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赢利而出版,因“无用”而存在
2013-04-29孙献涛
孙献涛
今年3月召开的十二届全国人大上,很意外地,在中央决策层面上本不具主角地位的新闻和出版,成了“两会”新闻热词——“版署”和广电总局合并,最初敲定的“国家新闻出版广播电影电视总局”,长达14字的名字带来的喜感和话题性,吸引许多人第一次关注新闻和出版接下来的变局和走向。
新闻已成形,或曰木已成舟;但是出版呢,应该往哪里去?
出版的走向未定,首先缘于出版在当下的定位和边界变得模糊。新的总局成立之后,关于出版的第一要务,似乎应该是重新定义何谓“出版”。
什么是“出版”?逻辑学上对一个命题讲求充分和必要条件,先探究后者:出版赖以存在于世间的“必要条件”是赢利。
无论纸书的生产,还是电子书的出笼,免费的派发、下载一定不是出版行为。世间没有真正免费的出版行为和纯粹无偿的下载服务,所有的免费都需要补偿,所有的无偿都暗藏杀机——要么是有人愿意在派发的印刷品上和下载的页面上投放广告,而靠广告生存是纯正的媒体行为,跟传统出版并不沾边;要么是派发和下载本身就是某种有偿运作的一部分,商业宣传或形象炒作更是与出版无关,要监管那也是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职责。
用“赢利”来界定“出版”并不困难,即便是看似难以调和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兼顾的难题,亦可在“赢利”的框架下获得答案。中国特色的出版产业,与国际惯例相比较,最大的特色在于其意识形态属性;每年国家均花费巨额公帑资助出版机构完成既定出版任务,从出版人的角度看,完成这些任务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赢利”行为——国家在出钱购买出版机构的定制服务。这些定制服务,亦是中国内地出版机构在2013年必须坚持的重点出版方向:宣传和阐释十八大精神,解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特别是雷锋精神,挖掘保护传统古籍经典,抢救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引进海外散失中华古籍,以及为向海外输出中华文化而制作的种种国家形象宣传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有这些,均是出版机构的赢利机会,原总署领导也一再提醒出版社大小掌门人:这些政策红利,不可轻易错过。
无赢利不出版,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所有正在纠结中的网络出版商们都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无论多么艰难,一定要付费阅读,除此之外,没有更深的底线,没有更奥妙的玄机。这有点像参禅悟道:得道之前和之后都是劈柴、烧火、睡觉,不同的是得道之前这些是手段,得道之后这些都成了目的。
不久前,盛大文学CEO侯小强和起点中文网创始人吴文辉闹翻的新闻,把小小的网络文学界搅得翻江倒海。时值盛大文学紧锣密鼓地准备IPO的前夜,且不管侯和吴谁更应该为这次关键时刻砸场子的内讧负责,单看侯和吴的后手,就能感觉到“赢利”在网络出版方面的底线地位或曰天线位置:这边吴文辉挟若干起点网的一线网络作家签约权以自重——据说谈了六七十个,策反成功了十几个——拿这个跟百度要价、跟李彦宏谈心;而急于摆脱盗版恶名、突破版权壁垒的百度,也愿意拿出1个亿来打网络文学这瓶酱油。与此同时,那边侯小强一面亲自披挂上阵,明确表态即日起直接接管起点网的运营,为衣食父母们也就是签约作家们提供更优厚的待遇;一面指桑骂槐加通牒警告,请离职者守住职业精神和商业伦理。
再回到开头,继续讨论出版这枚硬币的另一面:充分条件。愚以为,出版的充分条件,是阅读本身的无功利性。特别强调这一点,对于刚刚被整合到新局面里的出版而言,有一点生死存亡的悲壮意味。
纸书一直是“阅读非功利性”的形象大使。之前论及出版产业的末世景象时,许多业界大拿特别是传统品味的代言人最为强调的,就是纸书阅读的质感、手感、存在感、拥有度、占有感、满足感以及随意性、可控性,认为这些都是电子阅读所难以匹敌无法达到的天然优势和品质高度,而这正是纸书千秋万代青春常在的秘密所在。
必须承认,不久之前,我本人对此论调也颇多认同,对纸书的所谓阅读品质虽不迷信,但自信仍存,毕竟是看纸书长大,感其恩重情深;但现在不了,特别是积累了更多的电子阅读经验之后,我已经对纸质藏书清理了一轮,最先清理的就是那些资料汇编类的纸书,以本人每天仰望的井口为限,我甚至可以得出一个绝对性的结论:所有五年来汇编成书的资料,都可以在网上轻易搜索获得,而且使用方便,随用随取,不占用当下越来越昂贵的居住面积。
清理资料汇编类图书,虽是个人行为,却难以摆脱网络时代大背景的影响。移动互联、大数据、云计算等两年前还代表着高精尖的概念,在2013年的当下,已经深度融入到社会细节之中,成为生活方式和工作模式。特别是和工作、任务、目标、需求有关的信息处理,已经超越了检索、获取、分类,然后再使用的半自动阶段;进入到定位、定性、定量、定点、定制的全自动零距离阶段。
比如在并没有“国家餐饮部”监管的餐饮业,初级的“大数据”服务,已经能够为你的消费行为量身定制广告推介,在你经过某个曾经来过或符合口味的馆子时,你会收到一张电子优惠卡,吸引你移步其中,大快朵颐的同时,大送银子。
这样的精准化信息服务,会比你想象的更快进入学术领域和伪学术领域,也会比家长们想象的更快进入中小学课堂,参与教化青少年,或协助扼杀他们的天性。而所有这些信息服务,都将成为以赢利为目的的信息产业的标准化服务内容,跟学术和伪学术有关,跟教育和扼杀天性有关,唯独跟传统的出版产业无关。你能想象,除收藏家和图书馆之外,还有谁会为了搜集资料而购买你的资料汇编吗?
再回到出版概念的界定,越是信息整合度高的时候,越需要强行划出一块自留地供出版使用。是否可以这样表述:所有且只有那些非功利的信息,所有且只有那些供人们获得阅读快感、阅读满足感的信息,才是出版所应该选取的内容;所有与工作、任务、目标、需求有关的信息,都让度给云计算和大数据吧,出版只为你的非功利阅读服务。
做出这样的界定实属无奈,是退却中的进攻,是妥协中的坚守。对于出版而言,“无用”才是正途。
以“无用”的标准考察当下中国大内地的出版现状,会得出让人绝望的结论。一般人的印象中,教辅书应该是最有用出版物了,事实上目前内地出版物市场中,教辅书的份额占到了六成以上,有人估计高达八成左右。就是这貌似最为“有用”的教辅书,在“两会”上,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公开表态:目前市面上,90%的教辅图书没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真如柳署长所言、占大半壁江山的教辅书都该死的话,那么大半截传统出版产业也都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以这个判断为基础,“版署”被深度整合的顶层设计,对得起当下中国出版业的“鸡肋”身份。
传统意义上的出版产业没有时间再自说自话,没有机会再混水摸鱼,需要反其道而行,认真回答“我是谁”这个保安和哲人最为关注的问题,清晰划定“赢利性”和“非功得性”的产业边界。
中国特色之下的政策推动,对赢利乏术的传统出版来说是少有的利多消息。只要愿意,每一项对传统出版产业的政策性扶持都可以绵延不断薪火相传。
2007年,由原新闻出版总署首创、国务院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正式表态支持的“农家书屋计划”,至今已经延续6年之久,目前全国绝大多数行政村中,已经散布了20万个塞满了各种廉价公版书的“农家书屋”。全国性的“农家书屋计划”接近完工,这对之前买书难的农民而言或许是利好,对之前卖书易的出版社来说肯定是利空。
好在“版署”总有办法,今年“两会”,由“版署”提议的“国家全民阅读战略”获得了最多代表委员的联名支持。对于此战略,局外人看到的是“读书的种子并未消失”,业内就食者看到的是“由国家买单、由出版社获利的卖书的好日子又可以延续几年了”。代表委员们联署“全民阅读战略”时体现出的诚意和善心,正是“让阅读远离功利”的最好体现;他们或许并未意识到这种诚意和善心对出版产业救命符一样的价值,但作为出版人,不能白搭了“版署”的一片苦心,不能辜负了局外人对出版业仅存的信任,抓住机会,让“战略”和“信任”变现,在既有空间里可持续发展,多出好书,少出垃圾。
与“国民阅读战略”类似的利多消息,还有一个“拯救实体书店行动”。以张抗抗为首的名士,本着对实体书店割舍不掉的情感记忆,多次提出要国家政策扶持,以免税和补贴双管齐下的方式,拯实体书店于不死。张抗抗们的好意出版界有心笑纳,无奈国家施政者不予接招,出台免税和补贴政策扶持实体书店,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难度不亚于出台政策抑制总也抑制不住的房价,虽然全中国所有纸书一年的销售总额,不过是某个不知名中等地产商的年销售规模。
所以在心领国家和人民的善意之余,出版人还是要鼓足干劲自求多福,只要不转行,就要干下去。广西师大出版社总编辑刘瑞林在百道网“中国好编辑评奖”颁奖仪式上回忆她入道之初背着一大箱子书去书店推销的往事,以此来说明好编辑一定要会卖书。她引用李克强总理的一句话: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鼓动好编辑们守住出版的本分;她以一个好编辑的经历告诉出版人:对写作者和阅读者要懂得感恩,对因书而起的变化和纷争要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