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的月光(外一篇)
2013-04-29一苇
一苇
到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
一轮圆月挂在屋拐的那颗梧桐树上。梧桐叶快掉光了,月光透过树影,筛了许多碎银在操场上。操场上有很多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没有人去割,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
我轻轻地推开厨房的门,几只碗没有洗,摆在灶台上,两只蝗虫正在碗里舔食残液,一只小老鼠慌慌张张地钻到角落里去了。
我走进父母的卧室。屋里点着睡眠灯,光线有点暗。适应了一会,我看到了三双眼睛。父亲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目光灼灼;脑梗后,半身不遂的母亲像个柔弱的孩子蜷缩在床上,泪汪汪地看着父亲;家里那只黑猫几年前断了一条腿,现在应该已经不疼了,眯着眼睛伏在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念经。
“父!”“妈!”
父亲迟疑地转过头,“大晚上的,咋回来了?”
母亲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娃……娃……”
“今天中秋节,回来看看。有事,就晚了。”
“中秋节了?”
“小哥呢?”
“出车了。”
我拿出月饼,父亲说吃不下,母亲摇头。
站在窗前,看到月光像水一样流在浅色的窗帘上。想到很多时候,都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待在家里,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父亲的踱步没有停,没一会就往卫生间跑。母亲看着我,口中一直“呜呜呜”。
我打开灯。父亲的眼睛深陷,布满红丝,脸色发青。
父,你怎么了?
前列腺炎。
赶紧吃药啊!
天天吃,不管用了。
我摸了摸父亲的小腹,有些鼓胀。
父,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妈。
熄了灯,我躺在母亲的脚头。月光照在她的发上,脸上。七十多岁的母亲原本是有好头发的,光滑润泽,而且乌黑发亮。几年来,灾病缠身,青丝不再,月光下,已看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头发。
朦朦胧胧中,觉得床上很暖,还潮乎乎的,赶紧起来。掀开被子,发现母亲尿了。
母亲很紧张地看着我。
要尿,你咋不说啊?
支吾了半天,有了一句清晰的,你累,不能吵。
我的泪一下子迸出来!
我扶起母亲,准备抱她到沙发上。母亲虽然比我个高,但病痛折磨,她瘦了许多,肌肉松弛。我以为抱她起来没有一点问题,却没想到一个不能有效支撑自己的身体会有那么重,一抱再抱,母亲纹丝不动。把母亲的胳膊架到我的肩膀上,可能触到了母亲的腋窝,她竟然笑了起来。我不敢笑,我怕自己的气给笑散了。紧紧地抱着母亲,快到沙发的时候,腿弯一软,我和母亲跌坐在地上。三只腿的黑猫跳下来,蹭蹭母亲的胳膊,舔舔她的脸。
安顿母亲,洗好床单,我发现水龙头坏了。找来一根细绳,缠住,水不流了,只是时光的流淌却止不住啊!
夜空冷蓝,月亮升得老高了。后院里一片清辉,桂花树上一对夜鸟翻腾,在月光里扑棱了一阵,静下来。
“哟……”我听到了压抑的呻吟从父亲的房里传过来。
走进屋子,我看到父亲的脸蜡黄。我摸了摸父亲的肚子,已是腹胀如鼓!
父,得上医院啊!不然会麻烦的。
我不敢说那个字,太怕了,虽然我明白,那只是生命的一个过程。
是要去,可这是晚上,你妈又离不开人。
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到了医院,经过医生的处置,父亲的状况安定下来,我才觉得胳膊酸胀。从医院回来,电动车在损毁严重的公路上颠簸。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路上,我骑得很仔细,虽然技术不咋的,但还算平稳。父亲坐在后座上,两只手抱着我的腰,可能太疲惫了,头耷拉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到有温暖传递过来。父亲八十岁了,我是第一次载父亲,第一次感觉父亲和我这么亲昵,心里不禁有些潮湿。
轻轻的呼吸在耳旁响了,一会儿竟有了细细的鼾声。我赶紧骑得慢了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尽可能绕行。
月上中天。山林、乡村都沉浸在月的光华里,染上一层宁静与温柔。
记得儿时的某个晚上,父母亲吵架。父亲的脾气很暴躁,一样样地砸东西,我走过去,抱住他的腿。父亲停住,弯腰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给我擤了擤鼻涕。其时,一条亮光从门缝处照进来,很亮。那是月光。
有段日子,可能是营养不良,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吧,我的嘴巴周围长了疮,很痛。家里人口多,没有闲钱,母亲就用茶叶加上盐,在锅里煮好,然后用茶盐水给我清洗。消炎未果,倒是剧烈的刺痛加上撕裂的疼痛,让我日夜不得安宁。父亲经常坐在我的旁边背对着我,揪自己的头发。
一天夜里,睡醒来,我听到父母亲在说话,“把两只团鱼煮了,给妈吃,妈眼看就不行了,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给小娃盛一口吧,她那嘴巴,看着人都心碎。”“晓得哟,你就只晓得想着老,管着小,浸了一夜的冷水,腿疼时,只一个人躲着哼,我就不心碎?”那夜的月光从我家狭小的窗子射进来,亮汪汪,亮汪汪……
顶着月光,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唉,路真的不好走,尽管我骑得很慢,还是免不了颠簸。父亲乖乖地坐在我的身后,靠着我,像个孩子。父亲,如果这是生命的轮回,我愿付出一世的爱与辛劳,伴你长大成人。
月亮已经西斜,水银样的光辉在即将收获的庄稼上滚动,整个的乡村都被温柔浸染。我想和父亲说话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年年明月,年年月光,我们呢?
快到家了,能清晰地看到窗口的灯光。父亲突然叹了口气。
冰凉的月光亲吻着我布满尘埃的脸颊,迅速淹没了我行走过的车辙。
亲亲我的麦子
可能是天要下雨吧,手指隐隐作痛。伸出双手,这双手柔白细腻,温润如玉,左手小指上有一处陈旧而显著的疤痕。我轻轻摩挲着疤痕,已没有了酸涩与苦痛,却有一缕麦子的清香盈满心头,眼前浮现的是记忆中的金黄绚烂的麦浪。
小满过后,布谷鸟在枝头叫得很欢:“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听大人们说,这种鸟一叫,麦子就快成熟了,我的肚子里也就叫得更厉害。这个时节我总会做着同一个梦:眯缝着眼吃又绵软又厚实的馍馍。一觉醒来,嘴角总会汪着几滴清亮亮的口水。我迅速起床,跑到家近旁的山冈上。晨曦中,麦子密密匝匝地静立在地里,抬眼望去,一片夹杂着绿色的浅黄。蹲下来,扯下一根饱满的麦穗,和着晨露在手心一搓一揉再一吹,掌心里就有了一撮壮实的浅黄,送进嘴里,嚼一口,绵筋筋甜丝丝的清香就在嘴巴里弥漫。完了,将麦秆做成哨子,吹一路呜呜声回家。母亲看到我嘴角的麦浆,总要轻轻地捏一下我瘦削的脸颊,嗔一句:“饿痨鬼!”
过了芒种,早晨不到五点钟天就亮了,母亲早早起床,去麦地里察看。俗语说,“芒种过后无青棵”。麦子到了即将收获的时刻。母亲信步走上我家屋后的山冈,看着眼前的麦地,青白的脸颊泛出一点潮红,浑浊的眼睛也闪出灼灼的光。她将麦穗掐下来,放在手中搓搓,然后吹掉麦芒,剩在手里的是一小把饱满的麦粒,再拣一粒放到嘴里,用牙一咬,“咯嘣”一声,麦粒断为两截,母亲枯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以起镰收麦了。
“大毛,二丫,三小子,起床喽!”每年的这个时刻,母亲总是嫌我们起得晚,一遍遍喊我们起床。我们抱怨天还没有大亮,母亲睁圆眼睛朝我们嚷,天早就亮了,麦子都在叫唤我们啦。于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起床了,姐姐们在锅里蒸国家供应的山芋干做早饭,哥哥们在锉镰刀,妈妈在准备扬场的木锨和挑草的铁叉,年幼的我一边嚼着有些发霉还硬得像铁一样的山芋干,脖子梗得一愣一愣的,还不忘嚷着,“有馍吃了!有馍吃了!”
我们出发了。天地间艳阳高照,热风吹干了露水。地里的麦子成熟了,麦秆黄了脆了,麦穗也变成金色,发出亮灿灿的光芒。母亲伫立在地头,像一个哲人,目光深邃而悠远。随着母亲一声令下,“开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弯腰,埋头,挥镰,“咔嚓”声此起彼伏。我在麦地里跑前跑后,一会捉蚂蚱,一会追蜻蜓,不时给哥哥姐姐递茶水。看着掉在地上的麦粒,我心疼了,在收割过的麦茬里一粒粒地拣拾起来,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一边捡,一边拍着口袋,一边嚷,“有馍吃了!有馍吃了!”只是一粒粒地捡麦穗,总觉得不过瘾。终于,大人们歇晌了,我捞着了一把镰刀,呼哧呼哧就割将起来。看着麦子在面前一片片倒下,我骄傲无比,把镰刀舞得飞快。看着小家伙割得如此的好,大人鼓掌了,“真看不出来呢!”“好能啊!”这不啻给我注满了生命的灯油,我把镰刀舞成了花瓣。突然,“刷”的一下,锋利的镰刀没有割到麦子,却割到了我的小指,皮肉开裂,一道近寸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我愣住了,母亲一把撕下自己衣襟上的布片,飞快地包扎我的手指。可能是因为疼痛吧,我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嘶嘶”着。母亲紧紧地搂着我,我还是嚷着,“妈,我想吃白面馍馍。”风吹得母亲的头发一直在动,也把母亲的肩膀吹动了,母亲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肩膀全湿透了。
第二天早上我就吃上了白面馍馍。我想不明白,母亲是变了什么戏法,一夜之间就让麦捆变成了馍馍,只看到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圆圆的白馍馍捧在手上,像一朵厚厚的蘑菇,掰开来,软软的,随之一片新麦的清香袭击了我,嚼一口,甜丝丝的,有筋道极了。母亲摸了摸我的脑袋,念叨着,“尽着吃,吃得饱饱的。”母亲随手拈起一粒我掉在衣襟上的馍屑,在嘴巴里舔了好久。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成了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上班族。每天清晨,我都会买两个馍馍,应该说,这些馍馍很白,做工也很精细,可无论怎么嚼,都嚼不出记忆中的味道。是少了母亲的味道吗?
我经常想,家屋后的山冈原本是荆棘丛生的灌木林,只为了饥馑的年月里让自己的一大群孩子活下来,瘦弱的母亲一点一点地把那片林子开垦成一片一片的麦地,她起早贪黑,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累?手磨破了几层皮?腰累弯了几分?
麦子啊,你拔节、开花、抽穗,成熟,农人弯着腰,“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当是对你最虔诚的眷恋与热爱。在大地的孩子眼里,你芳华永在。
如今,告别村庄多年的我,像一只鸟在城市的夹缝里觅食。那些被楼群分割得有棱有角的空间和天空,让我感到惶恐和迷惑。每当暮色降临,我独自站在这座城市高高的额头上眺望故乡,那些堆得高高的柴火、麦垛,那些泥墙黑瓦,以及黄昏时分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正将一个异乡人瞳孔里的苍茫放大。母亲知道我总失眠,于是让人给我捎来了一盒麦子,让我放在床头。说来也怪,嗅着麦子的清香,我果然夜夜安眠。
掬起一捧麦子,头深深地埋进去。
亲亲我的麦子,亲亲我的母亲。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