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专栏
2013-04-29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可爱的邻居
我有过很多邻居,在我眼中他们都很有趣,也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与他人同檐共存。最早是在庙岗岭上,一栋由教室改造而成的青年教工宿舍,我的左邻是一个体育教师,右舍住着一个中文教师,我们都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样一所名不副实的“大学”。左邻的女朋友被分到了一小时路程之外的另一所大学教书,每到周末,她就会来看望他。每到周末的那个下午,我们一干光棍便站在楼边的栏杆前,装模作样地眺望远方,大声唱歌,一起等候她的到来,仿佛那个女孩是我们共同的女朋友。右舍的那位呢,性格有点阴郁沉闷,我们唱歌的时候他就会拖一把凳子坐在门前,抱着吉他自顾自地弹奏,结果,倒是他吸引了更多的女生,她们黄昏时分路过楼前,天色黑定后就会挤进他的房间。慢慢地,我的右舍便成了女生们最爱探访的场所。我就夹杂在这两者之间,在左边呻吟右边喧哗的环境中度过了将近两年时光。那真是一段折磨人的快活的时光。
后来我调到了一所相对正规的大学,住进了阁楼里。没有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很难想象那种阁楼之小,我住的那间约莫13平米,但半边天花板只有1米来高,从窗口抬腿就可以跨上红色石棉瓦的楼顶,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我经常这么干。阁楼里只有楼梯口设有盥洗间,我们在自家门前的过道里支起燃气灶和各种炊具,我们几乎同时开火做饭,同时收盘洗碗。那段时间里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晚排队盥洗的场景,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楼道像一列绿皮闷罐火车的内部,人影绰绰。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去刷牙洗脸,看见身边有一张硕大无朋的脸望着我呵呵直笑,那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过最大最圆的一张脸,大得无法形容。细看,才发现他是住我斜对门的一位视唱老师。我问他脸是怎么回事,他笑道,肿了。然后他补充道,昨晚吃了人参。过了几天,他消肿后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吃了一支老参。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几个月前他母亲从老家来武汉看他,有天出门在街上被车撞了,落下了半身不遂。现在他母亲躺在他从同事那里暂借来的一间阁楼里,从早到晚哎哎哟哟地叫唤个不停。太累了,他说,所以那天就用朋友送的老参炖了一只老母鸡,几乎是他一个人吃了,然后就肿了……狭窄的空间里,没有多少能够藏得住的秘密,与其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不如坦诚以待。再后来,我从阁楼搬进了一栋筒子楼,住进了一个有17平米的正方形单间里,厨房是两家共用,厕所是四家共用。我的邻居并不在这座院子里上班,他们住的那个小套间是从他过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男的在青山的某个电厂工作,女的在汉阳的一家鞋厂上班,孩子在读小学。这一家三口除了周末,其余时间几乎都是早出晚归。每天做晚餐时是最热闹的时候,男的爱喝点小酒,回家的路上总要顺手带点好吃的东西,特别的牛肚。每当买到牛肚,他就会站在我家的厨房门前大声嚷嚷,先探头看看我的灶台,问我今晚有什么好吃的,然后就说他家今晚买了牛肚,“你吃不起吧。”这句话渐渐变成了他的口头禅。事实上,这个男人并不坏,关键是我们那时候的生活并不好,因此才成为被他打趣的对象。有年春节前夕,那家的女人和我商量,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汉阳的菜市上买鱼,她说那边的鱼比武昌至少每斤便宜五毛钱。我当然不会贪便宜随她跑那么远去买鱼,再说,春节我们会回老家过的。还有一次,那女的搬了一只大纸箱回家,哼哧哼哧地折腾了半天,然后来敲我家的门,问我要不要皮鞋。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她工作的那家鞋厂倒闭了,老板索性发工人们一箱子鞋子抵工资。这家人不久就搬出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在这栋筒子楼里住了好些年,从西头搬到东头,从一个单间换成两个单间,我的邻居也总是在换来换去。以前那对工人夫妇住的小套间换的主人最勤,先是住进来一个声乐老师,每天不是旁若无人地吊嗓子,就是带回来一波又一波男女生,吵吵嚷嚷,半夜不息。我一直奇怪他的生活,自他搬进来后他夫人就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一回半夜三更的,他房间传来剧烈的声响,锅碗瓢盆,座椅板凳,叮铃哐当。我们拥挤在过道上,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猜测里面发生的事情,却不好意思去打探人家的家事。过了很久,打斗声逐渐平息下来,屋里发出沉闷的呼吸声。有位舞蹈老师觉得不对劲,使劲踹开了声乐老师的房门,结果看见他和一个女人正相互揪拽着,头抵着头,喘息如牛。我们拥上去想把他们拉开,发现他们各自的脸上胳膊上都被抓挠出了若干道血迹,女人的头发也被扯掉了几缕……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们分开,刚一松手,他们又扑向对方厮打起来。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那天晚上她是来闹离婚的。
夫妻打架、离婚的事总在身边发生着。我每搬一次家都至少遇见一回。最后,我终于搬进了单元楼,过上了相对平静的生活。当我再也不用为一寸之地与邻里摩擦时,当我拉开房门看见对面也是紧闭的房门时,寂静和冷清已经在不经意中将我们各自笼罩起来了,隔壁之远源自于隔壁之近,猩红的防盗门前摆放着整齐的鞋子,再也没有敞开秘密,再也看不见热火朝天的生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