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生活的文学书写
2013-04-29
主持人:房伟
参加者:乔宏智 张莉 郭帅
主持人语:临近盛夏,但这一期的四季评却颇有“冷意”。在这一期中,我们不仅有乔宏智对于书写荒诞的当月小说的感悟,张莉有关生命痛苦展示的沉思,还有郭帅有关生命冷酷的愤怒。那些黑色幽默的警察故事,飘泊海外,老无所依的文化游子,退休的孤独老人,还有家庭生活中的陷阱和杀机,总让我们感慨生活本身的复杂和作家们敏锐的洞察力。
荒诞生活的文学书写
乔宏智
奥斯卡经典获奖影片《阿甘正传》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会知道将会品尝到什么味道。”这句话恰恰说明了生活和人生所特有的不可预料性与荒诞性。我们总在试图将生活中诸如求学、工作、婚姻、人际关系等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帆风顺,但我们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面对生活的不确定性我们更多地只能是积极地接受和面对。尽管有些时候生活的荒诞会给我们带来困惑、痛苦甚至是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但又恰恰是这种生活的丰富性带给我们各种各样的人生体验,使我们的生活不归于平淡。让我们走进盛夏时节的当代小说文坛,去体味文学作品中对种种生活荒诞的书写。
生活的荒诞性有时体现在现实中人与人之间欲理还乱、欲说还休的纠结关系中。易清华的《我的警察兄弟》(《当代》2013年第3期)就讲述了报社记者“我”、警察陈汉民和失足少女伍娟蕊三人之间无法割断的关系。主人公“我”本与此二人毫无瓜葛,一天下班回家后被守在家门口的警察陈汉民和老吴不由分说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带到派出所审问了一夜。其间见到了因与黑社会有瓜葛且有涉毒嫌疑的嫌疑人伍娟蕊。第二天才弄清楚原来是警察钓鱼执法抓嫖娼人员,妓女记错了地址“我”被错抓。尽管后来“我”被无罪释放且所长亲自道歉,但“我”依然非常气愤并对警察陈汉民留下了糟糕的印象。这一突如其来的误会看似已经过去,但生活是无法预料的,正如作者在文中写道:“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我的,还有警察陈汉民的,我们这三个可以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命运,竟然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且还会那么纠结!”生活在继续着,一天“我发现保姆和孩子失踪了。在第一时间报警并发动所有的亲友一起找,依然没有结果。无奈下“我”将电话打给了陈汉民,没过多长时间陈汉民就将抱着孩子迷路了的保姆送了回来。经过这件事,“我对于警察和警察这个职业,似乎也有了新的理解”。后来妻子柳红为了感谢陈汉民帮助我们找回孩子,亲自去陈父母家登门道谢,至此“我”与陈的关系在“我”并不情愿的情况下又进了一步。后来陈汉民对“我”讲述了他和师父老吴的故事,并拜托当记者的“我”将师父老吴的事迹报道一下,谁料未等进行采访老吴就死在了黑恶势力精心策划的“意外”中了。面对老吴的冤死,陈汉民自此性情大变。他因为喜欢上了并不爱他的伍娟蕊而闹得个人与家庭整日鸡犬不宁,又因为与黑恶势力“尿尿帮”有染而被免去了警察的职务,自此成为了黑社会头子“高老爷子”的手下。面对变化了的陈汉民,“我”多次企图与他断绝来往,但事与愿违,在一次新闻采访中,“我”错被当作聚赌人员抓了起来,结果又是靠着陈汉民把“我”“捞”了出来。“我就是这个警察养着的一条鱼,我被他养在特权的水中,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什么时候有需要,就什么时候把我用网兜捞起”。小说结尾在陈汉民牺牲后,他作为警察打入黑社会内部做卧底的身份得以公开,一定程度上将许多误会解开,并维护了警察形象的正义性,但陈汉民已死去,这一结果本身就充满着荒诞的气息。最初警察放水养鱼、钓鱼执法就是违规的,“我”被错抓嫖娼是荒诞的;与当话剧演员的爱人李老师如此恩爱的陈汉民竟然会爱上酗酒、吸毒、与社会有染的伍娟蕊,甚至为此伤害父母亲情和手足之情,在常人看来这是无法理解的,这又是荒诞。警察老吴办案中为了陈汉民免受伤害竟然给小混混下跪,却得不到大家的理解;为了探案的真相,最终牺牲了自己却得不到公正的评价,这也是不符合常理的。记者、警察、失足少女,本是可以没有交集的职业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上演了一幕幕戏剧般的生活场景。小说结尾陈汉民作为卧底的警察因公殉职,回顾陈汉民的短暂一生,我们突然发现对他的评价是复杂的,因为太多荒诞的不合常理使我们失语。但是这种荒诞毕竟只是生活的荒诞,从一定程度上说陈汉民的经历正全部或部分地发生在生活中活生生的每个个体身上。因为真实因素的存在才使小说中的荒诞带给我们更有震撼力的冲击。
生活的荒诞性有时体现在家庭中夫妻关系之间暂时的背叛与逃离。情感性因素一直是文学关注的重镇。宋长江的《后七年之痒》(《江南》2013年第3期)为我们叙说了在事业与家庭之间人们面对的诱惑与两难抉择。“七年之痒”一词常被用来形容事情发展到第七年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这个词常用在婚姻领域,指结婚后的第七个年头常常是感情危机爆发的危险期。但我们常常忽略的一个事实是尽管有七年之痒的说法,但这并不代表七年之前与七年之后事情的发展就都会是一帆风顺的。严景逸是市旅游局规划科副科长,与大其三岁、在教育学院工作的武小妹是恩爱的夫妻。无奈“严景逸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高傲自大,又臭又硬,当初要不是他的研究生学历,要不是上面有政策性指标,副科长他也科不上”。前段时间在五一节前杨蓉副市长视察半岛风景区的工作时严景逸就给局里捅了娄子,为此与局长葛恒大搞的关系很僵。小说以武小妹和严景逸参加葛局长母亲郭香香的葬礼写起,武小妹本身就比严景逸大三岁,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又比严景逸要聪明得多。参加郭香香的葬礼就是武小妹出的主意,意在想办法打破严景逸和局长葛恒大之间的僵局。目的达到了,严景逸很快成为了招商科副科长。武小妹为了丈夫的仕途,暗地里到葛局长家疏通关系,这一切严景逸并不知情,反而认为是局长对他妥协了,并一直试图干一番大事业来证明自己。不巧的是葛恒大局长与妻子雪芬结婚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面对气质与外表俱佳的武小妹,葛恒大难免不动心。后来通过獐湖景区旅游、局内职工孩子作文评选、严景逸欺上瞒下独自前往厦门商谈7亿元招商引资的项目失败等一系列事件,武小妹在和葛恒大的日渐密切的联系中出轨了。纸包不住火,但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小说结尾当严景逸面对一切的失败,在人生低谷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也惟一能想到的便是武小妹,一句“我想你”,武小妹毅然买上飞机票回到了严景逸身边。我们可以说小说结尾是宣扬了一种正确的价值观,但我更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结局。小说情境设置在基层知识分子和干部身上,尽管他们有着体面的职业和有尊严的生活,可依然面临着来自事业和情感的双重压力。武小妹本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而向这个社会上官场的规则委曲求全,但事情的发展却偏离了原有的正常的轨道。就像作者在小说中生发的感慨一样:“招商引资多年了,目标定得越来越大,就像一个人的婚姻,时间长了,就疲劳了,懈怠了……”在当下社会,职场和官场的行事法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性的潜规则,在这种特有的规则下行事,难免会出现意外之事。武小妹的出轨相对于严景逸而言就是一次不大不小的生活潘多拉宝盒,好在最终他们找回了各自的平衡,生活的荒诞性往往就是这样在意料之外却又终归于情理之中。
生活的荒诞性还有时体现在无法改变的生活习惯与无处寄托的情感上,裘山山的《课间休息》(《北京文学》2013年第6期)透过短短的篇幅,为我们展现了75中的退休人民教师张淑英老师的晚年生活。张老师从20岁走上讲台,35年的教学生涯养成了她以上课和课间休息的时间为生物钟的生活规律和好为人师的性格特点。小说选取了一个巧妙的视角,从课间休息入手,展现了张老师退休后的教师生活。两年前张老师的老伴去世了,张老师现独自一人生活。她并非无儿无女,女儿在美国读书并定居在美国。儿子与她生活在一所城市里,可是张老师为了避免与儿媳在一起生活的别扭而选择了独自生活。上午10点10分了,又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刻。张老师起身上厕所、喝水,站到门口听楼道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四楼保姆小菊买菜重重的脚步声,三楼老方出院回家的蹒跚脚步声,与送快递的小伙子一闪而过的身影,都是张老师课间休息惟一的娱乐活动。退休多年的张老师依然保持着工作时候的生活习惯。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前就将今天的菜买好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赶上八点半上第一节课,张老师曾想过报名老年大学,因为僧多粥少没有报上名,便自己在家上视频课学习。除此之外,张老师还一直有着知识分子的坚守。她一直坚持给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写信批评诸如错别字、播音错误等出现的种种问题。关心小区里人的素质,每当见到遛狗的业主随意任宠物狗排泄的时候总要上前对其进行一番教育,以至于很多遛狗的居民一见张老师就赶紧远远绕开。张老师所在单元的7楼发生了盗窃案,张老师尽其所能提供线索,尽管提供的线索对破案没有起到任何帮助作用,但是张老师这种热心肠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漾开在心田的幸福和温暖。许多人理解不了张老师的这种生活方式,离开讲台20多年了却依然无法摆脱曾经的职业习惯。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种老人的晚年生活无适当方式排遣的表现。相信生活中不乏这样的退休老教师,但这也绝对不是所有退休教师的生活。或许张老师这种依学校的作息时间而生活的方式是无法改变的了,这也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教师情结的体现,但这种看似荒诞的生活带给我们的却是敬佩、感动与思索。
生活的荒诞性还会体现在不同文化情境中的冲突与碰撞上。蒋一谈的《故乡》(《上海文学》2013年第6期)将生活的背景转移到了旅居纽约的华侨生活中。曾经在北京生活的当代批评家“我”面对晚年生活,一方面是对定居在美国的女儿和孙女的想念,一方面是面对祖国日益恶化的空气质量,选择了前往纽约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可是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老了老了,却愈发思念起童年时代成长起来的那片故土。纽约是一个移民杂居的城市,既有“07号房屋里的西班牙母子”,又有“09号房屋里的日本老头和他的孙子”。唐人街上尽管全是中国人,却很难找到故乡的感觉。甚至连听一句“乡音”都困难。对于“我”而言,童年时的大故土是“我”心中魂牵梦萦的故乡,只是因为养育“我”长大的伯父去世而再没有了亲人,逐渐与故乡疏远。对于“我”的女儿而言,祖国是她最大的故乡印记。在与美国男友发生情感危机的时候,想到的是回到伟大的祖国,回到血脉相连的故土。可是对于自幼成长在美国的孙女童童而言,恐怕不论是哪里,都难有强烈的故乡意识。小说中孙女童童和日本小男孩rick是好朋友,面对“我”精心准备的家乡特色早餐鸡蛋茶,都表现出了一种不喜欢的厌恶。当时正值新闻上播报中日钓鱼岛争端,“我”问两位小朋友对此事的看法,他们的回答却让我心头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中国和日本是斗气的孩子,USA is a big brother!(美国是大哥!)”在他们眼里,把钓鱼岛炸掉,中日谁也得不到,争端就解决了。或许还有中美教育背景的不同,可是对故乡的依恋却该是人类共同的天性。如作者在文中说到的:“人类诞生至今,族群不同,肤色不同,遗传下来的惟一的相同基因只有两样:侵略性和孤独感”。毕竟孩子们目前是难以理解这些的,文中另一个充满荒诞色彩的细节是,“我”作为土生土长的故乡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与故乡断了联系,甚至不知道故乡近年来的变化。而我却在美国通过谷歌软件真切地看到了故乡山川风物的变化。中国人却要在外国通过外国的技术手段来了解自己家乡的情况,这是一种带有悲哀气氛的荒诞。当然,对于西班牙邻居和日本邻居来说,我们都只是纽约的过客。小说的结尾主题得到了升华,面对纷纷扬扬的大雪,“我”站在雪中感叹“人类面对的雪花终究是一样的”。我们不应该有狭隘的国别观念,人类同是地球的居民。但在不同文化背景冲突下产生的种种荒诞性却是我们难以释怀的。
生活随着日月星辰的斗转星移依然在继续着,生活中的种种荒诞事件也像风霜雨雪一样在我们无所预料的情况下不期而至。生活没有尽头,文学对荒诞生活的书写也必将继续下去并不断发掘出新的生活意义。
痛苦的生命展示
张 莉
人生在世,总是与各种烦恼痛苦相伴,而在痛苦袭来的时候,我们常会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请不要去习惯性地渲染自己历往的苦难,如同北岛所云:“人总是自以为自己经历的风暴是惟一的,且自诩为风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东摇西晃。”而现实却是另一番光景,放眼望去,芸芸众生遍地开满了挣扎不屈的生命之花,倔强地在狂风中绽放笑靥,而我们也只是花海中的一枝。不要将忧伤编织成一段又一段缠绕的布匹,一层层地把自己束缚其中而挣脱不得,最后沦落为被忧伤禁锢的阶下囚而万劫不复。作家总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永远在用敏锐的视角和强大深邃的洞察力在审视我们的生活,审视人类。于是,当我们细细品读一篇又一篇的作品时,就不难发现,在众多的作家笔下,他们早已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告诉我们:生命的底色是悲怆的!于是一个又一个作品就成了一个又一个痛苦生命的展示。
人生的痛苦万万千,但人生中有一种最无奈的痛苦叫做:抗争不过的命运悲剧。钱玉贵的小说《根儿事件》(《北京文学》,2013第5期)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命运的悲剧。小说主人公小根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家境贫寒却学习成绩优异,小说第一句话写道:“小根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正是他的爸爸老根工作的非法矿场被炸毁关闭的这一天。”其中提到的那个要被政府取缔的非法矿场,对于小根所在的小溪村村民来说太重要了。村中大多数家庭的生计都是靠它来维持,这一炸等于是毁了全村大多数人家的生路。而恰恰在这时,小根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这个县一中可是非同一般,省重点中学,在小溪村村民口中流传这样一句话“到县一中,大学一定中”。小溪村村民早就听说了,镇上的头头们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一中,据说花钱都不一定办的成,而老根的儿子小根这回可是硬凭好成绩考中了。这个消息使小根一家,甚至全村人都沸腾了。但是,等到所有人高兴劲都降下来以后,一个现实的问题硬生生地摆在了老根一家人面前,那就是小根上县一中的好几千块的学费。这几年家里的良田被矿场给污染了,小根的母亲又被查出结核病,家里一分积蓄都没有。于是,最后迫于无奈,老根通过全村共34户人家的东拼西凑总算是凑够了小根的学费,小根这才得以顺利进了县一中。来到县一中,面对那样一所美丽漂亮的校园,小根的惊喜是前所未有的,但这之后便是深深的自卑,因为自己的贫穷。但是小根很快就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和别人比吃穿,比玩,而是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根的成绩进入班级甚至是年级第一的位置,而他也因此成为了班级明星。这时与小根一样也是班级明星的另一个主人公孙刚出现了。孙刚是一个吊儿郎当,成绩班级倒数第一的学生,而他之所以成为班级明星全是因为他那个当县长的父亲。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家境贫寒却学习成绩优异的农民的儿子,一个是背景显赫却学习成绩极差的官员的儿子。当两人之间达成一个协议,即小根以获取酬劳为条件帮助县长儿子孙刚作弊提高成绩之后,这两个人物的命运就有了交集。
小说中处处是两个人物的对比,同时也是两个家庭的对比。一方面,小说用了大量的笔墨渲染了小根父母进城打工后的艰辛生活。老根用一辆勉强凑起来的板车在县城里四处帮人拉东西,而小根的母亲腊花则是四处捡拾垃圾。白天舍不得吃饭,能挨一顿算一顿,晚上住的是“烂尾楼”,连电灯都没有。虽然就在小根读书的县城里,而且是老两口是那么的想念儿子,甚至他们进城打工也更多是为了给儿子攒上学的费用,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进城过这种不堪的苦日子。是那个出息的儿子支撑着他们无怨无悔的过这种难以想象的艰辛日子。而他们的儿子小根,在学校也是拼了全力取得好成绩,只为考上大学,让父母有好日子可以过。另一方面,小说也无处不在的用孙刚的奢靡生活来和小根的生活作对比。孙刚小小年纪,自如出入各种酒店和娱乐场所,肆意挥霍着,与小根的成绩优异却物质缺乏相比,他正好相反,物质充实而缺的只是足以向父母可以交代的好成绩,所以才有他与小根之间的“交易”。而孙刚那个当县长的父亲却是利用手中的权力,不但收贿,拥有好几套房产,而且还养了好几个情妇。一家人感情并不浓厚,而这也与小根父母间的虽贫穷却情意浓浓的关系形成了对比。文章中处处存在着对比。而小根的命运悲剧并不止于他的贫穷,仗义如他最后却成为了孙刚的替死鬼,被黑社会在夜总会里给误杀。留下那对可怜的老夫妻孤独终老。让人稍感欣慰的是作者在最后安排了一个比较温情的结局,就是孙刚因为有感于小根的义气,下定决心要做老根夫妻的儿子。直到最后,作者也不忘把小根和孙刚做一次比较。写到孙刚后来自己做生意赚了钱,短短几年,财富就过千万了。小根生前一直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在城里,安享晚年的愿望,孙刚仅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替他实现了。对于小根这样一个聪明、孝顺又充满正义感的人物所遭受的这一系列悲剧的原因,我想不出除了命运以外别的原因。我只能归其为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悲剧。
而另一个故事宗利华的《步非烟》(《青年文学家》,2013第5期)则告诉我们,人生中还有一种悲剧叫做“我要的你永远不懂”。这又是两个痛苦的生命的展示,一个丈夫杀死了与其生活了七年的女人,因为,女人有了外遇。小说用平缓的语调,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着重对人物细微的心理变化进行了描写刻画。用极其短小的篇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让人难以平静的故事。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能感受到这个丈夫是深爱他的妻子的。他说:“我跟她是自由恋爱。我是真的爱她,别看我在外头打打杀杀。回到家,她说什么我都听。”“她没工作,她想当作家。写了些什么我根本不懂。但我从来就没拦过她。”而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即使这样,他的妻子依然背叛了他。理由仅仅是他不懂她。他气愤极了,说道:“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说我笨,我最烦的就是别人说我不懂。你不就是比我多认几个字儿吗?因为这,你就可以背叛我,去跟一个他妈的作家上床?我头脑一热,就一刀捅过去……”妻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步非烟,你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懂。”这个故事里的悲剧,又何尝是我们这些俗世男女可以摆脱得了的,人人都在渴望被理解,可又有几个人能在芸芸众生中与那个懂自己的人携手一生。这样的悲剧我们就暂且称之为性格悲剧吧!
如果说之前的所谓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无奈地付之以一声长长的悲叹的话,那么人生中还有一些悲剧似乎就没有那么强大的必然性力量了,可它依然存在于我们的故事里。正如在陈鹏的小说《去年冬天》(《青年文学》,第5期)中所讲述的那两个家庭,三对夫妻之间的悲剧故事。小说采用两个故事互相穿插讲述的方式进行。一边讲述一个叫王重的男子的婚姻故事。他跟妻子刚完成婚礼,他的妻子就以要去拍戏为由离开了家。而他最终在妻子离家一个多月还没回来的时候,意识到妻子可能出了问题了。于是他和朋友,我们的另一个主人公一起去寻找妻子。无独有偶,他父母的婚姻也在长达几十年的平静之后,出现了问题。而一切的缘起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去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初恋情人,他的母亲知道后,一直耿耿于怀。两人在一段时间的冷战之后,他的父亲无奈之下选择离家出走,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家里。也许作者在此处是想要告诉我们父母那一代一起经历过平淡生活煎熬的感情是经得起岁月的拷打的。另一个同时在讲述的故事,是一对夫妻到处奔波为患有脑瘤的孩子治病的故事,这其中有丈夫的不离不弃,也有妻子的自暴自弃,两人在给孩子治病的过程中一直有争吵和矛盾发生。但最让人感到痛苦意味所在的是小孩所患的脑瘤是直接由他母亲有抽烟这个习惯所导致的。综观《去年冬天》这部小说中所发生的悲剧故事,我们不得不说有些悲剧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比如说那个母亲如果不抽烟的话。
每一个故事,都在向我们展示一个又一个的悲剧人物。从这些形形色色的悲剧故事中,如果细细品味,我们能发现与金钱的矛盾关系在每一个悲剧人物的故事中都有出现。《根儿事件》中小根与孙刚的人生交集正是建立在他以获得酬劳为条件,帮助孙刚作弊以提高成绩;《步非烟》中丈夫自以为提供给了妻子物质条件,因此不能想象妻子有何种理由在精神上出轨而杀了她;《去年冬天》里的妻子之所以出轨也无非是要追求名和利。老祖宗早就说过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面对金钱、美女和权力的诱惑,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类很多悲剧的诱因。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欲望要有所收敛,只希望生命的悲剧少一点再少一点。
残酷的喜悦
郭 帅
盛夏读书,心情格外不同。最近所读的很多小说,总会牵动我脆弱的神经,即使有时清凉袭来,也裹挟着明晰的痛感,使我只能横下心来,看看这些不怕热的作者们,如何制造冰冷。“冰火两重天”,他们在盛夏为我们呈现了生活的冷酷和孤独。
出生于1983年的孙频具备明显的性别意识,天生的女人的敏感让文字吸足了水,绵密而饱和,一读便觉有湿漉漉的才华滴下来,时不时地,还可以从中嗅到张爱玲的味道,那种孤绝倨傲地要把男人往低处拽,狠了心把女人往更狠处驱赶的劲头在纸上纵横,好像与全世界的衣食男女为敌,把他们审判殆尽一般。孙频是一个文字属性偏寒的作家,在她的小说中难以找到取暖的篝火。乍读之,好像走进了阴霾不开的冻雨季节,连绵的阴暗,细密的忧伤和疼痛雨滴般均匀而快速地砸下来,又痛又快。正因如此,我们才觉得痛快与酣畅,像心甘情愿被暴打了一顿一样。可能有时读者会反感她对小说人物心理的垄断性叙述和分析,但不得不承认,把玩人物命运是孙频的强项,也是她小说的重头戏。然而,孙频小说中的人物,绝不是平常人物,他们有着明晃晃的身份标识。中篇小说《三人成宴》(《花城》2013年第1期),一个大龄未婚女画家邓亚西独居一套房子,生活富足。但她是性冷淡。她不需要男人,但忍受不了密密匝匝的孤独,于是她出租房子求房客来作伴。一个男人正中靶心地出现了,李塘,他刚刚与妻子离婚,他净身出户无家可归,他是阳痿患者。他是完美的房客。起初,他们共同将无性的生活过得相当从容,类似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混合,甚至他们结了婚。邓亚西对这种生活感到惬意。但是,婚后男人李塘不甘于无性,想借邓亚西来治疗他的阳痿。然而邓亚西对男女之事已经淡漠到作呕,李塘百般无奈之下,公然与其他女子交往,结果真的治好了他的阳痿。李塘终于离开了,邓亚西遭受了此番刺激之后精神失常,幻觉周围有很多人围绕着她,她便分秒不停地把周围的人画下来,余生在精神病院度过。孙频经常在她的小说中探讨现代都市女性的生存焦虑,在这里,她权衡的是“性”与生活的关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性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在邓亚西身上,作者剑走偏锋,使她成为这样一个适于无性生活的人。看似邓亚西骄傲地保持着小资情调,但是孤独感却轰毁了这种优越。她选择的房客也是一个无性的人,恰好能维持着她无性生活的追求又能填补她的孤独。但是男人终究被欲望所笼罩而离开,她也最终发疯。她之所以发了疯并不是因为李塘这个男人的离弃,而是一种理想寄托的无限失落;没有性,生活真的不成其为生活吗?在“性”与生活对撞之后的灰烬中,凸显的是关于“孤独”的恐怖与忧思。即使恐怖即使忧思,但作者还是忍不住将“孤独”形而上化了。小说最后,一种巨大到绝望的孤独压过来,使邓亚西产生逼真的幻觉以否定自身,使她以为自己的孤独才是幻觉,以为孤独的人其实从未真正孤独过——这只不过是作者随手施舍的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孤独,是现代都市单身大龄女性的通病,人前的光鲜和背后的落寞,爱情的渴望与对男人的提防,生活的理想与现实的喧哗,相互浇合而成为现代女性现实和精神生活的悖论境遇。孙频在之前的众多作品如《同屋记》《骨节》《菩提井》中对这种孤独都有深刻的提示。随着创作经验的丰富,孙频对“孤独”主题的探寻和表现已经逐步不拘于题材所限,而往更宏阔处前行。如发表于《江南》杂志2013年第3期的中篇小说《青铜之身》,当孤独被放置于战争年代和人性最阴暗面之前时,它转变成为一种穿越时空的高尚品行。一个村子被日军占领了,所有的女性被强奸了,只有左家三姐妹因为出门而免遭于难。于是,全村人对她们仨恨之入骨。鬼子又来了,这次挑选三名慰安妇,很自然地,全体村民默契地将左家三姐妹推选出去。抗战胜利,三姐妹最终只有左明珠活了下来,她怀着日本军官的孩子回到了村里。村里人仍然视她如临大敌,老死不相往来。左明珠心知肚明,村里人不理她是因为他们心中的愧疚作祟,他们都希望她离开或者结束生命,这样才能使他们心安理得。但左明珠就是要活给他们看,她一个人活动于村子四周,照常生活,而且把日军遗腹子生下来并抚养长大,几十年间她和村里人维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仇恨,直到老死。人们经常会说理想支撑着我们前行。但在很多人那里,是一种情感在使人源源不断地坚韧,比如左明珠,仇恨成为她的终极理想。孤独而骄傲地活着,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小说强烈地介入了这个女人的精神世界,将她的那股子狠劲儿写出来了,孙频的文风华丽而泼辣,直线型的叙事走向使故事的讲述如江水直下,几乎没有转弯的余地,好像一停下来,整个故事就要改变流向一样,难以完全。所以,孙频能够讲好故事,她的故事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活脱的故事,简单而生猛。对比起来,迟子建的小说则圆润有加,不急不慢,与孙频激烈的遭遇战式的小说相比,她的小说更像是一场浩大经营的战争,时空饱满,人物各有脾气脸孔,冲突复杂多维,收尾却简洁,简洁却有余味,恰好像战争的硝烟散尽,才让人看到死伤。
中篇小说《晚安玫瑰》(《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是迟子建的又一力作。小说整合了相当多的历史现实社会人性宗教的内涵,切口却相当微小,温温吞吞,细水长流。整部小说看似都是在写一个叫赵小娥的女孩如何完成她的身份认同的成长故事。她来自一个破败的农村,是母亲被强奸后生下的孩子,在哈尔滨居无定所,单身,贫穷,无依无靠。她租住了犹太老太太吉莲娜的房子,困惑于老太太的身世之谜。她认识了新男朋友,想要托付终身,但困惑于他出差的旅行箱里为何始终带着一件寿衣。她羡慕她的闺蜜黄薇娜集美丽和财富于一身,困惑于为何吵着要离婚。最大的困惑,还是当年强奸她母亲的那个男人也即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小说几乎在一开始就把这些线索铺开了,使得这部小说虽然慢慢悠悠,但是叙事的张力十分强大,引着读者一口气读到底。小说的内容也就变成了这一个个困惑幡然揭开的过程。虽然这些悬念在小说中是最吸引人的部分,但迟子建没有过分装饰这些悬念。假如一个悬念的磁场足够强,也就不需要再过分经营了,否则便容易滑向矫揉造作的深渊。在这个小说中,迟子建维持了她作为一个情感平衡大师的风格,保持了她一贯的温情,始终把故事放在一个温暖的地带来讲述,不冷不热不偏不倚。悬念的揭开十分自然,基本没有突兀之嫌。一个女人,如何在商业化的都市生存?假如内心的需要非常简单,那这种自下而上也是非常简单的。然而怕得不是想要的太多,而是一个女人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别人的悬念一个个揭开之后,赵小娥在别人身上看到了伤痕累累的自己,她以为可以借助外力来完成自己。但她错了,她依然迷失在自制的迷宫里。她找到了亲生父亲之后,巧妙地杀死了他,但她的心灵永无宁日。她在吉莲娜的引导下只能走向对自我的忏悔和救赎来求得安宁。最终,她继承了吉莲娜的房产,而带着寿衣出差的男朋友罹难成谶,闺蜜的情人竟然是自己的公公……赵小娥的命运在迟子建温情的笔下,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乾坤挪移,这么隐秘,连主人公都难以发觉。赵小娥终于把一切的困惑揭开了,她也成长了,但她所获得的,难说是安稳与幸福,而是生活与命运所固有的染着残酷的反复无常。
蒋一谈的短篇小说《透明》(《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则把目光转向了都市男人的爱情与婚姻生活。“我”与妻子离婚了,但“我”舍不得女儿。“我”成为杜若的情人,并安稳于此,但始终无法爱上她。爱与婚姻龃龉难合。小说带有一股阴郁之气,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在两个围城之间彷徨无定的内心挣扎。小说最有意思的部分 ,是“我”与杜若合开的“黑暗餐厅”。在这个餐厅中,看不到对方,但是能够用餐和交谈。这个“黑暗餐厅”是一个隐喻性的存在,暗指现代都市男女无法直面的内心真实的形态。虽然无法直面,但是仍然能够共存,那么这样的生活该是如何之荒诞?——这是作者的揭示和留给读者的思考。
最近,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十月》2013年第3期)在文学界乃至社会各界引起广泛的反响。在中国,如今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大学生就业难。当然还有一个隐蔽的事实,就是农民孩子考大学难。历来,读书是农民孩子几乎惟一的出人头地离开农村的机会,然而现在,这条路也越走越窄了。方方的这个小说恰逢其时,关注了这个问题。与热切的悲悯之心形成反差,方方没有在行文中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偏向,而是较为客观地甚至不无冷漠地讲述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来自偏远山区,电话不通,他通过刻苦学习考到了武汉的一个普通大学。家乡的人以为他有大出息了,纷纷对他寄予厚望。而涂自强自己也如此以为。他在大学四年干的最多的不是学习,而是勤工俭学。最终大学毕业他没有很好的工作,辜负了家乡人的期望。他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一起受苦,最终生活也无起色,年纪轻轻得癌症去世。这是一个读了令人心疼不已的故事。农民孩子自身所具备的真诚、纯朴、善良和勤劳等等,已不再是如今时代所称道的品质了。他们变成了与城市格格不入的怪物。他们离开农村的理想,不再那么炽烈,反而被他们从农村所带来的贫穷和短见而磨损一光。这不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是一类人的悲伤。整个时代和社会给这类人留下的机会太少了,他们的前途命运近乎渺茫。方方之所以无矫饰无难度地从头到尾讲述这个悲伤的故事,正是为了让这个故事能够感染更多人,携带着真诚的真实,永远都具有不言而喻的美感。
综观文坛,遍地焦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鲁敏的小说《小流放》(《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也关注了教育问题。穆先生的儿子要中考了,他和妻子为了孩子上学近,暂时搬离了舒适的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破旧拥挤的屋子。在这间屋子里,他们要忍受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他们都忍受下来了,连工作都可以马马虎虎,连夫妻生活也苟且仓皇起来。然而在穆先生感觉中,这个租住的屋子和他的豪华的家几乎没有区别。他忍不住回家看,发现家中的一切依然熟悉,此次的“流放”名不副实。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出租屋和豪宅没有区别,而是穆先生的心态一直没有变化,被流放的只是他的身体而已。在这篇小说中,穆先生所代表的是当今一种溺于生活深处却不懂生活的一类人,这些人得过且过,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却难以改变,只能被生活牵着走。他们在生活中总是缺乏一种切实的存在感,老是悬浮在生活的上空。这样的姿态,容易看到别人的无助,却难以看到自己的尴尬——这是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悲哀。
此外,还有《花篮里花儿香》(詹政伟《江南》2013年第3期)、《后七年之痒》(宋长江《江南》2013年第3期)等官场小说,描写了基层官场人心欲望的浮动,上层官场的波诡云谲、小公务员的神经质,权谋和嬗变交织,读来令人十分爽快。东君获得第二届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的《听洪素手弹琴》(《人民文学》2013年第2期),讲述了一个女古琴师在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苦苦寻觅知音的故事,不用说,这样的故事,结局一般都是悲剧,但是小说中缠绕的迷离的音韵般的气息,仿佛时时准备溢出文本,甚是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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