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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拉·韦尔蒂的怪诞南方

2013-04-29杨向荣

书城 2013年9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杨向荣

尤多拉·韦尔蒂是正宗的美国南方人,一九○九年四月十三日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首府杰克逊市,这个地方在本州正中略微偏西,跟另外一位大作家福克纳生活的奥克斯福镇相距不远。全州所有的道路都可通往杰克逊。密西西比州位于美国的正南偏东,属于美国南方的纵深地带,南端就是与大海相接的墨西哥湾了,最南的城市隔着庞恰特雷恩湖与新奥尔良遥相对望。它的西面是路易斯安那州,东边是亚拉巴马州,北边是田纳西州,西北面靠着阿肯色州,密西西比河从西侧边沿纵贯全境,向南流入墨西哥湾。这条河流经美国二十八个州,支流呈树状蔓延,不仅养育了沿河的人民,也成为无数作家创作的灵感源泉。最早的南方作家马克·吐温年轻时代就曾经在这条河上做过水手,写下了著名的《在密西西比河上》。美国著名评论家考利曾在一九四九年写过一篇评论韦尔蒂的文章,他说密西西比虽然在全美人均生产总值和收入、教育机会方面名列较低或者最低,而且文盲、暴力犯罪率居高不下,但是密西西比州却出产了大量作家,比任何同样人口的州所产的作家数量都要多。考利质问是什么土地、气候和社会秩序的因素导致这些作者们克服自己的不利条件,写下那么多作品呢?考利说也许是密西西比的落后使然,这些作家们处理的是相对稳固的关系体系,无须创造新的价值观或者判断标准。

在美国文学史上有“密西西比作家”的說法,然而这样的称呼不见得是把作家局限于其指称的地理范畴内,更多是对作家品质特性的认证。韦尔蒂从来都很清楚,她的想象力与自己的故乡密西西比的现实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她的小说最初的发源地都在故乡的某个具体地方,而且是建立在对密西西比州和人民的熟悉上。有评论家说,她写的几乎每一页文字中都表达着对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欢乐感。韦尔蒂并不介意被称为地方作家,她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描写人类的作家,跟所有的人一样正好生活在某个地方,因此,写的是自己熟悉的事物—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作家无不如此。她正好喜欢自己独特的一隅。故乡是她的灵感之源。其意义还不止于此,地方也是知识的源泉,教给她很多重要的东西,给她掌舵,让她保持前进,因为地方是自己要写的东西的规定者和限制者。她说,我对任何过于抽象的东西都不感兴趣。韦尔蒂谈到自己与南方的渊源时说,“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认为背景最大的意义在于教你如何观察周围的一切,看清那里究竟存在什么,以及它如何深深地滋养了你的想象力。”

尤多拉·韦尔蒂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还有两个弟弟,她是唯一的女儿。母亲是西弗吉尼亚州人,父亲是俄亥俄州的瑞士裔后代。韦尔蒂先后在密西西比州立女子学院、威斯康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就读,毕业后找工作的时候正值美国大萧条袭来,所以一九三一年,她又回到了密西西比州,那年晚些时候,父亲去世了,她在父亲曾经担任总裁的一家保险公司的小报做了编辑,同时还给杰克逊的一家电台做文字活儿。一九三三年,她在成立不久的州政府工程发展署工作,这份工作让她的足迹遍布密西西比州八十二个县,她随身带着相机拍下自己目睹的人和事,这番经历给她从事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一九三六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流动推销员之死》发表。此后的两年内,她在几家著名刊物如《大西洋月刊》、《南方评论》等均有小说问世,《莉莉道和三个女士》还被收入《一九三八年度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次年《石化人》获得欧·亨利奖。一九四一年,在作家福德·马多克斯·福德和凯瑟琳·安妮·波特的帮助支持下,韦尔蒂的第一个短篇集《绿帘》出版,次年,第一部准长篇小说《强盗新郎》出版,同时第二个短篇集《大网》面世,韦尔蒂开始逐渐拥有全国范围的读者,作家的声名开始建立起来。一九四四年,有半年的时间,韦尔蒂还给《纽约时报书评》撰稿,评介了包括福克纳、伍尔夫等在内的自己很欣赏的作家。一九四六年,韦尔蒂的第一部完整意义上的长篇《三角洲婚礼》出版,她的读者群进一步扩大。一九四九年,她的短篇集《金苹果》出版,无论评论界的判断还是她自己看来,这部作品被认为是她最好的作品。从此,她收获的各种奖项汹如潮水。一九五四年,她的《庞德的心》出版后获得威斯康辛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从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年,韦尔蒂只出版过一本儿童读物《小鞋鸟》(1964),原本是给她的侄女写的。这其间,她主要照顾多病年衰的母亲,很少有时间创作。但是,她心里在酝酿着自己的长篇《败仗》(1970),这部小说讴歌了大萧条时代贫穷的密西西比农民家族的坚强和耐心。母亲去世后,韦尔蒂开始写有些自传色彩的长篇,但最初先于一九六九年在《纽约人》上发表,一九七二年又扩充成小长篇,以《乐观者的女儿》为名出版。十年后,这个素材又被她改造利用,写成《一个作家的起步》(1984)。从一九七○年代末期到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去世,韦尔蒂写的东西大多汇结成各种散文、短篇、书评集。韦尔蒂不仅是小说家,也是卓有成就的评论家,她的文学评论文章主要收在《故事之眼:散文和评论选》、《作家之眼:书评集》中。韦尔蒂还是颇有成就的摄影家,曾在纽约举办过摄影作品展。

韦尔蒂的文学成就给她带来不少官方的荣誉。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三日,美国总统克林顿专门给她打电话,祝贺她八十五岁生日。早在一九七三年,密西西比州州长威廉·沃勒宣布,五月二日为“尤多拉·韦尔蒂日”。

毫无疑问,韦尔蒂跟她的密西西比老乡、同行威廉·福克纳一样,肯定可以同列为美国南方文学复兴中的头面人物,但她的精神气质与福克纳完全不同,而且可能更能代表她所处的时代和南方特色。显然,如今任何评估二十世纪南方文化发展历程的批评家都不可能忽略韦尔蒂的成就。她在南方之外短暂的生活反而凸显了对自己的家乡和人民的认同,重农思想、城市经验、种族冲突、愚昧、暴力、地方男女的矛盾冲撞,这些很有南方特色的主题在她的小说中都有反映,而且充满了同情和真诚的关怀,这使她的文学成就具有某种世界意义。

韦尔蒂是文学意义上的重农主义者,就是说她的小说中体现出对很多重农思想的情感认同。在三十年代,她基本上是在重农传统中写作的。她反对那种把个人从集体和精神需求中割裂开来的工业主义。在科学、工业价值观与人本主义、重农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中,韦尔蒂发现并且展示出自己的地域偏好。她不相信那种所谓持续、进化式的“进步”乐观思想,建立在现代技术和空间运动基础上的国家文化而非建立在某种地方感基础上的传统文化,对年轻的韦尔蒂并没有吸引力。她非常理解兰索解释“所谓的进步往往意味着破坏”的含义。她曾撰文批评工业化、标准化、过度开发、对乡村的掠夺、蹂躏,但是从不攻击“旧秩序”和对老南方的缅怀。阅读韦尔蒂早期的小说,这个思想背景格外值得注意。《绿帘》中的不少小说,如《流动推销员之死》、《警哨》、《献给玛乔丽的花》,批判的对立面显然都是工业主义、商业主义、物质主义。韦尔蒂已经看到了纽约和密西西比都存在的工业制度的危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故乡最终难免要接受工业技术化的生活模式,她这个时期的小说流露出消费社会对农村地区生活质量的影响。

幽默是美国南方文学的重要标签,在韦尔蒂具有悲喜剧特色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内战前的南方幽默、现代幽默与永远的关切视角这些要素的愉快结合。这样的特点在从描写迈克·芬克荒诞故事的《强盗新郎》到史诗般记录大萧条时代密西西比穷苦农民的《败仗》,乃至具有喜剧色彩的生活方式编年录的《我为什么住在邮局》、《石化人》、《庞德的心》中,都有鲜明的体现。《三角洲婚礼》和《乐观者的女儿》是很严肃的小说了,但是,仍然透着对阶级偏见的幽默、热辣讽刺,但是这些讽刺背后依然潜藏着韦尔蒂善意的关怀。韦尔蒂的小说是永远脚踏本地的艺术家取得的辉煌成绩,但是这样的艺术家也经常光顾社区超市去消费。

某些评论家经常责备韦尔蒂的短篇小说对几种南方文学着重关注的主题表现出漠然和忽视,北方作家觉得这些主题是南方作家绝对应该关注的,比如种族不平等、悲惨的经济状况、悲剧和耻辱的历史负担。其实在韦尔蒂后期的两个短篇中,如《声音从哪里来》、《示威者》就涉及到争取民权的斗争,但是她对这种题材的处理多用暗示手法,而且曲折地用性别冲突来展示。她的短篇用词委婉,意蕴丰富,暗示微妙,尽量不去硬性陈述。她的叙述尺度跟福克纳相比要少些威严,少些宏大,着迷的是暗示、微妙的气质。她的短篇经常出现仿佛时间凝滞的瞬间。例如在《静谧瞬间》中,三个主要人物看到一只白鹭时简直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觉得这只白鹭是某种充满感情的个人意义的承载者。这些顿悟的瞬间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特征,同时,对韦尔蒂来说是短篇小说这种体裁的核心标志,也是短篇有别于长篇的特征之一,因为长篇需要通过时间的移换来推动系列事件的发展,而不是停留在单个的瞬间上,一个短篇小说可能只要表现了一个瞬间的事件就能成立,对长篇小说而言,瞬间只是其叙述结构中非常基本的单元。

韦尔蒂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开始,陆续出版过三个重要的短篇小说集,分别为《绿帘》(1941)、《大网》(1943)和《金苹果》(1949)。后来作者又把这三部集子和《依尼斯弗伦的新娘及其他故事》(1955)连同上世纪六十年代单独发表的两个短篇《声音从哪里来》(1963)、《示威者》(1966)汇编成《尤多拉·韦尔蒂短篇小说集》,于一九八○年出版,这本全集共收四十一个短篇,獲得一九八三年度国家图书奖。这些短篇单独看来本身就很有力度,但是如果按照结集的顺序,作为整体来阅读,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会更加深刻。韦尔蒂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她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有评论家认为,《绿帘》和《金苹果》是美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文学创作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她是朴素幽默风格的大师,擅长用平常的语言写异常的事物。她的显著特点就是适度、克制,这使她的怪异和探索都保持在相对正常的想象力和逻辑可控的尺度内,扎实地根植于大地,但是又别具一格和灵动微妙。

《绿帘》共有十七个短篇,这些小说很多都质地黑暗、怪诞,经常出现难以言说的忧伤,但绝无作者个人情绪的多愁和伤感,充满了对古怪的暴力行为以及性生活阴暗面的描写,对欲望与毁灭亲密关系的揭示,这些方面,韦尔蒂都毫不躲闪。类似主题在《强盗新郎》和《三角洲婚礼》和其他短篇中都有反映,只不过她投去的并非严肃的目光,而是古怪的瞥视。评论家们认为,令人吃惊的不是韦尔蒂对情欲黑暗面的关注,而是她那种信手拈来的方式,好像这种黑暗是随处可见的事实,而不是某种巨大禁忌的发现,福克纳和麦卡勒斯对类似题材的涉及都持后一种态度。韦尔蒂在这些小说中表现出对各种事物持简单质朴的全盘接纳的态度,无论美丑,无论失常或冷酷,正是这样的信念帮助作者创造出诸多面目清晰、扎实有力的人物形象。

韦尔蒂的不少女主人公,如莉莉·道、老艾迪、克莱蒂和拉金太太,在市井者流看来,其行为都可以被毫不犹豫地划归到疯子的行列。韦尔蒂把她的主人公都放置在封闭的物理空间和性别的藩篱中,让他们从事匪夷所思的活动。而且她创造的空间都多少带有令人恐惧的幽闭色彩,而且她还喜欢给某种东西和地点赋予伤感的质地,如克拉的鸟笼、莉莉·道的奁匣、鲁比·费舍尔想象中的棺材、砸死人的大树、与谋杀息息相关的吉他盒子、偏远的小车站、盛雨水的桶等等。她写的建筑和生活的空间都有轻微的危险性和破败气象,如陡然向一侧倾斜的房子、小山坡上歪斜的花园、护士室里拥挤的卧室、窄小的货摊、塞满东西的小客厅、摇摇欲坠的哥特式老宅等,然而,这些东西又经常与更为体面的人物或者空间联系在一起,给人造成反差强烈的比照。韦尔蒂在这部集子中触及了很多隐蔽的生活与社会主题,如家庭的性暴政、所谓女人的得体行为与疯狂之间的关系、更年轻的女子对年长女性权威的愤怒。

标题小说《绿帘》是韦尔蒂描写女性古怪行为的典型之作。主人公拉金太太对一座花园的经营和照看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花园里的植物泛滥式的生长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象征着她对死去丈夫难以平抚的思念。丈夫是无意中被他们家房前一棵倒掉的大树砸死的。她在园子里栽种的草木越来越茂密,完全不考虑设计格局和秩序,好像这种土地夸张的繁衍与她的悲伤和表达或者努力结束这种悲伤感的无望完全相称。她心中忽然涌起某种对生命沮丧的愤怒感,同时又无助地深感自己的爱无力挽救丈夫的生命,在类似心脏病发作的冲动驱使下,偷偷走到帮自己照料园子的美国黑人男孩后边,举起长柄锄打算打掉他的脑袋。这种完全随机产生的刻意施加的暴力举动似乎是对大自然随机行为的报复和反击,好像通过有意识的杀戮就可以掌控那个外在世界,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对偶然性和出其不意的死亡完全无可奈何。她在空中举了很长时间的锄头。忽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拉金太太忽如其来的怒火化作同样难以理喻的温柔。韦尔蒂对满园雨景那种绚丽和动人心魄的美的描写,似乎是对大自然忙着应对死亡却又生生不息的完全无动于衷的美的控诉。

在这些小说中,可以看出韦尔蒂对人物几近痴迷的热爱。寥寥数笔,她就勾勒出聋哑人的姿态,在田里劳动的黑人妇女的裙子,精神病院里处于谵狂状态的儿童。她的妙手取得的成绩不完全是得益于风格上的多彩灵动,得益于情节的斟酌选取,乃至对高潮的聪明处理。她的写作首先不是以智性取胜,她是天生的作家,除了写作不会做别的。她的艺术可谓得之天然,有种诗意的品质,正是这种品质用天性的标准来衡量形式的必要性。她的小说难以捉摸,严谨的技术分析很不好掌握。有个女评论家说,要指出她的小说在形式上的正确性,跟指出一棵大树在形式上正确一样显得多余。

《大网》是韦尔蒂的第二部短篇集,共收八个短篇。除了一篇,其余各篇又构成互有关联的整体。与《绿帘》相比,这个集子似乎对塑造人物的兴趣略有减弱,似乎不想卖力地展现人的个性,但是,叙述散文的质地却无与伦比,而且用微小的细节来揭示伟大意义的努力却丝毫没有减弱。这个集子显示出韦尔蒂对淡淡的异想天开风格的品味,显示出对眼之所见的兴趣超过耳之所闻,对情绪的客观化诗意表达和情绪的象征体现的关注比重更大了,显示出在处理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时有了更大的从容和多样性。她其实对很多风格都运用自如,如冷嘲热讽的叙述,静物写生般的张力,对南方生活中的神经质、堕落充满幽默感的迷恋,对这些风格的运用显得既客观冷静又轻松随意。虽然读者对韦尔蒂某些作品的最终意图可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毫无疑问能感觉到她的天才在那里熠熠闪光。在这部集子中,韦尔蒂已经开始不太注重挖掘南方口语的资源,试图追求语言的诗意化,《初恋》甚至都选择了一个聋子的视角。但是离别自然主义不见得必然就会造成损失。有书评家指出,读完韦尔蒂的这些小说,第一印象是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梦,真实得就像角落里的橱柜或者穿过大街的送冰人。读者不仅是在阅读一个故事,还在体验这个世界的片断,纵然这个片断可能是密西西比生活的某段小小回放。一条鱼,一只小鸟,一幢破旧的宅子,一片飞满蝴蝶的田野,在韦尔蒂手中仿佛都被唤出了灵魂,显得格外不同凡俗。

这个集子中最被人称道的《风》,深刻细腻地探索了一个孩子的想象世界,小女孩为自己重新创造了生活中的各种细节琐事。《紫帽》的故事发生在新奥尔良的一家酒馆,这头是一个胖子,那头是一个年轻的瘦子。两个人都在喝着酒。胖子在给睡眼迷离的酒保讲着那个戴紫帽的奇怪女子,她每天都到行乐宫来玩赌博游戏。胖子坚信这个女人是鬼魂。他亲眼见过这个女人被杀害过,每次被杀都跟那个装饰着王冠的带把柄的小玻璃瓶有关。这是个纯粹的幻想,纯得无法用现实来解释,事实上完全无法解释。这篇小说对环境和背景的描写简直犹如出自欧·亨利之手,可是渐渐地让人不知道梦幻在何处结束,真实从哪里开始。当真实与幻想两条线索开始融汇时,阅读的快感才算真正到来。标题小说写的是威廉·华莱士年轻的妻子从他们的小木屋里逃出来,留下一张纸条说她打算跳河淹死自己,威廉和邻居们借来医生的大网在河里拉着搜寻,捕到很多漂亮的鲶鱼,最后却发现妻子在小屋里好好的,她压根就没有离开。这篇小说微妙地传达出乡下的喧闹和滑稽可笑的氛围。拒不悔过但身怀六甲的妻子仍然被打了一顿。在这场滑稽的欢宴上,韦尔蒂尽情地挥洒了她的机智和灵巧的手法,还带着些微温柔的讽刺。但这不仅仅是一篇可爱和滑稽的故事,其中還蕴藏着对男女的评论。《李维儿》充满了细节上的真实,讲的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嫁给一个深受敬重、品行无可挑剔的老头子,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大,所以让李维儿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几乎与世隔绝。这个故事中的辛酸既简单又富有人性色彩。写人生的沮丧感,人们与世隔绝的主题至少在三篇中均有出现。《楼梯口》恍若梦幻,却具有动人的品质,其中有个叫简妮的女孩成为祖父的囚徒。祖父死了后她才逃出来,那场洪水又把她投进一个年轻渔夫的怀中。《常春花》写了三个老处女,这三个人又是她们的母亲,一个满怀嫉妒、遭到不公正对待的南方女人的牺牲品。这是一出悲剧,毫无必要和嫉妒的悲剧,强势盖过柔顺的悲剧,失意的悲剧,最后的结局出人意料,又不无嘲讽色彩。《初恋》写了一个在酒吧工作的聋哑男孩对在深夜看到的亚伦·伯尔的爱慕,男孩看到神秘、强势、傲慢的伯尔走进那间黑暗的屋子时,那种不断的强烈的爱慕之情被作者揭示得既奇妙又不动声色。这是一篇读完第一遍后立刻想再读一遍的小说,想品味那种美,想探究它到底迫不及待地要说什么。不过这几乎是所有韦尔蒂的短篇吸引人的特质。《静谧瞬间》显然是对陌生、纯粹、刺心的孤独的安慰,是有关一个福音传教士、一个逃犯和艺术家兼博物学家、一只鸟儿的故事。博物学家奥杜勃坚持要寻找整个人生的意义和本质,在这场探寻中执意要杀死那只鸟儿。三个荒野游人都想追求某种完整性:逃犯想杀死所有的人,牧师想拯救所有的灵魂,这是个很奇怪的相遇组合,给他们走的那条艰难小道染上了某种怪诞、奇幻和宗教的色彩。

这些小说对梦幻与时代错位感的表达,让读者在真实与幻想之间的转换的能力,内容与形式的完美匹配,风格的考究,都非常耀眼,同时又保留了更多的趣味性,具有坚实的民间质地。它们的思想触及的领域也许很广阔,很遥远,很微妙,但是绝对不像云雾般模糊或者犹犹豫豫。韦尔蒂向读者表明:美和幻想是艺术家自己接近现实的手段,对最基本的真理的探究永远是个人化的事业。

《金苹果》总共有七个短篇,除了一个,其他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密西西比一个叫莫甘纳的地方,基本上按照时间编年顺序排列,跨度涵盖了将近四十五年,从一九○○年到一九四○年代末期。这些小说中的角色互相串场,而且那些勇敢豪迈、反抗正统习俗的故乡游子与代表莫甘纳社会道德观念的保守人物经常发生戏剧性的对抗。第一篇小说《金雨》首先引出金·马克莱这个人物,他让妻子怀上双胞胎后就离开密西西比去西部流浪了,其间偶尔短暂地回家看看,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又回故乡居住。这些系列小说每篇都有一个游子与本地道德典范的邂逅。《六月演奏会》写了本地特立独行的音乐老师艾克哈特小姐被逼疯的悲剧故事。《兔子先生》讲到金跟本地女人通奸的事情,他们是在跟这个女人的新丈夫打猎时认识的。《月亮湖》讲述了两个年轻的漫游者在夏令营发生的滑稽冒险故事。孤儿女孩叫艾斯特,男孩则是营地的童子军和保安。这个故事是《金苹果》中唯一金没有直接出场的短篇,但是有证据表明,这两个年轻人可能是金的孩子,而且是散布在马克莱县孤儿院和其他各种地方众多金的孩子中的两个,如果他不是生身父亲,至少在精神上以各种方式与他有血缘关系。《全世界都知道》和《西班牙音乐》(背景在圣·法兰西斯科)暗示金·马克莱的流浪与艾克哈特疯狂的关系,这两个短篇记录了金的两个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失败的婚姻。《流浪者》是《金苹果》的结局篇,主要写了《金雨》里的叙述者凯蒂太太的死亡和葬礼,视角则是她的女儿维尔吉,也是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和艾克哈特小姐最得意的学生。

韦尔蒂基本上是按照物理时间编排这七篇小说的,但更是典型又怪诞的密西西比小镇人物的精神编年史。这七篇小说在不同的时间发表,每篇又多少自成体系,彼此互相强化或者阐释对方,七个故事互有关联,金这个人物几乎在每篇中以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出现。相同的地域背景和金这个角色把这部短篇集串联成有机的整体。在这个微型编年史中,我们看到年轻人在变老,老人在苟延残喘或者死去,时间对任何人都宽恕了,但也不轻易饶恕。韦尔蒂用几近完美的句子,按照自己的目的营造了某种氛围,构筑了一个小世界,事实上这部小说集就像一个长篇,只是没有用长篇单纯的叙述手法而已。韦尔蒂把众多不同性格、智力、道德背景和社会地位的人物荟萃在这个虚构的美国南方小镇,让他们充分地去活动,展现自己最隐秘的心灵世界。在这部小说集中,有太多的艺术经验值得关注和体会,如对孩子们的高明处理,把握重要事物细节的眼光,良好的喜剧感,对怪诞的适度掌控,还有语言上令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尤多拉·韦尔蒂终生未婚,漫长的一生,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她所挚爱的写作。与很多高产作家相比,她的作品不算多,但是,她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严肃的精品,特别是短篇小说艺术,达到了堪称大师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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