几包饼干,小六想去宰他点,擦肩而过时右膀子一抗,顺势往左一歪闪个踉跄说:“想死哩,抗老子!”谁知那家伙看着岁数不大,却是个不吃素的,开口用酒泡透的沙哑腔还道:“你他妈瞎眼狼乱撞!”小六顺手往腰里摸去,这才想起地方不对,对峙一会儿看看对方块头只好认倒霉。这时,旁边有个年岁大些的老号走过来和事劝说:“算了算了,都在遭罪,别太认真。”随后走到小六跟前拉扯两句客套话,又套近乎小声问:“老弟,我一会儿报告买东西,捎点啥不?”小六有些不习惯别人关心自己,不服气地拧着脖子说:“这地方能有啥,搁外头哪天不晕不算数。”老号顺着说:“那是那是,看着老弟都像有道行人,算咱们有缘做个朋友,给你带包饼干算了。”“你是犯啥事?”小六稍微有点舒坦,问道。老号神神秘秘回答:“我是会计师。为钱,替经理扛的事,他在外边基本跑平了,是缓刑,过几天就出去。”小六说:“活人有几个不为钱,啥时候使上老弟尽管说话。”话没说完小六脸上就有点不自在,老号打眼细瞧,紧追一句:“中,出去见,瘦死骆驼比马沉,到时候我设宴接风,饭店尽你挑。”小六片刻无语后神色黯然,刚点热的情绪像被泼上凉水,有点沮丧,低声随一句:“谁知道他妈的能不能出去?”老号惊诧地问:“咋,事还不小哩?”小六心里一动封口说:“算了,今脱鞋明天谁知道穿不穿,走着说着吧。”

大个儿的妈听村里人说张三回来了,马上跑家去看,见面没问张三的事,净问的是大个儿。张三从离开家就没有见过大个儿,就一口一个不知道。另外出来时保证过案上的事只字不提,说不对还得回去,那房子再好也不想久住。大个儿妈哭着跑回家跟老头大吵大闹,老头好像心里有愧,啥话没说开着奥迪车往乡里驶去。

农村与城市比较,村民报警意识明显不强,这里边有不知道、不方便、不好意思、不指望等多种因素。王伟们所里分配来了三个警院实习生,帮助工作经受锻炼。几天来,他和小常、老张把重点放在配合刑警队破案上,奔波于城乡路途,讯问、调查、取证忙得团团转。这天下午三人来到西乡所,准备就小六赃物销路再做深入调查,他们认为讯问中小六交代的拦顺路车拉到市内卖掉的说法靠不住。

孙所长在办公室跟王伟几个人研究案情个把钟头,一包烟空了,小常有点受不了,起身把窗户开个缝,给各位倒上茶,告诫说:“茶宜烟不宜,都要爱惜身体,这是本钱别做赔了。”老张不抽烟,还是在粮库养成的严禁烟火习惯。王伟觉得有些困乏,站起来走几步岔开话题对孙所长说:“近来都忙啊?”孙所长答道:“今年安排我重点抓技防,乡直单位的闭路监控系统,旅馆业、商业报警系统需要技术评估,还得筹措资金。”王伟笑笑说:“你多上几年学还好些,我现在明显感觉文化底子薄误事,新增业务适应慢。去村里机会也少,得到群众直接反映线索就不多。”孙所长理解地答道:“技防得上,传统基础工作模式更不能松手。有时信息不灵原因多方面,个别举报人没有个人利害关系根本不反映,另外对线人管理不科学,调动不起积极性或者缺乏保护措施也是原因。”孙所长拿起杯子喝口茶清清嗓子,好像想起什么,“说到这我想起个事,前几个月有人往所里打电话,好像反映俺们乡有饭店收赃货的事,但没说清楚就挂掉了。所里很重视,专门安排人在街上摸排过,监控也看了,没发现啥情况。再后来打举报人电话,想约见面核实线索,机主却矢口否认。王伟考虑着说:“举报人否认举报的事也常见,找到号码重新全面调查一下?”“可以。”孙所长答道。王伟向局领导进行汇报请示后,小常和孙所长迅速赶到市局技侦部门,通过对该手机举报时段进行通讯轨迹查寻,找到本乡三个通话人。几个小时过去,老张驾车与几人匆匆返回办公室,孙所长稍微有点激动说:“情况有些变化,举报人死了。”王伟忙问道:“什么时间,死亡原因?”孙所长喝口茶说:“他家属说是三个月前中午,因为酒后开着旋耕机犁包谷地,摔倒受伤,当时地里没人抢救,流血过多致死。农村生产事故常有,没报警就埋殡了。”小常接着说:“据死者家人反映,举报用的手机是死者在地摊买的便宜货,人死后就停机了。经查原机主遗失手机后,两个月没有补办号码,其中有一次可能与死者联系归还,协商未成后才去补办。原机主根本不知道举报的事。”片警补充道:“俺们去问死者情况他家里还说,人过世已经百天了,谢谢政府还来过问。”王伟神色凝重,沉思着说:“关注现在媒体报道,大小意外倒也时有发生,只是……”老张深有同感:“只是他死得有点蹊跷。”王伟转过话头说:“虽然他家人没报警,也不确定属于案件,但生死攸关之事,随后还是再慎重核实一下。”几人正在议论时,有人轻轻敲门叫道:“孙所长在屋没有?”孙所长闻听说:“是刘主任。”然后应声道,“在。”自上次与其见面后,王伟侧面得知刘主任为人正派,群众口碑好,工作有魄力,对公安工作一向大力支持。随即起身开门说:“你好刘主任,正要去拜访你。”刘主任进屋一阵寒暄,交流了一下近段的工作情况,然后放慢语气说:“另外有个情况你们掌握一下,因为这件事我不便多说。刚才大个儿他妈电话里说,两口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他儿子在你们乡偷羊的事,就在自己砖场民工中找熟人领着给受害人赔钱去了。”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有做声。王伟考虑着说:“刘主任,咱们是自己人,我简单说几句,大个儿不单是在俺们乡偷一只羊的事,案子还没结,究竟多少事只有他自己有数。你再开导他父母,现在都是依法办事,不会冤枉他儿子。至于私下赔钱的事最好先免了,刑事案件不是民事纠纷,稍有不慎难免沾上包庇嫌疑。你说是不是?”刘主任连声附和说:“我也觉着不妥,电话劝不住,这会儿可能快到了。”王伟前思后想,上午所长电话还提到受害人村里情况变化,现在挡不住又有这一出戏,真是天津麻花全拧一团。事已至此也罢,王伟告诉刘主任:“他们自己做事自己承担责任,去受受教育也好,只是别再发生其他意外。”刘主任观察王伟说话口气,商量着说:“要不我再撵去劝劝。”说完没等别人表态快步走出。

二嫂在三婶门口站着帮忙,看见从一辆黑色小轿车下来穿戴阔气的老两口问:“你们是啥亲戚?”老头答道:“远亲。”“有多远,咋没见来往过?村里把她当五保户照顾呢,现在你们可以出些殡葬钱了。”农村妇女说话实在,领路来的民工这才搭上话:“二嫂,人家就是来送钱呢,别问恁多话。”随着一阵唢呐奏响凄哀的音乐声,三婶院里几个帮忙的人点响短短一串小鞭炮。小院老树干枝的老鸹惊飞鸣叫,好像替死者不平。

平卧门板上的三婶花白头发,有几缕散乱垂下,显然无人顾及梳理,瘦小僵硬的身躯依然裹着青布旧衣。近段时间操劳奔波,又担心伤面子的大个儿父母不知怎地,真的哭起来,尤其大个儿妈哭得极为伤心,人到难处逢悲情,于人于己她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情。这场面是他们在上路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然而天意作成,反为情景中人。二嫂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快言直语道:“三婶是叫偷羊的给气死的。”话里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懑,因为那个坐墩子到现在尾巴骨还有点酸溜溜的余感。老两口在门口把两千块人情钱交给赶来招呼的村长,自我介绍是西乡党庄的,跟死去的三叔是久未往来的远亲,其他啥也不说执意离去。在半路上遇见慌忙赶来的表弟,没等刘主任开口,老头就告诉他:“不跑了,不再为这事操心,政府愿咋办咋办。”大个儿妈抹去眼角泪说:“全当政府帮助俺们管教他,我想开了,判几年比现在这样混几年强。”

看守所长及时电话通知王伟,羁押嫌疑人小六有病,经医院初步诊断其胃部有肿瘤。王伟一行很快就赶到看守所查验病情,了解号里表现和所里采取的狱侦措施进展情况。看守所长拿出照片和病历诊断书,道:“他有两天水米未进只喊胸口痛,狱医开的药不吃,住所检察室对此情况非常重视,请示主管局长和刑警队长批准后,带他到医院初步检查拍照,发现胃部有明显的病灶阴影,怀疑是肿瘤,需要进一步观察诊断治疗。”旁边的管教民警接着介绍说:“狱中侦查情况进展不大,耳目已经贴靠上但不出活,基本和你们讯问调查中掌握的情况差不多,但他确实存在重大作案嫌疑,曾在狱内耳目面前多次流露出身负要案的迹象以及绝望心态,只是狡猾得很,没有道出有价值的线索。”王伟肯定地说:“能够进一步证明情况就是工作成绩。初入号内戒备心理强,不宜操之过急,妥善使用耳目,日久待其意志松懈,疏于防范时择机进行。谢谢你们配合。”看守所长笑笑说:“别客气,我们也定的有任务基数,支队政委还要求制定具体考核指标,下一步还要继续加大力度,合力攻坚争取早日突破。”王伟接着说:“我跟局领导再请示一下,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给他复查病情,不要说是嫌疑人,就是未执行的死刑犯也要保护其合法权益,体现人道主义。”

次日难得晴天,灰蒙蒙的雾霭已被晨曦微光穿透,路面清晰起来。早班交通高峰,车水马龙,一派市井喧闹。赶在早餐前,王伟亲自驾车押解小六早早来到医院。同行的看守民警和小常左右相伴、寸步不离,老张跟在后边警戒。不知怎的,小六一接近老张,昨夜狂躁的神情立即安静下来。王伟先拿着病历袋预约专家会面,老专家刚进诊疗室,看着王伟急不可耐的表情,慢悠悠问:“你就是王所长,带的患者是谁?”王伟诚恳地说:“患者是昨天来初诊的在押嫌疑人,据我们掌握情况,他病得很突然,加上昨天医生看完片子说了一句:“要是那病的话,吃麦不吃豆,快得很。”可能患者心理压力很大,昨天夜里在监号就用头撞墙,企图自杀。我们工作量很大,压力也大。想请教一下,这种病前期都有什么症状?另外请你帮忙看一下片子,我们什么也看不懂。”专家一边认真看片子,一边回头看着王伟的表情心想,这种有点学者样的警察不多见。

“其实以现在医院的条件,这类病一般比较容易诊断。”专家反复观察了几分钟片子说,“有点疑问,一般病灶轮廓边缘较为模糊,这个病例较特殊,边缘呈现清晰整齐的不规则几何形状,不排除有异物的可能性,等会儿再拍个片子做个胃镜检查,有必要时取样化验。”听完专家诊断解释,王伟沉思,是真的有病还是自残诈病行为?如果是他吞下了异物,那会是什么?号里汤勺是有数的,石块可以用来划破动脉,属于禁物,号内又有监控,很难做到吞下异物诈病。沉思良久,突然像是又回忆起什么,道过声谢走出门,跟老张低语几句又找到保卫处,商洽后几人走进空调房间,老张命令小六:“安全检查脱下衣服。”小六打个颤没动,老张走近喝道:“别叫费事!”小六慢吞吞动手脱下西服,王伟声音低些说:“专门给你找个暖和房间,不会让你感冒,上衣全部脱下。”当小六脱下内衣后,立即暴露出后背中间用胶水粘贴结实的一片烟盒内层锡纸,难怪没人发现,这种行为躲在被窝里就可以独立操作。王伟如释重负地说:“小六,近来长能耐了,快穿上衣服。想从宽只有老实交代,少耍花招。”小六表情不自在地冷冷答道:“咱们没话说。”

折腾一会儿已经十点钟,到所里不赶顿,回去的路上王伟让小常买些油条,几个人在车上吃着。小六失去伪装的价值,也不客气地大口吞吃,王伟提醒道:“我回去给所里说,特许你带进去下顿慢慢吃,不然会撑出毛病的。”小六听完话答道:“带进去就轮不到我吃了。”“可还是慢点吃,我们可以等你吃完再走。以后你在号里也不要乱吃别人的东西。”自从打交道后,小六第一次认真地看王伟,平生脱缰野马样的小六心里咯噔一下,公安里边或许有好人;但奸诈的心理引导他随即又想,也可能怕我死了没口供。管他怎样反正前边路是黑的,于是叹口气,无意道出了长期隐藏心底的一个疑惑:“我不会乱吃,我爹兴许就是这样死在号里。”王伟曾了解过嫌疑人的基本情况,此时更担心把刚露头的鸟再惊回窝,于是不露声色,也不追问。爱琢磨的性格使他得出判断这件事也许确有隐情,像小六吃今不想明的习性,牢记多年的事很可能对他的人生影响较大。

监号内的大个儿进去两天心里就开始懊悔不已,最初的随缘闯荡心态早到九霄云外,营养过剩的油气也消散得快,脸上就没舒展过。刚进号学着派头低三下四叫哥们,却被哥们把黄皮衣换穿了,现在身上的布衫是那种二十元的地摊货散发着一股子酸气,家里拿来的新厚被子晚上也被别人盖。那天他实在受不了,刚鼓足勇气喊声“报告……”不知道谁眼疾手快把被子蒙到他头上一顿乱捶,监控探头又照不到,看守听见动静拿着电警棒进号却没人反映情况,随后做个集体训诫了事。大个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想哭都不知道咋流泪。哎,一只羊抵倒英雄汉,每次提审时忍不住直掉泪,本想摆摆谱该扛的扛着,谁知到后来比张三交代的还积极主动,朝思暮想的是快点离开这地方,哪怕回到党庄砖场进热窑里给爹妈搬砖都行。而为这一只羊外边发生的事他想都没想到。

林子大啥鸟都有,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六跟大个儿不同,他装病的目的并非不适应这里的生活,而是盼着尽快熬过侦查阶段,蒙混过关。到检、法、司那三关小六都不惊,就是案侦之地不可久留。小六从医院押解回号后,有人取笑道:“肚疼到王营,王营有个好医生,又是掐、又是拧,看你鳖娃疼不疼。”小六听了不吭声。他没想过为这一只羊派出所会动恁大劲,这事他自然不怕,但那件撕搅不清的事,弄不对劲就得栽上,老张领刑警到家时自己判断失误差点搭上命。还好,进来提审几回都没沾边。太阳照射下,小六还是冷不丁打个颤。冥想之中只听铁门“哗啦”一声响,看守民警对上边武警高喊声:“进人。”有个身高马大满脸胡须的壮汉胳膊揽着铺盖走进号里。“小子,给爷爷接一下行李。”看来是个回宫的,到这儿一点都不怯场。小六现在脾气磨塌了不少,伸手帮他将行李接了。按规矩最新进来的人要睡在大铺边上紧靠卫生间的地方。

“谁的卷挪挪地儿,我就睡这里。”这汉子夺过铺盖随便一扔,正砸在铺中间小六叠得方方正正的薄被子上。小六也来得晚,但他门槛熟,进来就帮几个号头洗衣服,被特许睡在中间,刚才拿被子时小六就忍着气,这一砸一吆喝他的无名火立即腾起来,半声不吭伸手习惯地摸腰,摸空后顺势一推,那汉子不防扑通倒地。那汉子也是练过把式的,爬倒在地却两腿一剪,倒把小六结结实实撂倒,随后起来仍骂骂咧咧不依不饶,小六吃了亏准备反击,这时又是老号上前圆场说:“算啦,我快出去了,跟我调调地方。”说着拿起自己的行李,搬到卫生间边上。纠纷平息下来,小六嘴上不发一言,心里对老号多次照料心生敬意。午饭时两人离得近,小六把馍掰给老号一半算是谢了,老号没接,小声说:“老弟,他比你高半头,该忍就忍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六脾性乖,吃将不吃激,刚熄的火又起了,眼里寒光一闪说:“麦秸垛高压不死老鼠,要是搁外边敢把他做了。”心底深藏不露的忧愁又翻腾起来,再不往下说一句话,碗里剩口饭也撂下,心事重重地隔着放风场钢筋网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吃过午饭,老号勤快地打扫卫生,将塑料垃圾桶堆满放在号门口。今天轮小六倒垃圾,但看出他实在没心情干活,老号就主动帮忙。过一会儿,民警打开号门喊声:“倒垃圾。”老号顺手掂起往外走去。在垃圾箱拐角处,看守所长与老号低声交谈几句,老号便快步返回,望着未及关上的门,恋恋不舍地说:“外边天大真美啊!”

小六心事重重站在墙角。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小六他爹原本为找个老婆和他姨夫搁伙去四川,两人成了挑担关系。从中尝到甜头又加上十里八村有市场,他爹当上村民组长后经不起他姨夫劝说,竟也入伙干起了中转人。事发后为亲戚面子一个人扛下来,因拐卖罪被判刑三年,就在快被送去服刑的前几天,小六的姨夫去探监时偷偷带个烧鸡,肚里没多少油的小六爹趁看守不留意暗里贪吃,回号里没等天黑就往厕所跑几趟,自己害怕违规受罚不敢报告求医,号里人嫌臭把他的铺盖放在铺边水泥地上。等天快亮时,号里值坐班的用脚碰碰他,人快硬了,拉到医院后诊断属于细菌性痢疾虚脱致死,当时谁也没有疑问就火化了。爹死没过周年,小六的妈就改嫁了他姨夫。小六他爷临死时告诉他个秘密,怀疑他姨夫买通看守暗里下药,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谁也无奈。小六稍大些后偷跑到姨夫庄上问他妈,他妈矢口否认说小六爷冤枉他姨夫。小六不依不饶与母亲争吵,被打一顿。小六噙着泪离开了生母,从此在这个世界便再也无牵无挂。模糊念头形成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亲情可以出卖、公安里有坏人,小六在极端矛盾的心理中渐渐长大,缺失教育、关怀和母爱使他心理畸变,阴暗情绪无处宣泄,有时不自觉地憎恨社会、仇视所有人,用不断犯罪、伤害他人来报复社会寻求满足。

王伟和小常的工作使小六封冻已久的心有几丝开化,但又为卷入那件撕搅不清的命案陷入无尽的烦恼和自责。

王伟和小常穿着便装,由西乡土地办主任带队,拿着卷尺、标杆,一起走进方营聚仙居饭店,店里胡老板笑容可掬,亲自在大厅招呼客人:“今天主任带队,肯定是重大任务。”主任答道:“市里领导们重新勘察方营卖出土地的边界,早上忙到现在,赶紧招呼好。”“好哩,屋里出来上茶。”说着胡老板掏出香烟递让。里边走出两个面容姣好的小姐,一个倒茶,另一个递上菜谱。数尺之距,王伟等到对方全无戒意时,才用眼睛余光打量着胡老板。此人五十多岁,身材高低胖瘦与自己相仿,圆脸盘、面色红润、满脸堆笑,松弛油润的嘴部显示着生活的闲适安逸,唯一与这张脸不协调的是流滑的眼波里散发着某种警觉。小常在观察环境后也很自然地看着胡老板,心中揣测,这是个心机极重又灵活善变的生意人,城府较深,内涵不露,与人热糊却别有所谋。

饭菜很快上齐,王伟边吃边重复工作日不饮酒的纪律,又大声问土地办主任已卖土地的使用情况,是否符合政策规定。吧台里边的胡老板多次亲自过来添茶劝菜,不停夸赞:“现在这样的廉洁作风,实在难得。”其间小常起身到后院卫生间方便,回座后几人很快散场离去。

王伟谢过帮忙的同行回到派出所办公室,孙所长开始介绍情况:“根据工商、税务统计,那饭店每个月毛利润十万左右,纯收入估计四万元左右,雇有厨师、伙计和小姐固定人员共八名,三男五女,月开工资两万多元,在乡里饮食行业也算红火。另外他还在河滩投资沙场生意,每月分红收入一万左右。”“怎么没有见老板娘?”王伟问,孙所长答道:“老板娘在城里车站附近经营旅馆,很少回来。他本人过去是乡中教师,后来因经济问题受处分停薪留职,改行经商已有八年。”小常听着做着速记。

看守所长又打来电话通知王伟,在押嫌疑人小六因急病送往医院,现在急救室治疗。旁边小常提醒道:“不会又是哪出戏吧?”王伟冷静思考后说:“他知道没用,应该不会。走,抓紧到医院。”在急救室门口,值班医生说明了情况:“因重感冒未进食,导致脱水造成休克,刚肌肉注射过,正在吸氧挂水。没有生命危险。”小六随即被转入特护病房,看守民警在旁边守候。他醒来时王伟还没有离开,倒了杯水扶起他慢慢喝下去。然后掖掖被角,没有再问什么。小常从外边拿着饼干、蛋糕走进来,小六平时那种带有野性的眼光变得无神。王伟回头低声告诉看守民警:“注意遵医嘱,不要随便进食,除医务人员外严禁接触他人。”然后看了小六一眼,和小常走出病房。

乍起急风骤雨,瞬时云过天晴。三十出头的小六自打记事起第一次住院,像坡上野草真还经得起折腾。值班医生诊断准确,第二天小六就被允许返回看守所继续服药治疗。两天后元气基本恢复,大约因为环境磨砺,他收敛些狂野,增多了几分忧心,直到在讯问室见到王伟、小常又开始有些茫然。

讯问按照常规程序进行,问答中案情并无太大进展,王伟毫无焦急表情,也没有严厉呵斥,点上烟分一支语调平静地说:“小六,你考虑过没有?你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实际在什么位置?”小六面无表情地说:“王所长,你们对我不赖,我心里有数,可都知道这是看守所,恕我无法报恩。”王伟笑笑,轻蔑地说:“你想偏了,出去到社会上能拉只羊给我们报恩?”王伟的问话制约了小六的随意并刺痛了他,一阵无言,室内静悄悄的。王伟随即根据全部掌握到的相关情况,突然加快语速发问:“你讲义气、守规矩是吧?但你怀里揣着别人的罪行不露,尤其是替心黑手辣的人隐藏秘密,这样就把你自己放在十分危险的位置。你希望相安无事,可他随时会为自己安全而灭口做掉你,黑道人心险恶、暗算无常,你应该知道吧?”小六满脸茫然不知所措,王伟单刀直入、振聋发聩说道:“你爹在天亡灵恐也不希望你不明不白毁于坏人之手,你想是不是?”小六不知道王伟他们掌握自己多少情况,话语全部意思虽未尽吃透,可印象模糊的父亲死因有疑确实困惑他多年。病愈之体顿时周身冷汗渗出,直觉手脚冰凉,呆若木鸡竟长时无语应答。小常看无法记录便起身拿出提包内两套衣物,走上前说:“这是王所长自己出钱给你买的衣服和袜子。”小六虽然久经心如死灰,但对近段时间王伟们对他的关心不能不无动于衷。王伟冷眼细察小六接过衣物,话锋陡转:“今天就问你到这里,回号冷静想想,有些事躲过初一,怕是躲不过十五。我作为旁观者提个醒,自己掂量好,路漫长你还想摸黑走,世上没有后悔药。签个名字。”王伟的话入理有力,没有责备,却语重心长又恰如其分。

内心极度矛盾、思虑重重的小六思前想后,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急不可耐辩白道:“王所长,不是我不交代,有的事说不清啊。”王伟站直身说:“你只要如实交代,我们会依法查明,不枉不纵,如有立功表现,可作为减轻条件上报,张三就是例子。”小六听罢此言,像被撞般退步坐在凳子上,懊丧地说:“他招惹的是祸,我招惹的是命啊。”

胡老板的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由于历史原因六十年代初家道变故,与其母离异,年幼的胡老板随父亲回原籍方营务农。恢复高考后考名校,毕业后为尽孝道主动要求回到乡高中教学,所带毕业班年年升学率居市里前列,家里墙壁贴满奖状,桌上放着奖杯,学校每年奖励几百元。但他慢慢发现学校换的几任领导虽然文化不高,很少执教,却整天香车佳人出入高档酒店和休闲会所,公款旅游,心中渐生不平。一次因他父亲生病去向校长借用学校的小车,校长笑笑说:“用完记着加二百元油,你是教育界先进人物,要注意形象,公私分明。”他低头算算进城一个来回,租车还不到一百多元,便问了一句让自己后悔多年的话:“你们家里经常用车,出油钱不出?”说完看看校长由惊到怒的神色,扭头租车去了。后来他就变了,在学校复印考试卷子高价卖给学生,又发展到私自估出升学试题倒卖,被校长严厉训斥扣发补助,一怒之下提出停薪留职。在家一段时间后开始下海经商,一路坎坷,近几年突然发达起来。

胡老板在方营三沙场还有股份。后来沙场扩大范围,购买村里分给户家的十亩河滩地,村里签订合同价格是每亩一万。可是周五家的地承包期还长,而且已经改造成果园嫌价低不答应。胡老板的手下竟然带人强占,双方动起手,周五头部受伤,到医院托人开具耳膜穿孔诊断书,被定为轻伤。胡老板提出拿五千块医药费和解。周五争口气不同意,坚持要求追究对方责任,胡老板最后找两道人物调解双方达成协议,本年内赔偿三万块才摆平。胡老板认为被一个斗大字识不了一升的乡晕子敲了竹杠,心中暗自愤愤不平,从此结下梁子,可又暂时不宜提起。

周五年轻时当过生产队会计,比种地人心眼多。对小六老宅里经常存放的多种小牲畜生疑,盯几回梢后,终于发现来历不明的牲畜夜里卖给聚仙居的秘密,他当然知道报警对自己好处不大,随后连蒙带诈敲了小六几百块钱。这事开始对小六无所谓,黑吃黑嘛,道上常有的事。可次数一多小六受不了,有次推说手头紧不给,周五当着小六面拨打派出所电话,含含糊糊举报,吓得小六当即掏出二百块钱才算没把话挑明。事后小六在酒场把前后经过告诉给胡老板,胡老板深知周五不是省油的灯,下个敲诈对象就轮到自己。新忧旧怨交织一起,胡老板实在难容这乡野村夫再次作乱,就和小六多次预谋如何免去这一灾。

三个多月前的一个上午,周五驾驶旋耕机整包谷地,近午时分,小六来到地头,周五见了招呼道:“小六,啥风还把你娃子刮到地里?”小六看看旁边没人,稍提高声音说:“胡老板想请你吃饭。”周五听后没加思索说:“我正想去找他,不过今儿个没空。”随后又补一句,“是为你给他送黑羊的事吧?”小六按交代说:“别误会。今是好事,还是去见见吧。”周五压根不信:“好事,你们在一起会有好事,鬼才相信。”小六走近他,压低嗓音说:“不是为羊的事,胡老板特地让我告诉你,上次你受伤的事,他一直过意不去,最近赚了钱想在一块聚聚,拍拍话儿,另外把欠那几个钱连利息还你。”周五听到这里有点动心:“他真是这样说的?”小六撒谎从没假样,补充道:“胡老板还说,同村几十年老邻居,为几个钱弄成这样划不住。”周五关切地问:“说没说给多少?”小六嗑儿都没打说:“胡老板交代,没整没零一万。”周五一听来劲儿了,心想,按上次协议书他下欠八千元,自己还没提利息的事,现在他按生意场规矩带息付给一万,看来胡老板这次真有诚意,到底是文化人出身肚量大。话说回来,毁掉两亩果园以后会少赚多少钱?给自己多补些也应该。想到这,周五把旋耕机熄了火,爽快地说:“看你面子,走。”

在聚仙居雅间里,三人两瓶酒六个菜,不到一小时都美了。没晕前说好第二天拿来欠条到聚仙居还钱,饭后三人一起晃晃悠悠走出门,周五打着嗝说:“胡老板留步,不用送,小六俺俩顺路,以后需要咱的地方你尽管说。”胡老板执意送行,迷瞪着眼说:“我送送你,顺便到地里透透风,整天在酒店乌烟瘴气的。”三人醉步来到地里旋耕机旁边,胡老板异样冷静,激周五说:“你酒量咋样?不行别逞强开了,回家歇歇。”周五原本压根儿没想再开机,胡老板话头一激,却借酒壮胆上劲儿了:“没事儿,该咋干咋干,不耽误事。”小六也在边上说:“两瓶酒,咱仨人的量都没事儿。”周五发动着旋耕机,快几步慢几步,轰隆隆表演似的旋耕起来。转个来回快到两人站的地头时,胡老板阴沉沉地吩咐道:“小六,给周五点个烟递给他提提神。”就在快转弯时,周五减速单臂侧身去接小六手里的烟,此时胡老板两眼凶光闪亮,伸出双臂猛地一扯,周五踉跄着倒向主车和旋耕机连接的狭窄空隙,上身向外,双腿却被卡在缝隙下。未熄火的拖拉机依然轰隆隆向前开去,瞬时周五下半身被铧犁割得血肉模糊,翻起的土被染成深褐色,拖拉机歪停在土坎上,周五面色苍白,少气无力呻吟着,身体还在抽搐抖动。胡老板低声呵斥小六道:“都怪你,递烟还不快点儿。”小六原以为今天是要暴打周五出口多次被敲诈的恶气,而突发的谋杀使酒后麻木的他更加不知所措,想不清自己递烟的缘由,只记得周五倒地时惊骇的面孔,看看四周无人,就懵懵懂懂跟着胡老板慌慌张张逃离现场。

聚仙居雅间两人分手时,胡老板交给小六几千元,冷冷告诫道:“这本来是还给周五的钱,他小子不知足现在用不上了,你拿去花吧。记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为你惹的事咱俩都摊上份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要透出去一点风谁也跑不了。”小六一直木呆着回到老宅睡到天黑才醒,看看外边自言自语说:“吃货不吃人,今个活颠倒了还是活过月了。”想起胡老板那从没见过的凶相和阴冷目光,从此他心上像压块石头,时轻时重,如梦似醒。直到此刻把事情全盘向王伟、小常交代完,才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然而随即又沉下来,自己坦白的情况有人相信吗?如果胡老板昧着良心把事推到自己身上,又如何洗得清白?

市局主要领导听取全部案情汇报后,立即安排分管局长召开紧急案情研判会议。一阵商议后刑警队长请示说:“胡老板为报旧怨、掩盖销售赃物犯罪的事实以及免去被敲诈的风险,与嫌疑人小六合伙谋杀受害人周五,建议立即以故意杀人嫌疑采取强制措施。”王伟补充道:“根据嫌疑人小六的交代,胡老板不仅是销售赃物,其中还存在为犯罪行为提供目标的情节。”法制科女科长说:“如果王所长所述查证属实,胡老板就不是销赃,其预谋行为已构成共同犯罪要件。但值得我们考虑的是,事发至今他为什么没有逃跑?所以我认为该案关键工作是深入调查取证,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是法律准则。因此必须加大侦办力度,只有准确打击才具有威慑力和公信度。”

对胡老板采取的强制措施异常顺利,因为他压根儿没有离开此地的念头,也没有反抗的准备。以他的如意盘算,沾惹小六盗牲畜的事可用罚金摆平,大不了运作权力部门的同学,判个缓刑还是有希望的,最后打算三年以下徒刑,在减刑上再做文章。如果虚惊一场逃离此地,苦心经营的一切就什么也没有了。虽然曾为周五的死多次深夜惊醒,但凭他对相关法律的研究,认为此事没有丝毫证据,小六又不可能交代,即使有人怀疑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这就叫天衣无缝。城里旅馆一旦犯事可以全部推到老婆身上,何况到现在为止,警察们毫无动静,所以胡老板根本纹丝不动,凭着自己多年积累和海外组织关系以不变应万变。

现代信息科技的应用以及多种侦查手段交替并行,胡老板收监后二十多个小时,在第二次案情研判会议上,根据多个相关部门协助和多警种侦查的进展,分管局长首先通报主要案情:“经过对其初期投入、固定资产、流动资金、经营状况、消费、支出状况等全面调查了解,发现其明显存在收支不平,大笔资产来源不明。对其八年来经商轨迹进行排序、筛选得出以下事实结论,该胡经商前三年,主要以经营的小旅馆为主,其名下全部资产仅五十多万。与其初期投入资本三十万比较,三年净增值二十万,根据工商、税务核实基本属于正当收入。而该胡曾以经商考察为名申请出国到过东南亚某地,据有关部门掌握,他出国期间参加了某个新成立的国际性商业组织。回国后两年内资产迅速净增百分之五十,远远超过申报收入,实际资产达到一百多万,而对金融流通领域调查未发现有外部合法资金注入。距前次出国三年,该胡再次申请旅游获准,到某国参与原加入组织召开的会议,回国两年后即现在其名下全部资产已达三百多万,包括市内的旅馆、西乡的聚仙居饭店、三沙场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八年内刨除其有据可查的正当盈利净增二百多万外,另有一百多万资产来历不明。”一位支队长起身严肃地说:“据有关部门对其加入的国际性商业组织掌握的情况,该组织在多个地方有活动点成员,且在个别地方已渗入政府职能部门和医疗食品领域。通过制造重大事故和有害食品形式从中非法牟利,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导致腐败。该组织的背景和历史渊源尚待进一步调查。”分管局长接着道:“有关部门已对该组织的非法活动展开全面深入调查,上级领导对我们近段侦破工作给予充分肯定,突出成就是通过一般刑事案件的侦破,将一个跨国组织非法活动的隐蔽网络勾勒显现,这是超值效益。”上了年纪的老张连日奔波,坐在墙边多少有些疲惫,分管局长看他一下招呼道 ,“老张,是不是睡着了?”小常笑一下说:“他生就是迷糊眼。”老张站起身答道:“局长就是说把沉底的鱼给赶上水面吧。”屋里响起轻微笑声,市局领导也微笑一下讲道:“就现已掌握的该胡的情况,根据其多次参与盗、销犯罪活动、市内所属旅馆为犯罪团伙提供落脚点的事实,并有故意杀人嫌疑、重大经济犯罪嫌疑,情况较为复杂,因此决定暂以参与有黑社会背景的犯罪组织活动嫌疑立案。”局纪委书记清清嗓子,补充道:“据城区刑警队查破涉及旅馆落脚犯罪团伙案件掌握情况,有个别民警涉及受贿和渎职犯罪嫌疑,将移交有关部门立案查处。”市局领导接着讲:“上级领导高度重视该案办理情况,选调多个警种成立专案组,并决定王伟、小常为该组成员。王副所长,有什么话要说吗?”王伟憨厚地笑笑:“服从组织分配,用部队话说,打起背包就出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当初接警上案件只是为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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