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眉缘何做“闺音”
2013-04-29张红云
张红云
一曲《琵琶行》,一袭浸满了伤心落魄之泪的青衫,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令一代代悲愤失意的中国文人为之击节心颤,引为知己。
《琵琶行》之所以感人肺腑,在于琵琶女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和诗人有共同点:两人同样来自京师,琵琶女年轻时色艺双绝,春风得意,诗人也是才华横溢,积极进取;而今的琵琶女年长色衰,独守空船,诗人也被贬浔阳,孤独失意。正像《唐宋诗醇》评论的那样:“满腔迁谪之意,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
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也借咏王昭君的事迹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情怀。细览中国文学史 ,品读古典诗词,我们会发现中国古代诗人对“宫怨”、“闺怨”、“春怨”之类的“代言体”诗歌可谓情有独钟,写得真切感人。为何身为男性的中国传统文人经常“作闺音”或为女性“代言”或借描述妇人遭遇浇自己胸中块垒呢?
这主要由中国古代社会的结构特点和文化传统决定。中国古代社会实行家天下,大一统是主流。与高度集中的君主专制制度相适应的是在意识形态上强调整体概念,个人服从于社会、国家。知识分子需要依附王权,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往往首先是士大夫,然后才是文人。而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思想儒家伦理道德也强调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学而优则仕”是儒家创始人为士人设计的理想人生,也是历代士人恪守的人生信条。
士人们往往更重视自己的政治角色而非文人身份,政坛才是他们奋力角逐的人生疆场,文坛只不过是黯然失意时安抚身心的后花园。《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可见著书立说实在是从庙堂之高跌落至江湖之远后无奈的选择。连太史公都说自己只不过是“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魏晋是中国文学开始自觉的时期,中国文学史上现存的第一篇文学理论曹丕《典论·论文》里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仔细探究,强调的还是文学的社会政治作用而非独立的审美特质。至于中唐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更是直言不讳地宣言“文以载道”,文学是政治的附庸。
在这种政治和文化土壤的长期浸润下,文人对自身及文学作用的自觉定位或者潜意识中,为人要“致君尧舜”,为文则“经世致用”,讲究“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动中有度”。
我们常常神往于春秋战国这个“士”阶层崛起,扬眉吐气的时代,殊不知就是在此时形成了儒家的伦理道德和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奠定了日后中国文学的基调和传统。而这一时期的士人奔走列国之间,仍需借助当权者方可实现自己的抱负。“战国四公子”礼贤下士的嘉言懿行也只不过是在漫长中国历史中昙花一现而已。接下来的悠悠岁月里,中国传统文人更多的是与政治的龃龉、纠结。前科举时代,文人依附于权贵人物、世家大族,众星拱月般地形成一个个文学集团。著名者如西汉梁孝王为首的梁园文学集团,枚乘、庄忌、邹阳诸人赫然在列;三国时期以曹氏父子为中心的邺下文人集团,除三曹之外更有“建安七子”;南北朝时期门阀制度下以宫廷为中心的诗人集团更是囊括了大半个中国的文人,其中声誉最隆者有:南齐竟陵王萧子良,梁代萧衍、萧统,萧纲。一时风云际会,文星璀璨,产生了《昭明文选》这一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学作品选集,孕育了日后集南北文学之大成的一代诗宗庾信。隋唐大开科举,从此,文人与君主的关系更为胶着,“天子门生”这一身份认证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光荣与梦想。
凡事皆有两面。与政治、君主关系过于密切,也注定了文人命运旦夕祸福。梁孝王失势而而梁园风流云散,魏晋时代文人因政治之争惨遭杀戮者屡见不鲜,唐宋文人得罪君主则被流放边地,元朝科举制度时断时续,文人地位一落千丈,时有“九儒十丐”之说,明清君主专制达到顶峰,大兴文字狱。
由是,传统文人一直不能摆脱依附于政治势力的命运,代价则是文人们的臣妾意识、女性气质、阴柔格调。“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性靠容颜博得男子欢心,这跟士子凭借才能获得君主恩宠是很类似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到了晚清,历经欧风美雨熏染的王国维依然有此感叹。女子容颜衰老,被所爱的人疏远;士大夫犯颜直谏,亦往往触怒君心,被冷落被贬谪被流放,难怪苦闷之际要叹一声“颜色如花命如一叶”来“感此伤妾心”了。从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开始,“文人”和“女人”就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汇合成为一道特异的风景。
张衡的《四愁诗》、曹植《洛神赋》承续“香草美人”的余韵以自况,李贺《苏小小墓》更以哀感顽艳之辞抒一己之悲怀,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狐仙花妖又何尝不是聊斋先生一生穷困科场,仕途坎坷的浪漫寄托?乞求君主信任自己,表白自己毫无二心,曹植身居贵胄依然坦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苏词旷,辛词豪”,而苏辛两位豪放派盟主,一位被贬黄州时写下了“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来寄托情怀;一位遭小人构陷时有“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似水流年,壮志难酬则叹“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与中国古代文学的阴柔气质相比,欧美文学主要源头“二希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和希伯来—基督教文明)之一的古希腊—罗马文明尤其是古希腊文明,则充满了明朗健康的阳刚之气。这固然与古希腊文明发源于爱琴海,商业发达,实行城邦制,而中国则是内陆农业社会,具有统一性、封闭性、保守性的历史传统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正如马克思所说,古希腊人是发育健康的“正常的儿童”,他们强调人本意识,尊重个人的独立意志。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对个人与整体的分离的重视,对个人意识的强烈渴求,使得古希腊人对生命意志和人的欲望追求无所畏惧,不遗余力。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愤怒”体现了他极强的个体本位意识——这恰好是中国文人所缺乏的。
正是由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陈寅恪先生语)的欠缺,中国文人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女性气质,给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都带来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