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多拉·韦尔蒂访谈
2013-04-29巴黎评论
我是在尤多拉·韦尔蒂乘坐的火车抵达潘恩站大约一小时左右后,在其下榻的奥格奎恩宾馆房间拜见这位作家的。她把门牌号码说错了,电梯门打开时我第一眼就看到她在屋里向外探望。迎接我的是一个面带歉意、身材高大、骨骼宽阔、头发花白的女人。她坦言对接受采访感到有些紧张,尤其在面对一台录音机时。描述完坐火车—她不喜欢乘飞机出行—的情形后,她挺直身子问我是不是要开始提问了。
采访逐渐展开后,她变得越来越自如。正如她自己可能会说的那样,她“并不喜欢随口附和。”她讲话时深思熟虑,带着那种极浓的南方式慢条斯理的语气,对自己的措辞字斟句酌。她特别在乎隐私,不愿透露出一点个人信息。
— 琳达·库尔,一九七二年
巴黎评论:你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们还应该继续容忍简·奥斯丁式的家庭小说。你跟奥斯丁有一种血脉相承的精神吗?
韦尔蒂:容忍?我想应该可以这样认为吧!她写的一切我都喜欢和欣赏,而且心悦诚服,但我不会为了某种“血脉相承”才去读她或者其他任何人的作品。你刚才提到的那篇文章是应约给刘易斯·克隆伯格的《短暂的人生》一书写的,他分给我的任务要么写简·奥斯丁,要么写契诃夫,我敢说跟后者更有“血脉相承”关系。我在精神上离契诃夫更近,可我读不了俄文,而我觉得无论谁写他都应该能读俄文才行。契诃夫仿佛就是我们中的一员,离当今世界,离我的精神如此之近,而且离我们南方更近,斯塔尔克早就指出过这一点。
巴黎评论:为什么说契诃夫与今天的美国南方更近呢?
韦尔蒂:他钟情人的唯一性和个体性。他把家族感视为理所当然。他有一种跟某种生活方式不期而遇的命运感,在我看来,他那种俄罗斯式幽默感与我们南方人如出一辙。这种幽默感主要体现在人物的性格品质上。你知道吗,在《万尼亚舅舅》和《樱桃园》中,人们总是聚在一起不停地说啊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真心在听。他的作品中迷漫着伟大的爱心和宽容精神,以及对彼此特质的洞悉和认可,同时洋溢着强烈的戏剧般的欢乐。在《三姐妹》中,炉火在燃烧,她们尽情地娓娓交谈着。维尔什宁说,“我仿佛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兴奋感。”她们笑着、唱着、谈论着未来。那种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对待一切事物的态度,完全源自个性深处,在我看来这种态度似乎很南方。我从契诃夫那里汲取到的是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这种关联逐渐跟我的天性浑然不分了。
巴黎评论:你重温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吗?
韦尔蒂:当然了。是她给我开启了一道门。我读《到灯塔去》时,心想,天呐,这是什么啊?那种阅读经验让我兴奋得寝食不安。从那以后,这部作品我读过很多遍。不过,现在我经常温习的主要是她的日记。无论翻到哪一天,几乎每一天都弥漫着悲伤,可是,她谈论自己作品、工作的那些妙语,带给你的却是欢乐,这种欢乐感要比你替她忧伤的感觉更强烈。还记得“我的身躯并不修长,可是,我可以让自己的雕像顶天立地”这句话吗?这还不美吗?
巴黎评论:你在下笔前就很清楚要写什么吗?
韦尔蒂:是的,要写的东西就储存在我的脑子里,但是,在逐渐展开的过程中,事件会不断繁衍。比如,在这部长篇中,我想把所有的活动都限制在一天一夜的时间范围内,但是很快一叠纸上就开始写满了第二天要发生的事情。我无法从现有情节预测还会生发出什么情节来—这也是写长篇的快感之一。我原来设想这本书的篇幅要短一些,但最后比我平常写的作品的篇幅还要长三到四倍。其原始长度并不好估计,因为纸夹里已经有很厚的一叠了,往往等送交印刷厂时才编上页码。我扔弃的篇幅至少跟我保留下来的一样多。
巴黎评论:你认为南方人,正宗的南方人,比北方人更外向开朗吗?
韦尔蒂:我想我们拥有一种大家彼此都听得懂和使用的共同语言—一种建立在熟悉基础上的心领神会—但我还不敢说我们更开朗。也许我们讲出来的没有我们所想所做的多,隐藏起来的也没有所想所做的多。我们只是更喜欢闲聊,这点你也看到了。
巴黎评论:这对你的小说有很深刻的影响吗?
韦尔蒂:我想这让我的小说具有某种模式和形式感。我只想说,我在谈论南方特质时完全是就我自己而言的,因为我并不知道别人的工作方式。可能会完全不同,尤其像威廉·福克纳这样的天才,他对整个深不可测的过去有一种相当综合的把握感,有着比我更加透彻的、孕育于乡村的见识,其价值不可估量,此外,他还有别的储备,这些都无需我来告诉你。
巴黎评论:你认识福克纳吗?
韦尔蒂:认识很长时间了,但不是很熟悉。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我们是在奥克斯福的一次晚餐派对上认识的,出席的都是他和我的老朋友,一切都来得很自然。我们唱了赞美歌,还唱了些老民谣。第二天,他请我去划船。如果我们是在纽约见面的话,可能会只谈谈奥克斯福的生活。他没有谈到写作,如果他不引出这个话题,你知道,我也不会主动去涉及的!不过,他在好莱坞工作时曾给我写过一封只有两行字的信—那是早在我们见面之前—告诉我他喜欢我一本叫《强盗新郎》的小书,还说我是否愿意让他帮我做点什么。那封信是写在笔记本的一片小纸上,是那种用铅笔写的漂亮、干净、不好认读的手书。那封信我已经找不到了。
巴黎评论:你感觉他的存在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韦尔蒂:我还不能真诚地说有过影响。这种事情很难说得清楚。我自然是深深地敬畏和尊重他。可是,这对你自己的写作并没有帮助。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你。经常有人问我有威廉·福克纳住在密西西比我怎么还能写出一个字来。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奇妙。这就像住在一座大山附近,它很雄伟—知道这座大山矗立在那里会让我感到很开心,包括他一生的所有作品。但是,这种存在既帮不了什么,也不妨碍什么。那种规模和尺度本身反而让他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显得十分遥远。当我想到福克纳的时候,那个福克纳只是我阅读时感觉到的福克纳。
另一方面,作为我们的伟大作家,对每个人来说,福克纳似乎又并不遥远。我听说过一个关于他的故事,我敢打赌他自己不清楚有人知道。密西西比到处是作家,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一位女士决定写一部长篇,进展很顺利,可是写到爱情戏时却卡壳了。“所以,”她告诉我这位朋友,“我想,找威廉·福克纳吧,他就住在奥克斯福。何不写封信给福克纳,问问他呢?”于是她就给福克纳写了一封信,很长时间过去了,她没有听到福克纳的任何回音,就打电话给他。因为他就住在这里嘛,她说,“福克纳先生,你收到我寄给你的那篇描写爱情的东西了吗?”他说,是的,收到了。她说,“哦,你觉得怎么样呢?”福克纳说,“哦,亲爱的,我不会这样去写的,但你可以继续写下去。”瞧,他还不夠温柔啊?
巴黎评论:你是否觉得自己跟弗兰纳里·奥康纳、卡森·麦卡勒斯、凯瑟琳·安妮·波特以及卡洛琳·戈登同属一个文学团体?
韦尔蒂:我不好说有什么共同的主线可以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虽然我们彼此都认识,我想,我们几个都互相尊重和喜欢读对方的作品,而且能够理解对方。我们几个还是长期互相支持的朋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的痕迹,但是,想想一个人的生平跟你的生平有重叠之处,真是快莫大焉。从一开始,凯瑟琳·安妮·波特就待我慷慨得令人惊叹。我开始向《南方评论》投寄自己最初的短篇小说时,她读了这些东西,还从巴顿·罗格给我写来信,邀请我去看她。我差不多有六个月或者一年时间精神极为振奋。有两次,我走到远至纳奇兹,又转身回来了。但我最终还是去了她那里,凯瑟琳·安妮的款待没法说了,后来,她还给我的第一本短篇集写了序言,我心里特别感激。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巴黎评论:写一篇小说的结尾时会遇到许多麻烦吗?
韦尔蒂: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是,我可能因为还没有领悟到结尾的精神而已经犯了不少错误。其实结尾就是你在编织情节时需要知道的行将结束的准确时刻。我借助自己的耳朵来结束,但这可能会欺骗我。我读小说时会听到纸上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但有个声音在向我读。我写小说时也能听到这种声音。我有一种视觉思维,在写作的时候各种情景历历在目,但是,当我下笔的时候得听到每个词发出的声音。哦,这听上去有些荒诞,这跟写对话还不同,写对话当然是另一码事,需要有一种专业的听审能力。
巴黎评论:你认为评论家更多地把你定义为一个地方作家,最初是从你本人谈这个问题的散文中推演出这个结论的吗?
韦尔蒂:我不介意被称为一个地方作家。定位和判断那是评论家的工作。但是,评论家其实对一个作家选择写什么没有任何发言权,那是作家个人的权利。我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描写人类的作家,我跟所有的人一样正好生活在某个地方,因此,我写的是我熟悉的事物—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作家无不如此。我也正好喜欢自己独特的一隅。如果這点明确无误了,我就不会介意这样的定位。
巴黎评论:地方是你的灵感之源吗?
韦尔蒂:其意义还不止于此,地方也是我知识的源泉。它教给我很多重要的东西。它给我掌舵,让我保持前进,因为地方是我要写的东西的规定者和限制者。它帮我定位、辨认和解释。地方本身会替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它拯救了我。你不可能写一篇发生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的事情。我也写不出那么抽象的东西。我对任何那么抽象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巴黎评论:你离开家还能写东西吗?
韦尔蒂:我发现只要我愿意,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我更喜欢待在家里写东西,因为对一个喜欢早起的人来说,家里方便得多,而我就是一个早起者。而且,家里是真正可以随意安排时间、杜绝干扰的地方。我最理想的写作短篇小说的习惯是坐下来一次性完成全部的初稿,花冗长的时间去修改,最后一次完成终稿,所以,到头来,整个写作过程成为一种漫长的持续不断的劳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做到这点,但在自己家里勉强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