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以生命解读生命
2013-04-29邹贤敏
邹贤敏
关于文学欣赏的书,坊间实在是不少了,乃至一看到此类书名,就会产生视觉疲劳,所以,当我看到柳青《千古文章千古情》的书稿,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放了一段时间。给书写序,最怕书本身并无多少可赞之处而又非赞不可,还要赞得煞有介事,那是很让人纠结的。然而当我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读完书稿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因为这是一本有特色的书,提笔写点读后感还是有话可说的。
如果说文学是人类生命的表现,是作家对人生的体验和反思,那么文学欣赏也就是人的一种独特的生命运动、生命表现的一种肯定方式,是在创作者和欣赏者两个生命的交集中对人生的再体验和再反思,欣赏和创作一样,需要生命的投入,好的作品是作家的生命充盈其间的,好的欣赏者是善于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充盈于作品中的作家生命的。读了《千古文章千古情》,我不得不承认柳青是一位好的欣赏者,一位善于引导读者进入欣赏胜景的老师,她不从“作品评论”或“作品欣赏”的角度,条分缕析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技巧,也不从史的发展角度,看作品究竟比前代提供了多少新的元素;而是站在审美的立场,从个人对作品的具体感悟出发,以自己的心去感受、思索流淌在文本里面的灵魂颤栗的波纹,捕捉发掘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历史文化信息。她带领我们徜徉在古代散文的百花园,抛开繁琐的论证与简单的翻译,冲破功利化、技术化、应试化模式的禁锢,以一种新的视野关照那些真性情而又能超越时代的文学散文、政论、史论、传记、论说杂文和骈文辞赋,仰望历史的星空,低凝人生的沃土,游走于精神的宇宙,采撷着美学的果实,她投入自己的生命解读作品的方式,对我们登上文学欣赏的堂奥颇有启发。
诗意的解读。柳青说:“诗意的意象只能进行一些诗意的解读,如此,才能有独特的美学欣赏。”此言极是。她对《渔父》的欣赏堪称范例。她把屈原仅仅看成一个悲剧的主角,把渔父仅仅看成是消极遁世的孤芳自赏者,或者责备屈子对现实没有清醒的认识,不该让自己的思想禁锢于行将就木的楚国,或者责备渔父不理解屈原,眼睁睁看着他悲鸣而见死不救,这些解读都是非诗意非审美的,离作品中诗意的意象的内涵相距太远。她是如何解读的呢?请看下面两段文字:
自沉汨罗的屈原是美的。他的坚韧与坚持是执著精神的典范。湘江之水如此冰凉,空廓蓝天如此黯淡,那个行吟江畔的诗人,那个形容枯槁,面容憔悴的诗人,那个上下求索的诗人,在他身后,留下了多少悠远的记忆?
吟啸烟霞的渔夫是美的。他的放浪形骸,他的空灵古朴,饱含着悠远不尽的生活韵味。青山绿水之间,涟漪荡漾的水面上,那远去的船帆,那随风而去的歌声,那孤舟蓑笠的隐者,那一声声清雅的歌声中,留下多少美丽的遐想?
她还以独特的美学想象,假想屈原追随渔父远去的背影,从此隐遁江湖;假想渔父带领屈原到了世外桃源,以抒发自己对屈子高贵灵魂的讴歌。“但是,我们依旧是要在无奈中,一次次经受着屈原自沉之后的灵魂煎熬。因为屈原的痛苦,是中国文人普遍的痛苦。屈原的宿命,是中国文人普遍的宿命。”最后,她将眼光射向整个古典文学的天空,揭示出《渔父》中屈原形象的丰富美学意蕴在文学史上的诗意延续。又如对《洛神赋》,柳青不愿受到那些学究们的所谓考据的影响,非要读成是曹子建郁郁不得志的失意之作,非要考证出他与兄嫂之间的乱伦之爱,非要插上政治的标签,争论什么洛神的原型是甄后,她认为如此思路皆是“妄谈”,要想领略这篇作品的无穷魅力,惟有诗意的解读一途,因为“《洛神赋》,是诗人一次心灵的旅游,思绪的放飞,真爱的追慕。是诗人对超凡事物的无限神往。是浪漫情怀的尽情挥洒”。
自在的解读。柳青解释为就是“不要带着时代的有色眼镜”,从政治、历史、思想偏见出发,受世俗、流俗的左右,让这些外在的因素捆绑自己的身心,只有卸下种种思想感情的包袱,“我们方是释放了自己的身心方是自在阅读自在与古人对话”。比如,《与山巨源绝交书》最让读者难以理解的是“嵇康为何向不愿为伍者托付后事?山涛为何背负骂名却为嵇康养儿育女?”历代阐释者都聚焦于山涛先事曹魏后投司马,“带着理学的惯性”对他颇有非议。可是在柳青看来,山涛其实并没有错,为曹魏效忠,那是因为可让他才情挥洒,为司马效忠,那是因为可让他安身立命,保全朋友亲人。他邀嵇康为官,并无亵渎之意,嵇康向他托孤,也证明了他的人品;而他为朋友养儿育女当然也是出于对其人品的无比敬重。惺惺相惜,品德使然。她认为,嵇康不屑与山涛为伍,“是因为不屑与司马为伍。他心中始终相信曹魏才是正宗”,然而,“何必一定要为曹魏效忠,曹魏难道不是刘家王朝的篡位者?何必一定要排斥司马王朝,司马王朝也只是将曹魏篡得的政权夺取而已”。这是问题的关键,诸多解释者正是在这里走入了误区。她认为,卸去了曹魏正统这个包袱,就能读懂《与山巨源绝交书》,读懂嵇康:
我读《与山巨源绝交书》,并不能真正的读出酣畅淋漓之感。读出的是嵇康在历史转折时期无可奈何的凄凉,是嵇康在山林与朝堂之间忐忑不安的尴尬,是儿女不保生命堪忧的惶恐。
但是,嵇康,毕竟又有着魏晋风骨,曹魏遗风。他不会真的让人明白他内心的凄惶,不会让人看懂他外表潇洒内心无奈。不会让人走近他的世界而只是在外张望猜测。于是,我们读《与山巨源绝交书》,就读出了一份潇洒,读出了一份真自在,读出了一份真性情。
历代不少文人因“终南捷径”的负累而误读《归去来兮辞》,将诗人解读成简单的隐逸者,当代有些论者则因教条式思维曲解苛求陶渊明,将桃源梦想看成是诗人对现实的逃避,思想被外物禁锢,心灵随时风摇摆,当然自在不起来,也就理解不了追慕自然向往自由的陶渊明。如有自在的心态就能分辨出陶公前四次归隐,“实在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人虽归隐,心难安适”,而最后一次他已看透那个社会,“似乎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状态”,于是,“田园将芜,胡不归?”如此,陶公内心深处的美学情愫才瓜熟蒂落地被揭示出来:“还是让自己在这个清醒的早晨,在这个晨曦微露的时刻,独自离开吧。去到田间,去到高岗,去到溪边,去吟啸去放歌去赋诗去看风景去郊游……让生命归于大化,让理想归于尘土,让心性自在起来。”这是两个自由心灵的碰撞、对话、融合的结果。陶渊明地下有知,当引柳青为知己。
自见的解读。从司马迁的“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的治学之道,从王世贞《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的另类思维中,柳青悟出:“读历史,读文典,不能只是看懂了,还要思考。”“在不疑处见疑,是一种智慧,一种学问的积淀,更是一种精神。挑战经典,挑战常识,挑战共识,就是一种真正的勇士的精神。”循此去实践,她果然从贾谊的处境与心境,从那些故作轻松超然的字里行间,读懂了他内心的无奈与挣扎,身心疲惫的感伤,怀才不遇的悲愤,前途未卜的惆怅,从而看出《鵩鸟赋》一定不是贾谊内心真的看懂生死看透名利看破红尘的心灵独白,而是他在自己最无奈最无助的时候的一种自我安慰。”她从被誉为“至情之语至真之文”的《陈情表》中读出了矫情,说此文不过是“深悟政治游戏,在乱世如何保全自己,如何求得生存的范例”。在她眼里,李商隐对李贺之死的思考——《李贺小传》中那段自问自答,“看似多余,实则痛苦,看似单纯,实则无奈,看似玩笑,实则心酸”。她怀疑欧阳修写《六一居士传》“或许是为了表明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四十年悲喜人生只是一次精神的出轨,归家之后才是找回自我的开始?”方孝孺在靖康之乱中表现出的绝然与坚定,在株连十族的惨剧面前表现的镇定与从容,历来被誉为士大夫坚守自己的操守与理想的楷模。而她敢于挑战共识,大胆质疑,认定“让无数无辜的生命牺牲在暴君的淫威下,直接的促成者是方孝孺”,出于对人性与生命的尊崇,她愤然直书,“面对七日七夜的屠杀,面对八百多鲜活的生命,我始终不能原谅方孝孺个人的坚持。他可以视死如归,但是,他不能让八百多人与他一起视死如归。方孝孺死后,青史留盛名。那么,那些孤魂呢?”如此不随流俗,何愁没有主见?所以,她读方孝孺的《指喻》,“读到的是根深蒂固的思想形成的原因。读到的是学究之气的厚重。读到的是为人师表的迂腐。”当然,自见的解读不一定全是标新立异,将已有之见发挥,并有所深化,有所升华,也是有价值的。柳青对侯方域的《李姬传》的解读即是一例。
以诗意、自在、自见三种不同的生命投入方式欣赏作品,其实颇多相通相融之处,只是欣赏者依据不同的欣赏文本而有所侧重罢了。它们最大的共同点在于,拒绝以当下的功利需求为目的去阐释作品,拒绝以标准答案去绑架欣赏者的思维和想象,因为那既糟蹋了千古名文,更异化了欣赏者自身。真正的文学欣赏是自由的、多元的、个性化的,它应该顺乎和培育人心中求真向善爱美的天性,应当激发和提升人们热爱生命,关注人生,滋养人格,救赎灵魂并进而改变现实的欲求。《千古文章千古情》不是什么“欣赏宝典”、“应试攻略”,我们从中看到的远不止是如何欣赏文学作品的示范。柳青劳神费力写这本书,显然是有感于应试教育体制给文学教育与语文教育所带来的深重积弊。她告诉我:所选的宣泄个人情感和关注社会民生的古典散文,对今天人们精神的空虚与贫乏有警示和启迪作用;采用这种解读方式是为了提高读者兴趣,使之更易接受,达到知人论世的目的。她说的不是大话空话,《千古文章千古情》的确为我们打开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他们的思想、情感、价值观、思维方式坦露无遗,与他们对话,与解读他们的作者对话,会是一次心旷神怡,回肠荡气的文学之旅,一次反思自我,净化灵魂的精神之旅。这对于我们以现代眼光汲取中华文化的精粹,从根本上提高文学欣赏的能力是大有裨益的。
我十年前认识柳青,缘于为她的硕士毕业论文写学术鉴定。一个文弱腼腆的女研究生,毕业论文居然是对金庸武侠小说的研究,而且有不俗的见解,颇引起我的好奇。后来她任教于中学,交往一直未断。朴实,重情义,勤学好思,这是她留给我的印象。她很不满应试那一套,又无奈地编过一些教参教辅,但从不寄给我看,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劳什子”。这次读《千古文章千古情》,书稿中自由丰盈的心灵放飞,真诚的现实人文关怀,敏锐细腻的审美感悟,敢于破除陈言的勇气,柔中带刚的文字,都使我对她的思想、个性、精神气质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和更深入的理解。不过书稿中也有不足之处,有的篇幅写得过犹不及,情感与文字缺乏必要的节制;有的篇章对感悟的表达过于直露,有“越俎代庖”之嫌。另外有一个建议,就是全书偏重于历史文化心理内涵的挖掘,对古代散文的艺术创造缺乏具体探究,如有机会修改,能否做一些弥补呢?或许作者的下一本书能满足这个愿望吧。从对苏辙《黄州快哉亭记》收放自如,大气脱俗这个艺术特色相当精确的把握来看,柳青是有这个能力的。
拉拉杂杂写了以上的话,对与不对,当与不当,请读者诸君作出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