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井
2013-04-29凌渡
凌渡
不过是一方废井吧,但它如果含有某些特定的历史文化,看过后总很令人难忘。寇井便是这样。原先我并不知道它,它位于村外树林边的一条小道旁。初来乍到竹山,什么都觉得新鲜,兴致马上被提上来了,为了消受乡村少有的安适与宁静,我便以观景娱情的心态,立刻特立独行,流转在它曲折的村道上了。于是转悠不久,井,竟和我不期而遇。
城里人都喜欢来这里度假,不仅因为这儿近海,还因为它葱茏密布的树林深藏着一座安静的渔村。渔村那美丽、恬淡、平和与清幽泛起的温馨,遂使那些温饱思游乐的先生和大小姐们闻风而动,结伴相随,一拨又一拨尾追而来。
竹山设有旅馆、饭庄、酒家。那日我来,自然并不是为那口井,和大家一样,也是为了敞开胸襟,放飞心怀,在休闲养性中,尝尝这儿的海中美食,观赏大海美艳的色彩,享受芳草林木释放的氧气,同它们动人的绿意和禅般的梦幻与幽静。
看海去。海一直在我心中揣着的。从饭庄出来,走下伸进海里一条由木板构成的桥,凭栏而望。蓝色的大海扑眼而来。都说蓝色是和平的象征,这会儿站在这里,谁不为我们当今脚下生活的稳健、安定而欢欣鼓舞呢?我太喜欢海的澎湃了,因为它给我太多的激情,对美好未来的追逐,和“癫狂思绪如奔马”的那无穷遐想,常常跟随在它的浪涛声中席卷。此刻临海沐风,心,又被无边无际宽阔无比的大海启开,豁然开朗,海仿佛在说,人啊,像海一样万象包容吧,彼此之间,如亲如友,和谐相处,取长补短。桥下,沿海岸边,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红树林,一种长在海水里的灌木。有诗如此赞美它,“甘居海角不时争,静守波涛劈浪声。折骨皆因沥肝胆,殷红枝上写忠诚。”这正是它的使命,它有如热血战士,它用它的绿色之躯,坚持不渝,尽职尽责守护着海岸。海养育了它,而它以它这样的品格,以如此的大爱,报答给了大海。红树林下浅海中的游鱼也是一片动人的风景呢,你来我往,不知疲倦地或觅食,或嬉戏,多么自由自在,我多想也成为它们其中的一员,虽已面向夕阳黄昏,仍要像它们自由不羁地在海里泳游一样生活,去继续描绘我的人生。真的,海的生命给我太丰富太有声有色的联想了,以至于我久久不愿离它而去。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海边,那是为了去亲近竹山的树。可以这样说,假若不去看树,沿着这片树林往前,我就不会发现和面对那口废井。
竹山多树,尤其多的是竹和榕。
何以为竹山?因竹而名成吧。至于榕,也是这里的望族。它们的兴旺发达,可说是真令人叹为观止。已数百年树龄的高山榕,虽历尽沧桑,仍枝叶强劲,郁郁葱葱,耸立村中,像一片经年不化的祥云。而诸多小叶榕,散落村里,都各自成一景。也许是海风的磨砺,为了生存,它们每一株不得不撒开出无数的系根,围绕母根,深深地伸入地里,当它们都牢牢地站稳脚跟后,便和母根抱成一团,扶持树干,支撑起沉重的其他的枝枝桠桠,把树滋润得繁茂十分,终成了鸟的天堂,人们憩息之所在。我兴致勃勃,我被它们其中的一株迷住了。因为天然造化,它的系根繁多,且艺术品一般,格调十分古拙、迷人。据说有人数过,它有九百九十九条系根呢,如网如织,让人看得眼光缭乱。我当然明白那是个虚数,又是取久而久之吉祥之意罢了,但也说明它系根之繁之多,一时很难数出个准确的数字来。
这样看看停停,停停看看,一边漫步一边观赏,慢慢向村外走去,看看外面还有无我意想不到的其他树木,料想不到这时,我,一位边境行的老者,忽然和那废井狭路相逢了。
这是井吗?不像。从前故乡没有自来水时也有几方井,都筑在池塘旁边,几平方米的样子,用山石片砌壁,池水沁入,成了井水。我也曾看过不少明清古民居里庭院内的水井,那是十分讲究的,大都是青石建筑,深一两丈,有的井口上还架有精巧的提水轱辘呢,相当别致。而这口井,大概年代久远,已圮塌不堪,看去不过是凹进去的一方土坑,怎么看也看不出水井的模样来。正疑惑间,村人说真的是井。我相信了。因为这里是他们世代生存的现场,即使他们都是后辈,即使他们的村史寨谱没有文字记录下来,也会一代又一代口授互传下来的。他还说是一口毒井。这一来我听了,不禁一惊,心情忽然凝重起来。于是举目望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因为我吃惊地发现废井旁的一株古榕边,不是还相依长着一棵树形高大的海冬瓜吗,我知道它另一个俗名叫见血封喉,是自然界中一种毒性最大的乔木,有林中毒王之称。因古时人们常用它含有剧毒的树液来浸涂箭头,用于战争,或用于狩猎,故学名称箭毒木。毒井,来由于海冬瓜吧。我问。不想村人脸色忽然深沉下来,说不是的,是日本人留下的井,他们比箭毒木还毒。原来如此。思往事,易成伤。那是1939年,日本人在北部湾这里一带登陆入侵,为他们往来海上的船只供应淡水,由于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去临近的北仑河汲水,因为河的彼岸越南那边他们担心有法国士兵,河此岸我们这里他们又害怕我国的游击队,因此他们只有偷偷潜进由丛林蔽掩的竹山里来,结果留下了这口水井。光复后,为铭记不忘,警钟长鸣,人们都叫它鬼子井,寇井。
我恍然大悟,故事简单,却不失抹有点传奇色彩。寇井,含义深刻,它无疑是一钤国恨家仇的文化印记,又多有以史为鉴的苦口婆心。寇井,它一下子使我忘记了刚才与竹与榕零距离对话的愉快,顿时让我黯然地久久站立在它的旁边。竹山啊,我们一方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竟然也逃脱不了蹂躏,而历史也将野兽们的践踏留下给我们的这块伤疤,屈辱的伤痛,一笔一划,如雕似琢,深刻在我们民族每一个人的心中了。
我们的先贤不止一次举一反三告诫,兴必虑衰,安必思危。如今在来之不易的和平环境里,他们这一意味深长的声音,我们,再一次将它收藏心底,都挂在心弦上了吗?
回到海边的酒肆,只见宾客盈室,沸沸扬扬,携妻带幼的,呼朋唤友的,或听独弦琴,或推杯举盏,其乐融融。我们围桌坐下,竹山美食很多,我们只点些海中“小品”,如蛤、香螺、象鼻蚝、弹蝦、青蟹、狗仔鲨什么的,还有本地的特产红姑娘(红心红薯)和白马郎君(海鸭蛋),像在城中的街头夜市,只求安逸,适情适意,一边喝酒,一边临街赏月一样,在谈谈笑笑中,听海,品树,享受渔村的清静。
盘中的珍馐美食的确很值得沉醉、留恋和回味,但我们绝不会在唇齿留香的快意中迷失而忘记寇井,即使这是我们土地母亲身上一块很细小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