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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记忆

2013-04-29代冰洁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李锐行健土地

代冰洁

作为一名蒲县人,一名文学爱好者,我对蒲县本土作家西戎老师、李锐老师的作品却不曾全面系统地读过,在这里,我首先说一声抱歉。究其原因,一是我阅读面窄,对现当代作家作品了解不是太多;二是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对时代甚或土地都有了一种生疏感。所以,对二位老师作品的阅读,都是零散的,间隔久远的;对他们的文学道路,处于一种亲切、陌生而又遥远的感觉。唯独张行健老师,因为彼此熟悉,所以读他的作品多一些,可是,我又何曾真切地感受过他所历经的苦难、彷徨,以及他的文学作品中蕴含的朴素的哲理和人生的要义。我因为性格的封闭以及生活状态的沉寂,致使探索的脚步滞后了许多。在这里,我要深深地自责,我对三位老师广阔的人生舞台、深邃的思想,以及他们和这片土地缔结的情缘,似乎懂得的太晚。

直到今年春节前后,我才从张行健老师那里借来西戎老师的《西戎代表作》,《西戎图传》,并且从书店买到李锐老师的《厚土》,《传说之死》,《行走的群山》系列等,可是,即便四处搜罗,我还是没有找到《山里娃》《吕梁英雄传》《丢失的长命锁》等书籍,这不能不说是此时的遗憾。张行健老师的作品我大部分都有,《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倾听生命》,《在故里的上空飞翔》等等,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摞。收集好后,我开始怀着不一样的情感,走进他们的世界。

在这次的阅读过程中,我所享受的心灵的愉悦,感受到的生命的力量,以及我对土地的理解,是完全超乎我预想之外的。如果在十年二十年前把他们的书籍放在一起系统地阅读,我一定不会收获这么多。从这一点上,我又颇感欣慰。有了丰厚的人生积淀,以及对生活深刻的理解,再读这些经典作品,我所获得的,应该比以前更加丰厚。

三位老师一定不会想到,他们的作品他们的人生在我的心里引起了怎样的震动,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在阒寂的夜里,在灿烂的阳光下,有一个读者,如痴如醉地和他们一起欢乐,一起受苦,一起追求和成长;这位读者,因为他们,而和土地密不可分地联结在一起。

另有一点,我想说的是,在下文中,我对三位老师想直呼其名,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对他们的态度,而是为了阅读的简洁,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觉得,在这片土地上,三位老师都是一个符号,他们也许是一颗参天大树,也许是一眼清泉,也许,就是一穗沉甸甸的麦穗,从这重意义上,直接写下他们的名字,应该更能独立和完整地表达他们自己。

回归自我

第一次看到西戎的照片,除了对一位文学老前辈的敬仰,我更多感受到一种亲切。也许因为非常熟悉那一片土地,我便也从他善良平实的眉目间读到了一种唯有那片土地赋予的品格。

西戎的性格是坦率和纯真的,他在《我迈出的第一步》一文中写道:“当演员,我个头矮小;学美术,缺乏素养基础; 学音乐,嗓子也变坏了,光会拉拉二胡,也算不上什么能耐。思来想去,自觉对文学比其他专业兴趣更浓。于是,我便练着写歌词、诗和小故事。”

这句句诚挚朴实的语言,就如同他脚下的土地,在这个喧哗的时代,更加令人怀念和景仰。

西戎,连同西坡村,像一座大山,定格在我的脑海。我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热爱那块土地;再也没有像现在一样,热爱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西戎的创作是从《我掉了队后》开始的,这是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第一部作品。用西戎的话说,“在反扫荡斗争中,我军和敌军遭遇,我掉队以后得到群众关怀的一段经历,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我决定先把它写个故事出来。”

也就是这个故事,让西戎迈出了文学创作道路的第一步。小说的发表不仅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和鼓舞,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文学创作要来自生活。

是的,如果不是从农村的土壤中生长起来,如果没有参加革命队伍并耳闻目睹了那些斗争生活,如果不怀抱着对文学执着的梦想,西戎一定很难写出那样的小说来。

所以,我深信,一个写作者,尤其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大多应该都是从回忆,或者记忆开始的。

我们不知道,那些“永远也忘不掉的”往事,曾经在年少的西戎心里翻腾过多少次,也不知道,那一份珍贵的军民鱼水情,多少次地感动着西戎。

我们只知道,参加革命队伍以后满腔的豪情,一次掉队以后经受的恐惧、困苦,那刻骨的体验,以及在农民家里得到掩护和照顾的那种感激之情,这一系列浓郁的感情无处喷发,它们催逼着西戎拿起笔,独自坐在延安杜甫川兵站窑洞上面的土坡上,激情满怀地把它们写下来。

尽管西戎谦虚地说,《我掉了队后》写作技巧不够成熟,写作手法尚且幼稚,也没有把想要表达的完全表达出来,但我觉得,一部文学作品,只要是从内心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只要是满怀热情地投入了创作,只要人民大众喜欢看,那么,这部作品就是值得阅读和尊重的。

西戎曾说,“我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高小,参加革命后,自学文化,也学其他…”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西戎在坦诚之余似乎流露出一缕怅惘。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在那个到处充满贫困和饥馑的年代,西戎不能像我们一样坐在象牙塔里接受系统的文化教育,这一点,无论对西戎本人还是我们来说,似乎是一个遗憾。但又不能说遗憾。也许正是因为那个艰难的革命时代,才成就了“山药蛋派”的西戎,也正是因为那段特殊的经历,才让西戎的文学作品散发出朴实的光华。

西戎用他朴实的笔所记录下的,正是时代和人民所需要的。所以,他的作品,正如群众希望读到的那样,不是矫情,也没有华丽的语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行军、打仗、减租等生活的浪涛留下的印记…

由此我想,一个时代产生一类伟大的作家,或者一类优秀的文学作品。我们热爱西戎,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他是西戎。

也是从西戎那里,从《我掉了队后》,我得出一点感悟,一位作家早期的作品,或者描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作品,也许算不上最出色,但一定是最真诚的,而且,它对作家本人所产生的那种鼓舞的力量,以及给读者带来的真实感,恰恰最能打动我们的心灵。

因为此,面对李锐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首先选择了描写他童年记忆的《红房子》。我想通过文学来体验生活带给我们的乐趣或者哀伤,我还想通过文学,更多地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李锐的这座《红房子》,一开始就打动了我。其实,何止是打动,我是身不由己地钻进那座红房子,完全地忘却了自己,忘记了身在何方。

李锐就像一个魔法师,把我带进了一个“找不着边儿的浓绿的原野,一片红砖红瓦的房子”,在这个依稀的童话里,我完完全全做了一个俘虏。

那天读完这部小说,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记得阳光格外地鲜亮,风是煦暖的,略带了一丝缠绵,我沉醉于对这些文字的回味里,沉醉于满地满眼的绿,恍恍惚惚间,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早已远去的童年…

李锐用他娴熟的笔法和丰沛的想象力,记录下了自己的生命体验,而我们,通过他,重新获得了一种生命的记忆 。

从这重意义上,读者应该比作者更幸福,因为他可以通过每一位作者,每一篇文章,无限地获取这种可能,无限地增加自己人生体验的平行线,他可以借别人的笔,丰富自己的心灵,丰富自己的人生。

所以,当我从这篇文章中获得享受的同时,不仅也生出一种窃喜,傻傻的李锐,他是否知道我们坐享了他的劳动成果并乐在其中呢?

此时,我想继续沿着这部小说的路径,再一次感受灵魂的荡漾,因为,除了一遍遍的阅读,除了无边无际地怀想,我实在找不到一种更好的方式来流泻满荡的激情。

在《乐土》章节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这长着肉瘤子的红脸老人,这颇有几分古朴的钟声,一直伴着我的童年,伴着那些也被原野染成了绿色的往事。”

当我读到这儿的时候,高兴地想哭,泪水溢满眼眶。我在心里追问,李锐啊,你怎么能够用这小小的方块字表达出如此悠远绵长的意境,你怎么会让一个陌生的读者通过你的文字而穿越时空,回到她如梦如幻的童年。

我幽寂的世界,幸福地凌乱了。多年静如止水的心灵,忽然掀起一圈圈涟漪,我生命的河流,汩汩地流向梦里他乡。

童年的趣事,一幕幕上演, “我们拾起还是滚烫的麦穗,在手心里搓搓,把麦鱼儿一吹放进满是口水的嘴里——真是再香不过的美味了!就这样追着荒火,追着晚霞,不知不觉中墨蓝色的天幕上已亮起了第一颗星星,时断时续旺起来的火光,映出一张张稀脏的小脸儿,污黑的脸盘上闪着两颗亮晶晶的眼睛…”

在这段引人入胜的文字里,我的记忆仿佛同作者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我也吹着麦穗,追着荒火,追着满天的红霞,气喘吁吁地跑下山…

我已经分不清这些叙述,到底属于我,还是属于李锐了,就这么幻化下去吧。

“小王把满满一帽壳的草莓子捧到我们面前,红艳艳的果子,杂带着翠绿的叶,叶子上尚未褪尽的露水莹莹反光。我们贪婪的小眼睛顿时一动不动地定在了眼眶里。草莓子!眼前正是那梦寐以求的草莓子!当尖细的牙齿咬进肥厚的果肉的一瞬间,人世上产生了六个最幸福的灵魂,他们快乐的翅膀拍打着葡萄园的青藤,在红房子的上空翱翔…”

“我们贪婪的小眼睛顿时一动不动”,这是多么传神的描写,简直就像放电影一样!想着那几双贪婪的小眼睛死死盯着草莓篮的情景,我简直心花怒放了。

“月色真好!

这种月色除了在红房子住的时候看到过之外,就只有在吕梁山的那座小山庄里还见过。在城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唯有人群的涌动。融融的月光不是照下来的,而是像薄雾一样弥散在空中。丰饶的原野被它弄得斑驳而神秘,青蛙的叫声忽远忽近地交织着,暗影憧憧的葡萄园变得深不可测,只有蟋蟀微弱而遥远地呻吟,从深渊之底断断续续地传上来…”

是的,我们的城市已经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感谢李锐,道出了我们的心声,感谢李锐,用文字将溶溶的月色凝固在我们的记忆里。

最后,文章的结尾写道:“走过闸桥,身后传来飞瀑冲击的轰鸣。我知道,自己长大了;我知道,我已经把自己的童年留在了运河的南岸,留在了那一片浓荫蔽日的原野里。”

写完这部小说,是在1984年的夏天,对于李锐来说,他的童年,那充满无限乐趣的童年,当真是一去不返了。可是它带给我们的快乐与惆怅,带给我们的美,却是永远留存的。

所以,在我们感谢李锐的同时,李锐也应该感谢我们,是的,成长的脚步把童年抛远了,可是每一天,或者每一个时代,一定都有喜爱他的读者在分享着他的童年,在风起的时候把这串儿时的风铃摇响,传到很远的远方,很远的未来…

童年走远了。嬉笑怒骂的时光,也一去不返。

当张行健散文作品选《我的乡村,我的田野》摆在面前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我所面对的,是真真实实的生活。

于是,怀着一种踏实的、虔诚的心情,我翻开了张行健的书页,走进了他的世界。

翻开第一页,便是获《人民文学》1990-1994年度优秀散文奖的《婆娘们》。

“我们这方土地生长五谷杂粮,生长击壤歌生长古老的传说,也生长着一群群和男人们一样野性十足的婆娘们。”

刚读第一句,我便被他充满豪情与深情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们这方土地,以及凌厉的西北风,粗声大气的婆娘们,仿佛一束束金黄的麦穗或一株株狗尾巴草,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心想,如果有一天开一次朗诵会,我一定要听听张行健亲自朗读这篇散文,我非常想从他浑厚的嗓音里,听到生长的声音;从他深情的眼眸里,读到春华秋实,读到大自然亘古不变的秩序。

“她们惦念那个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小家,鸡儿喂不好就会到别家吃食下蛋,猪儿不能按时喂年底肯定出不了槽;娃子们会时时念叨妈妈的,那个‘狠心贼又不会做饭胡吃乱喝他原本就有胃病的哟…终于,对面山路上显出了三个小黑点,前面蹦蹦跳跳的是儿子,中间是披着条枣红被子脖子里挂着铃铛的小毛驴儿,最后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正是她的汉…她们口里骂着那个‘挨砍刀的,心旌却飘摇起来…”

读到这里,一个受了小委屈,使点小性子,回到娘家又惦记自己小家的小女人形象呼之而出。

其实,不仅是那个时代和乡村,即使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或城市之中,不管是大女人还是小女人,不管是老大娘还是小媳妇,又何尝不曾有过那样的经历和体会呢。

如果我们这方土地上的婆娘们都能够读到这篇文章,一定会嬉笑着嗔骂张行健一句,你这个“挨砍刀的”。

由此,我想到了著名雕塑家罗丹的话:“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张行健正是以他与生俱来的作家潜质,以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挚情感,以他黄土地男人的粗犷与豪放,写出了对黄土地女人们的深情与热爱。他以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精到之笔,写出了跨越时代,跨越阶层的永恒的婆娘们。

在张行健的早期作品中,最让我动情的,还有《难忘李家坡》。

关于李家坡,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尽管我是在蒲县城长大的,可是,蒲县的方圆乡镇村庄,我却不甚熟悉,就像我在一篇散文中写到的那样,“小小的城,仿佛一个圆,把祖母圈在里面,也把我圈在里面。”

不过,当我仅仅读完一段话,李家坡便在我的心中熟识起来。

“暮色来临时,塬面开始倾斜,一条蛇样小路倏然在眼前扭动。陡陡地下了一道长坡,猛地一个大弯儿,眼前苍凉的崖面上,高高低低错落着十余眼破旧的土窑。”

这就是李家坡,张行健最初当代教时生活过的地方。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偏僻的村庄,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来。

再看这一段描写:“日头在西山欲坠不坠时,便有西疙瘩、庄上村的狗儿们从夕阳晚照里跑来,黑、白、黄,花各色不等,在学校的小土院里或院子边上等候着娃子们的放学,娃子们一出教室,小土院里便热闹到了极点。狗儿寻着自己的主人,小主人找着自家的狗儿,狗儿与娃们便亲热成一团,把欢愉尽情地释放出来…”

这些村庄的名字,这些山里娃和狗儿们自然天成的关系,是这样令人喜欢和神往。

时光流转,岁月更移,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确发生了太多的变迁,在我们这块土地上,那些有着和李家坡同样名字的村庄,那些天真烂漫穿着补丁裤打着口哨的孩子们,以及屁股后边伸长舌头摇着尾巴跟着小主人奔跑撒欢的狗儿们,都在风尘仆仆中远去。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欢乐,我们的孩子没有看到过也没有感受过,即使我们,也只能在这满怀深情的文字里,怀念那远去的岁月。

也许是情不能已,读完这篇文章的时候,是一个深夜,我急切地写下这样一段话,想发给张行健:“1975年的早春,你来到李家坡,而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以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心灵,同土地联结在一起。我们的呼吸,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我们的眼里,饱含着溪水的清莹,我们,无论身在何方,都和这片土地密不可分地融合在一起。”

也正是因了李家坡,让我又一次认真地审视张行健。

我比以前更深地读懂了他的善良,他的宽厚,他大山一样的品格。

我甚至在苦着他的苦,乐着他的乐,孤独着他的孤独。我的心灵,因了那一段岁月,那一片土地,和那些文字,而柔情缱绻,溪水潺湲。

也许,这样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张行健的学生或晚辈,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天然的温情,甚至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护与牵念。

所以,很久很久,我的记忆都定格在了李家坡,定格在张行健十七岁的少年时代。

回归土地

关于西戎、李锐、张行健个人生命体验的文字,就此告一段落了。而他们的文学作品所折射的光华,所取得的成就,以及无穷无尽的魅力,远不止这些。

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们,正是从回忆开始,从抒写自我开始,踏上了文学表达的道路。所以,能够代表他们最高成就的,能够反映时代,打动和震撼心灵的,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西戎出生在吕梁山南麓的一个穷乡僻壤——蒲县化乐乡西坡村。这块贫瘠而宽厚的土地,赋予了他自然、朴素,淳厚的品格。

在这块土壤中成长,让西戎和农民有了血肉的联系,让他对农民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有了透彻的了解。

他的小说,就是来自这普普通通的农村生活,他刻画的人物,就是这些扛着铁锄头,走在山坳里的普普通通的一员。

所以,西戎的文学创作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道路,一条坚持文学真实性的道路,用他自己的话说:“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要忠于人民,要忠于现实,要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揭示生活中的矛盾斗争,塑造各种人物形象。凡是有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人和事,就讴歌称赞;凡是不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人和事,就鞭笞打击;凡属人民内部的矛盾,就批评教育。我就是这么样指挥着自己的创作的,并且还给自己约法三章:写真实的,写自己相信的,写自己熟悉的。”也正是遵循了这个原则,西戎的小说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在小说《宋老大进城》中,作者通过赶车把式宋老大进城为农业社卖粮和买牲口,真实地再现了那个岁月的历史图景,并且塑造了一个十分成功的典型形象——宋老大。

“张会计把一捆包扎得四楞四整的票子,递到宋老大手上,打趣地说:‘老大,带上钱,路上操些心,要碰上坏人把你拾掇了,咱社里的两匹骡子,可就连根骡毛也见不上了。

‘哈哈…宋老大满不在乎地摇脑袋,笑道:‘拾掇了算啦,我也活的有几岁啦!

‘不到社会主义啦?有人在旁边故意逗乐。

‘怎么不到!宋老大反驳着,‘只要死不了,总得到社会主义过活几天。后生们,你们别看我老汉老了,到了那时候,嘿,我宋老大说不定就不赶这倒霉大车啦,还要学学开汽车哩!就比如今天进这趟城,我开上汽车,叫我老伴坐上,呜嘟嘟一溜烟,看那有多带劲…哈哈…”

文章一开头就通过鲜明声动的描写,把宋老大诙谐、幽默,风趣的形象铺展到面前,让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人物,好像他就是我们身边一位可爱的大叔。

尤其写到宋老大卖粮的那一段,更是令人对这个人物喜爱和钦佩。

“从四乡来的买东西的卖粮的农民,越来越多了;等着过磅的行列越来越长,宋老大本来是排在最后,不多一会,他后面又排了一长条。他向后看看,有的担着,有的背着,谁都没有他们农业社这么大气派。顺次排在后面的人,用惊奇的眼色,望着宋老大屁股下面小山似的麦口袋,不安地说:‘看那人的麦子,等他一个人过完磅,准得一天。

又一个年轻一点的人,无可奈何地接着说:‘倒霉,来迟了一步,前头排了这么大个主儿。

宋老大听着,站起来,招呼着说:‘老乡,别发愁,我可以让你们先过磅,多让少,才叫好!

‘你是哪村的?那位年轻人问,感激地望着宋老大。

‘哪村的?宋老大故意不马上回答,反问道:‘看不出来吗,谁能打这么多的麦子?他见年轻人笑着,摸着脑袋,好像是猜不出这个谜来,才认真回道:‘张家庄五星农业社!”

就从这一个手势,几句对话,一个乐观、骄傲,乐于助人的农民形象,便站在大家面前。

同样是农村人物,赖大嫂的性格可就不那么淳厚了。

你看她的猪被人抓住后她泼皮耍赖的情景:

“‘娃娃,你还想打人?

‘今天我就豁着进司法科哩!

‘你打,你打!反正我三十七的阳寿也活够了!赖大嫂一面凶神恶煞地叫嚷,一面直往后退,她心里也有个主意,要真的把这个后生的火性逗起来,挨他两巴掌,够自己受的。”

还有她“石鸡子滚坡似的高嗓门,镰刀似的脚”,不仅一出场就赖,而且具体到事情上的时候,也是赖劲十足。

但是,作家并没有把这个人物写的一无是处。当她看到立柱妈卖小猪而买到洋瓷盆,灯芯绒,花格头巾的时候,立刻眼红起来,于是,拉下脸面,请求抱一头小猪回来,实在不行,她又让老实的丈夫去说说好话,争取能抓一头小猪。直至小猪抓回来,她的脸上才绽露出喜悦的,又带惭愧的笑容。

赖大嫂身上所表现的多样性性格,真实地反映了1962年农村经济恢复时期的现实生活和农民的心理状态。而那些随处可见的带有地方特色的群众语言,更是让我们身临其境般地和这些乡亲们拉了一次闲话,赶了一趟车,看了一回热闹。如果此时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能够看到这些作品,他们一定会觉得非常熟悉,一定会和西戎由衷的贴心窝子。

所以,西戎的作品,透过泥土的芳香,表现出了生活的美,人性的美,体现了一种时代特征。而在时隔半个世纪之后,在这个呼吁诚信,呼吁雷锋精神的时代,西戎塑造的典型形象,不仅成为我们的怀念,更成为一种精神的慰藉和指引。也许,这在西戎创作的时候,是绝没有想过的。

如果说西戎对这片土地的深入描写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李锐在《厚土》中对吕梁山下这个偏远山沟的描写,对这里的民风民俗的了解,以及对山民们语言特色的把握,真真让我五体投地,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李锐出生于北京,1969年随上山下乡的浪潮,来到蒲县刁口公社底家河村,成为一名插队知青。

他在这里仅仅生活过六年,却能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入心脏腹地的了解,对这里的农民有着如此深厚和纯洁的感情,这,不能不让人敬仰和感动。

所以,“感觉”这个东西,有时真的很奇怪。有的人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城市,却对这个城市未必有真感情;有的人只是浮光掠影地去过一个地方,却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故乡,一辈子魂牵梦萦。就像夫妻之间,一辈子同床共枕,也未必懂得;而有些朋友,一次意外的邂逅,便相知如故。

我不知道,李锐是否把蒲县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但从他的作品来看,我想是的,应该是的。

也许,正如李锐自己所说:“如果不是曾经在吕梁山荒远偏僻的山沟里生活过六年,如果不是一锨一锄地和那些默默无闻的山民们种了六年庄稼,我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些小说来的。”

从这点看,李锐的这部分作品,同西戎一样,遵循了“写真实的,写自己看过的、感受过的”的原则。这片贫瘠的土地,这些善良憨厚的山民,在他的记忆里,有着古朴、落后,有着原始、粗野;更有着切开人心灵的疼痛。

刚看到《送家亲》这个标题的时候,我并不懂其中的意思。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年,对故乡的很多方言、俚语,终究是陌生了。用普通话去理解这几个字,似乎很困难,我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什么是家亲,只能怀了好奇,继续读下去。结果,越往下读,就越熟悉,尤其是想起母亲用地道的蒲县话说“送家亲”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此中含义。

所谓“家亲”,其实就是祖先亡人。“送家亲”,就是老百姓以为宅子里发生的一些“日怪”事情是因为祖先的亡灵来打扰造成的,所以,为了保平安,他们把花花绿绿的彩纸缠在谷草杆上,插进装满谷子的升里,然后用黄纸裱糊一个牌位,插五拄香,把这些作怪的亡灵送走。

在叩拜的当儿,他们口中念念有词:

“千扬神,万扬神,

神里难,难里神,

扬起山西蒲县城,

……

也不知道是寒火虚实,

也不知道是神君觉惊,

阳世三劫草帽子人,

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无法可治了,

请得这杨门小小马童,

剪上五杆高旗十二杆黄旗。”

读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记得小时候,我们姊妹几个生病的时候,尤其是一些无来由的急病,我的祖母就会盛一碗水,往里边放一撮小米,再用一块红布盖住我们的头,拿三根筷子点几下,口中叽里咕噜念叨着,然后弯腰把筷子竖在碗里,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把水泼到门角,谓之“送家亲”。

说来奇怪,虽然是迷信,可是这种除病除灾的方法,有时候真的挺神奇,有时我们的病第一天看着还很重,可是“家亲”一送,第二天居然能跑能走了。

所以,直到现在,当我的孩子偶然生病,不明原因的时候,母亲还会用同样的方式,虔诚地舀一碗水,插上筷子念叨一番。当我说“这能管什么用”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能治病更好,治不了也没坏处。”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李锐的记忆力一定特别好,他也一定是个有心人。总之,能把这片土地上的悲悲喜喜,酸甜苦辣写的这么真实详细,把一个蛮荒的村庄一个个前世今生用如此平实的语言再现出来,我真心地感谢他。

还有令我称奇的,便是李锐对蒲县方言的熟悉,以及恰到好处的运用。在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几乎每一篇里面,都能读到生动朴实的乡语,其中有好些话,好些口语,分明都是我以前从乡亲们那里真真切切听到过的。比如:

“早晚叫你驴下的烂了嘴。”

“假门三道的,你看的回数还少。”

“爱巧就嫁给你们公家人了,就在煤矿上。”

你瞧,连人物的名字,都用的是我们这方土地我们这里的庄稼人惯用的名字。

还有一些言浅而意赅的:

“生死不由人,哭也是白哭。”

“受苦人咋就算是个好死?”

“用问。一辈子吃饱,喝好,有自己的房子,有老婆孩子,栽根立后,活够了岁数…”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一句看似散淡的应答,便把恒久地刻印在祖祖辈辈乡人们脑海中的对生活的理解和理想表达了出来,从而道出了“简单原本就是深刻”的朴素道理。

而在读到《青石涧》的时候,我的心中则是说不尽的凄凉和悲伤。

“二十年前赶着羊们到青石涧来歇晌,是一群羊,一个人。如今,还是。

光棍熬到三十岁,才好不容易用老父亲的棺材换来个大肚子媳妇。和这个媳妇过了不到三年就又离婚了。想想,就像一场梦。”

“他怔怔地打量着这石板,这溪水,这蓝天白云,和这些层峦叠嶂的群山…忽然,眼神在紧贴灶口的石壁上定下来:二十年了,他都没有留意过这个地方,没有想到自己每天生活时弄出来的烟,已经把石壁熏黑了那么巨大的一片…这就是二十年么?二十年就是这么大这么黑的一片么?”

是的,早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哲人庄子就发出了“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的感慨,而今,这种理解,这个关于时间的命题,依然在人们心中疑惑着,留存着,哪怕是一字不识的庄稼人。

李锐的这本《厚土》,的的确确用土地丈量了生命的短长,用庄稼人一生的使命,完成了对生命本质的表达。

当我用有些陌生了的蒲县话读着《送家亲》,读着《古老峪》,读着“日他一万辈儿祖宗”,读着属于我们这片土地的故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真正正回到了这片土地,我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幽灵,游走在李锐的笔墨间,游走在这个古老的明明灭灭的村庄。

关于《传说之死》,我认真地读过。不管是六姑婆,还是她的故事,都好像不是从我们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但我想说说它。因为,我无法抗拒李锐的魅力,也无法把对这部小说的感觉压抑在心头。

我渴望表达,哪怕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李锐的语言。只有这样,我才能释放奔涌的激情,释放我在无数个白天黑夜积攒的能量。

这部小说,从一开始,我就被它的语言,它的神秘气息深深吸引了。

“六姑婆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传说。

后来六姑婆死了,传说也就死了。

自从六姑婆死了以后,她生前所在的那座城市就成了一个没有传说的城市。”

当我最初读到李锐让这个传说死去的时候,我的心中是格外地愤愤不平的。我们的城市,怎么可以没有传说,我们的生命之树,怎么可以没有根须。

然而,回头想想,我知道,我们的城市真的没有了传说。当我们生活在一座现代意义的水泥大厦的时候,当我们每日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的时候,又当我们,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六姑婆的身影,闻不到六姑婆气息的时候,我们的城市,多像一张白纸,空洞的令人心颤。

是的,传说死了,真的死了。

还好,我们的李锐通过文字让它复活了。虽然六姑婆早已死去,虽然这种复活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对于我们,对于我们这些怀念她的人们,却是非常有用的。

出色的李锐,坏坏的李锐,先让传说死去,又帮我们把传说找回,让我在一番伤心和遗憾之后又获得了我小小的生命渴望得到的记忆。

为此,我要真心的感谢李锐。

如果有一天,能够见到他,我一定会告诉他:谢谢你,把传说还给了这座城市,谢谢你,把传说重新装进我的心灵。

未来的日子,在这座城市中游走,我的眼里,可能不再是高楼和人群,我的耳里,也不再是马达的轰鸣和商贩的叫卖,而是一束香,一座牌坊,一个古老的传说…

当我从李锐的传说中走出来的时候,眼前摆放的是张行健获得第二、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的短篇小说《远逝的村景》和《故里物语》。

我的思绪,不禁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同样的夕阳,同样的钟表寂寞的行走。

记得读完那组小说,我久久无眠。第二天,便给张行健发了一条信息:“张老师:仅凭这组《故里物语》,你便无愧于赵树理文学奖,无愧于一名优秀作家的称号。”

张行健当时正在去西山的路上,他非常高兴,当即给我回了一条信息表示感谢。

逝者如斯,转眼几年匆匆而过。

今天,当我重又翻开那些熟悉的小说,重又阅读张行健,就感觉好像脚踏在故乡那块温润肥沃的土地上,那么厚重,那么踏实。

这本书,经过岁月的浸洇,多少有些旧了。可是,我比以前更加喜爱它。正是从这种陈旧里,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许,许多许多年以后,当我的孩子,或者我的孩子的孩子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会惊叹地说,“张行健是什么年代的人,他笔下的那些人物,真的存在过吗?”他们,一定会透过时间的河流,从那字字句句间,读到一段沉甸甸的历史,读到曾经孕育过他们却被他们忽略了的那块厚重的土地。

这么多年来,张行健的创作内容是丰富多彩的,从散文到小说,从文学评论到报告文学,不拘一格,视野广阔。其中有农村题材的,有城市题材的,也有边缘作品;有农民,有干部,还有老鹰,狼,黄羊等等。

但是,我觉得,他最好的作品,应该是表现农村生活的这部分,譬如获得赵树理文学奖的那些短篇小说,以及《山村叙事》,《留守家园》,《古塬苍茫》等等。这些作品,都充分地展现了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乡土人情,表达了他对故土深深的怀恋与热爱,慨叹与忧思。

所以,只要提到张行健的小说,大家莫不想到农村,想到土地和山峦。一位作家的生命历程,就这么奇妙而又自然而然地通过文学,和土地凝结为一个整体,并演变为一种代言。因此,张行健被人们亲切地称为“乡村小说作家”。

读他的小说,读远逝的村景,那些很久以前曾经在我们这一代人身边生活过的乡亲们,仿佛又回到我们中间。

听听《哭婆吴氏》的哭唱吧:

“我的苦命的老姐姐呀——

你一辈子没有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呀

家里地里没黑没白地操心动弹哎

村前村后左邻右舍都夸你的好人缘呀

我的好姐姐你可真绝情真狠心呀

丢下你没出息的老妹子在这世上受煎熬呀”

听听这些词,句句复苏着我们的记忆,丰富着我们的想象,冲击着我们的心灵,直至我们泪水连连,喉头哽咽。

听到这些哭唱,我不禁想起几年前姥姥去世的情景。也是请来这样一个哭婆,也是声泪俱下的哭唱,直唱得在场的人,亲的,不亲的,老的,少的,一应擦着满脸的泪水。

“冬去春来,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故里的屋脊上天天有一缕缕炊烟升起,故里的屋脊下也隔三差五有老者殁去,乡人在看到炊烟升起的时候,也时时能闻见哭婆的哭唱在村巷里荡着,在屋脊上飘着,在椿树和枣树的枝杈上挂着。”

时间一晃就是多年。村里的鼓乐班子成立了,哭婆吴氏也老了

在四里八乡红白喜事、祭奠哭丧场上,再也听不到哭婆期期艾艾的哭腔,取而代之的,是鼓乐手们热闹非凡的或流行,或风趣的演唱。

值得幸运的是,我们这一代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尚且亲自领略过哭婆的风采,并且被她沙哑的韵味十足的哭腔感染过。

而今,即使在农村,也很难听到哭婆的声音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论多么留恋,多么不舍,我们都无法阻挡它飞驰的脚步。

而关于哭婆的哭唱,以及对于哭婆的记忆,都只能通过老人们的絮叨和这样的文字来再现了。

难觅的还有铁匠老铁,无论在城市还是乡镇,无论是老者,还是年轻人,这些年里,有谁还看到过他呢?

“那些年,故里动听的音乐是从铁匠老铁的场院里传来的。那是打铁声,叮叮当当的,有时很紧凑的,有时很舒缓的,有时呢,紧凑和舒缓一起裹着,缠着,就缠到一条条村巷里去了。便有闲适的老汉和忙里偷闲的汉子们,伸伸懒腰,或打一个哈欠,款款地迎了叮当声响,朝着老铁的铁匠铺步去。”

那些年里,村头老铁叮叮当当的声响,以及那旺旺的火炉,红红蓝蓝的火苗,不知染红了多少夜色,温暖过多少心灵。

那一片寂寞的土地,因为这动听的音乐,这一炉春夏秋冬永不寂灭的旺火,不知传唱出多少生活的热情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削瘦的老铁,却有着树根一般粗硬的胳膊,胳膊上青筋暴突,如同故里的几条青蛇,在紧紧地缠绕着树根。他裸着上身,肩上和胸上,在他挥动铁锤时,就滚动着可怕的疙瘩肉,过来过去的,像惊慌的老鼠,在他的皮下窜动。”

老铁的形象,不禁让我想到同样当过铁匠的竹林七贤嵇康。当他挥舞着铁锤在炉火前锻打的时候,不也是一样的有力,一样地令人赞叹吗。

透过历史的铁锤,我仿佛听到嵇康那铿锵有力的击打声里,迸发的一串串青春的热情,一声声无处施展才能的叹息,以及他卓约的风姿和旷世才华。

后来,“城里成立了一家钢铁公司…很快的,在镇上的商店里,在村中的供销社里,便有大批铁器家具和家用物什回来,摆在那里,一排一排的。”

铁匠老铁经营了一辈子的营生,终是被机器的轰鸣替代了。“音乐一样的锤声停下来了,乡村上空,除了悠悠山风,就是静谧的天籁。”

哎,铁匠老铁的遭际,着实令人感慨。

是的,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给社会带来了巨大进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快捷和便利。可是,我们的土窑洞不见了,我们的犁铧不见了,我们的鸡鸣狗叫袅袅炊烟都已经再难寻觅,更别说虎啸猿啼,狮吼鹿鸣。所有野性的美,野性的呼唤,都不可避免地沦为一种传说。

此时,无论你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看到的都只是人,都只是嘈杂凌乱的脚步。我们,再去哪里寻找布谷和黄莺,寻找那一个个被遗落的家园?

这一切,是没有答案了。

我只能,只能远远地望着“故里的上空”,寻找老鹰划过的痕迹…

可是,我怎么能找到呢。那瓦蓝瓦蓝的天,已经变得那样苍凉。苍凉之下,除了《捞河汉》,除了《城市小麦》,隐约还有生命在喘息…

那是《倾听生命》的声音,那是一个煤矿工人绝望的挣扎。

农民的儿子——命子,为了赶紧娶到兰子,为了三千块钱的彩礼,不得不用生命作赌注,下到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煤窑,在黑森森的生产大巷里刨煤、铲煤,和骡马一样把脑袋深深埋下…

“沉闷、憋气、压抑,命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是阴凉,不知是躁热,汗水从头发里流进了脖子,又从脖子里汹涌灌进了后背,他觉得裤腰正被浸湿了一片。

忽然间,命子从六百米以上的井口下来的车头一侧,看到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字迹:下大雨,快上来!

巷道里传来人们几乎变了声调的惊叫:快跑,往上跑——”

“这眼窑曾被大雨淹过一回,连人带畜十五条生命,最后,只活了三人一驴,在以后的每遇大雨天气里,窑里就不敢开工了。”

可是今天,当大雨来临的时候,他们有几个人能再得到老天爷的眷顾呢,他们,要活着出去有多难。

“命子…命子…快扶我上去,上窑去,…孩子他娘等急啦…明天到河北…我,不能耽误的,那边…还等我…。”

浊水涌动着,时间凝固了。命子站在窄小的天台上,听着老三含混的颤抖的对生的渴望…

奥斯特洛夫斯基曾经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

是的,生命只有一次。然而,也许只有经历过黑暗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光明的宝贵;只有那些和死亡抗争过的人们,才知道生命是多么可贵。

记得我的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曾经问我:“妈妈,我死了还能活吗?”我说:“能。等活到一百岁,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你又从一岁开始了。”

现在,我的孩子十岁了,依然是同样的问题,我会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我不知道,孩子小小的心灵是否听懂了这些,但我有责任把真相告诉他。也许,只有懂得生命的不可复制,他才会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每一天每一个清晨奔跑着迎接太阳从东方升起…

十几年前,我曾去过煤矿,火热的夏天,站在黑洞洞的矿口,一股寒气从脚下袭来。不过,因为矿洞不让女人进去,所以,我对幽黑狭长的煤巷没有更多了解。

后来,问及张行健老师怎么能把煤窑写的那么详细和具体,才知道,为了写这篇文章,他亲自下到井下,切身体会了矿工们那牛马般的生活…

我被深深感动了。我想起了路遥为写《平凡的世界》,所经受的那种磨难,那些凄苦…

我不禁要向他们,向所有认真完成自己神圣使命的作家们深深鞠上一躬。

因为,他们的每一部作品,每一个字里行间,都浸满汗水和泪水,浸满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对生命深深的理解。

诚如诗人艾青所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含满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回归生命的主题

西戎、李锐、张行健老师优秀的作品,还有很多,有的我读过,有的还未曾谋面。这里记下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是曾经在阅读过程中触动过我心灵的一部分。

也许,三位老师是通过写作完成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文学式表达;而我,则通过阅读,丰富和升华了自己的人生。

说到写作,其中的酸辛,其中的苦乐酸甜,我想,只有那些趴在桌上熬尽灯油累的腰酸背痛为笔下的人物欢喜哭泣的写作者们才会深切感受到;而文学对于社会,对于个人的意义,也只有那些拒绝繁华,拒绝平庸,把自己关进孤独的小屋,把青春的热血都奉献给文学事业的伟大作家们,才具有真正的发言权。

西戎老师在《〈吕梁英雄传〉写作前后》中曾说道:“报上连载的《吕梁英雄传》,愈来愈受读者喜爱,我们思想上的压力也就愈来愈大。报纸五天出一期,每期《吕梁英雄传》必须写出三千字来。白天还有编报任务,写作只能利用夜晚的时间,可是总务科还有节约规定:每灯每晚,只能发给二两麻油。常常是写到油尽灯干,被迫上炕睡觉。

有时借用别的同志的灯油,写到半夜,肚子又饿了,怎么办?农村无饭店,即使有也无钱去吃。于是我们的美术编辑赵力克同志,便用三片瓦拼起来,泥了小火炉,用日本钢盔捣了个小锅,放几根柴草,从麻油灯里倒出几滴麻油,把每人用三合小米买来的鸡蛋煎一下,每人吃一个,味道奇美,可惜吃两口就没有了。当时大家开玩笑说:‘抗战胜利进了大城市,一定先煎二十个鸡蛋饱饱吃上一顿。”

西戎老师就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吕梁英雄传》;在一个个清冷的夜晚,完成了《王仁厚和他的亲家》、《麦收》等一系列作品。

所以,读他的文章的时候,我的眼前,依稀还晃动着昏黄的油灯;我的脑海里,依然闪现着西戎老师埋下头来奋笔疾书的身影。

时间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可亲可敬的西戎老师,早已经作古。无论是他的儿女,还是喜爱他的读者们,即使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找不到他了。

他已经和西坡村,和他一生钟爱和赞美的土地,永远地结合在一起。

生命来自于泥土,又回归泥土。怀念西戎的时候,就让我们读读他的书,听听风吹柳笛的声音吧,也许,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觉到西戎的呼吸。

不知何时,这悠长的笛声被微风吹拂着,穿过李锐“广阔的沃野”。

“或许,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几代人的努力都将腐朽为脚下的黄土。那就让我们和我们的文字一起腐朽为土吧。就让我们随着时间的长河默默无闻地流失吧。总有一天,在那非人所料的去处,我们会用我们的死沉积出一片叫做中国的广阔的沃野来。在那片沃野上会有林木参天,会有流水淙淙,会有鲜花盛开,会有虎啸猿啼,会有百鸟啾啁。只是不知道,那时的人们还记不记得,在很久很久的千百年前,有人用象形的方块字记下的一首祈祷丰收和幸福的古歌: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

不管有没有想象中的那片沃野。不管这想象是不是一种自欺。不管有没有人记得这支古歌。一切都将和我们无关。深埋于厚土之下的我们将无从体察。不管我们多么悲哀和喜悦,历史将和我们的生命无关。…”

听着李锐老师的独白,我的内心是冷静、苍凉又欣悦的。我默默坐在桌前,一任时间滴答滴答地摆动。

不管是李锐,是我,还是谁,不管他迈着怎样的步履从这个世界上走过,最终,都将腐朽为一抔黄土。

可是,“幸亏造化在给了我们死亡的同时,也给了我们回忆的智慧和力量。由此,逝去的生命在堕入永远黑暗冰冷的寂灭时,也有机会获得动人的喧哗。每一秒钟留不住的生命,却也都会留下每一秒钟生命的记忆。如果你有足够敏锐的感觉和才能,如果你有充沛的想象,如果你能锲而不舍地在记忆的莽林和沼泽中跋涉,那么,终有一天,你会有幸获得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你会有幸在一行诗里,在一瞬间,与人共度岁月千年。”

说的多好。李锐总是在给了我们绝望的同时又给了我们希望,他总是把我们骗进沼泽地又全力拯救我们。我无法承受他智慧的跳跃和善意的愚弄,于是在心里狠狠地说:“这个坏小子。”

李锐在感喟万物皆虚空的同时找到了生命赖以托付的东西;他在被历史的尘沙掩埋的一瞬间将生命的痕迹抛向了空中。他是否知道,当他和他的文字一起腐朽的时候,他和他的文字也一起走向了永恒。

我想,我读懂了李锐老师,读懂了他的文字和他的心灵。

哭过了,也笑过了。

醉过了,也清醒了。

就让我以成熟,以达观,以一颗丰盛而纤细的心灵,再一次回眸张行健老师远去的岁月吧。

“山村悠长的狗叫和娃子们嘈杂的吵嚷声拉开了我另一种生活的帷幕,酣睡的我猛丁睁开眼睛,我才想起来,这里,再也听不到生产队里的敲钟声和大队里让人紧张的大喇叭声。伴着我的,除了山庄孩子们嘈杂的读书声外,就是吕梁大山里山风的呼啸和寂静的天籁了。”

卧虎山的石头和李家坡的皱褶,就这么一块块,一叠叠地,嵌入张行健老师的记忆里,连缀成他喋喋不休的诉说…

“又一个暮色降临的夜晚…我看到了遥远的智慧在向我微笑。书本已打开,稿纸已摊开,令人烦恼的事情在这样的氛围里悄然地飞往九霄。心,沉静下来了,带了宗教一样的虔诚,一步一步走进另一种精神的瑰丽中。这时候,寂寞变成了充实,孤独就愈发地圣洁了。”

夜,静极了。我隐隐听到了什么。好像是时间的滑动,又好像笔与纸摩擦的沙沙声。

而且,这样的夜晚,一个连缀一个,就像三百六十五个故事,爬满了整个星空。

张行健老师的夜晚,就在这样的星光的闪烁下,消失在辽阔的天河。

我知道,他明天的早晨,又要从中午开始了。

那么,就不要打扰他吧。夜这么深,星星这么安静。

一切都沉寂了。

而西戎、李锐、张行健老师的作品带给我的灵魂的欣悦和不可言说的美,却是没有终结的;带给广大读者的艺术的享受,也是没有穷尽的。

我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我到了怎样的年岁,都一定会从这些不朽的文字里,读到属于每一圈年轮的,对于土地的怀念和对生命深刻的理解。

我不是一个评论家,所以不敢自诩为是在评论三位老师的作品;我也没有丰富的政治和历史知识,无从对社会主义进程当中的中国有太多了解;更无法用掷地有声的语言说出文学之于时代的意义。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读者,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我只是从一个女人的视角,用心品读和感受了他们。而他们,也通过文学,引导我对人生作出了一些哲意的思考。

很奇怪,在我以前所写的那些散文和小说里,短也罢,长也罢,真实也罢,虚构也罢,都未能把我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而这次,当我写完对三位老师作品的理解的时候,却发现,我在不知不觉中完整地表达了我自己。

为此,我感到不可思议,说不清到底是文学不可思议,还是激情的瀑流不可思议。总之,我感到一种酣畅淋漓,前所未有的愉悦。

当然,以上所写的,未必全都正确,有些话,也未必合适。可是,这些文字与态度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我写下的,仅仅是自己的理解,这种理解,只属于我自己。如果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恳请三位老师和读者们的谅解。

2013-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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