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水
2013-04-29刘文起
刘文起
小时候我常到村口路寮里玩。
路寮是我们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冬天,老人们都到路寮里晒太阳。路寮里有一圈木椅子,老人们半靠着木椅子,暖洋洋的太阳光水一样漫过他们身子和头脸。他们眯着眼睛,满足地呼吸着暖烘烘的空气。他们的身边都放着一杯茶和一碟炒南瓜籽。这是住在路寮里的老人奉送的。茶是廉价的粗茶头煎的,南瓜是老人种的。他每年收集的南瓜籽,够村里的老人们吃一个冬天。
我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说:爷爷,给我一碟南瓜籽。
老人用手在箩筐里抓一把南瓜籽放碟里,连同一碗茶递给我,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子哎,好好地玩吧!
路寮里的老人其实都比烧水的老人老,他们的头发都是半白和全白了。大多的老人衣着已不鲜亮,有的甚至穿得很邋遢。身子虽被太阳光抚慰着,但不少人却还是鼻涕拉瞎的。许多人弱不禁风,有的拄着拐杖来,有的被家人搀着来。不管是腿脚灵便的,还是拄着拐杖被家人搀扶来的,都因了一碗茶水的温暖和一碟南瓜籽的香甜,更有温暖香甜的冬天的太阳光吸引着,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路寮里来,开始着他们有滋有味的每一天。
可是,他们的话题却并不都是很轻松的。因为他们之中每天都会少来个把人,有的还因老了或病了来不了了。尽管这里的老人们行动都不大利索,眼晴也已花了,但他们都很注重老友的行踪。今天谁不来晒太阳,大家就会牵挂。有些人就反复地念叨:人老了,谁也不知哪天就永远来不了呢。就有人建议:派人去看看这没来的人。这派人去看看的事就自然地落在我的身上。我飞快地跑到那没来的老人家中去问讯。结果当然有三种:一种是死了,一种是病了,一种是走亲戚了。我就飞快地跑回来报告消息。结果若是第一种的,那就是最倒霉的事。全场便肃然,然后有擤鼻涕擦眼泪的声音。这一天,大家的情绪就再也提不起来了。若是第二种,全场也是肃然。然后大家猜测:是什么病?治疗的进展怎样?最后的结局如何等等。若是第三种,空气顿时就轻松。有羡慕他年轻,腿脚利索想走就走的;有骂他雀跃、骨头轻,老了老了还骚狐狸般到处串门的……等等。接下来的话题就多了。从北京的两会,说到美国的股市;从城市里的房价,说到乡下的年成……那情形,闹哄哄地如同开了锅。
太阳光就在大家的闹哄哄中渐渐地暗淡,然后消失。如同倒在地上的水,一会儿还亮闪闪地在地上汪着,一会儿就杳无踪迹地被地上的泥沙洇走了。
我常到村口的路寮里玩。
冬天的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说:爷爷,给我一碟南瓜籽。
老人用手在箩筐里抓一把南瓜籽放碟里,连同一碗茶递给我,没有说话。老人开始话少了。
我拿了瓜籽碟和茶碗在木椅上坐下,听老人们念叨。
这回他们没叫我去打探消息,他们说的是一个昨天被家人搀扶着来、而今天却没来的人。这人姓李,是村里的能人。干活,是好把式;做人,是太平灯。村里谁有个头痛脑热,老李随叫随到。刮痧啊拔罐啊,搞得你啊哟啊哟直叫舒服。可是老李岁数大了,干活不利索了,不知怎么的就一下子闪了腰。这腰又长久好不了,就是让家人扶着走路也还不利索,来了几天就不来了。
大家就说,老李总是病得很重了吧,要不,他是不会不来的。他舍不了和这帮老兄弟们讲古说今的,也舍不了这路寮里的大碗茶、南瓜籽和这水一样暖洋洋的太阳光。
可是,就如这天一样,路寮里的老人还是慢慢地少了下去。今天少了老李,明天少了老张。就像箸笼里的箸,你拔我拔,一天天地箸笼里的箸也就拔少了下去。
太陽再出来的时候,我再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这一回我没向老人要南瓜籽,我只是问老人:爷爷,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老人说:我也不知多久了。我只看着老人一个个走了,又看着老人一个个地来了。我看着这太阳光啊,如水一样,一会儿还亮闪闪地在地上汪着,一会儿就杳无踪迹地被地上的泥沙洇走了。
冬天的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又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说:爷爷,给我一碟南瓜籽。
没人回答。
路寮里依然有许多老人,他们磕着南瓜籽,喝着大碗茶,依然说古论今,谁也没注意我在说什么。
路竂里多了一部电视机,电视机里常播放着穿越剧。
我又对着老人住房的窗口说:爷爷,给我一碟南瓜籽。
一个孩子来到窗前,对我说:爷爷,你要南瓜籽吗?
就用手在箩筐里抓了一把南瓜籽放碟里,连同一碗茶递给我。
我愣了一愣,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小子哎,好好地玩吧!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