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六个

2013-04-29刘爱玲

阳光 2013年9期
关键词:刘禅寡妇胡同

六月的天热得密实,到了夜里,也像火炉上倒扣的蒸笼。韩留后像一只猴子被剥光了毛,赤裸裸地贴在床上朝着刘禅扳手指,“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这几乎成了他的毛病,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频繁,十根手指已经数到了五,他突然停顿下来,揪起床边的蚊帐擦了一把汗,“他娘的,这屁大的狗窝,冬冷夏热!”

刘禅闭着眼睛不作声,时间紧迫,她尽可能的争取多一分钟用在睡觉上。韩留后偷偷地朝刘禅的肚子摸过去,啪的一声,被刘禅像拍一只蚊子般将韩留后的粗手打掉。韩留后气呼呼地一骨碌爬起来,“我说,该到伊儿了,你这些日子没动静?”刘禅晃了晃脑袋,将枕头磨得嚓嚓响,她紧憋着嘴里涌动的酸水,她要尽力地遏制住干呕,因为这让她恐慌甚至想到死。月光从窗棂子爬进来,将韩留后的刀片脸耀得闪闪放光,折射到刘禅白惨惨的木瓜脸上。

胡同里有动静了,急促的脚步声,自行车后瓦盖磨车轮子的声响,人嘁嘁喳喳的说话,都是铝厂上夜班的工人,扰起了狗崽子的嚷声,都被这条细长的胡同拉长搓响了。刘禅租住的屋子在门洞里,紧贴着胡同,连厢房也算不得,刘禅一家住了十二年,没人知道这间房该叫个嘛。韩留后说过,便宜就中。

胡同里的声音较真儿地响在刘禅的耳朵边,刘禅陡然睁开眼睛,不吭不响地借着月光朝身上套衣服,衣服倒是越长越大,高低不平地包裹着她干瘦的身子。韩留后在静兮兮的昏暗里坐起来,痴呆一样瞪着刘禅说:“不留下个种,枉作一回人哪!”他急急地朝刘禅撇过这句话,这句话是扎在韩留后心里的一根铁杵,这些年硬生生被磨成了一根针,刺得韩留后和刘禅浑身生疼,也将小韩村的韩老头和韩老太扎白了头,走到哪里都垂着银灿灿的脑袋,仿佛是做了罪事。村子里的人眼睛亮,照得别人家的事跟自家事一般上紧。韩老头气愤至极,把吸了一辈子的烟袋锅当成儿子韩留后撇到房顶上,“去吧,去城里挤吧,村儿里待不下你们这号人!留不下半个种儿!”

这些年,刘婵心里像吞进一块儿半尺厚的肥猪油一样沉甸而堵塞,她钻出蚊帐,朝着韩留后回敬了一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韩留后晃着痴呆呆的大脑袋高声起来:“我就这句话,将来日子一定能过好!”

“将来个狗头!”

韩留后以子弹的飞行速度回过来,“打小日本还得八年抗战呢!”

“已经十二年了……”

木门被击得咚咚响,将两个人的话拦腰折断,郭寡妇每日夜里都像叫魂儿一样,“刘禅,走啦!舍不得你那留后呀!要不帮你带个假!”刘禅一边趿拉着凉鞋一边喊:“这就好!”房东柳婆家的“点点”已经疯狂地叫起来,它被柳婆训练得像一个伶俐的钟摆,到了夜里十二点就准时响起来,夜在此时就要热闹上一阵子。起先是柳婆习惯了听到郭寡妇的叫喊声就起来夜尿,顺便和刘禅、郭寡妇打个照面,说个一句半句,后半夜才能睡得香,仿佛整个人像是个极缺人气儿暖和的空屋子。“点点”总要跟着主人溜一趟,柳婆小便后总要把郭寡妇和刘禅送到大门口,“点点”就跟到大门口。时间久了,狗比人还忠诚,夜半一到,“点点”就朗朗地唤起柳婆来。

刘禅的门一开,“点点”就冲着闪动的门缝叫嚷,郭寡妇迅速将眼睛顺着门缝朝里搜一遍,月光下韩留后的半截肚子或者大腿就被郭寡妇的狐狸眼搜了去,这是她被第三个男人抛弃后遗留下来的病症,她跟刘禅发狠地念叨过无数次,男人就是粘腥的猫,女人是腥物,只做个勾魂的姿态耍耍猫,馋死他,耍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郭寡妇的狐狸眼仿佛纹了灰黑的眼线,整个眼眶子几乎要撑破了,一会子又出奇的湿润,失魂落魄地灌了一摊水。刘禅听这一套已经七八年,她和郭寡妇对门住了七八年,到了今天也把不准这个古怪的女人。

两个人被柳婆和“点点”送出大门,胡同里惨白的月光就被踩碎了。胡同还是石铺的,凹凸不平,在繁华的城市里像倒退的时代一样扎眼,泛着忧郁而黯淡的光。郭寡妇没来得及将细长的眼梢向夜空里吊一吊,刘禅实在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将一大口酸水倾泻在墙根儿底下,脑门儿渗出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她红白燥热的脸咕噜噜跌到石路上。郭寡妇的眼梢立刻惊奇地吊到了天上,连她都分不清自己的激动,她抓住刘禅的胳膊,嘴里哆嗦着哎呦呦了无数声,刘禅不回应,也不想回应,她又开始恨自己,怎么就没憋住,将自己的这种行为暴露在别人眼里,愤恨催着她将脚掌摆得飞快。郭寡妇突然变得结舌,坠在刘禅的身后蔫着嗓子虚喊:“我说,啥,啥时候的事儿?躲,什么躲呀……”胡同里除了郭寡妇的回音,就剩下石路上飞奔的两个人影,她们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像没命的逃难者。

一出胡同口,宽粉条一般的柏油路将两个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路灯亮过了月亮,路对面的楼房高得要命,胡同里的平房子和高楼遥望着,就成了站在巨人面前的侏儒,刘禅最怕夜里看到这景色,这景儿叫人心里慌得厉害,一慌,她就活成了城市里的侏儒。

工厂就长在茌城光亮的身子北边,坐北朝南,白身子蓝盖子的厂房灯火通明,夏日里变成一个庞大的火炉,机器轰隆隆的噪音覆盖了整个厂房,在这里工作的人几乎废弃了听觉,人们将银亮的铝料车、铣、刨、磨,最终做成轮毂,安在满街跑的轿车身上。刘禅已经变成了二一三号,她把大盒的铝料搬到机床脚下,开动切割机,整个人就在轰鸣声里震颤起来,几分钟,整个世界就倒在黑暗里……

韩留后被郭寡妇喊到工厂医务室的时候,刘婵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小铁丝床上,柳婆和“点点”也一窝蜂地跟了来。韩留后急躁地扒拉着他的米粒眼瞧着医生刘六翻动的嘴唇,刘六一只手遮起鼻孔,郭寡妇抢着把脑袋伸到刘六的眼前,“什么病?”刘六侧过脸说:“二一三号是你老婆?她怀孕了!”说完,他板着脸把白大褂向身后一抖,“在这铝厂里怀孕可不容易,毒性大,怀了六次了吧?”韩留后听了发狠地抬起一只脚,“点点”正静静地蹲在床脚扫着身后的小尾巴瞧着他,韩留后一转念,又把脚丫子轻轻地落在地上,他实在耐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真想蹿个高,像驴一样痛快地撒个欢儿,但他还是文雅地亮着齐刷刷的白牙朝着刘六乱晃着脑袋,“第六个,第六个了!”“也难为这个女人了!怀一个掉一个!”刘六冷漠地朝床上的刘禅瞥了一眼,继续走到床前整理滴滴答答的输液瓶。

几个人的声音缠成一个团,隐约在刘婵的脑子里滚,刘禅睁了几睁才把眼皮掀开,柳婆正蹙着一张褶子脸朝着她笑,“醒了就好,有了也不和院子里的人言语一声,可得好好养着。”刘禅的心一下子紧起来,她还没有搞清自己在哪里,她努力地回想着,十二年她怀了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他们又从肚子里跑掉了,一个比一个早;她住在胡同里七平方米的小屋里;她和郭寡妇上夜班;她吐了满口酸水在胡同里;她搬了一大盒铝料,铝料被切割机剖腹产一样从中间剖开……韩留后和郭寡妇迅速将一对脑袋伸进她的眼睛里,她想得头痛欲裂,她的余光里一照进来刘六,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明白她掖着藏着的怀孕的事又暴露在铝厂刘六的眼前,又会蔓延整个工厂,又被传成生孩子的机器,厂子里哪里有人的存在,该都是些机器吧,她还没来得及完成把怀了的孩子处理掉的念想,就像晾晒的咸鱼干一样暴晒在人群里,想到这些,她攥起拳头朝着自己的肚子疯狂地砸下去。

几个人蜂拥而上,叫喊声突然把临近车间的机器轰鸣声引了来,韩留后捉住刘禅的手大吼:“你他妈的疯了!”“是疯了!多少女人怀不上个种!我说刘禅!”郭寡妇边说边向刘禅翻动她的白眼珠。刘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眼角钻出一串泪珠子,顺到白枕单上。柳婆赤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浑身有些抖,她靠在刘禅身边:“咋也是一条命啊!”床头倒挂的输液瓶也随着晃荡起来,挂在半空里像要拼了命蜕壳的知了,渴望向这个世界发出点儿自己的声音。

柳婆家的院子从第二天就热闹开了,刘禅被韩留后彻底接回了家,辞去了工作。这份工作刘禅干了十年,把她熬到了三十八岁,她觉得那银亮的铝色已经毒到了她的骨子里,她和生硬的铝料没什么区别,尽管她是夹杂在城市里的村姑,可女人最美丽的青春被冷血的机器一层层剥掉,如今只裸着干骨和青筋。

韩留后说:“辞就辞了,一定要留住老韩家的后!”他的发誓状几乎将满嘴的牙齿咬得咔嚓断裂,手里却轻柔地为刘禅剥着一颗白煮鸡蛋。这是早上,胡同对面的高层楼群盖到了大半,支撑的塔机高耸到了云层里,像一个参天的巨人,塔机已经开动了,几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楼体上,晨光透过塔机的身子和楼群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将影子躺在胡同周围的一小片平房顶,一部分影子跨过胡同的墙头射进院子里,韩留后鬓上的几撮白头发被耀得像铝料一样银亮,在欢快地跳着,“辞就辞了,那石窝子停不了几天,要是开了工,我上夜班,白天再出去做份搬运工。”他憨乎乎地冲着白嫩的鸡蛋笑了笑,仿佛手心里捧着的不是鸡蛋,而是未来孩子的光屁股,韩留后乐呵呵地撅起屁股弓下脖颈,粗大的手指擎着这颗鸡蛋钻出了屋。刘禅和柳婆坐在北屋门前晒着晨光,韩留后把鸡蛋递给刘禅:“人没个愁,日子得朝前过!”柳婆说:“那可是!”

韩留后已经四十出头了,小伙子的时候就在茌城里努力活着,活了十几年活出了临时租用的七平米大小的窝,直到现在,不仅仅是韩留后和刘禅两个人成了拴在育儿这条绳上的蚂蚱,柳婆和郭寡妇也上了套。整个院子里飘着一种欣喜和振奋。

郭寡妇再不急着下班后睡觉了,立在院子里的水池子前刷牙,她换上了半截大裤头和短袖,冒着满嘴的泡沫,“刘禅,你算是出了虎口了,知足吧,再不用去铝厂了,留后又疼你,还能怀个孩子。老天也真是不公平,多少得给我点儿好,三个不要脸的男人嫌弃我生不出个种,都他妈跑了,你说说,那是我的事儿吗?那是该死的铝,人也熬成了黄脸婆……”自从得知刘禅怀了孕,郭寡妇的精神头儿火烧火燎地上来了,她动情地骂着她的不幸,咕嘟一口水吞了进去,缓过神来,满嘴的牙膏已经吞进了肚子里。院子里几个人都坐在小板凳上听她的唠叨,晨光就在这酸涩的唠叨声里变得越来越强硬,浑身烘热地烤起人来。

韩留后愣神儿盯着郭寡妇噼里啪啦波动的嘴唇,直到郭寡妇气愤地钻进自己的小西屋里蒙头大睡,韩留后才骑上他的破自行车趟着热浪去了招工市场。刘禅漫无目的地望望院子,望望对面的高楼,再望望一边的柳婆,柳婆久日没这么高兴了,就静静地坐着,脸上弯着笑,她身边实在是太久没人陪了。

刘禅也坐着不出声,她又开始了恐惧,她在回想着第一个孩子是柳儿,那是她随着韩留后刚来到茌城的第三年,在铝厂干了一年多,柳儿的到来让她对城市生活憧憬万分,可四个月就流掉了。刘禅不觉得心头高兴,坐在小板凳上微笑,柳婆说:“怀孕的女人都爱笑。”刘禅回过神来,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她继续想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安儿,那是来到茌城第五年的事儿了,三个月零二十天就流掉了;第三个孩子是花儿,在自己的肚子里活了三个月;第四个是明儿,活了两个半月;第五个是悠儿,竟然缩短到了两个月;现在是第六个了,第六个……她越想越心慌,她不敢想象第六个会活多久,她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一个刽子手,不负责任地和他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种下来,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化成一摊血水。

柳婆坐在一边慌张起来,“刘禅,不舒服啊!是,这鬼天气太热,进屋去。”柳婆眼看着刘禅呼吸急促,面色苍白,一把瘦小的骨头瑟瑟地抖,她搀着刘禅回了屋,屋里实在是闷热,窗户小,进来的阳光就很吝啬,大门外的排水沟泛着臭气,一股一股钻进屋里刺激人的鼻孔,柳婆看着刘禅上了炕,才挪着碎步子离开。

胡同里传来卖西瓜的叫卖声,“西瓜,西瓜……”突突突的机动三轮车把胡同里的热气搅动起来,一浪一浪地扑进敞开着的大门。刘禅在炕上缩成一个球,听着这叫卖声,眼窝竟酸起来,这声音是小韩村人的声音,在茌城到处可听到这乡音,刘禅越来越觉得这乡音像驴叫一样尴尬,充斥在茌城的大街小巷。茌城虽然不大,像一颗跳蚤屎印在鲁西平原这块大方巾上,被污染严重的铝业造就的一股脑的干涩和灰黑,可仍是小韩村的人向往的好地方。刘禅居住的胡同就在城北边沿,是唯一一条还没有被重新规划的老胡同,就像现在的一种潮流发型,满脑袋溜光,只在头尖上或者后脑勺留那么一撮头发,显得格外显眼又迫不及待地探头探脑要跟周围的一片达成和谐。

刘禅想到茌城心口就疼起来,就像她再次发觉怀了第六个孩子又筋疲力尽地看着孩子流掉的时候一样疼痛,她轻轻在肚子上一圈圈抚摸,手劲儿不知不觉越来越凶狠,肚皮被揪起了厚褶子,她的念头又蹦出来,像个血淋淋未成形的幺孩儿在她心里啃噬,“杀!杀!早晚也是死。”瞬间,柳婆的声音又响起了:“咋也是一条命啊!”刘禅心里的刽子手不屑一顾,面孔狰狞着对着这个七平米的小屋子,对刘禅说:“就在这狗窝里活下来?”刘禅发狠地回过去,“不,绝不!”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打开,郭寡妇睡眼惺忪地拎着一个西瓜进了屋子,她将大腿向炕上一撇,弓了身子轻嘘着问:“刘禅,咋想不留这孩子?”刘禅刚从方才的挣扎里脱出身来,郭寡妇这一问,刘禅打了一个趔趄。刘禅蔫巴巴地坐起来,说:“我这号人,总也是得流掉,早一天孩子少受一天的罪。”郭寡妇诡秘地笑笑,“刘禅倒是想得远,也想得是个理儿。咱们这号人,哪里生得起一个孩子,生起了,也难说养得起。”说完,手落在西瓜上得意地拍了拍,扭着大胯回屋睡她的大觉去了。

一段日子里,刘禅活得像个死人,她木木地堆在炕上,等待着第六个孩子的死期,她夜夜做噩梦,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纷纷来讨要他们的命,刘禅总是在半夜里惊醒,她就扳起手指算着第六个孩子活的日子,或许,或许这孩子就活一个半月,一个月……越算越让人心惊肉跳,床头上蹲着的电子表,像是安在家里的定时炸弹。韩留后的担心也与日俱增,他拼了命地白天去做搬运工,晚上到石窝子里去看机器,他侥幸地觉得老天会厚待他们老韩家的,他就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做工上。

按照刘禅掐算的日子,离第六个孩子流掉还有九天。早上,韩留后从山上的石窝子回来顺便拐到城里的音像店,买了盘《胎教》的光碟,他一进门正和下班回来的郭寡妇撞个满怀,韩留后歪七扭八的破自行车在胡同里叮叮当当扭动,郭寡妇眼尖,没等韩留后把光碟藏进胳肢窝里,郭寡妇已经铺着大脚掌在韩留后身边蹿个高,光盘落在郭寡妇手里,又被她高高举起,在胡同里扬言:“刘禅,刘禅还不出来接,瞧你的大男人……”

院子里静,柳婆像往日一样坐在小板凳上仰着眼神望胡同对面高起的塔机和灰色的楼体,听到郭寡妇的声音,柳婆立刻来了精神,“点点”摇晃着身子冲到大门口,撕咬郭寡妇的凉鞋,嘴里发出亲切的呜噜噜的声音。刘禅的屋子里没动静,柳婆说:“郭,小点儿动静,刘禅该是睡着呢!”郭寡妇粗大的嗓门直灌进刘禅的屋里,“还睡,瞧瞧他的男人,还学着城里人这么早就买了胎教光碟!”郭寡妇诡笑着一脚伸进刘禅的屋子,炕上的被子叠得像方正的豆腐块,一张靠墙根的长条桌子和炕沿空成一条三拃宽的过道,屋子里再摆不下任何东西。郭寡妇尖叫一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刘禅,刘禅呢?”韩留后立在墙根儿的破自行车被郭寡妇一吼震得哗啦啦残尸一般横躺在地上。

柳婆慌张地立起身子嘟嘟囔囔:“我该早瞧瞧刘禅,早瞧瞧就好了!”郭寡妇扶住柳婆,不屑地抖动她的黑眼圈:“有啥大惊小怪的!”韩留后已经撒开脚丫子奔出大门,他变成一只狗越过胡同,转到茌城的大街小巷,他透过高楼瞄准一个个医院门诊,风一样刮进去又刮出来,他在心里骂着:“你个该死的刘禅,敢坏了孩子,我他妈的,我他妈的就……”

茌城的几条街道被韩留后搜刮了一个遍,他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顺河街一家小书店的门口,吐着舌头。太阳火毒,把他的全身水洗了一遍,又像烤肉一样炙烤,他趔趔趄趄地钻进书屋,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搓着满手的汗问:“这书多少钱?”门口柜台里一个声音传出来,“三十。”“三十!”韩留后一惊呼,柜台里伸出一个黄脑袋,满头的卷发,仿佛是向韩留后发出的无数个问号。韩留后哆嗦着把兜掏了个底朝天,用大把的零钱换取了这本书。

估计是半中午了,韩留后的肚子被饥饿搅得天昏地暗,他觉得他的视线在热浪里模糊一片,满街的人东南西北地忙碌着,经过他身边都要留下一个侧头侧身的影子,人们都在他握在手里那本厚厚的书上停留一下。这个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铝厂上班,他们贪恋的目光扫过韩留后手上的书,在“宝宝”字样上狠狠盯一眼方才罢休。韩留后继续在顺河街上游逛,他一旦感觉到饥饿,就低头看看手里这本书的封面,“宝宝”两个字一映到眼睛里,他就浑身有了力气。

顺河街是刘禅常来的一条街,茌城虽大,像刘禅这号钟摆式的外来上班族,茌城在她们眼里就变得两点一线般长短。今天刘禅出奇地将茌城逛了个遍,她对每条街上的医院和门诊都极其用心,她想这第六个孩子就是流掉也要找个好医院,就是死也得死得亮亮堂堂,就是化成血水也要离开胡同里那条臭水沟和那个落满苍蝇的厕所。一上午,刘禅一家挨一家地问,医院的费用高得要命,一下子将她和茌城划清界线,她仅仅属于城市边缘的寄生虫。

刘禅听了医生尖细的嗓音:“挂号费、人流费、药物……”罗列起来足足高过胡同对面的那群高耸的楼房。耳朵震聋了,心里便灌进了酸辣汤,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哭了几哭未挤下一滴泪来,望着茌城的街道上蚂蚁般密密匝匝的车辆,她在心里苦涩地想:“死也这样难为人!”她边想边朝着她最熟悉的那条属于她这号人的顺河街走去。

在街上有一家没有挂牌子的小门诊,大半个中午,刘禅在门前转了无数圈才攒足了勇气进了屋子,门诊小得像一间耳房,先前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流掉的时候,刘禅就是在这间耳房里取了几片说是产后营养类的药片吃了,继续到铝厂里工作。

她在药柜里迅速搜索,朝着几片药物指了指,从医生手里夺了药片,塞了钱,一言不发,紧紧抓着药片去了临近的公共厕所。她偷偷地把药片藏在内裤内侧一个事先缝好的小兜里,才疙疙瘩瘩地舒了口气。她肚子又开始像上几次流产一样丝丝裂裂地疼,她的心就揪到嗓子眼儿,她若是再丧失点儿信心,心就会义无反顾地喷出来。

两个人都回到胡同的时候已经正午,烈日把一切生命都烤得懒气十足。韩留后吊着脑袋在刘禅身后默不作声地走,这可不是他的秉性,刘禅也不作声,只急速地迈着日本女人的碎步在胡同里挪动,胡同里很静。像人一样在歇晌,只有不知疲倦的收破烂的时不时冒出一句,哼哼悠悠唱响整个胡同。

一进屋子,韩留后像炸弹一般爆炸了,他将书哐当摔在桌子上,“不好好养着,瞎逛,伊儿要是出了差错,你!你……”韩留后朝着门外呸呸吐了两口唾沫。他现在容不得丝毫的晦气,他要留住老韩家的根儿,不然,人还活个啥劲儿。他把心提到腮帮子里鼓动,呼呼地吹着气,仰着一张六十岁的老脸痴呆呆地僵在半空。刘禅回了一句:“总得出去走动走动。”“走动个屁,从开始怀了伊儿就怪乎乎的!”韩留后突然转了话头,“都是你爹妈闹的,给自己孩子起这断后的名字,刘婵!流产!”

哐当,屋子里飞出来一个乳白色的水杯子,韩留后敏捷地一关门,杯子仿佛投在篮板边沿的球,跌落在地上发出咣啷咣啷粉身碎骨的声音。碎了!刘禅整颗心像一颗鼓胀的鱼鳔一般嘭地被碾碎。她蹙动了几下鼻子,像一只觅食的鼹鼠,眼睛被酸楚的鼻腔牵连着抽出大片的泪,水就渍到了她粗糙的手纹里,她又猛地伸手一抹,抛出桌子上的碗、菜碟、筷子,连炕头上的枕头之类的贱货,桌子上韩留后刚刚买来的《给宝宝取名字》的书籍,统统被扔出来。

韩留后飞一般将《给宝宝取名字》拾起来,塞在自己的怀里,他像一只狗一样满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哀嚎。一会儿在翻动的书页间停顿下来,他突然冲着屋里喊:“我说伊儿好命,伊在这书里可是个好意思。”韩留后憨憨地龇着黄牙,“就叫伊儿!没错!我就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好!”这是韩留后这辈子唯一记得的一句上好的诗句,他说这句话实在是好,就将几个短命的儿女的名字穿在这句诗里,而且朗朗上口,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就是死了都带着喜气,他竟哼起了小调,郑重其事地对刘禅说,“就冲这句话,将来日子一定能过好!”刘禅一下子瘫在地上如一坨碎泥。

院子里原本响着郭寡妇的鼾声,经他们这一折腾,戛然停止。北屋和西屋晃晃悠悠出来了柳婆和郭寡妇,都将头抻成了鹅脖,对着窝在墙根儿的韩留后几乎异口同声地叹道:“好好回来了就行!”紧接着屋子里刘禅哇哇的咆哮声冲出来,像开闸的黄河水,将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冲得泪流满面。这让她们把自己一辈子的不如意迅速集中在这风口浪尖儿上,两个女人一跟上哭腔,院子就成了汹涌的黄河河道。“点点”听了格外震惊,也怪腔嚎叫起来。突然,郭寡妇咆哮起来:“他娘的哭个屁,喜事弄得像丧事!我郭寡妇没死,谁有资格死!刘禅真他妈胡作!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她气愤地朝着门槛跺了跺,钻进屋里继续睡觉。

院子里连续平静了几天,几个人都捏着一把汗,都在猜度着。韩留后一出去上夜班,刘婵几天夜里偷偷将流产的药片从内裤里拿出来又塞进去,她在蒸笼般的屋里浑身焦急地发着汗, 却怎么也撕不开药袋。就在离掐算的日子仅剩两天的夜里,刘禅下了最后的决心,她摸着隐隐疼痛的肚子说:“伊儿,别怪妈,你疼我也疼,妈不让你受这份罪了。”她刚要一仰脖将药片倒进嘴里,胡同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人喊声,整个胡同就慌了神儿。

一群黑乎乎的人影抬着一团东西进了大门,像一群盗贼乒乒乓乓将郭寡妇的门鼻捣开,“快点儿,快点儿,让开,让开。”几个公鸭嗓子男人七手八脚将一团东西轻撂在郭寡妇的床上,一着了床,这团东西越缩越紧,像一个死疙瘩钻进泛白的床单里,随后传出郭寡妇哎呦呦的哭喊,嗡嗡嘤嘤一片,没人能听出她在哀嚎什么。刘禅刚到郭寡妇门口,几个男人已经准备离开院子,他们搓着粗大的手掌毫无办法的样子,嘟囔着河南口音说:“工件飞了,崩了眼睛!”说完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消失在胡同里。

柳婆拄着拐棍儿出来,这些日子院子里不太平,柳婆一下子老得背弓对了头。她和刘禅刚进了郭寡妇的屋子,床上一棵烂白菜一样的脑袋包裹了厚厚的纱布腾地竖起来,脑袋上没有了眼睛,囫囵一体。郭寡妇张牙舞爪地在半空里抓狂,“都滚,滚,死去吧,都死去吧!”那棵白菜在一句强烈的话语震颤后孤独地倒在床上,仿佛是被人连根拔起而奄奄一息。柳婆和刘禅吓得退出了屋子,屋里就剩了郭寡妇遮天的谩骂:“刘禅,你个不知足的,看到我的下场了,你满足啦!你得意啦!你还违心亲手杀你的孩子!”刘禅听了一阵子心悸,哇哇地呕吐起来。

次日,是掐算伊儿自然流产的最后一天刘禅窝在炕上等待着死亡的临近,每一个孩子流掉,都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已经胆战心惊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她听到郭寡妇咿咿呀呀的哭喊和大骂在晨光露头的时候渐渐消声,她就更挖空心脏般的疼痛。郭寡妇用爆发的声音来减轻自己的疼痛,而我,刘禅不敢再想,放在手心的药片像锅里翻炒的豆粒在紧张地蹦跳,她乱作一团,脑袋像一个被捅破的马蜂窝。柳婆的声音:“怎么也是一条命呀!”接着飘来了韩留后的声音:“我说伊儿好命!”郭寡妇的高声在耳朵边响起:“你满足啦!你得意啦!”铝厂里轰隆隆的机器声也汹涌地盖过来,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的魂魄呼哨一样呼唤妈妈的声音撕扭在一起,将刘禅分割得支离破碎,她趔趔趄趄地跑到院子里,瑟抖着身子蹲在柳婆的对面,柳婆正端坐在小板凳上像往常一样望着对面的高楼,楼在一日日长高,柳婆突然红了眼圈:“我儿子说了,等对面的楼群盖起来,他就从北京回来,在那楼上买一套房子,接我住在一起,再也不这样分开!”

柳婆的话音刚落,刘禅的哭声还没有起,郭寡妇的屋子里已经涌出来一阵狼嗥般的痛哭,又火焰一样迅速熄灭了,变成抽抽搭搭的喘息。柳婆慢慢起身转到北屋东角的小厨房里,熄了炉火,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递给刘禅,又返回去端了一碗鸡蛋羹朝着郭寡妇的屋子走去。郭寡妇将白脑袋扎在被单里湿漉漉地颤抖,阳光斜射进来,刚好耀白了她的脑袋,她听到柳婆的唤声摸索着探出头来,像一颗蚕蛹般蠕动了几下,她辨不清阳光在哪里,柳婆擎着鸡蛋碗的手在哪里……

韩留后成为这个院子里一头闷不作声的黑公牛,他连续黑天白夜地做工,在空隙里背着郭寡妇每天到就近的医务室打吊瓶,院子里的人都在一段更为紧张的生活中度过了一个个日夜,掐算伊儿自然流掉的日子悄无声息地被磨碎,几个人都在自己的心里猜着:“伊儿果真是好命!”

四个月以后,院子里平静了许多。柳婆将家里的影碟机搬给了韩留后,夜里,柳婆凑在韩留后的小屋里,眯着眼睛看胎教片。郭寡妇的眼睛失明了,她不甘心,眼睛上的纱布一圈圈地裹着,她擎着大脑袋竖着耳朵听,她将嘴唇撇三撇,“我郭寡妇的耳朵胜过眼珠子!”屋子里终于有了笑声,刘禅腆着肚子半倚在炕上抿着嘴笑,整理柳婆送来的小孙子的衣物,一摞又一摞,足够伊儿穿到会跑路的年岁。

四个月之后的日子是铺满快乐和幸福的,孕育中的生命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聆听。我,也就是伊儿,在我母亲刘禅的肚子里,开始像一个幸运的活人一样有了感知,我竭力地感知这个院落里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感知即将临世的美好。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的父亲韩留后没有看完那盘胎教碟子就要出门,他说是晚上石窝子要多下几方石头,他抢着和老板打了招呼,多挣些工钱,他像一头真正的驴一样跳着高地说:“他要有后了!有后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父亲当时幸福地撒着欢儿跑进了胡同,那一夜,胡同静得像一口漆黑深邃的老井。

炮声是在十二点之后炸响的,整个茌城都跟着颤抖。我的母亲刘禅在炮声从炕上震起来,我也跟着蹦跳了几下。接着,她慌张地一手托着肚子里的我,一手支撑着笨拙的身子摇摆到大门口,她失魂落魄地光着脚丫子在昏暗的胡同里飞奔起来,高喊着:“留后!留后!”喊声在胡同的青石壁上撞得粉碎,又被扩成炮声一样的巨响,一直炸到胡同口,通向茌城的心脏,胡同口一块终年竖立着的铁牌子被震歪,像我的父亲一样咣当倒地,那块铁牌上写着“景象胡同”。

刘爱玲:女,1979年生,祖籍山东德州,现居威海。写有长篇小说《当光明懈怠》。中、短篇小说在《山花》《芳草》《西部》《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参加山东省第七届作家高研班。2012年获第四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

猜你喜欢

刘禅寡妇胡同
莫嚣张
刘禅顺:独酌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光阴,在胡同中流逝
最不像胡同的胡同
Preserving and Honoring Beijing’s Hutongs
胡同凶案
刘禅北伐
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