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下雪了

王孜慧

“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不离不弃。”

两只小指轻轻勾在一起，大拇指相抵，两个少女面对面盘腿而坐，背向前倾，额头紧贴对方的额头，两对棕褐色的瞳仁相互凝视，都在对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看到嘴角向上勾起，笑容如初晨的阳光暖暖渗入心田的自己。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永远，不离不弃。

一

偌偌坐在座位上，双腿伸直，两脚相叠，搭在桌子下的横栏上，左手撑着脑袋看着黑板发呆。落落在偌偌前座侧身坐下，左腿搭在右腿上，脸面向窗户，双手捧着珍珠奶茶，牙齿把吸管咬得不成样子。这是落落的习惯，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呐，偌偌。”落落放下奶茶，突然转过脸，微偏着脑袋嘟着嘴，声音糯糯的，柔柔的。

“什么？”

“这一次的美术比赛，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呦。”落落尾声微微上扬的语调飞扬而又淘气。

“呵，信心挺足的嘛，但光有信心可是没用的。”偌偌移回盯着黑板的视线，与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落落的视线对上。阳光照射在落落的瞳仁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让偌偌的心“咯噔”响了一下。

落落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左手的食指竖起贴着嘴唇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冲偌偌天真地眨了眨眼：“我有预感，这次我赢定了。”

这次我赢定了。

偌偌的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下降了点，但下一秒又摇了摇脑袋，感叹自己太过敏感。

二

可是落落真的就像她所说的那般成为了第一名，把偌偌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然而流言却也在学校里迅速蔓延开来。

“听说，落落的第一是内定的。”

“真的吗？真看不出来，长得这么乖巧的女生居然这么有心计？！”

“废话，要不然就凭落落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赢得了偌偌呢？”

……

偌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出表情。她的双手在桌子底下用力地握拳，再松开，再握拳，随后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目光渐渐冰冷。

偌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实力，从来也不担心自己会从第一名跌下，所以当听见落落如此郑重地向自己宣布她会赢时，也只不过当她是心有不甘的孩子表达愿望罢了。然而这一天竟真的来了，而且还是败在从来都不如自己的落落手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的骄傲被狠狠地击碎了，原本对自己赞许不绝的老师也对落落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

偌偌突然就想起那天落落眼中闪烁着的奇异而神秘的光芒。

还有那句——“这次我赢定了”。

偌偌又想起就在比赛前几天，自己放学路过办公室时看到的一幕。门虚掩着，里面落落跟她妈妈一脸讨好地点头哈腰，不知在对美术老师说些什么。偌偌又凑近了一点，就看见落落的妈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老师，老师面露惊讶，又推了回去，这样几个来回，老师终于不再拒绝，把信封收了下来。落落听见细碎的声音传出：

“老师，真是谢谢您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的嘛。”

“落落这孩子也希望您能多多关照……”

“当然……”

偌偌踉跄地后退几步，眼睛因为难以置信而瞪得圆圆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她又怎会不知道那信封里装了什么？怎会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偌偌不想再待下去，转身仓惶而又狼狈地逃走了。

落落，你就这么想赢我，甚至不惜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吗？

三

昏暗的灯光下，周围嘻笑吵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寂静了。落落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那条米黄色的百褶裙安静地孤零零地躺在垃圾堆上，紫色的葡萄汁洒在了裙子上面，蚂蚁闻到香甜的味道，纷纷禁不住诱惑，成群结队地攀爬上来，渴望能一饮香甜。落落觉得胃里的食物在翻滚，眼前的一幕让她有种作呕的感觉。

就在前几分钟，它还被装在一个淡紫色包装盒里，被落落亲手送给偌偌，她看着偌偌小心翼翼、充满期待地撕开那一层层包装纸，取出它；她看着偌偌爱不释手地举起它看了又看，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神情惊喜又怜爱；她看着偌偌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落落，谢谢你，我很喜欢。”

落落没有告诉偌偌这是她用自己第一次打工的钱，给偌偌买的十六岁的生日礼物，也没有告诉她这并不是街边小店里买的廉价裙子。那些有关打工的艰辛与委屈她统统没有告诉偌偌，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她只想让偌偌像一个公主一般接受所有的好。

可如今它却与垃圾一起躺在这儿，狠狠地讽刺着她所有的付出。落落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火辣辣地疼，心刺骨地凉。

呵，这一切就像一场小丑的闹剧。

可笑。讽刺。悲哀。

四

落落走上前，俯身拾起这条米黄色的百褶裙，面无表情地走到偌偌面前，她看见偌偌的笑容一顿，又随即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却温情不复，那笑容刺眼而又冰冷。

“为什么？”落落盯着偌偌的眼睛问道。

“呵……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恶心得让我想吐。”

落落瞬间就了明白了偌偌这莫名其妙的话语，心更加地沉了沉。

“我没有，原来你也这般看我？”落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眼眸里的悲伤却泄露了她的坚强。

“没有？你继续装可怜！我都看见了，全看见了，我说我怎么会输给你这么个菜鸟，原来你竟如此卑劣。”偌偌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那张脸笑容不复，瞬间变得扭曲、挣狞、歇斯底里。

“偌偌，你真以为只有你能拿第一，别人拿就是耍手段。你，是不是太自负了点？”

“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那天是谁在办公室里低声下气求老师的？不要脸！”

“我本以为我们是一样地深爱着对方，却没想十年的感情竟浅薄得如此不堪一击。”

“你还好意思和我说这些，是你先背叛我的。”

落落突然很想大笑，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狠狠地把百褶裙丢到偌偌脸上，用尽全身气力地，狠狠地。她在偌偌尖锐的叫喊声中一字一顿地说道：

“偌偌，我们完了。”

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五

高三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

落落缺席，她在高二那年就转学了，据说是搬家去北京了。偌偌端着一杯可乐，漫不经心地听着同学们回忆高中时期的往事。不知怎么，话题突然从各种老师的囧事八卦跳到了落落身上。“你们知道那个落落吗？不是有一次美术比赛吗？大家传她是内定的，原来是一个误会。那天她奶奶晕倒在路上，刚巧美术老师碰上了便送她去医院，还帮忙付了医药费，她母亲那天是来感谢老师以及还医药费的……”

偌偌拿可乐的手一抖，差点儿把可乐洒出来，她连忙用左手稳住杯子。朋友递上纸巾，一脸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偌偌，你怎么了？小心点儿嘛。”

“啊，抱歉，我去洗下脸。”偌偌“蹭”的站起身，步伐凌乱地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大力地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抬起头，偌偌失神地望着镜中满脸水痕的自己，她用力地想从记忆中寻出落落的模样。

可是不知怎么，她就是记不起落落的脸，记不起落落的声音，记不起她们曾经有多亲密。

明明曾经那样要好过，明明曾经想要把所有的幸福都给对方，明明曾经都是彼此无可替代的温暖存在，她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种地步？

“其实你不知道吧？流言什么的全是我放出去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是堂堂正正与我比赛的，但我不甘心，不甘心承认那个曾经被我狠狠甩在身后的你会有超越我的一天，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不甘心原本属于我的骄傲与赞许被你夺走。

“我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吧。

“抱歉。

“抱歉啊……”

偌偌的声音到最后开始变得哽咽起来，但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她以为她会放声大哭，像疯了一般去愧疚自责悔恨。可是，她没有。她并没有想哭的冲动，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不是么？或许是有一些愧疚吧，但也只有这样了。她们早就回不去了。时间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敌人，它轻而易举地在之后的日子中抹去了她所有的嫉妒、不甘、憎恨，连带着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也破碎地拼不出个完整的样子。

恍惚间竟想起那么久远的以前。

“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不离不弃。”

曾经笑靥如花的我们，曾经坚定不移的诺言如今都被狠狠地摔碎在回忆里。

再也无法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