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谁的共同底线?
2013-04-29阿捷
阿捷
烈日烧灼的夏日里要静下心来读一本厚厚的书不那么容易,但秦晖这本《共同的底线》却让我读得怡然自得。其中有些文章以前在报刊上见过,非常敬佩他的说理与判断,而且还没有学院派那种虚晃一枪的理论“建构”。书名与前言表明,作者的立意是要在当下兵荒马乱状的言论空间里找出应当共同持守的底线,这是他一向具有的“问题”意识。
书中围绕着“共同的底线”论述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国企改革与私分大锅饭问题、精英主义与民粹主义、乌托邦理想与强制政治,等等,等等。后面还附有一篇作者与网友在《人民日报》读书论坛关于“全球化与文化多元化”的讨论。其中有两个网友在我看来是在价值预设的前提下有备而来:指东打西,避实就虚……不过倒也使这样一本学理性颇强的著作沾上了些许中国特色的大众口水。
书中不少文章谈到“文化”之争、“主义”之争,也就是最热闹的“左右”之争。过去的斯大林体制已偃旗息鼓,现在的资本主义体系也问题多多(他写这文章时还没有2008年的金融海啸,但他早已说到资本主义的问题),可问题在于,我们这里既无“自由放任”又非“福利国家”,别人生病我们干嘛要起劲地吃药?秦晖专门讲到:一些人喜欢说美国式的个人自由有怎样的弊病,瑞典式的社会福利又如何拖垮政府财政(当时也还没有希腊政府债台高筑一事);前者损害平等不利穷人,后者限制自由压抑精英,我们都不能学云云。这话听上去像是出自英国首相之口,人家那儿兼有自由保守与社会民主主义传统。然而,在個人自由与社会福利都严重不足之地,人们面临的“真问题”难道不是应该共同争取更多的自由与更多的福利吗?这就是秦晖希望大家都能守住的共同底线。在发达国家,这是不言而喻的现实,不再成为追求的目标。在一场论及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应该具有的共同底线的讨论中,有法国学者认为:主张自由放任的人与主张福利国家的人,怎么可能有共同立场?秦晖当即以法国二○○二年大选为例说明,在第二轮投票时,为了阻止极右翼勒庞为代表的新纳粹势力上台,自由保守主义的总统候选人希拉克不仅得到了本党的选票,也获得左派社会党乃至法国共产党的拥戴,这就是“共同的底线”。因为勒庞上台会威胁到许多法国人珍视的价值观,即左右各派都认同的自由、民主、人权等基本原则。
事实上,本国情况之复杂几乎难为外人想象,左右之争经常会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左右不分。比如书中有一章特别提到的“顾郎之争”,香港经济学家郎咸平指责国企领导借改革之名化公为私,侵占国有资产。被他指责的企业几乎都是“改革明星”:TCL、海尔、格林柯尔、科龙等。企业领导摇身一变,由“保姆变成了主人”。明明是体制下任命的国有资产管理者,这下却成了资产拥有者,成老板了。这场争论波及全国,主流和非主流的经济学者们都跳出来选边站队,或力挺或痛斥。站在“右”边发声的是那些主张效率优先的学者,如张维迎、张文魁、赵晓等都是反郎派,反郎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因为管理层收购乃出于党和政府的“战略决策”。有趣的是,郎咸平在这个问题上恰恰主张用“大政府和中央集权”来纠正新自由主义的危险倾向。更有趣的是,“左”边却是“众声喧哗”,左大培、杨帆、韩德强等公认的左派意见领袖都高调挺郎,而骂郎最刻毒的却是一个颇有“文革”之风的极左网站,网文干脆称郎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痛斥其“瞄准中国高端产业,打击中国品牌,意图搞垮中国民族产业”云云。挺郎与骂郎的最强音居然都来自“左”边,可见社会矛盾的利益背景错综复杂,远非“左右”可以区分与解释。
在秦晖看来,新左也好,新自由主义也好,这些标签并不重要,最要命的是如何走出“尺蠖效应”。所谓“尺蠖效应”,照秦晖的说法是:不受制约的权力可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先是以“左”的名义劫掠:公有制,大政府,集中力量好办事……再以“右”的名义分赃:减员增效,管理层买断(还有所谓“冰棍理论”之类)。那“尺蠖”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放直,但无论收与放都只朝着一个方向——有利于权势者而坑害百姓的方向。正如俗话所说:一个萝卜两头切,左右都是他得。这样的“左右”之争有什么意思呢?秦晖说他既不认同这样的“左派”,也不认同这样的“右派”。只有在民主法制的条件下,“左”才有左的道理,“右”也才显出右的可爱。“左”的时候福利更多,更加平等,无非是怕“左”过了头竞争不足效率不高,天上没馅饼可掉时,选民可能就只好把主张“右”的人弄到台上来鼓励投资、自由竞争和提高效率了。无论左还是右,都朝着有利于社会发展、人民生活幸福的路上走。
听上去有些“乌托邦”是吗?秦晖倒并不否认“乌托邦”的价值,书中大谈乌托邦的一章正是为纪念《共产党宣言》问世一百五十周年而作。他的观点十分鲜明,乌托邦本身并非坏事,人们对未来社会寄予美好向往也是人之常情,真正造成灾难的是强制推行乌托邦的政治行为。你可以沉浸在你自己的乌托邦里,但是你不能强制别人也信仰你的乌托邦并为之努力乃至耗尽终生精力——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动物农庄》里那头只知道说大话哄骗大家干活自己却只管享乐的猪。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秦晖缺乏更深的究诘。我也喜欢理想主义者,我也崇敬过保尔·柯察金和俄罗斯民意党人薇依·妃格念尔,不愿看到这世上全是些冷冰冰的理性经济人。可是历史表明,乌托邦的最终指向终究可疑。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所有被实践过的“乌托邦”最后统统变成了《美丽新世界》式的“强制乌托邦”。这是为什么?作为历史学教授的秦晖似乎过分耽于“当下”问题了,而乌托邦这类具有玄思性质的问题似乎不在他研究范围之内。哈耶克认为社会主义起源于“理性的自负”,并指出这种自负会导向“通往奴役之路”。秦晖肯定了哈耶克这一伟大贡献,却又抱怨哈氏所有的著作都没有告诉我们:怎样才能“通往自由之路”?
秦晖当然不难与哈耶克去构筑共同的底线,因为他们都看到失去自由的人们处于如何悲惨的境地。但是我想象不出他怎样与另一种人构筑共同的底线,譬如某个曾经赞美少女冬妮亚的学者,那个曾对“文革”中血腥残害美好生命表示无法理解的人,却突然宣称“‘文革就是人民民主”。他和那些宣称“宇宙真理”在握的人们,共同的底线又在哪里?这“共同的底线”或许就是秦晖心中的乌托邦……这是题外话了,与本书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