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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随笔

2013-04-29梁小斌

安徽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鼓声心动石头

梁小斌

困 惑

解释事物的根本目的,是剔除我们头脑中的困惑。问题是,一个事物在没有得到解释之前,我们也不感到困惑。显然,尚未用语言被我们明显地解释的事物,一定被一种无形的语言偷偷摸摸地解释过了。

我不懂得如何吃榴莲,这是困惑。但是,这玩意一定可以吃,我心里却是很明白的,我也可以没有困惑,把榴莲一口吃下去。

理 解

所有理解,都表示是一种掌握。奴隶对于主人的认识,主人有鞭子。如果不听话,鞭子就可以抽过来。因为理解了这层意思,奴隶避免了挨主人的鞭子。

我们说,那只动物是凶猛的,同时也就避免了凶猛对我们的攻击。因而这层次的理解,是在避免干预生活下的理解。我们被迫按照命令做着一些动作。譬如我们站直了,什么叫作站直了呢?在心理上的服从与行为上的服从,大概仍属于一种理解范畴的社会常识吧。行为上的服从,仍然属于人的内心的那个梦想部分。还不能说,这是什么梦想的实现。

准 则

如果你认为你的冬天像夏天一样,我也不会反对。我只是要求你,你所说的这些是否是最后说法。如果你说冬天这个概念很模糊,你就清楚指出冬天的景象是模糊的,我也赞成。关键是,在说定了以后不准再说。

一个打开的门,在一个概念化思维看来,实际上是关闭。

一个打开的门,没有准则,这是表面的。随便让任何人进出,这就是一个准则。一个打开的门,可能遇到从没有任何进出。

这就越出了这个准则之外了。

结 论

我对一件事情曾经忧伤过,后来我说没有必要那么忧伤。

但是,我实际上已经忧伤过了,仿佛我的忧伤是一幅已经完成了的画。忧伤已经关上了门,不忧伤的感受是添加不进去的,忧伤,这等于你已经交卷了。难道把卷子要回来补充说明:我现在已经不忧伤了吗。

易于消失的事物是作为一个恒定的结论被我们认同的。一块石头被冲走了,或者没有被冲走,都无法改变我们内心最为僵硬的结论。

探索一个事物的结论,实际上是在使用以往的经验。

火 炬

为了火炬在手的荣耀,这位火矩手在慢跑,甚至原地踏步。忽然手上疼痛到头顶,原来火焰在熄灭前燃到了他的手指。迫于疼痛他奔跑,他高举燃烧的手臂奋勇奔突。火炬手终于火炬人。

击鼓人的叩问

是心动催发了满坡的鼓声,是否是从我胸口扔出了带响声的红色石头,引来年轻的后生和美丽的婆姨,和绸带一起开始扭动?腰间兼有鼓声,我是心动的持有者。自古就说心动推举旗帜飞扬,你听那鼓声震得我心头酥痒。酥痒,像一群绵羊爬上了山岗。鼓声渐缓,又像羊在舔盐。眼看就要满山散开,现在我要咬紧牙关让心动加速,让他们痛得满地打滚。

击鼓在我,现在你观看到的龙飞凤舞正是我的心绞痛。更有婆姨脸颊绯红,代表着我的喘息人生。

我们所说的那么一种心头很累,从击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态里得到证明。鼓声开始细碎,那么我们就休息一会,让这心动的星形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窝。

我想请你们把鼓声平息,我要把你们的姿态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响,因为你今日听到的,只是昨日我们敲击的回声。明日的响鼓,你将无心听到。你的胸膛里装的是拳头,是一种可以伸展又收缩的坚硬石头。

刚才你看到我们都在前仰后合,不是你所想的我们正接近最后的跌倒,这姿态是我们击鼓人的本来神态。你的心动会最终停止,我们的鼓声还在。

婆姨不会跟你走,仍在我们的腰鼓队伍中。我们从没有学习过停止,不懂得如果照顾你的心。你实在很累,我们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远。到有鼓声的地方去,至此,我方知,我根本不是击鼓人。

苦难,如果仅是为了震撼

摄影记者贺延光静悄悄地将照相机对准病房里的小患者,他想拍下点什么。但是这个小女孩发现了有人在拍她,便急忙用手中的杂志挡住了脸,并说:“叔叔,您不要拍我,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呢。”

这个小患者大概也只是躲在病房里看杂志,并不是在这里生病。还有,这真是诗的逻辑:只要她妈妈不晓得她在生病,小姑娘自然也就是健康的了。小姑娘在说话,制止了对一种真实境遇记录的发生。

感谢贺延光记下了孩子的话,我也像当年背诵语录一样背诵着它,就是这句话,背在身上真是比辞海还要厚重啊。

我也要学会去制止什么。1981年我参观了北京的星星画展,第一次看见了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这幅和领袖画像一样巨大的父亲造像原来是由黄土高原的层层沟壑堆积而成,父亲正端着水碗却暂时没喝,不知是等待着水该凉一些,还是期待着阳光把水晒热。而父亲扶着碗沿的拇指上的指甲污黑却清晰可见。

这就是逼真的艺术所带来的震撼效果,开始我想说:《父亲》这幅画,破天荒地画出了解放后中国农民的苦难和淳厚,这几乎是一句空话。我是空旷展览大厅内众多簇拥观众的一员,我们在震撼之余也不知到底在怎么想,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在《父亲》面前我们徘徊接着走开,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父亲”终于也在说:“艺术家同志,请不要这样画我,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已变成这般模样。”

我也的确在套用小女孩的心声,因为站在苍老的“父亲”面前,我们还不会想到他还有妈妈,因为逼真已经是底蕴,已经像大地一样。在逼真的后面,不会再有什么,于是,艺术家可以尽情地去画。

倒是当年审查这幅画的干部懂得:逼真的农民形象要有所遮蔽,这就有了画家在“父亲”的耳朵上画了根圆珠笔的妥协方案,以示“父亲”也有文化。“父亲”固然“有文化”,但他苦难的面容,一经发布已经尽人皆知,唯独至今没有听到他母亲的哭声。

我们开始热衷于艺术的逼真运动,还是在北京,在那个“798”艺术工厂区,现在有一组矿难雕塑矗立在露天。那天我远远望去,不知道广场上的一群人怎么都变成黝黑黝黑的模样,我蹲下身本来想揭开地上死者的被单,原来被单是以石头铸成。雕塑群中,除了有死者,还有活着的孕妇和孩子。我们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的人从这里经过,那个被石头铸成的孩子,只是抬头看他的母亲,而从不抬头看我们。在参观者中,还真有胆子大一点的小朋友,拎着气球,围着矿难雕塑满场跑,他想惊动他们,但他们仍然纹丝不动。小朋友终被他的母亲喊回了身边。

到底是满足了一个灾难事实的描述,还是满足了艺术家以求逼真的艺术心理,我耳边又继续响起那位病中女孩的箴言。现在该由那位黯然神伤的孕妇说出:“雕塑家先生,请不要把我们铸造成已经死去,也不要把我浇铸成我已经怀孕,我们的妈妈还不知道我们躺倒在这里。”

这大概可以成为批判家们批判我想掩盖人间真实苦难的口实,是的,除非他们没有母亲,除非他们只是苦难本身。我也曾以凝重的心态偷偷地欣赏这苦难矿工们的造型细节,我甚至伸手摸摸那个悲伤的孕妇像石头一样硬的肚子,瞬间觉得她忘却了躲闪。我的好奇心以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作为参观结束,这就是因为她们没有母亲,这样连苦难都是孤独的。迄今为止我们只懂得口头上的“价值关爱”却无从知晓“价值悲痛”。因为,关爱只能从悲痛中而来。

在我们这个国度,人间灾难消息的发布,最初的确是以“隐瞒事实真相”的方式进行的。一个战友牺牲了,唯独必须相瞒的就是在家乡井边正在提水的他的母亲。所谓悲剧通报的难点就是通报时刻的来临。其他人知晓没有明显的意义,死者的战友们藏着死者的遗物但谁都没有胆量走向老人。那放下木桶的腰身还没有站直,谁敢破坏母亲此时的无知状态,无知就是宁静。所以欲言又止,说出战友阵亡的事实,那话语中的意味真比蚕丝还细。谁都害怕看见母亲因悲痛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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