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就在细水巷
2013-04-29杨莉
杨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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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费知道自己成了烈士是在多年后的一个中午。
原本老费是到烈士墓园找范老师的,他来到墓园,几十座墓碑齐刷刷围成个弧形,老费不知范老师的墓碑在哪里,顺着第一排找去,找了两排不见,又绕到最后一排从那里倒着找回来。找啊找啊,老费在第三排第二个位置看到范老师的名字,几乎在看到范老师墓碑同时,老费看到另一座墓碑,就紧挨着范老师右边,那墓碑上不是别人的名字,而是老费的名字,是魏碑端端地嵌在青石墓碑上的,老费伸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名字,手上还沾着雨水混和青石墓碑的湿气。霎时,老费被墓碑上那个肃穆而熟悉的名字吓个半死。老费想是搞错了,再仔细一瞧,就连籍贯出生地出生时辰都是自己的。老费想,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个死法?怎么就成了烈士?
老费只有过两个上级,一个是细水巷古玩铺的陈老板,一个是凤池学校的范老师。最先的上级是范老师,也是范老师安排他给陈老板做联络员,后来老费的直接上级便是陈老板了。老费的公开身份是细水巷的写信先生。原先范老师是让他在古玩铺里做伙计,后考虑如果老费也在古玩铺出事容易牵连,就选择在古玩铺旁摆个写信摊儿,这样既能保证情报及时传递,如果遇上事还能有撤退的机会。老费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就是把古玩铺陈老板秘密得来的情报送到城边的小石桥,放在左边第七眼桥墩下方第七块砖孔里。只需伸手轻轻移开那块古老的秦砖,把藏在竹筒的情报放在小孔里,再塞上砖块就算完成了任务,那情报自会有人来取走。开始范老师派他给陈老板做情报联络员时,老费不愿意,老费想到部队跟同志们一起真刀真枪干。老费说,这是女人做的活。范老师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活,你知道这个活有多大作用吗?老费摇头。范老师轻轻说,可以抵得上十个甚至更多人。那天老费总在琢磨一个问题,范老师为什么偏偏选我做这活呢?
送了一年的情报,老费觉得轻松极了,比他想象的顺利得多,从没遇上过什么危险。通常老费从陈老板手里得了情报等天黑直奔城边的小石桥。有好几次老费心里闪过一种好奇,老费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情报取走的。但是每回他等啊等总也不见人来取,老费心想怪了,这可是一个紧急情报,等到了半夜老费都被冻得青鼻流涕还是没动静。老费想既然没见人没动静,那情报就还在砖孔里。老费取开砖块伸手一摸,吃了一大惊,情报已经被人取走了,老费却没见半个人影。
有一天,陈老板把老费叫去铺子里,让老费帮他写一副对联。老费进了古玩铺,陈老板把他让到里间,陈老板拿出一样东西说,这一年你为组织做了很多工作,这是组织奖给你的。老费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枚奖章。老费攥着那枚小小的奖章鼻头有点酸。老费没想到就这样简单的工作。组织上居然给了他一枚奖章。陈老板说,你只能看看,还是由我替你保管。那天坐在陈老板的古玩铺里。老费恨不得把奖章攥成一把汗水。陈老板说,该走了,他才起身把奖章交到陈老板手上。陈老板说。我把它放在大厅左墙角的第七块砖位置,如果发生意外,你可以自己来取。老费觉得陈老板过于紧张了,说,能有什么意外嘛?老费这话不过半月,陈老板出事了。
陈老板出事是在除夕前几天,这时细水巷家家忙里忙外,忙着掸尘,忙着舂糯米面,忙着做酱,好不热闹。老费的生意格外好,好多人家都请他写春联,老费从巷头走到巷尾,家家门上都贴上他写的春联,却没见陈老板请他写春联。第二天,老费的摊儿摆了很久,古玩铺的门还没开,老费心想陈老板走亲戚家了吧。第三天仍死死关着。老费心头一跳,等到半夜老费偷偷拿上陈老板给他的钥匙,刚要出门老费又退回来,老费想起范老师的话,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能轻举妄动。老费坐不住了,陈老板到底出什么事会接连三天不开门?如果要出门几天,陈老板肯定会跟老费说的。半夜老费悄悄爬到房顶,从房顶上可以看到古玩铺。老费在房顶上看到古玩铺周围有人转动,老费明白陈老板出事了,古玩铺已经成了一个口袋,周围那些人正在等着有人往里钻,他们好扎紧袋口。现在老费不知道陈老板是死是活,但有一点老费清楚,自己目前很危险,便收拾点随身东西悄悄跑到乡下的亲戚家躲避。在乡下躲了一个月。老费得知陈老板已经被杀害,并且自己并没暴露。陈老板死了,老费就成了一只孤雁,跟组织失去了联系。他也想过,去寻找组织,但他的组织就是范老师,范老师在派老费到古玩店做联络员前,对老费说,你现在的直接上级是陈老板,你只能跟陈老板联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成熟我会来找你。范老师对老费说这话的时候,是公元1947年腊月头。老费信守着范老师的话。老费一直在细水巷的写信摊儿上等着他的组织范老师,就这样一直到了解放,范老师还没来找他。
细水巷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红灯笼,老费走在细水巷头巷尾张望,见全城的人都在忙着庆祝解放。满街的人,满街的红绸,红带,红花在飘动。他陌生地走进人群里,孤独地站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看着一队队雄赳赳的战士从他身边走过,他只希望能在这些队伍中发现范老师,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站了整整一天,望了整整一天,老费却没有发现那个熟面孔。这一天,老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这些红色,这些喧闹与他无关。站在汹涌的人流里,站在欢腾的海洋中,老费孤独地紧攥着那枚组织上授给他的奖章。
解放后陈老板的古玩铺已经成了国营红旗饺面馆,但老费写信的摊儿照旧摆在旁边。老费想也许范老师现在忙不过来找他,范老师是他的组织,范老师让他等着,他就得等着,即便等得渺茫,他还是在国营红旗饺面馆旁边等着范老师的出现。老费无数次梦见范老师出现在他写信的摊儿旁,梦中的范老师身着黄色军装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官了。范老师说,老费,我说过时机成熟我会来找你。叭,一颗大大的雨星子打在老费脑门上,把梦中的老费惊醒。老费一看哪有范老师的影子?有人喊,下雨了,收东西喽。满巷的大人小孩踢踢踏踏跑起来,老费慌忙跟着搬起他那张两尺见方的小桌朝屋里跑。哗啦啦,一场大雨来了,老费抱着手蹲在屋门边。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孤独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老费感到自己的心如那水滴万分孤独。他想,范老师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老费终于等来范老师消息。一天生意淡,老费便到旧书报回收摊上磨时间,摊上的老王不识字,瞅着老费有空,经常让老费读那些收来的旧报纸。老费随手捡起一张几年前的报纸,突然,老费的眼睛定住了,从这张几年前的报纸上,他得知了范老师在陈老板死后当天就牺牲了。杀陈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范老师。范老师知道陈老板叛变了,抢在敌人前处决了他,陈老板也还没来得及供出老费就做了鬼。
这些年来,他一直等着的范老师原来已经牺牲了几年,老费感到喘不过气来,难道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个这样的结果?失落、不甘和对范老师的依恋,纠结着老费。范老师是老费的组织,现在老费真正成了一只孤雁。以前等范老师时候,虽然等得辛苦,等得迷离,却过得充实每天都有希望。范老师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老费做了几年的地下党联络员,老费以前的身份也无法恢复了,真正成了一个摆摊写信讨生活的人了。一想到这些,老费肠子绞成一坨疙瘩。老费回到屋里一个人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完后他洗了把脸,便朝烈士墓园走去。他要去找范老师,找他的组织,他也要去把这几年的苦水跟地下的范老师诉说。这些年来。他的秘密只能在夜里跟自己说。他本期待着范老师的出现,他可以换上军装回到部队,然后回细水巷从巷头到巷尾好好转上几转。让全细水巷的人知道他老费不是写信的老费,他是为党出生入死的同志。这回好了。范老师睡在墓园了,他永远只能是个写信的老费,他的身份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原来在的部队早已开走,即便找到部队,谁还会当他是一个战士?他是突然消失的,任何人都没说。他们没准把他当成逃兵,把他打个半死丢在江里。想到这里,老费骂道,范老师啊,范老师,你坑了我。说了这话,老费又狠狠刮了自己一耳巴子。
2
老费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去墓园找范老师的。这里面有怨,有恨,有怒,有哀,有痛……快到墓园时,老费的心居然怦怦跳得厉害,手心不住冒汗,把攥在手心的那枚奖章都捏湿了。好像要见的不是范老师的墓碑,而是一个活着的组织,一个活生生的范老师。
在看到范老师名字那一瞬间,老费几乎难过得流出了泪,老费明白这泪不全是为范老师,也是为他自己。同时,他在范老师墓旁看到一个惊悚的名字,那就是老费自己。顿时老费瘫软了,他使劲扶住自己的墓碑,努力让自己站稳。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像一个垂暮老人摸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嵌在青石上的名字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一时间,老费真的想不出怎么回事。老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前,整整一下午老费的脑子如走马灯,从自己参加革命到被范老师派去给陈老板做联络员。再到自己守着信摊儿等了几年范老师。这一切很近,却又很远。一直坐到日头西下,老费看见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孤独地坐在自己的长长的影子里,不知所措。
墓园只有一个看门老人,既看守大门,也负责打扫烈士墓碑前的卫生。老费问老人什么时候在这里。老人说解放后就在这里了。老费把老人带到自己的墓前,指着自己的名字问,这个墓里埋的是谁?看门老人说,是谁的名字,埋的当然就是谁。老费问,你知道里面埋的是什么?老人说,墓地嘛,能埋什么,当然是人啦。老费问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问老人。老费无奈拖着沉重的步子。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了墓园。老费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看门老人在远处望着自己,老人拿着长长的扫把,乱蓬蓬的白发像风中的衰草,立在落日的黄昏中,一脸奇怪表情望着走远的老费。
回到家里,老费的心如波澜汹涌起来。那青石墓碑上的名字是那样清楚,手指一摸还带着湿气。老费越想越想不通,他打算到民政部门去,或许他们搞错了。老费在等着天亮,就像等范老师一样等着天亮,他想等到天亮,到民政部门一切都会解开的。这样一想,老费睡着了。老费梦见到了民政部门,他找到了最大的领导,那个领导好像是范老师,又好像是陈老板,老费还没开口,领导好像知道老费要问什么,手一摆说,是搞错了,墓碑那是另一个人,是写错名字了,我让他们把名字改改。老费想怎么改啊,葬都葬了,他想不通,使劲抓头皮。领导笑嘻嘻地说,你还是急脾气没改。老费说,名都嵌在青石上了怎么改?领导说,老费啊,你的觉悟还是不高。把名字换成范老师不就解决啦。老费说,不行,不行,范老师是我的上级,再说范老师的墓碑就在我的旁边。领导说,那就换成陈老板的,怎么样?老费更是连连摇头说,不行,更不行,陈老板是叛徒,叛徒不能在范老师旁边的。领导哈哈笑,这回,领导更像陈老板了,老费拔脚想跑,却被像陈老板的领导一把逮住后衣领。领导说,你以为有了一枚奖章就是地下党了,说着就伸出肥厚的手来抢老费攥在手中的那枚奖章。老费紧紧地捏住奖章。推开领导想跑,却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也迈不出去。正在老费心里急得着火时,却见领导化成一摊水,化成一摊水的领导仍在说话,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谁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范老师。是我发现了他,他才杀人灭口。我死了,你还活着,你是我的交通员,你要为我讨回清白。老费吓得浑身透汗,醒来一看,窗外已经透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老费去了民政科找到民政科长。
老费:我是活人,怎么会成了烈士?
民政科长:谁把你当烈士?
老费:烈士墓园有我的名字。
民政科长:或许是同名同姓。
老费:墓碑上的名字就是我。
民政科长: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老费:因为,上面的籍贯出生时辰什么是我的。
民政科长: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你?物证?人证?
老费: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
民政科长:都没有你还找什么呢?
老费:可那个烈士就是我。
民政科长:同志啊。即便烈士名字与你名字相同,这也正常得很。怎么就把自己当烈士呢?难道烈士的名字就不能跟你相同。
老费:可这个烈士真的就是我。
民政科长:没人能证明你就是烈士?
老费:范老师能证明,哦,还有细水巷古玩店的陈老板。
民政科长:那你把他们找来不就结啦,简单的事怎么弄得那么复杂。
老费说:他们死了。范老师在烈士墓园,他杀了陈老板,陈老板是我的直接上级。但我不知道他叛变了,范老师知道就把他处决了。后来范老师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知道我是谁。范老师让我在细水巷等他,我就一直等着。陈老板的古玩铺变成了国营红旗饺面馆了,我还在那里等着,可范老师没来,没来,因为范老师死了。呜呜,老费痛哭流涕。
民政科长推开桌上一堆材料,起身倒了杯水给老费,说,同志,别激动,喝口水,你一下烈士,一下叛徒,把我都给整糊涂了。这样吧,你喝了水,到公安局去让公安同志帮你再查查。老费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点点头。老费走后,坐在窗边的科员说,这人太荒唐了,硬要把自己给说死了才算。刚解放,百废待兴,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投身祖国建设,一天就哭哭啼啼搞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到我们这来说说倒不打紧,问题是,他这样混说乱讲对烈士影响不好。民政科长说,可能以前受过什么刺激,脑子有些不清醒。科员说,什么不清醒,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
老费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找,可是没一个人相信老费的话。因为人们一问及他证据,老费就哑口了。他找不出证人,他的两个证人,一个成了烈士,一个成了叛徒。刚开始,大家对老费态度还好,到了后来,老费找来找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他再去时,大家各忙各的不再理他。时间一长,他跑过的部门,大家都知道,细水巷那个写信的老费又来过了,他们把他的话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在地方上大家都不信老费,老费没了办法。后来老费想呀想呀,想到东北找他原先在的部队,现在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谁,唯一的是到部队去。虽然他是突然消失,虽然他有可能被当成脱逃部队的人。但总能证明自己是谁。可等老费到了东北才发现,他的部队早在解放前夕就整编过了,根本找不到原来的熟人了。老费绝望了。他回到了细水巷,他从巷头王铁匠铺走到了巷尾的剪刀铺,短短的一条细水巷,老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生。老费来到了国营红旗饺面馆,要了一碗饺面。吃完饺面,老费转到面西那堵墙面前,那块砖居然还可以抽出,老费抽出砖,这个砖孔是放过老费那枚奖章的地方。伸手一摸,里面空空如也,却温暖。他想起,陈老板把奖章拿给他的那个夜,那时候,老费觉得革命并不像范老师说的那样险恶,他顺顺利利做了一年的交通员就得到组织的奖章,连自己也想不到。那时,他是个有使命有组织的人,现在自己成了一只孤雁,就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此时面前这个藏过奖章的小墙洞,仿佛是他革命的一个物证,但谁又会信呢?在陈老板叛变后。他逃到乡下两个月回来的一个夜晚,悄悄潜进当时的古玩铺,取出了那枚奖章。这是组织留给他的唯一信物。他每次去证明自己身份,就把它拿出来,但它和老费一样没人相信。物是人非,老费想起陈老板的好,眼睛不觉有了湿气。
国营红旗饺面馆的人和老费很熟,看到老费呆呆立在西墙,便说,老费,今天没去民政科?找到人没?他们认你是烈士么?说的人,听的人,吃饺面的人,笑成一团。老费咧嘴一笑,老费笑时眼角滚出一滴泪,老费看见这滴泪落在他的脚背上,又从鞋面滚落在饺面馆的石板地上,碎了一地。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老费念陈老板的好还胜过想范老师的好,因为陈老板亲手给过他一枚奖章,虽然是替组织转授,但好歹他是从陈老板手中接过的。可范老师呢,除了把他派到细水巷,就再也不见影儿了,仿佛人间蒸发。陈老板叛变后,他在等范老师时候,没有这些想法,现在老费反倒生出很多想法。他想不通,为什么做地下工作比他现在的路容易,现在解放了,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整清楚。可那墓碑上的名字分明就是他嘛,除了牺牲的原因不吻合,点点滴滴都属于自己,根本就是自己。刚开始老费也觉得荒唐,只要找到民政部门就能搞清楚原委,可是在后来的日子中,老费才明白关于这事的艰难和漫长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3
一个春天老费都是郁郁寡欢的,没人写信时,也不到废纸老王的摊上吹牛。老费双手插在袖筒里,坐在自己的写信桌前,没精打采地看街。这时是中午,放学的小学生三三两两从老费摊子面前走过。有个学生拿着一把扫把朝前面跑,几个学生在后面边追边说,抢掉瘦猴的扫把,让他明天扫不成烈士墓。几个学生疯跑而去。老费觉得好笑,这些小孩以为给烈士扫墓是用扫把。看着学生跑远的背影,老费抽出袖筒里的手,从挂在墙上的包里摸出一本黄历,原来明天就是清明了。老费想起,自己只顾证明身份,很久没去烈士墓园了。突然,老费生出一个念头,他想到烈士墓园看孩子们怎样给烈士扫墓。
他到墓园的时候,看门老人才刚刚开门。一见到老费看门老人就打了个招呼,今儿早啊。他已经很熟悉老费了。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怪,除了细水巷铁匠铺的马寡妇,和这脏兮兮的看门老人,再没一个人相信老费和烈士的传说。但一个铁匠铺的寡妇和墓园看门老人相信又管什么用?看门老人问,好一阵子没来。有眉目啦?老费摇头。看门老人说,慢慢来。今儿是清明人多,我要扫地去。说完扛着那把长长的扫把,一拐一拐朝墓地走去。
老费也跟在老人背后。老费在范老师墓碑前鞠了个躬,掏出一封沙糕放在范老师墓碑前,他说,现在全城人都不信我是这个烈士,你最清楚明白,可你睡在这里了。你把我派到细水巷,我现在回不到原来的我了,我现在就是细水巷一个写信先生。活着,你是我的组织,我信你。可是为什么你牺牲了,我也要牺牲?你牺牲了,你还想当我的组织,我还得在你身边?你如果要当我是你的下级,你今晚就托个梦给我,让我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死?我现在浑身是嘴都说不清这事,但你旁边这个墓碑就是我的嘛。老费说完到了自己的墓碑前坐下来。老费想这里面睡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时候,外面想起纷纷攘攘的声音。看门老人过来,用长扫把掸了掸老费说,起开,起开。学生来扫墓了。老费抬头那些学生已经潮水般涌进烈士墓园。
那天,老费一直看着学生把花圈放在了烈士墓碑前,向烈士默哀,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学生代表发言,表示要向革命先烈学习。要努力学习,为新中国的建设努力奋斗。老费一直等到学生全部走光,他一个人站在刚才学生代表站过的台上,他在想自己墓碑里睡着的那人是谁?这时,老费倒想成个真烈士,能有这么多人记得自己光光鲜鲜的死也算值。
等学生走后。老费又到自己的墓碑前坐下,他还在想很多想不明白的事。看门老人说要关门了,待老费走到门边,看门老人一把揪住他说,喝两杯再走。看门老人从床下摸出一壶酒,拿出两个土碗,倒了两碗酒,又摸出一把盐豆,两人只顾喝酒,也无话。老费喝得满面通红,看门老人说,难得醉,醉了就忘了自己是谁。老费咕咚喝干碗里的酒,便到自己的墓碑前,他很想看看里面到底是谁?老费围着自己的墓碑转啊转啊,边转边伸出两手拍打着眼前的土堆。他又拍这范老师的墓碑说,你怎么能丢下我呢,你让我等,我就等,现在你牺牲了,你还让我也牺牲。老费又指着自己墓碑说,里面已经有人睡了,那我以后死了睡哪里?这一夜,老费都在他和范老师的墓碑那里转。直到第二天一缕阳光刺痛他的眼睛,老费睁眼才发现自己睡在范老师和他的墓碑那里。老费口干舌燥地爬起来,见看门老人倒在小屋里还呼呼大睡。他揭开水缸舀起一瓢冷水喝下,咚地摔下水瓢,离开了烈士墓园。
转眼冬天来了。
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雪,抬头天是白的,低头地上也是白的,细水巷成了一条白色带子。细水巷的巷头地势高,巷尾地势低,这大雪一铺,青石板路成了一个大坡。小孩儿在脚上绑上两根竹筷,手中捏着两根竹筷,脚上的竹筷是滑板,手中的竹筷是刹车,从巷头滑到巷尾,又从巷尾爬到巷头。弯弯曲曲地划出了一条冰带子。孩子的日子是快乐的,不管刮风下雨下雪,他们都能找到高兴的事做。老费笼着个小火炉坐在摊子上,羡慕地望着兴高采烈的孩子。照说这样的天是没什么生意的,本来老费也可以收了摊子回家烤火,但现在老费怕孤独,他照旧搬出写信的小桌,扫出一块地,并将周围扫出的雪堆了一个两个雪人,一个是范老师,一个是陈老板。范老师的嘴角朝上是笑的,陈老板嘴角朝下是哭丧的。
一个淌着清鼻涕的红鼻子孩儿把手中筷子用力一拖,冰带子上拖出一条浅浅的白线,双脚打着转儿停在老费堆的雪人旁。孩子问,谁呀。老费说,我从前的组织。小孩哈着冻得通红的小手问,什么是组织?老费说,就是当家的。小孩问,什么是当家的。老费说,就是你的爹娘。小孩说,可他们为什么一个是笑的,一个是哭的,他们不喜欢你吗?老费说,以前他们喜欢过我。小孩踏着绑在脚上的竹筷刚要滑走,又回头问,你的爹娘怎么都是男的?老费跟他说不清,就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小孩说,哦,不当你的爹娘,就会变成两个男的。话还未说完一躬身子滑出了好远,小孩跟他的伙伴说。看,那两个雪人一个笑,一个哭。
4
谁都不知道老费做老师的想法。民政科长在细水巷找到了老费,他们知道老费识文断字,便找来问他愿不愿意到第四小学教课。老费想起扫墓的日子,全校学生浩浩荡荡那气势多好。一想到每年清明能带着学生到烈士墓园和另一个自己相遇,老费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东西让老费平淡而忧郁的生活有了一丝喜悦。老费说,我喜欢孩子。就这样老费成了第四小学一个老师。
但是老费的教师生涯不到三个月就结束了,老费出事了。
老费到四小似乎就是为了这个清明节,还差半个月老费就带着学生早早准备,他还为学生代表修改好发言稿。那天落着小雨,老费说,这不是雨,是泪,为烈士落的泪。这次老费不是站在远处望,而是和学生一起向烈士默哀致敬。带着学生走到墓园大门,老费朝看门老人挥挥手。这天老费很高兴,很久都没有过的好心情,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直到整个扫墓仪式结束,老费都保持微笑,即使在默哀时候,老费脸上还是挂着一丝不苟的微笑。一个老师悄悄伸手戳旁边老师说,看,看,老费还笑。这严肃的活动,他居然还笑。那个老师扭头看,老费知道在看他,但老费脸上却收不住笑意,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样场合笑,可老费控制不住自己。他在想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天底下哪有自己悼念自己的?他老费在做什么?他知道没人相信烈士身份就是他的身份,这会儿看着人们追悼烈士,他便把自己当成活着的烈士来看身后事,这一看。便觉得人世间有些荒诞。
扫墓结束后,老费和学生们一起返回,但是待学生各回各家后,老费一个人又来到墓园。他摸进看门老人小屋,从包里拿出一壶酒说,上回喝你的酒,这回喝我的。两人无话,只是闷头大口喝酒,像是前世的兄弟。这回看门老人先醉,看门老人醒来天还是一片漆黑,他看身边老费不见了,他揩掉眼屎以便看得更清楚,老费还是不见。看门老人摸摸索索,骂骂咧咧到墓地,你个鸟人,又摸到那里睡了。活着总是好,你何苦跟烈士争这个墓碑嘛。还没走近墓碑,看门老人听见吭哧吭哧的声音,看门老人用手电照过去,却见老费提着一根钢筋使劲地撬自己的墓。看门老人酒全吓醒了,你狗日的疯了,想害死我?老费说,我就想看看里面的人是谁?我看了就把土盖上,把围石砌得原模原样,这半夜三更鬼才知道。看门老人狠狠给了老费一嘴巴,抢过老费手里的锤子,疯了,疯了。老费抱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看门老人踢了他的屁股一脚,指着那几块撬开的围石,说,你狗日的还像女人一样地哭,哭!天快亮了,还不赶紧收拾好。可是还没等他们收拾完,就有人来扫墓了。
法官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老费说,我就是想看看里面的人是谁?法官说,就是这样简单?老费说,是,没想别的。说着话时,老费想,以前想的多,所以一直在细水巷等着范老师,这回没多想,却出事了。
这一年老费进了监狱,和老费同时进监狱的还有看门老人。老费觉得愧疚的是连累了看门老人,他觉得自己倒霉算了,害得看门老人也进了大牢。一想到这事老费恨不得一头撞死。宣判那天,老费和看门老人的双手都被反绑着,他低着的头悄悄用余光瞟着看门老人,平日里看门老人弯腰驼背,这时却立得直挺挺的,他好几次被后面的人按下头。按下他又抬起来。看宣判大会的有好多是四小的老师学生,那些学生用瓜果皮砸老费和看门老人,朝他们吐口痰。因为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师是破坏烈士墓的坏人。几个老师说起老费在烈士墓碑前笑的事,大家都认为他心里藏着鬼,蓄谋已久。判他八年太轻,该杀头枪毙,甚至像古时候那样砍头,他们要看着老费这颗坏人头咔嚓一声落到地上,地下的烈士英魂才得安宁。老费被判了八年,看门老人被判了十五年。连老费自己也想不到看门老人比他判得重。后才知道看门老人原是国民党部队军需处的处长。老费也就是宣判那天才知道看门老人的身份,以前还把他当成一个又穷又脏的孤老头。宣布到看门老人时,老费耳朵直直立起,心却里抖作一团。看门老人却朝他撇嘴一笑,那一笑留在了老费以后的日子里,直到他灯枯油尽。
看门老人没能熬过十五年,才第二年就死在牢中。出狱后,老费第一件事就是到东门城洞外找到了看门老人的坟,老费立在孤零零的土堆前想哭,想好好哭一场,可老费突然觉得自己连泪也流不出来,他从心头酸到鼻尖,胸腔澎湃的尽是泪,眼睛却干涩得像枯水的河。老费使劲拍打自己的眼睛,两眼依然像浸不出水的枯井。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空旷的天地间吼了三声,又跪在老人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缩着身子朝西门的小石桥走去。老费来到小石桥,他转到左边第七眼桥墩第七排第七块砖那里,站了片刻,他扒开刺棵抖抖索索伸出那只青筋暴跳的手,抽开那块老砖,孔里似乎有股寒风呼地顺着手指袭进他骨子,他打了个寒颤,他听见自己的牙磕着腮帮的声音。他定定地望着那个小孔,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孔,老费的地下工作在这里开始。又是在这里结束。这一个小小的砖孔仿佛装着老费的人生。老费脖子里好像积了很多痰,他嘶哑着嗓子对着那个砖孔说,你知道范老师是我的组织,你知道陈老板是我的组织,你什么都明白,可惜你是个哑巴,你说不了话,你证明不了我。老费伸出的手又缩来,老费深深吸了口气,再伸手咕咚把那块老砖扔进了河里,他看着砖头噗通落在浑浊的河里,发出一声闷响,连水花都没翻起就坠入水底。老费转到桥边,坐在桥洞边卖品红火柴针头线脑的老人不见了。老费想是死了吧,恁多年了。老费站在物是人非的桥面上,想起老人那双指甲缝都被品红染红的鸡爪般的手,和那张皱皮柑样的脸,长长叹了口气。一阵寒风进了老费脖子,老费缩着脖子,在瑟瑟寒风中往细水巷走去。
老费又在细水巷摆写信摊儿了。
那天老费挎着军黄挎包,抬着那张小桌一步一步朝饺面馆走去。老费的动作明显缓慢了,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寒冷不是从外面袭进身子,而是从身体里面透出的。等老费搬着桌子到原来的地点,老费见自己以前的地点已经被一个卖铁钉铁耙的摊子占了,那个摊子的几只脚像从地上长出来的,老费想这铁铺看来在这里不是一两年。老费把桌子移到铁铺摊旁,一愣生生的大嗓门吼起来,移开,移开,不要挡了我的生意。一个粗胳膊粗腿的小伙子,鼻子两边积着一层铁灰,看上去倒像一只花脸的猫,小伙搬着沉沉的一簸箕铁爪钉过来,把爪钉往铁铺子上一放,瞪着牛眼凶巴巴地望着老费。老费见是个生面孔,就把小桌子往后退了一尺,小伙子一把抓起老费的桌子,搡出老远,大声吼道,叫你莫挡了我的生意。老费不敢说什么,再说过了八年,谁还能给从大牢里出来的人留着原来的地?老费堆了一脸笑,说,好,好。再把桌子退到一个朝门边,老费踩在一块石头上,连桌子带人翻在地上。刚巧铁匠铺的寡妇从里出来,见是老费忙说,你回来啦。扶起老费朝小伙喊,是写信先生。小伙骂道,什么毬人,他不就是从大牢里出来的劳改犯吗。小伙话还没说完,寡妇顺手抄起一个簸箕啪的砸过去,小伙撩起身上系着的那块皮围腰,一个纵步跳开。寡妇追在后面骂,小杂种这个地点以前是费先生的。小伙说,还他,凭什么?你让他叫呀,叫答应了我就还他。寡妇说,唉唉,不要脸,用了恁多年,人家先生回来,你要腾出来还人家。老费说,不妨事,不妨事。旁边就可以。寡妇对老费说,这就是我儿子大眼。老费说,大眼啊,都长得看不出了。寡妇说,就是呀,以前常到你摊子上玩耷着的泷鼻子,你瞧这个小杂种都像头牛一样了。时间快啊。老费想起这漫长的八年,仿佛在地狱里熬了八十年,嘴上却随着寡妇说,是,快啊。寡妇把老费的桌子放铁铺旁,说,小杂种再敢让你辗地,我就让他喝马尿。
5
寡妇叫马银花,十七岁嫁到细水巷的铁匠家,她在那个十多平方米的老屋子里,一口气为铁匠生下了五个儿子,老五还在马银花肚子里,马银花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呼啦呼啦,把风箱扯得疯响,扯得火星子满屋溅,铁匠只围了一条皮围腰,光了上身,从容地站在火星子里叮叮当当敲打着铁砧上的物件。拉完风箱马银花帮着铁匠敲边锤,铁匠把打好的东西一伸。滋滋一股白气裹挟着湿热腾空而起,朝着黑漆漆的屋顶上窜。这个时候,马银花摸着肚子,满脸崇拜地望着腾腾雾气中的铁匠。仿佛在欣赏铁匠打出来的一个铁器。铁匠要马银花为他生两个巴掌的儿女,但是才完成一半任务,铁匠就死了。铁匠是突然死去的,马银花也想不通,铁匠这个身体照说活一百岁也没问题,可世间的事那由得人算呢。铁匠带着他的好手艺匆匆走了,只丢下一堆脸上永远沾着铁灰的红耗子,和一间铁铺子。铁匠的突然离世,让马银花悲不自胜,就在她挺着大肚子葬了铁匠那个夜,小五子一声啼哭来到了细水巷铁匠家的黑屋子里。细水巷的人都说小五子是铁匠转世的。马银花来不及好好哭上一场,断然围上皮围腰,背着小五子站在铁砧前叮叮当当敲打起来,扯风箱的活自然由大眼接下来。
晚上,马银花的五个儿子,就像猫一样有的蜷着双脚睡在铁匠炉洞前,有的睡在纸盒里,有的睡在簸箕里,木盆是小五子的地方。每天晚上马银花就到炉洞前,纸盒里找他的儿子们。马银花找他们的方式很特别,她摸黑含着一口水朝炉洞前喷去,那边就有声音。马银花又摸索到纸盒前一脚踢上去,纸盒是有分量的不是轻飘飘的,她就知道里面有人睡着。大眼睡在马银花的床底下。铁匠死后,大眼就扯开一个纸盒在马银花床下铺展开来,每晚就钻到床下睡。马银花骂道,大眼你属猫的,专睡床脚。大眼已经发出呼呼鼾声。大眼的鼾声有时候会让马银花有种错觉,铁匠还活着,还睡在她旁边,甚至她感到了铁匠的体温。
细水巷的男人都喜欢看马银花打铁,他们说马银花打铁比铁匠有韵味得多,尤其是马银花身上那对丰乳随着锤子的起起落落而跳动,看得男人心发痒。他们便有事无事跑到铁匠铺闲坐,一坐就是半天。马银花没工夫理会。背上的小五子饿了蹬着小脚哇哇叫,马银花放下小五子,小五子吸奶的声音让他们不能自持,眼睛盯着马银花的双乳,喉咙也开始干渴。马银花却不顾,眼睛望着火炉子上啪啪的火星子,说,铁匠的周年快到了,你说人恁快就没了一年,小五子都一岁了。马银花的话点燃了隔壁开茶馆的大嘴壶内心的火,终于大嘴壶瞅到一个机会。那天就是马银花和小五子在家,大嘴壶走到马银花身边帮她解下背上的小五子,把小五子放到木盆里,将马银花按倒在床上。马银花骂道,天杀的大嘴壶,小五子看着呢。大嘴壶说,小五子还小。马银花说,铁匠的魂在看着。大嘴壶说,我帮铁匠疼你。铁匠要谢我才是。马银花说,天杀的,天杀的……马银花不断重复这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木盆里的小五子望着他们,大嘴壶把小五子的木盆转过去,小五子的脸就朝着墙角。半明半暗的屋里,一只老鼠直溜溜地转到小五子木盆前,小五子定定看着老鼠,老鼠也直直地望着木盆里的小五子,这时马银花发出了长长一声叫唤,这声音停留在那个午后。突然,大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眼一把抱起大嘴壶的衣服朝铁匠炉子丢去,马银花尖叫一声,把大嘴壶推下床,双手紧紧笼着蚊帐。大眼站在墙角笑得弯腰,他一脚把小五子的木盆踢过床边,转身跑到炉子旁,瞪起牛眼,吭哧吭哧扯风箱,扯得满脸通红。
直到这一天,大嘴壶偷偷摸摸上了马银花的床,大眼把大嘴壶衣服丢在铁匠炉子里,马银花才发现大眼睡床下的意图。马银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铁匠,你阴魂不散。
马银花和大嘴壶的事传遍了细水巷,而马银花不知,传这事的人是大眼。马银花成了细水巷女人眼中的钉子。现在她们在一起最多的话题就是盯好自己的男人。见到马银花她们就朝地上吐口水,以示和马银花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马银花的形象被颠覆了。成了细水巷人尽皆知的一个风流货。
马银花就在这情形里迎来了又一个春节。细水巷人家忙得热闹,忙得欢喜。马银花并没有歇下铁匠摊子,带着五个儿子白天忙完铁匠活,晚上又忙着备年货,马银花说,穷人也有三天年。最后一件事让马银花犯难了,她见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马银花先到巷头找寸先生帮他写一副春联,寸先生说,忙。隔天再去,寸先生还是说,忙。马银花知道那是寸先生的托辞,便不再找他。马银花也没找老费,本来老费摊子就摆在铁匠铺不远,这几日老费的生意好极了,不仅细水巷,就连别处的都跑到细水巷来写春联。马银花有意绕开他,找巷头的寸先生,寸先生不给马银花面子,马银花也不好意思再找老费。怕老费也不给她面子。晚上,老费却到铁匠铺,手里提着两条红纸春联,老费说,贴春联吧,这是我写好的。马银花泪水在眶里打着转,回头喊,大眼,大眼,费先生帮我们写好春联啦。喊了一阵大眼不应,马银花说,大眼不在。老费说,我帮你贴上。就到门外,马银花端了浆子站在门边,这时,外面的雪花飘起来,老费说,你看看,对齐没有?马银花站在老费背后说,齐了,齐了。马银花一直站在门外,看着老费的影子从稀稀疏疏的雪花中消失。
那时,老费还在等着范老师。也还不知道自己被埋在烈士墓园,几年后,老费知道自己成了烈士,到处找人,厚厚材料写了一叠又一叠,但这些材料都石沉大海,那段时间,老费成天都忙着弄清烈士墓园的烈士和自己的关系,连摆摊也没了心肠。再说,老费摆摊是为了等范老师,现在不仅范老师死了,就连自己也死了。老费恍恍惚惚,不知道日后做什么。等老费到北京上访一次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对细水巷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老费又回到细水巷,仍然是做写信先生,这回是为了生计。细水巷人原先对老费是敬重,老费能识文断字,能写信,关键是每逢春节,细水巷人家门上贴的是巷头寸先生和巷尾老费的春联。人们看着老费提笔一挥,饱蘸浓墨的一副春联成了,就翘起拇指夸老费。那个时候,老费在马银花心中简直就是一座比大山包还高的山。后来,细水巷人都觉得老费好笑,说他肯定是在烈士墓园中邪了,想想不对,怎么能说老费是在烈士墓园中的邪呢。便重新流传出一个版本,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费到乡下的舅舅家,走到半路老费感到脖子后面嗖嗖发冷,以为是刮冷风,而那个夜晚根本没有一丝风,老费回头却见河边有座坟,坟头上坐了个黑影,老费问,你是什么人。那个黑影说,我们俩的名字一样。从那次以后,老费就中邪了,就说自己是烈士。说归说,他们照旧对老费好,可是当着背着把老费当了细水巷的一个笑话,他们都把老费当成一个中了邪的人。
在细水巷唯独一个相信老费话的,是马银花。她对老费的话深信不疑。以前,马银花对老费仅是崇拜,自从那晚老费帮她写了春联,并亲自帮她贴在门上,马银花心中有股热流乱窜。她不知道老费为什么老大年龄还一个人,老费也小不了她几岁,自己都养了五个儿子,老费还是孤身一人,马银花心里有隐隐疼痛,想老费还是没有铁匠有福气,铁匠虽然短命,却留下五个上长之物。
除夕的炮仗噼噼啪啪响彻整个细水巷,后来到外面看放炮仗的大眼回来了。大眼后面跟着三个兄弟。马银花抱着小五子,看着大眼打着哈欠钻进床下,又在炉洞前摸到一个,墙边的纸盒和簸箕里都有人了,马银花说,齐了。轻手轻脚把小五子放进木盆里,顺手丢上黑乎乎的棉袄,摸着黑走出铁匠铺。马银花悄悄来到老费的门口,敲开老费的门,老费说,有什么事吗?马银花说,没事。两人就立在黑暗中,老费说,半夜了,你还是走吧。马银花说,我不怕。老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老费看见一团白光,像一条蛇。马银花说,大嘴壶是迫了我。今晚我是自己愿意,我心里欢喜。话末,马银花把老费脖子紧紧搂住,勒得老费喘不过气。老费想,我是做过地下工作的人,怕什么?这夜老费又看到了活着的范老师,陈老板。马银花在黑暗中摸着穿好衣服,马银花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成了。说这话时她感到地上涌起厚厚的潮湿气,走到门边马银花说,我还来。
6
老费没成家当初还是要怪范老师,安排老费到细水巷时,范老师跟老费说,做这个工作连梦话都不能说,有时就因梦话丢掉性命,丢掉性命事小,关键是泄露组织的秘密。老费恰恰有一个毛病,说梦话。老费想反正做交通员也不会长时间,等等再考虑这事,不要因为自己的梦话惹来麻烦。谁知这一等,交通员的工作倒是结束了,但是范老师没有来,后来范老师在烈士墓园找到了,自己就踏上了一条求证自己的道路。他满脑子装的全是问号。那些问号一个接一个,现在他要弄清的是自己是谁?老费没想到这条路会如此艰难,他到处跑,到处找,他再也没心思想娶媳妇的事。他陷入了一个问题里走不出来,他一定得弄清自己是谁,娶了媳妇也才能给人一个名分。不然自己活得糊涂,将来自己的女人也糊涂,老费把自己的岁月用在了弄清谁是谁上。然而,老费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弄清这个看似无比简单的问题,老费就进了大牢,他在牢里蹲了八年,就想这个问题,他终于想通了。老费认为这是命。他认定自己上一世肯定欠了范老师,欠了陈老板,就像上一世看门老人欠了他一样。刚进大牢时,老费最悔的就是害了看门老人,看门老人太屈了,太冤了,人家好端端看自己的门却遭来牢狱之灾,他比窦娥还冤。可冤又怎么样?他们肯定是上辈子纠葛扯不清,所以来到这世算清。
从牢里出来,老费到小石桥把当年他传送情报那孔的砖块沉入水里,老费想彻彻底底忘掉范老师,忘掉陈老板,忘掉看门老人。把他们通通忘掉。他只想活着,只想过日子,什么烈士与他老费都没了关系,管你谁,老费再不想踏上烈士墓园半步。那天顶着呼呼北风朝细水巷走回的时候,老费突然怨恨细水巷,害怕细水巷,这个短短的巷子,把他的命运搞错乱了,把他原本可以风光无限的人生搞砸了。老费缩回了踩在石板上的脚步,抬头见夜色如水的满月如泡在一盅浓茶里,照得巷里的青石板亮光光的。铺子是早关了门,但是老费仿佛听见铁匠铺的铁锤叮叮当当响,仿佛看见大嘴壶家的茶馆里说书人啪啪的醒木声。这巷子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他又伸出缩回的脚,轻轻踩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老费的革命路是在这里开始,也是在这里结束。结束得猝不及防,结束得莫名其妙,但不管以什么方式,那段革命的经历真的结束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革命经历,人们只知道他是个蹲过大牢的劳改犯。老费想逃,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可他能逃到哪里?老费打开门锁,门锁已经锈蚀斑斑,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捅开锁孔,推开门满屋子的尘土带着潮湿的腥味四处飞扬。老费趴在床下,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老费打开盒子,里面是陈老板给他的那枚奖章。老费把奖章捏在手里,像第一次拿到它那样紧紧地握着。老费觉得握着的不是奖章,而是自己一生的命。老费抬手把奖章从木栏窗子丢出去,老费清晰地听到奖章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片刻,老费又跑出去把它找了回来,老费捏着奖章来到国营红旗饺面馆,几声狗吠从衡器社传来,他围着饺面馆走了一圈,他停住脚步,四处张望,月光下的饺面馆朦朦胧胧,直到脖子里又钻进一股冷风老费才缓缓回去。老费把奖章放进铁盒子里,这是他革命的唯一物证。还得好好留着。就在咣当一声关上铁盒子那一瞬间,老费有种感觉,他如同铁盒子里这枚奖章,此生此世都走不出细水巷了。
老费把自己那张写信的桌子擦了几遍,这回自己真的是一个写信先生了。第二天他原来的摊位早被铁匠的儿子大眼占了。大眼已经长成铁匠的模样,晃眼一看还以为年轻时的铁匠。大眼占了原先的地方,老费觉得该占。一个地方空了多年,也就不属于你了。所以他只要有个摆摊地就行,寡妇马银花却不依大眼,马银花把老费的桌子使劲戳在那,恨不得插在地里,似乎要让大眼没办法拔出。老费心里有点潮湿。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除夕夜,想起黑暗中那蛇一样的白光。
饺面馆依然热闹,老费进了饺面馆,饺面馆的张师傅问,还是来个大碗酸辣饺面,多放点油辣子?张师傅还记得老费喜欢多放油辣子。老费揉揉眼睛,自从上次在看门老人坟前,老费发现自己不会流泪了,连心里的湿气都没有了。他又揉揉鼻子说,生意还好啊。张师傅说,好啊。他们和老费打个招呼,也不问牢中事情,好像老费从来没离开过细水巷,好像昨天早上才上饺面馆吃了碗饺面。
回到细水巷,老费想从前等人,现在没人可等了,以后更不会有了,余下的就是过日子。老费想就找马银花吧。铁匠铺还和以前一样,一个大炉子就在门边,炉子旁是风箱。呼啦啦风箱扯得响,马银花不打铁了,大眼现在是个真正的铁匠了,不仅模样和当年的铁匠一样,就连装束也一样,都是光了上身,系着铁匠从前用过的皮围腰,威风地立在铁砧前,一只手夹着铁块,一只手抡着锤子,三下五除二,一个像模像样的物件就出来了。大眼淬火的动作也跟铁匠一样,把溅着火星子的铁器伸进大水缸里,一股白气吱吱地从水里出来。从白气里钻出一个人,马银花喊了一声,小五子。小五子从风箱后过来,老费抓出把瓜子说,吃瓜子。小五子把老费给他的瓜子摔在火炉里,扭头朝外跑了。马银花说,小杂种长脾气,全都和铁匠一样。老费说,小五子都会拉风箱了。马银花把老费让到屋,大眼眼睛都不朝老费看一下,只顾着铁砧上的铁器。马银花说,谁说不是,日子飞快,大眼都要讨媳妇了。老费说,恭喜呀,恭喜。大眼又朝老费瞪起牛眼。老费避开大眼恶狠狠的目光,说,改天再来。大眼说,来个狗屁,呸。朝老费背后吐了泡口水。等老费走了,马银花一把揪住大眼的耳朵,大声说,小杂种,你为什么老跟费先生过不去。大眼毫不费力就甩开她的手,说什么费先生,不就是个劳改犯。
从马银花家出来,老费心里像揣了一坨铁巴,大眼对老费有敌意,就连马银花以前背在背打铁的小五子也对老费有敌意。当初那一堆红耗子。现在成了铁匠留在人世的眼线,帮死去的铁匠盯着马银花。大眼的眼神里分明藏着把铁匠打出来的菜刀,这把菜刀随时可以把老费剁成碎瓜。老费明白马银花心里有他,可是铁匠那几个儿子眼里都和大眼一样藏着菜刀,老费退却了,他害怕了,包括那个当年在马银花背上哭着的小五子,眼里都会射出那样的目光。老费想算了,就在铁匠铺旁边那个尺寸之地安生立命吧。马银花逼着大眼腾出来的地方被老费挡了回去。老费说,一样,都一样,只要有个地方安放桌子就足够了。马银花说,你怪大眼?老费说,不怪。有个摆放小桌的地方就行。半夜,马银花瞧了瞧门棚子里睡着的几个儿子,听着那起起伏伏的鼾声,说,齐了。马银花在暗中叹口气,现在几个儿子大了,就在后墙外搭出一截棚子,棚子一高一低搭起两张铺,四个儿子睡在里面,除了小五子睡在马银花脚头。走过炉洞前马银花突然有点悲哀,她回头几个儿子小时候睡的地方。日子难熬却没有想象的长,几个儿子都大了,往屋子里齐齐一站,屋子光线立马暗下来。马银花披上夹袄悄悄往老费住处来。马银花说,我日渐老了,打不动铁。我把铁匠铺交还几个儿子,由着他们来守着铁匠留下的铺子,我得寻个人过日子。老费说,寻到什么人了吗?马银花死死按住老费说,我寻到什么人,你当真不知?老费不做声了,他脑里是马银花的儿子恶狠狠的眼神。老费忽地推开马银花说。我坐过大牢。马银花说,你那是冤屈的,细水巷谁人不知我当初和大嘴壶那点事。我们正好配得起,一个是劳改犯,一个是烂寡妇。马银花哈哈地笑,笑得浑身发颤。老费却哭了。老费的哭是呜呜咽咽却没有泪,老费不会流泪了。此刻,老费像马银花的一个儿子,在马银花怀里哭得万般悲戚。马银花伸手想替他揩泪,老费眼里却是干生生的。马银花说,哭吧,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受的冤大了。我不知道你过去干过些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有冤屈在身。老费哭得更厉害了。那一晚,老费看见年轻的自己,在古玩铺里接受任务,又奔向小石桥情报交换联络点。他看见自己躲在刺棵里瞅着到底什么人把情报取走,等了半夜却不见人,再看那砖孔情报却早被人取走。老费觉得奇怪极了,他又放了一个东西进去,把砖头塞好,又躲在刺棵里等着。老费看见一个人朝砖孔靠近,心里激动终于看到了取走情报的人,老费从后面猛扑上去,那人回头却是范老师。老费吃惊说,范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苦,我一直在细水巷等你,你让我等着,我就等着不敢离开,怕你来了找不到我。范老师冷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我在一起?还找什么?老费疑惑了,在一起?什么在一起?我一直在等你找你,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呢?范老师说,我们的墓碑就在一起嘛,何必弄得跟个生离死别一样。老费说,不对,我要等的是活着的你。范老师说,有什么不一样吗?老费说,当然不一样,你死了,没人听你的,你说不清我干过些什么?没人相信我做的事,只有你知道我为你做过些什么?范老师挣脱老费的手,我就说嘛,你觉悟低,什么叫跟我做事?那是跟组织做事。老费紧紧拽住范老师,他好不容易找到范老师,要让他去替自己做过的事作证。老费说,你就是我的证明。好了现在人证物证我都有了。老费欢喜拍手。范老师却趁机蹿到河边,他回头看着老费笑,你呀,何必那么在意生死。你看我就不在意,说着扑通范老师跳进河里。老费紧紧抱住石栏,站在桥面咚咚跺脚,狠狠地说,你死了,我说不清,说不清啊。老费伸手一摸,居然抹下一把泪,老费想不起自己的眼睛何时又会流泪了。马银花隔着河说,我信你有冤屈。说着也跳进河里。老费急了伸手没抓住,老费醒了一摸被窝,半边凉丝丝的,马银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7
大眼呼噜呼噜喝完一大碗稀饭。又吃了几个馒头,取下身上的皮围腰撂在风箱上,蹲在风箱旁边捧着碗吃饭的小五子斜眼瞧了瞧大眼,他看见大眼揣了把菜刀出门。大眼啪啪敲开老费的门,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说,跟我出去。老费没动,大眼掏出菜刀用大拇指在刀刃上刮来刮去。老费想大眼还是把藏在眼睛里的菜刀拿出来了,便跟在大眼背后。他们走过了国营红旗饺面馆门口,走过了铁匠铺,走过了大嘴壶的茶馆,最后出了细水巷。他们来到了东门瓦窑上,北风掠过空旷的瓦窑,老费回头四处除了瓦窑坟头就是他和大眼了。老费停住叫问,大眼。你要做什么?大眼不吭声还在走,一直走到那座最大的瓦窑旁大眼才停下步子。大眼蹲下来,老费也跟着蹲下来。大眼又摸出那把打着铁匠家标记的菜刀,老费说,大眼你夜半三更把我叫到瓦窑,到底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老费还想说我以前做过地下工作,那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事,我都没怕过。老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跟大眼这个愣头青有什么好说的。大眼抬起头,眼里的目光却没有刚才烈了,他说,你娶了我妈吧。大眼的话秃头秃脑,老费不语。大眼又说,你娶了我妈吧。老费说,大眼你大半夜把我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话?大眼说,是。老费说,为什么你会突然这样?大眼说,我知道我妈喜欢你,细水巷没人信你,我妈信你。老费说,就为你妈信我,我就娶她?大眼说,你也喜欢我妈。老费真的不知铁匠的这个儿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大眼又说,你娶了我妈吧。老费说,这是大人的事。大眼一下子拦住,不是,这是我的事,我喜欢大嘴壶家的大丫,大丫说我家挤得跟猪窝。除非腾出房子她才肯嫁给我,你一个人住宽着哩。老费明白原来这小子寻思把马银花推给他的原因是这样。大眼扑通跪在老费面前,如果你不答应我今天就断了自己的指头。老费看见大眼手中的菜刀闪着锋利的光。这是一个寒冷又是一个奇怪的夜。铁匠的儿子用这种奇怪的方法向老费表达了他的想法。老费觉得有些好笑,马银花要被铁匠的儿子撵出门。
马银花却欢天喜地,她认为这是大眼最孝顺她的一回。只是让马银花心头有点不舒展的是大眼跟谁不好,偏偏跟了大嘴壶家的大丫,这个亲家以后怎么来往,但是一想到自己能跟老费过日子,心头的褶皱也就熨平了。马银花想自己从进了铁匠铺没多久,背上就不歇气的赘着铁匠的儿子,现在小五子也会拉风箱了,马银花应该喘口气了。当晚,马银花收拾了几样东西就到了老费家里,出门时她看到坐在风箱前打瞌睡的小五子,马银花像以前一样,含了口水喷过去。小五子醒了。马银花看着五个儿子说,我到老费那里去了。马银花的口气仿佛不是去嫁人,只不过是出去串个门而已。
一天马银花从床底下翻出个铁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奖章。马银花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便捧着奖章到写信摊子上问老费,老费说,过去的东西。晚上等老费回到家,马银花把那枚奖章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桌上,还在前面上了炷香。马银花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丢在床底,得好好供着。老费说,何必。那夜,老费跟马银花讲了他的过去。以往都是只言片语,这回他把自己怎样做陈老板的交通员,陈老板叛变后,怎样等着范老师。后来到墓园找牺牲的范老师,也找到了自己的墓碑。这些话与其说给马银花听,倒不如是在说给自己听。每细细地诉说一遍,老费又好像到了过去一回。这时候老费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过去,他曾经想忘掉这些,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马银花住过来后,老费便一遍一遍地讲给马银花听。马银花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是马银花一点都不烦,这时的她像一个少女杵着下巴,静静地跟着老费回到他的从前。对于老费的过去,马银花感到陌生,但是她喜欢跟着那些故事走啊走,这是铁匠永远不能给她的,铁匠除了让她大了五回肚子,无法把马银花带进一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在老费一次又一次的复述中,马银花渐渐熟悉了那个世界,熟悉了范老师,熟悉了陈老板。有一回马银花说,陈老板死得可怜,范老师还有一座墓碑。老费一听不高兴了,你觉悟低呀,范老师是烈士,陈老板是叛徒,叛徒死无葬身之地活该。马银花说,陈老板对你好啊,你的奖章还是他给的。老费说,他是帮组织给我的。马银花说,那还不是他给的。老费跟马银花讲不清,索性闭上嘴打起呼噜。马银花坐在一片呼噜声里说,对你好的人还是陈老板。
老费摆摊子去了,马银花洗净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对着放在桌上的奖章作了个揖,把擦得亮闪闪的奖章握在手里,对着手中的奖章说,你的冤我替你申。做了铁匠的女人,给铁匠生了五个儿子,铁匠值。这回做了你的女人,我替你找回清白,让你也值。马银花捏着奖章出门了。老费收摊回去,不见马银花,也不见了那枚奖章,老费到铁匠铺也没有马银花的踪影。老费找到马银花的时候,马银花已经死了。马银花是在上访时候从五楼的窗户跳下来死的。
马银花来到民政科,找到的还是当年老费找过的那个民政科长,民政科长有些老了,一绺头发耷拉在光秃秃的头顶,像旱地里突兀长出的草。他摸着秃顶说,怎么又来翻案。这是我遇上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老费自己都认了,你又来闹什么?马银花说,他那是没得办法。民政科长说,你是他的什么人?马银花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慢吞吞地说,我是他的女人。民政科长说,胡闹。事隔那么多年,老费以前不是连京城都去过,怎么样,如果是事实早就翻案了,那还会等到现在。马银花说,老费是老实人,这个东西是老费组织给他的。马银花摊开手掌中的奖章。民政科长不屑地说,这能说明什么?马银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杯子都震得晃起来。满脸愤怒地说。把他当成烈士不说了,只要人好好活着,当不当烈士无所谓。但是老费做过地下党,为什么你们一个都不信?民政科长说,这不是我们信不信的问题,我们要的是证据,是事实,有吗?马银花说,范老师和陈老板知道。不知为什么说到范老师时候,马银花发现自己的牙齿狠狠咬下去,尽管老费跟她说过多少次,范老师是烈士,陈老板是叛徒,是坏人。可马银花心里恨的是范老师,而不是陈老板。她曾对老费说,范老师把你支在细水巷等着,可他的影子都不见。老费说,他牺牲了呀,只是我不知。马银花说,反正就是他让你等的,才把你等得坐大牢了,我恨范老师。老费说,范老师已经是烈士了,你怎么能恨人家呢?马银花说,反正我就是恨他。这时马银花一咬牙差点在民政科说出了她恨范老师的话,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舌头,把到嘴里的话咽下去,她说,要事实吗,你到地底下去要呀。范老师在烈士墓园,陈老板也在地底下,你去要呀。民政科的人见状忙推搡开马银花,跟她说。科长要开会去了。本来听到民政科长要开会,马银花后退了两步,民政科长走到门口甩出一句话,一个破铁玩意,谁都可以做,只要到铁匠铺要多少有多少。这句话激怒了马银花,马银花一下跳起来,放屁,做你妈个头。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纵步到门边,眼里充着血。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奖章,去做呀,你这驴日马生的乌龟王八。有本事你做一簸箕来给老娘看,睁开你的青光眼瞧瞧,这奖章是铁匠铺做得来的吗?这奖章是你这乌龟王八配有的吗?说完马银花伸起小指头,呸,在小指吐泡口水倒下小指,朝民政科长甩了甩。民政科长怒了,极力克制着压低嗓音。烂泼妇耍什么横,你不就是细水巷铁匠铺里的寡妇?哼,哼……马银花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厉声说,老娘现在是老费明媒正娶的女人。告诉你,今天你敢从这道门里走出去,我就敢从窗子跳出去。民政科长以为马银花吓唬他,这些年在民政科什么没见过,遇上泼妇就先出去躲躲,这是他们的战术。民政科长歪了一下嘴角,推开马银花,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他走了几步时,听到一声闷响从窗户砸下去,忙回头,只见那扇窗户的玻璃在摇晃,马银花却不见了。顿时,办公室所有人都惊呆了,顿了几秒,有人惊叫。真的跳楼了,真的跳楼了。民政科长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们都是死人,为什么不拦着她?办公室的人说,谁知道她会真跳。
老费花了很大劲才扳开马银花紧握的右手,那枚奖章还在手中。老费轻轻拿起奖章,抚着马银花的手说,你傻呀,你跟我不就图个过日子,瞧,现在你把日子弄得一团糟。老费使劲揉了揉不会流泪的眼睛,一扬手,那枚奖章飞了出去,老费清晰地听见奖章叮咣一声落在身后的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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