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Web X.0到云:开放技术与数字出版的未来
2013-04-29任翔
任翔
“图书出版业用着17世纪的技术,19世纪的商业模式,却试图在21世纪生存。”这是欧美出版业流传甚广的一句话,点出了这个行业的危机所在:我们的发展模式远远落后于时代,尤其落后于信息传播技术的飞速演进。从风靡一时的Web 2.0,到纷繁杂乱的Web 3.0、Web 4.0,甚至Web X.0;从早期互联网、宽带互联网,发展到移动互联网;加之大数据与云技术的推广,传播技术日新月异,出版产业却似乎与世隔绝,总想以不变应万变。最近十年,随着谷歌、亚马逊、苹果等IT巨头相继进入出版领域,一系列由新技术驱动的创新模式正在颠覆传统出版。
这一颠覆性的转型早已不是简单的技术升级,而是包括商业模式、出版理念与产业文化在内的全方位变革。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开放”技术和开放模式,其对出版传媒产业的颠覆力和创新力不可估量。皮特斯(Peters)使用“开放技术(Technologies of Openness) 一词来定义一系列旨在加强互动、协作、共享与整合的新技术。这些技术所驱动的种种开放模式,正在引领一场深刻的知识传播革命,将我们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时代。
就数字出版而言,开放技术的核心影响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用户创造内容与自出版模式的结合;二是基于读者社交网络的创新;三是跨平台开放,即不同出版平台之间、出版平台与其他互联网平台之间的整合与交互。在这些方面,中外数字出版产业不乏创新探索,很多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用户创造内容与自出版
用户创造内容对出版业的冲击是颠覆性的——无论亚马逊的直接出版、盛大的网络原创文学,还是遍布全球的各类网络自出版平台——这一“没有出版商”的传播方式改变了出版的定义。“人人都可以出版”,成为数字出版区别于传统出版的最典型特征。传统出版有两个广为诟病的问题:其一,编辑把关模式可能错误地扼杀杰作——很多大师的处女作都曾屡遭退稿;其二,过多的中间商让图书零售价格居高不下,降低行业整体经济效率。理论上讲,自出版模式恰恰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
自出版的历史与印刷技术一样久远。在互联网时代之前,欧美业已形成了成熟的自出版体系,与独立出版一起对抗商业出版巨头对行业的垄断。一些知名媒体,如《读者文摘》,也设有年度国际自出版大奖,以表彰这一独特出版方式带来的优秀作品。近20年,基于印刷技术的自出版日益被垄断巨头边缘化,但是互联网技术和用户创造内容让这一模式在数字世界焕发了生机。在网络时代,自出版与独立出版的合作也越发紧密。很多全球知名平台,比如Lulu, Smashwords,亚马逊的KDP,其服务对象不但包括自出版作者,也有中小独立出版商。他们的崛起极大促进了出版内容与主体的多元化。从经济角度讲,这有助于优化价值链,降低流通成本。在出版巨头消极应对数字化变革的情况下,自出版提供了海量的低成本内容,强化了产业的造血机制。大量低价自出版内容的存在(基本定价在3美元以下),也改变了电子书产业的定价模式,使巨头们无法借由垄断来高价售卖电子书。与大企业主宰、急功近利的传统出版不同,免费模式受到很多网络自出版先锋的推崇。这些开放商业创新,为守旧的出版业注入了清新力量。比如,bookrix,这个拥有近15万册图书和超过56万会员的自出版平台,以为读者提供免费内容、为作者提供免费服务而闻名。
当然,西方网络自出版也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发展了十多年,并没有诞生令人惊艳的大作,至少在作品水准与创新方面,没有超越传统出版体系。这一民主化的模式也未带来预想的文化创意大爆发;我们看到的是浩如烟海的平庸之作,很多甚至格调水平低下,达不到传统出版的要求。多数自出版作家难以维系生计,作品被淹没于茫茫内容之海,罕有人问津。西方自出版始终没有解决好筛选和分销问题——如何让真正的好作品脱颖而出;或者说,如何让一部作品找到真正喜欢它的读者,而且找到尽可能多的读者。
在我国,网络文学成为自出版模式的最大实践者和受益者。由于印刷时代娱乐类型小说的空缺,网络文学有了得天独厚的发展空间,进而成就了这种模式的兴起。这种新型文学也开辟了新的小说品类。在大众数字出版领域,网络文学是社会影响最大、用户基础最广、盈利能力最强的产业分支。但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也暴露出诸多问题。在西方,开放技术与独立出版精神的结合是网络自出版的根基。在中国,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自出版却与旧出版思维越走越近:开放技术服务于逐利思维,而不是文学理想;开放模式与产业垄断并存,大公司借由对资源和渠道的掌控来最大化利润。结果,模式化的类型小说严重桎梏了文学创意,内容雷同、低俗低质的作品泛滥,水军刷榜与噱头炒作无处不在。可以说,中国网络文学的商业化与产业化背离了自出版开放、草根、自由、多元等原则,日益成为披着自出版外衣的传统出版。
从未来发展看,不可否认,自出版与传统出版的融合将成为一种趋势。这不但体现在人才的交流上——作家、编辑、发行人才、策划经理等——还包括模式的相互借鉴。但是,必须看到,自出版的DNA是没有中间商的出版,而传统出版以知识媒介为核心价值,二者有着本质区别。自出版的发展根基是开放技术、用户参与和颠覆性创新,是更具出版理想主义与多元独立精神的出版。自出版只有沿着开放创新之路走下去,才可能与传统出版比肩。相反,如果在资本、旧理念和传统利益群体的重压下妥协,更多地回归传统思维,否定开放精神,则只能成为传统出版的附庸。
从读者社交网络淘金
对数字出版而言,开放传播的基础是连接作者、读者与出版商的社交网络。最具价值的,是读者之间的社交互动、开放分享,以及基于读者口口相传的社交化营销,这些创新正在改变数字出版生态。最近,日本在线购物巨头乐天(其在2011年收购了加拿大阅读器Kobo)战略投资视觉社交网站Pinterest;亚马逊收购社交阅读网站Goodreads。电商巨头已经把争夺消费者的战火燃烧到了社交媒体。基于用户社群的社交化营销,将是包括数字出版在内的新兴产业必争之地。
社交网络的基础是用户间的分享。可以理解,出版商和版权方不喜欢“开放”或“分享”等词。尤其在国内,分享往往意味着非授权传播。其实,读者间分享的含义非常广泛,不仅仅包括版权内容——即电子读物,也包括信息的分享,阅读体验的交流——这些是互联网时代连接读者与作品、读者与读者的重要传播纽带。在西方,读者俱乐部历史悠久,成为图书阅读文化的重要载体;对出版商而言,读者俱乐部及书友会的营销价值绝不亚于连锁书店。亚马逊在设计Kindle体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读者之间分享的重要性。Kindle允许读者分享阅读笔记,方便读者将精彩内容分享到Facebook和Twitter, 这些手段的目的,更多是连结读者、形成社区凝聚力,从而产生对品牌和平台的依赖。2012年崭露头角的社交化电子书平台Zola Books值得关注。它以在线社群连接作者、出版商、书店、书评人与读者, 将专家意见、书友建议和智能推荐系统有机结合,以帮助读者选择“最应该读的下一本书”。
社交网络时代,读者之间的口口相传是最具营销价值的推广渠道,也是数字出版从读者社交网络淘金的关键。由于读者之间形成了强大的互联网络,读者的购买意向深受其他读者的行为影响。换言之,来自朋友或书友的推荐是最可信的决策参考。图书出版——无论是传统,还是数字,服务对象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求知欲望的人群,也可以说是独立思考判断能力最强的消费群体。面对这样的消费者,即便通过社交媒体发布广告,也一样让人反感;相反,读者更信任其他读者的推荐,这往往是促成购买决策的关键信息。所以,数字出版商不能把社交媒体当做简单的广告发布平台,建立读者相互之间的社交互动才是长远之计。无论是内容,还是出版商品牌,唯有建立了良好的读者口碑,让读者自发去推荐,才能赢得网络时代的营销大战。
开放平台
如果说,前面提到的开放模式立足于用户协同创新(user co-creation),那么开放平台,或者说跨平台交互则通过平台间的整合来全面提升用户体验。它主要包括对上下游软硬件企业的兼容以及对第三方开发者的支持。
提到数字出版平台的开放,国内业者首先会想到“大平台”。这种“我搭台,你唱戏”的模式,仍然在产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关于这类模式,已经有很多讨论。最近西方“大平台”的发展实践,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即,到底要多大?中国“大平台”的思路往往局限在单一平台的规模效应上,而西方平台正在思考多元化的分销渠道。美国数字内容分销平台ReaderLink的经理最近发表了如下高见:我们的合作伙伴对整个零售渠道开放。不管你是代理分销商、批发商、俱乐部、杂货连锁店、药店还是购物中心的精品店,只要你能迅速而方便地把电子书卖给读者 。我们天天喊“大平台”,对这个“大”字的思考是否深入?
其实,无论多大,“大平台”只是简单粗放的跨平台开放。开放技术提供了更为宽广的创新空间。这种跨越平台、终端、媒介载体的整合将让数字出版融入全媒体环境,加速与其他内容产业和IT产业的纵向合并,这其中蕴含着巨大商机。不过,当前阶段,数字出版的开放平台面临着一系列发展瓶颈,这些问题阻碍着产业的进一步升级。
首要障碍是电子书的格式兼容问题——PDF, epub和mobi三分天下的格局在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其间的种种兼容性问题也将继续困扰读者与业界。格式转换软件和服务方面,仍然很多受制于版权、DRM、标准和技术机密等因素。这尤其体现在PDF文件与电子书阅读器的兼容问题上。这一问题在以PDF为首要格式的学术专业出版领域更加突出,西方因此流传一种说法:一个PDF让Kindle与学术圈无缘。
在同一格式下,数字阅读的云同步也亟需完善。理想状态是,读者在不同终端阅读同一本书,可以实现阅读笔记、摘要、阅读进度等的云端同步,使其无论何时,在PC\手机\平板\电子书阅读器等终端都可以继续阅读。亚马逊的Kindle被认为是云服务做得最好的,即便如此,也没有实现安卓、PC、阅读器等客户端的完美同步,尤其是对于非亚马逊购买的个人文档,同步问题更是突出。在这方面,Booki.sh是很有意思的例子。它立足于云技术,试图构建一个跨平台、同步阅读的个人云中图书馆。国内平台在阅读同步方面投入的研发力量非常有限,多看作过一些有成效的尝试,但是,功能方面还需进一步升级完善。随着数字出版的普及,尤其是深度阅读和严肃阅读读者的增长,进度、摘要、笔记的同步问题将成为用户体验的重要部分。
跨平台开放的另外一个课题,是将数字阅读内容与笔记类应用(如Evernote)、浏览器和办公类应用(如Office)等进行整合,方便读者对内容的再次使用。比如,索尼阅读器与Evernote的整合,亚马逊的“send to Kindle”插件与Firefox等浏览器的整合, clippings converter将Kindle的读者笔记转换成Word,PDF, Excel等格式的文件。总体而言,数字出版平台需要给第三方开发者提供更多机会,也需要其他软件应用系统给数字出版企业更多开放空间。这种双向的开放虽然处于起步阶段,但存在巨大的市场机遇。
此外,跨平台支付也是一个紧迫问题。从PayPal到支付宝,从Q币到苹果iTunes卡,从谷歌钱包到中移动套餐,中外各大平台几乎都在建立自己的金融支付体系,因为这背后有巨大的商业利益。但是从用户角度讲,支付的兼容问题带来诸多不便,降低了读者的付费意愿,让读者远离付费数字阅读,这一问题在我国尤其突出。从产业发展来讲,能否做到读者一键快捷付费,是衡量行业成熟度的重要标志。在这方面,各大平台之间还有相当大的合作空间。
以上提到的诸多跨平台开放交互问题,多数都不是技术问题。跨平台开放的真正障碍有两个:其一是平台的战略和理念——很多人嘴上讲读者至上,运营实践中却想着偷工减料,为降低成本而无视用户体验。第二个原因是排他性竞争,很多平台人为限制同步、整合与兼容功能。多数数字出版企业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提供直接带来利润的产品与服务;而费心思为他人作嫁衣的“傻事儿”,则少有人问津。亚马逊是典型例子。作为技术领先的IT公司,它有足够能力解决多数Kindle的跨平台兼容同步问题。但亚马逊有意阻断这种开放,目的是增强用户对Kindle阅读器和亚马逊平台的依赖。国内各大平台之间闭关锁国、相互拆台的例子,也不胜枚举。所以,要解决跨平台开放的瓶颈,关键是业界要站在读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以提升读者体验为核心目的。同时,要以更开放合作的心态面对合作者甚至竞争对手。
开放模式对我国的意义
出版的核心价值在于向大众推广有价值的、高质量的、经过筛选的内容。“开放”一词,对传统出版理念提出了根本挑战。传统出版采用的是单向传播体系,由出版商充当把关人,读者是被动的、孤立的消费者,出版商在封闭的传播体系下寻求垄断,以便赢家通吃。而开放技术所带来的是双向互动传播以及读者之间的社交网络,是一种民主的传播:读者是出版的积极参与者,甚至是知识的创造者,而读者之间通过社交网络形成强大的知识分享体系。在这样的传播格局中,很难一家独大,占据所有权力、利润和资源,业者必须开放心态,共享资源,寻求共赢。
商业模式方面,开放模式并不等同于免费,也不等同于非商业化,或者非盈利。开放模式的商业实质,是把出版的价值产业链进行扩展,将出版的盈利模式复杂化。关键在于,这个产业链的设计是以读者为核心的,而不是以出版商为核心的。当读者希望不加限制地发布和接收信息时,出版商要提供自出版服务;当读者借由社交网络形成阅读社群时,出版商的角色是推广阅读文化,培育良性的读者关系;当读者希望享受跨平台阅读的便利时,出版商有责任打通商业与技术的壁垒……简而言之,出版商要重新定义自己的角色,重新思考自己的核心价值,以及凭此价值向读者收费的方式。以往那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简单陈旧模式,将越来越难以适应开放环境。
某种程度上讲,中国数字出版的发展已走入迷途。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很多业者还没有走出17世纪的技术局限和19世纪的商业模式束缚,自然也很难看清开放技术对出版的巨大冲击,也就无法与时俱进地进行数字化转型。开放模式为数字出版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舞台,也正在形成更具效率的传播与商业模式。这是一条不同于传统体系的发展道路。这种创新对我国尤其有意义。
开放模式的基础是庞大的、具有创造力的用户,并借由用户参与创新来打造出版产业链,而不是单一地依靠出版商。我国拥有数以亿计的互联网用户,其巨大的人口红利不但体现在市场规模上,更体现在来自用户的无穷创造力上——即克莱·舍基所定义的“认知盈余” (Cognitive Surplus—— 这是中国数字出版最宝贵的资源,但却被业界所漠视、曲解,甚至敌视。另一方面,开放模式通过各平台之间的合纵连横,来形成多方共赢,而不是一家独大的产业格局。我国数字出版以中小企业为主的多元化结构,正好具备这样的竞争与创新活力。数字出版业者应该以更开放的心态拥抱开放技术及开放模式——以读者为核心,以用户创造力为动力,以企业间合作共赢为基础。这样,不但有助于突破我国数字出版的瓶颈与迷局,而且可能探索出一条中国数字出版的开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