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专栏
2013-04-29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乎?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浪漫漂泊
蒋光慈,一个陌生的名字。现在中文系的学生,恐怕都不大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了。但是,倘若要说起现代文学史中的文学社团,说起“太阳社”,就不能不说起蒋光慈。
说起蒋光慈,便免不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蒋光慈是安徽人,是中共早期领袖陈独秀的老乡。五四运动爆发时,就是当地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1920年,在上海结识了陈独秀,加入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蒋光慈被派赴苏联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并在大学入党,那时,中共的党员还不足三百人。他的同学中,就有后来成为中共领导人的刘少奇和任弼时,以及中共将领萧劲光等人。在莫斯科,他两次见到了列宁。因此,当列宁病逝时,他专门写下了《哭列宁》的诗和散文,并在《新青年》发表《列宁年谱》,是中国较早宣传列宁著作的人。
1924年,蒋光慈从莫斯科留学回国,执教于上海大学,开始倡导革命文学,他不仅发表了大量的有关革命文学的理论文章,如《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最早打出了革命文学的旗号;而且,亲自进行创作实践。1925年,出版了诗集《新梦》,在自序中呐喊:“用你的全身、全心、全意识——高歌革命啊!”与陈独秀齐名的新文化运动领袖高语罕为这本诗集作序,称蒋光慈是“革命的诗人,人类的歌童”!评论界也称《新梦》是“一颗爆裂弹”,是“中国革命文学的开山祖”。
1926年,创作出版了书信体小说《少年漂泊者》,展示了一位青年追求光明、追求革命的心路历程。该书一出版,就轰动了上海滩,成为“革命时代的前茅”,从而奠定了蒋光慈“革命文学之师”的地位。
1927年,蒋光慈还写作了纪实小说《短裤党》,这部小说是由瞿秋白定题命名的,第一次用文学的形式反映了上海三次武装起义,不仅塑造了一群工人形象,还把党的领导人和党的会议写进了书中。据时任中共中宣部秘书的郑超麟回忆:《短裤党》中,陈仲德即陈独秀,杨直夫即瞿秋白,鲁正平即周恩来。蒋光慈如此迅速、果敢地记载中国共产党人和工人阶级的革命史,可谓中国纪实文学或报告文学的开山之作。
我藏有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少年漂泊者》,中华民国十五年一月初版,二十二年五月十六版。封面封底均为红色。正文前引有作者《怀拜伦》的诗句,诗后,有作者的自序。
小说中的主人公叫汪中,给一位叫维佳先生写信,叙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汪中出身佃户,父母因遭受地主刘老太爷的毒打致死,使汪中认识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他无家可归,开始四处漂泊,在底层受尽欺压与磨难。我感兴趣的,是小说第一次写到了汉口江岸的二七大罢工。当京汉全路工人大罢工后,汪中参加了工人运动,后来被捕,同林祥谦一起被缚在电杆上,亲眼见证了军阀的大屠杀,以及林祥谦的慷慨就义。于是,汪中抱定决心“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现社会打破出出气。”
1927年冬,蒋光慈与阿英等人发起成立了太阳社,并主编《太阳月刊》,当时,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负责人瞿秋白曾专程到会祝贺,将其视为共产党领导下成立的第一个文学团体。1930年,蒋光慈又与鲁迅、夏衍、田汉等人组织成立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拓荒者》。就是这样一个身体力行、大声疾呼革命文学的革命作家,却在左联成立的当年,也就是1930年,被中共开除出党。
这么一个中共的早期党员,怎么会在其革命文学创作的巅峰期,被中共开除出党呢?
追溯起来,原来是蒋光慈自己要求退党。
蒋光慈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执着的党员,怎么会自己要求退党呢?原来,当时党内的左倾路线占了上风,认为革命高潮已经到来,在城市大力发动“飞行集会”,导致了大批党员及革命群众暴露、被捕、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蒋光慈对此强烈不满,尤其反对作家也去参加飞行集会与暴力活动,认为作家的战斗不在街头,而在书桌上,其武器就是自己的作品。那时,蒋光慈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咆哮的土地》,且因患病身体虚弱。他仿佛自知来日不多,于是,便想抓紧时间完成这部长篇小说。但是,蒋光慈的意见未被采纳,左倾领导们仍然坚持去南京路集会暴动才是革命,蒋光慈不愿意去,就是贪生怕死。这样,蒋光慈愤而提出退党。不久,上海的共产党地下刊物《红旗日报》登出新闻:蒋光慈被共产党开除党籍。
蒋光慈被开除出党还有一个罪名,就是“浪漫主义”。
《红旗日报》两次以鄙夷的口吻提到“浪漫”,同时,将浪漫与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这样,蒋光慈便成为浪漫主义最热烈的鼓吹者和最荒唐可笑的代表人物。他是那么地鼓吹浪漫:“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谁个来革命呢?”他还说:“有理想,有热情,不满足现状而企图创造出些更好的什么的,这种精神就是浪漫主义,具有这种精神的便是浪漫派。”他的热情与浪漫,连最浪漫的郭沫若都感到佩服。但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蒋光慈将浪漫与革命联系在一起,可是,革命却不认他的账,偏偏要将浪漫与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最终,导致了蒋光慈在一年后,郁郁而死,年仅三十岁。
满怀“浪漫主义”的情怀投身革命,最后却被“革命”所不容,乃至被驱逐,开除,在革命作家中,蒋光慈恐怕是第一人,但却不是最后一人。在后来的历史中,便有了丁玲在延安被批判,王实味甚至被砍了头。而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以及解放后一系列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蒋光慈式的悲剧已经屡见不鲜,成为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常态。
有意思的是,蒋光慈在解放后被家乡追认为“烈士”,并为之平反。但是,他当年的决裂,与后来的“漂泊”,都具有源头的意义。他的“漂泊”,不是流星般的坠落,也不是无根的消逝,而是勇敢的坚持。漂泊在我,毁誉由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