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
2013-04-29程相崧
一
英武了一辈子的爹终于跟早他几十年撒手而去的女人埋在一处了。
坟场里还是那个土疙瘩,只不过更大了,更圆了,上面是浅黄色的新土,暄暄的,像个刚出笼屉的馒头。赶来吊唁的远近亲眷都没了踪影,几天来一直前前后后操心劳力的族里爷们儿也散回去歇着了。更不用说那些请来吹喇叭的匠人,人一入土,哭声一起,各式各样的纸器蹿起红彤彤冲天大火的当儿,他们是鼓奓着腮吹过最后一遍《送葬曲儿》的。但吹过之后,便把古铜色的唢呐掖进腰里,接过问事儿人递过来的票子,点一点,骑上摩托车作鸟兽散了。现在坟场里就剩下程东升老汉自己。就在女人领着年轻辈儿们也脚步拖沓地走出荒凉的坟场,彻底扔他一个孤身子在这里的一瞬,程东升老汉陡然觉得鼻腔里一酸。他似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说:孩儿啊,到如今你还不死心哩!爹告诉你,那事儿你就别再惦记啦,别再惦记啦!
不惦记咋行哩?那把枪搁了那么多年,在我入土之前,我还想找机会试试哩。程东升觉得自己在这世上颠着,从个不知事儿的毛娃子颠到一脸皱纹,胡子拉碴,就是为了记挂那件事儿哩。那事儿就像长到身上的一块痣,跟了他大半辈子啦。若不让记挂那件事儿,那活着还有啥念想?一日日苦熬着还有啥滋味儿?是哩,几十年啦,一记起那件事儿他就会变得失魂落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候是刚吃着饭,碗往那儿一搁,人呆呆的,饭就自己凉了;有时候正在跟人说道着啥,可一想起那事儿,刚说了上半句话,人愣上一阵儿,再说的时候就啥也想不起来了。至于从村里到这坟场到这坟头儿的这条羊肠小道,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原先凸凹不平的小路,硬让他用脚丫子轧平了;就连路两旁生着的杂草,也早让他踩得发不出芽儿来了。
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娃儿,坟场也不像如今这大,坟头也不像如今这多。空空的坟场上零星散落着几十个坟堆,其中就娘的那个坟头大得出奇。这些年过去了,村里死的人越来越多,每死一个人都埋在这里,弄得偌大的一个林子里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土疙瘩。在这些土疙瘩中,娘的那个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一年年变得不起眼儿了。这些年里,程东升老汉也由一个不懂甚事儿的娃儿一步步活到了六十多岁,活成了三个孩子的爹,两个娃儿的爷爷。他知道再过个十年二十年,顶多三十年,他自己也要钻进那厚厚的黄土里去。那里是村里每个人的归宿,是村里所有人最终的家。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到那里去,至于什么时辰,用什么方式,那就说不上来啦。是啊,虽然死过那么多人,可除了两个因为家长里短气不过喝药的女人,一个在镇上上学遭了雷击的娃娃,还有一个不慎落水的老人,大部分人都死得平淡无奇。程东升老汉琢磨着,自己日后也十有八九死不出啥花样儿来。是啊,要说起死,没有一个人跟娘一样,死于非命,而且整整一个晚上暴尸荒野。冤冤枉枉,无缘无故就那么死了。第二天他们赶去收尸的时候,娘的胸口上有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林子里静得出奇,他愣了愣神,才知道所有的人的确都走光了。送葬的人,看热闹的人,自己的女人和孩娃儿。女人走了,孩娃儿们走了,他就可以将那件事儿好好地想想了。娘是让人打死的,用枪。现在说来这么是一句屁样松散的话,细想起来当时真是惊心动魄。他记得,那年他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娃儿。不知咋回事儿,村里就驻进了几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手里还拿着手掌大小红本本的年轻人。后来他才知道,那本本叫红宝书。那些年轻人来了不到半年,村里的老程家跟老王家两个家族的人就分成两派打起仗来了。先是手里拿着小红本本打嘴仗,接着便分别请来识文断字的人没白没夜地写了一大张一大张的纸贴在村里的墙上,谩骂对方的祖宗八辈,捏造对方的丑事儿陋事儿。爹就是因为念过初中才被推为一派的领袖的。不过爹刚当了领袖之后,他肚里的墨水便用不着了。因为大家很快就拿起锄头铁锨,真正干起了仗。两个派别都起了好听又鼓舞人心的名字,连锄头把儿上也缠上了好看的红布条条。每当两派打仗的时候,村里人都觉得像过年一样新奇。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参加到其中一个派别,即使没有参加的,也都站在街心看热闹。在程东升老汉的印象里,娘从来不会出现在那种场合。程东升记得,每当两派打仗的时候,娘就领着他和年幼的妹妹躲在家里,外门上加两道门闩,谁喊也不出来。
那一天,他们在家里躲到半晌,就听到村里家祠的方向喊口号的声音潮水一样涌着,接着就起了枪声。当然,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是枪声。过了一会儿,院子的门就被人敲响了。娘没有立刻去开门,但那人敲得越来越大声了。仿佛知道人在里面,似乎不把门叫开就不罢休似的。娘出去到院子里从门缝朝外瞅了瞅,接着拿开门闩让那人闪了进来。那人是爹派来的,走进屋就火急火燎地说,根据最新战报,老渊联从县里弄来了一把盒子炮,七条长枪。准备对这边进行血洗。爹派他捎信来,让娘领着孩子赶紧去家祠跟他会合。
东升老汉记得,当时娘只匆匆收拾了些干粮和衣物,就领着他们兄妹俩出门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并不多,到处是散落的砖头瓦块。他们娘儿仨跟着那人朝前走,可是刚走到家祠前的土坡上,就听得“啾啾”两声响。东升老汉一回头,就看见娘倒在那儿了。娘是缓缓倒下的,没吭一声,就像累倒了趴在床头歇歇。东升老汉喊了一声娘,就要回去拉她,却被那个人死死地搂住,摁到土坡子上了。就那样待了一个多钟头,那个人带着他们兄妹俩朝前爬了一段路,才看到对面门廊里有人招手让他们过去。
门廊里躲着一二十个人,都是爹那边儿的。从那儿可以看到娘躺倒的地方。娘那天穿着白布衫蓝裤子,新洗的,干干净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东升老汉好几回都想去救娘,可那些人死活不让。说那里还在对方的火力控制之下,危险得很。所以,娘就在那儿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去把娘拉回来的时候,娘的身子已经硬了。
那次武斗,村里一共死了七个。老程家四个,老王家三个。虽然程家伤亡比对方多,可因为混战中击毙了对方的一号人物老渊联,所以还是爹这边取得了胜利。老渊联一死,王家就没人挑头儿闹了。村里再打不起仗来,就显得落寞了许多。
那年,坟场里一下子起了七个坟头。在空旷的土岭子上,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他们在尘世间打得不可开交,到了黄土底下,再不能像在外面那样勾心斗角,争争吵吵了。毕竟那么深的黄土,连串个门儿都不可能,更不用说打仗了。
那个时候,程东升老汉就一天到晚在娘的坟头上坐着,傻愣愣地发呆。坟场上有时候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影儿,连鸟雀也稀罕,安静得很。有时候东升老汉就会觉得娘太孤单了,但他仔细想想,孤单也好,娘不喜凑热闹,喜欢安静,或许对娘来说,孤单也是一种福分。
二
回到家里,程东升老汉看见女人还在拿着公公的照片抽抽搭搭地哭着。他想劝劝女人,犹豫了下,又没张口。他知道,劝也是白劝。要说,爹活到这个岁数,也算值了。娘死后,爹做了几年村里的问事儿人,就丢下不干了。他没有再娶,一个人拉扯大一男一女两个孩娃儿,又给他们成了家。一辈子没病没灾,平平静静地活到八十多岁,在雨后的一个早晨去菜园里摘豆角的时候就躺在地头儿上不会动弹了。从那天起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三年里,儿媳妇在身边形影不离地悉心伺候着。爹躺下之后小腿就出奇地一天天萎缩,儿媳妇每天都要给公公按摩小腿。那么辛辛苦苦地伺候着,最后老人还是撒手走了。程东升老汉觉得要换成自己,大概也是要哭的。
望着泪眼巴嚓的女人,程东升老汉觉得倒是自己心里平静得多,也淡然得多。人总是要死的,谁都难逃这一遭。村里的许多人注定活不过村口的一棵榆树或者一棵槐树。走了就走了,葬礼虽不算隆重,但在同村这么大岁数的亡人里,也算凑合着过得去了。而且他觉得爹一去,娘就有个伴儿啦。娘在下面待了几十年,孤零零一个人,守着冰凉的墓室,是该有个伴儿啦。可他又想到,老两口儿到了一起,会说道些啥哩?会提起从前的旧事吗?那恐怕是难免的。对娘爹是负疚的,在纷乱的武斗中,让她中了流弹。作为一个男人,他没能保护得住自己的女人。东升老汉这些年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不是爹让人去家里传信儿,娘一直领着他们兄妹俩躲在家里可能就会躲过那一劫。可娘还是得到了爹的信儿,还是去了。爹是想保护她的,可却偏偏害了她。
他隐约觉得,爹应该知道那天是谁开的枪。这些年,他不止一次问过爹,那枪是谁打的。这些年过去了,对那事儿爹至死守口如瓶,对那人更是只字未提。爹直到咽气,都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爹对不起娘,那仇他自己不报,也不让任何人报。两个人埋在一起,注定是消停不了啦。
爹不去报仇,却一直保存着从老渊联手里缴获的那把手枪。在没人的时候,爹会从箱子底把它翻出来,在手里一遍遍地摩挲。摩挲着,慢慢地爹就会流起泪来。爹哭过一阵之后,把泪擦干,再把枪藏好,就又该干啥干啥去了。
爹留下的遗物不多,一口铁箱,一口木箱。东升老汉找来钥匙,在那口黑色的铁箱子里找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手枪。他拿着枪坐到窗下,一句话也不说,伸手摸到窗台上的鸡油,用棉花沾着在枪体上擦拭起来。
外面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屋子里却没有点灯。清白的月光从窗玻璃透过来,雾一样漂浮着。在这漂浮着的月光中,刚刚擦拭过的枪泛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那种气味儿在月光下从鼻腔钻进他的气管儿,又钻进他的骨头里,那感觉恍恍惚惚。
儿媳妇进来了,说饭做好了,喊他们去吃饭。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女人还是跟原来一样跪在暗影里,手里捧着爹的相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三
第二天一早,东升老汉换了一身衣裳,把那把锈死了的手枪塞在腰里,抬腿要出门的时候,女人才问了一句:“你要去干啥?”
“不干啥,我去城里一趟。”
他去城里的目的,女人不会不知晓。在一口锅里摸了这些年的饭勺,在一个床上滚了这些年,她怎能不了解他的心思哩?最了解他的人就是她了,儿女们都不行。
他要到城里去一趟,就是为了爹至死没有说出的那句话。那天的枪是谁打的,对这事儿爹一直守口如瓶,但他的心里却一直不能放下。枪子儿是老渊联的枪里打出来的,凭这个能断定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老渊联干的,但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至少应该有当时在场人的证言。当时在场那么多人,理应有人看到那一幕,记得那一幕。他必须问出来。原来爹活着,他觉得爹活着的时候不肯说,临死的时候肯定要给他一个清楚的交待。他没有想到老人会这么绝,会把话带到坟墓里去。爹走了,那就只能指望别人了。
这事儿要抓紧,因为在村里,爹的同辈人剩下的没有几个了。在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最可能知道当时的情况,那就是程同渊。程同渊当时是爹的副手,现在得了心血管病,正在县城住院哩。东升老汉想好了,他要到城里去,找到这个人。如果这个人再死了,那就再没有人知道娘到底是咋死的啦。
东升老汉知道,自己的女人装得像个没事儿人,其实她的心里跟自己一样关心着那个结果哩。她咋能不关心哩?她不是别人,她是老渊联的闺女呀。在那场武斗中,老渊联是死了,可他却撇下个女娃儿。后来,爹就请人做媒,让东升娶了她。
东升老汉想起把女人娶到家里来的情景了。女人没有坐轿,也没有坐车,头上戴着红纱,脚上穿着绣花鞋。一步步跟在他的后头,就走到他家里来了。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起的这个场景,让他的心疼了一下。
说实在的,当初爹让他娶下仇人的闺女,他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一百个想不通。后来有一天,他却忽然想通了。老渊联十有八九是欠着自己一条命,老渊联死了,现在只能找他的闺女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她嫁到外村里去,不能让她落到别的男人手中。如果那样,日后纵使弄清楚了当时的情况,找她报仇也难了。
他娶了她,村里人都欣慰地说,这下老程家跟老王家的恩怨算是了结啦。东升老汉却只是笑笑,心里想,哪能那么容易?其实才刚刚开始哩。
结婚之后,记不清多少个晚上,他在上面折腾着她,她则由他摆布,一声不吭。每回干那事儿之前,她都要先吹灭灯,他却执拗地让她点着。她听话地起身点上灯,自己回身却用被子捂上了脸。完事儿之后,他揭开被子,看见她满脸是泪。他坐在床沿儿上,点上一袋烟,嘿嘿地笑了,笑得很受活。
后来他们有了孩娃儿,她背着娃儿在地里干活,脸晒得像黑炭。回到家还要背着娃儿做饭,热得汗珠子像下雨。做了饭端到桌上,看他吃,还要给他把酒倒上。他喝酒,喝醉了就打她,狠狠地打。她每回都不吭气,连哭也不出声。他打累了,瞥她一眼,撂下一句话:“跟着我累点儿算啥?苦点儿算啥?不要忘了,你欠我一条命哩。”
她也寻死觅活过,那一次是在大麦地里,刚刚开镰,不知为啥他就动起手来了。他把她从地里打到家里,打累了,在床上呼呼睡去了。她找来一条绳子,将自己吊在了门脸上。可刚刚踢倒脚下的凳子,他就醒了。他将她救下来,撂下一句话:“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弄清楚了那件事儿,我一枪要了你的命。”
这些年,东升老汉没给过秀娥一个好脸儿。无论她怎么服侍,他也没对她好过。他打女人那是下了死手的狠打。女人的一只眼睛就是让他打瞎的。但他不会要了她的命,他还唯恐她死了。她的命是他的,一切都还没到时候。
这一次不一样,女人忽然扑倒在地上,死命地扯住了他的裤腿。她的头发凌乱得像一堆荒草,双手颤抖着,脸上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怯怯的表情:“我求你了!这些年,就为那事体,你活得太苦了。你别再去问了,就算是我爹做下的,有啥债全由我来还,你就把气全撒到我身上行不?”
东升老汉愣了一会儿,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气焰才又在脸上燃烧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用手摸了一把青色的头皮,然后把那把枪从腰里拔出来,叫道:“咋能不问?这把枪好不好使,我还想试试哩!”
“你问那干啥?谁还能记得哩?咱孩娃儿的孩娃儿都那么大了,咱就不能好好地过几天日子?”
“过日子?”
“只要你不提那话,咱日子过得不好得很?”
东升老汉想想,女人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不再念叨那事儿,如果他能把那事儿给忘了,日子保准过得好着哩。可他怎么能忘了呢?如果忘了,那这么些年不就白煎熬了?他这辈子,就是为了那事儿活着哩。
“等我弄清楚了那件事儿,有你好看的。”这样威胁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次仍旧恶狠狠地说道:“你在家给我好好活着,让我弄明白了,回来一枪要了你的命。”
“嫁给你这些年,真是受够了!”
女人这次似乎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她没有再嘤嘤地哭,而是红着眼睛,拉开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似乎说什么都要阻止男人再那样执着地干下去。
看了看女人那副样子,东升老汉嘻嘻地笑了几声。若是在从前,女人胆敢这样对他,一定会换来他一顿暴打。可今天不知为啥,他似乎变得特别宽容。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留着一口气儿给我,我会回来的,在家里好好地等我。”
那天一早,太阳就白烈烈地耀眼。在这样的日光下,他就在女人的目光中走掉了。
或许是天寒的原因,那瑟瑟的日光也像是在一直抖个不停。在这样的冬日,上了岁数的人是最难熬的,许多老人都坚持不下去了。这里面当然包括新近病下来的程同渊。据去县医院探望过老人的村里人回来讲,老人的病来得猛着哩。
东升老汉踩着半指厚的霜雪来到镇上,坐上公交车,他就开始寻思自己开口问那个问题之后,老人会咋样回答。这些年,他也侧面打听过许多老人,可大多数人都是茫然地摇摇头。问过那么多人,东升老汉却一直没敢去问程同渊,其实他知道,除了爹,最可能知道真相的就是程同渊了。因为程同渊当年是爹的副手。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不敢轻易去问。他有些害怕,他怕爹不说,他也跟爹一样不说,那件事儿就永远是个谜了。
是爹的死和程同渊的病让东升老汉觉得不能再等了。这样到了城里,他心里隐隐感到有些凄凉。他对自己说,枪是老渊联的,娘身上的枪子儿也是老渊联的,娘不是他杀死的会是谁呢?
程东升老汉明白,那个结果不用问也清楚得很。他心里轻轻地感喟着:“天哩!平常好好的,他咋就能对同村里一个嫂子下了狠手哩?不是一个派别,就能下那样的狠手吗?有啥样的深仇大恨哩?能让好好的人变成这样?”
四
在县医院里,东升老汉找到了程同渊。
“我就要死了。”程同渊躺在床上,老半天才看清床前头的人。
“你不能死哩。”东升老汉说。
“我不死”,程同渊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早晚……早晚都会来找我的。”
“你还记得村里最厉害的那次武斗不?”
“咋会不记得?那次打仗,就因为老王家新得了一批军火……是一把盒子枪跟几把步枪。”
程东升听了那话,心里似乎放松下来:“那我娘是老渊联打死的了?”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蓦地,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儿,半晌才说:“孩儿啊!叔知道,你已经知道那个结果了。你来找叔,就说明你已经知道那个结果了。这些年,你爹不说。他跟我说好了,也不让我说。其实我该说的,我该找到你,把那话交待给你。可是我没有。我对不住你啊。前些日子我还寻思着这事儿,我想,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要告诉你,把那件事儿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现如今你爹走啦,我知道,你爹临死的时候,一准把该说的都告诉你啦。你就别跟叔绕弯子啦。叔承认,你娘是叔打死的!对!老嫂子是我……是我开枪打死的!”
“你?!”
“对!是我。”程同渊浑身颤抖着,老眼里突然蒙了泪,似乎想要坐起来,可他挺了挺身子,最终却还是没办到,“那天中晌,我们的人原打算活捉老渊联的,没有成功,但却缴获了他那把手枪。他奶奶的,那是真家伙儿啊。你爹高兴坏了,我也高兴坏啦。咱从前哪儿见过那真家伙儿啊。做梦都想弄上一把哩。枪交到了你爹的手里,你爹又把它传到了我的手里,我又传给了其他人。我们每个人都摸了摸那热芋头一样烫手的枪体。最后,枪又回到了你爹的手上。你爹高兴得朝天“叭叭”开了两枪,然后又把枪递给我,说兄弟,你试试这家伙,你试试它的火力。我真是高兴坏了。可我咋就那么傻哩?我没跟你爹一样朝着天开枪,而是朝土坡下敌人的阵地上,一连放了两枪。放了枪之后,我才知道打着人啦。天哩,咋会那么巧?咋会打着老嫂子哩!”
程同渊说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那咋会?那咋会哩?”程东升身子僵直了,“你是爹的副手,咋会干下这事体哩?”
“是哩,娃儿!我该死哩,我该死啊。可我也不想打死老嫂子啊。我不为别的,我就是为了试试那把枪,试试那把狗日的枪!”
程东升木头一样戳在那里,愣愣的,似乎傻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啥,可舌头根子发硬,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了。这咋能让人信哩?咋能让人信哩?娘竟然是爹手下的人打死的,而放枪的原因哩?竟然只是为了试试枪。
东升老汉忽然感觉四肢乏力,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儿没有跌倒。他挺了挺身子,站住了,可那把锈死了的枪却“当啷”一声,从他裤裆里掉在了地上。
仇人找到了,竟然是这样一个躺在病床上死了半截子的人。在这之前,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知道那个结果后的情景,不管是谁,他都会拿起那把枪来,一枪打烂他的脑门儿。他盯着床上瑟缩成一团的老人,心里乱成一团。打死他吗?打死他为娘报仇?他紧紧地盯着趴在床上身子筛糠一样颤抖的老同渊,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兽类一般的嗥叫,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双手痛苦地抱紧了脑袋。
过了许久,他从医院里出来,一步步往家里走去。这一刻,他只想回家,只想回家见见自己的女人,把这个始料不及的结果告诉她。
出了门,凉风一吹,他的心才掏空了一样难受起来。说实在的,他真是快要愧疚死了,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这一辈子,自己亏欠女人的太多了,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女人。
一路上,他的心绞拧得难受。这些年,女人受了那么大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一次次折磨得她那样可怜,自己的心却从来没有动过一动哩。知道这个结果之后,他才彻彻底底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她了。走着走着,他的泪流出来了。不知为啥,他又想起娶她那天的情景来了。她头上戴着红纱,脚上穿着绣花鞋,轻手轻脚地在后面跟着。脚步也小心翼翼的,连一丝声息都没有。这样想着,他就哭得走不动路了。蹲在路边,扶着一棵大树,两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了。他呜呜地哭着,难以自抑。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里平缓下来,开始重新上路的时候,才想起来女人是叫秀娥。这些年,他没有叫过她的名字,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忘啦。他那样对她,她竟然没有一句怨言。他想好了,回到家里,他要进门就跪在她的面前。不,他要把家里的晚辈们都叫来,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叫来。他要当着他们的面儿,给她磕头赔罪。他不怕后辈娃儿们的笑话,就要当着他们的面儿,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脸前头。
这样一想,他似乎有了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欢欣,脚步也轻快起来。
一路上,他的心里只是念想着她,倒不像是念想着自己的女人,而是念想着一位让他敬重的老人。是啊,他冤枉着她,拿捏着她,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他把气全部撒在了她的身上,把不公都给了她。她为啥连句怨言也没有哩?他那样地对她,她还是对他百依百顺,细心地服侍。这样的一个女人,心境该是多么宽阔多么善性哩?自己实在是太罪过了,对她踢也踢过,打也打过,骂更不用说了。想起这些,他便感到愧疚而且难过。东升老汉真切地感到一种难言的强烈的震动。他想起来,老辈人曾经说过,佛菩萨是最能忍辱的,她就是自己的佛菩萨吗?是老天可怜他这样一个从小没了娘的孩子,才让个佛菩萨降到他的身边吗?一路上,他的心里满满的全是感激。走着走着,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真想赶紧赶到家对着女人眼泪婆娑地喊一声娘。这愿望是那样强烈。
快到村子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与狂喜。他想,当他把那个结果说出来的时候,当她放下压在心头几十年的担子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情景呢?他仿佛看到了她眉宇间显现出的狂喜,紧皱了几十年的皱纹舒展开了,紧锁了几十年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有些激动,有些走不动了。他又一次蹲下身子,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仿佛看到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就仿佛她不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而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还能活五六十年,还有五六十年的好日子可过。
等到村子近了,他忽然又有些紧张起来。他的心里突然慌张得厉害。他想,女人这样过了一辈子,咋能接受那个结果哩?他一步步走近院子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屋子里的灯光。他抬起脚,没敢迈进那个矮矮的门槛儿,而是又把脚缩回来,先到牛圈里查看了一遍。
他家的牛圈就盖在院子的外面,平常没有注意,这回他才发现,牛棚的墙上有一些缝隙,都让女人用破布烂草塞上了。牛圈里很干净,牛站在圈里,安静地反刍着。女人已经给牛喂过了草料。几十年来,这些活计都是女人干的。他从来没有感到过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些。看到这些,他的鼻腔深处猛烈地一酸,喉咙里梗了个硬硬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连忙转过头,有些踉跄地朝院子里走去。走进院子的时候,他感觉有些异样。他脚步加快了,等他一脚踏进门去的时候,才一下子呆住了。在他的眼前,儿子儿媳还有嫁到邻村的闺女都蹲在地上,连女婿也蹲在那里。在他们的中间,一条稻草编织的席子上,躺着他的女人。
“爹,你咋才回?”女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扑到他身上就哭了。
“爹,你一大早走后,娘就有些恍惚。”儿媳妇道,“等到晚上我做好了饭喊她去吃的时候,才发现娘吊在窗棂上,身子都僵了。”
儿子跪在地上扑在娘的身上,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他朝前跌了几步,惊呆在那里。她看见,女人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衣裤,头上顶着他们结婚的时候顶过的那条红纱,脚上穿着结婚时穿过的那双绣花鞋。
泪水蒙住了东升老汉的眼睛,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摇晃着女人的身子。他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近地端详过自己的女人,在昏暗的灯影下,他看见女人一脸的平静。一双眼睛大睁着,里面像波澜不惊的湖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美丽的脸。
自己女人的脸,秀娥的脸。
程相崧: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佛山文艺》《时代文学》《四川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