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仇
2013-04-29王仕琪
王仕琪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黑龙江的兴安岭林区的坝子镇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镇子。这里是参茸买卖的第一手集散地,每季的交易都影响着数千里之外北平的行情。
入冬封山以后,坝子镇街面着实冷清起来。二更过后,还亮着灯开门做生意的就只剩镇东头的胡寡妇家了。这店本没有名字,当地人称之为“寡妇唠夜”,因为老板娘胡寡妇伶牙俐齿,颇擅谈笑,所以有钱没钱的,有事没事的都喜欢到她那儿去坐坐。
胡寡妇不过三十岁,一张鹅蛋脸,说得上是艳若桃李,一翻脸当真也冷若冰霜。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却多少都有点儿怯她——她原是外地人,到坝子镇没几年,据说是命犯白虎,年纪轻轻就克死了三个男人,不得已才跑到这异地他乡来谋生活的。
这晚,胡寡妇店里来的是镇上的几个常客:马记参茸行的东家马迳行、易通和钱庄的大掌柜易方祺、镇公所的刘公明,加上商会的保安队长陈思达。
“汤来了。”帘子一掀,就见胡寡妇捧着一个大瓦罐从后厨走了出来。陈思达笑道:“今儿闷得慌,便带了几个弟兄去查赌。白四赖那混蛋被我逮个正着,他小子求我高抬贵手,送了我一袋子极好的干蘑菇和两只飞龙,我就拿来托胡嫂子熬了,果然扑鼻地香!”
“飞龙”是兴安岭一带的珍禽,配上野菌,再加上胡寡妇的手艺,熬出来的汤果真香气扑鼻。
一时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拿大碗盛了汤,边吃边聊。可就在易方祺要带头盛第二碗时,刘公明忽然捂着肚子说了声:“不对……”
他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接着突然睁眼,叫了声:“这蘑菇不对,汤里有毒!”
话音刚落,在座的人个个感觉手脚麻木,不由惊慌起来。陈思达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你个白四赖儿,竟然敢拿毒蘑菇毒我,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胡寡妇见状不妙,便把罐子里剩下的香菌都扣出来,一个一个地看,却见有一个香菌格外乌黑可爱。刘公明不由面色一变,道:“汤里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
众人闻言都望向他,却听他喃喃道:“十里泻,这像是传说中的十里泻呀!据说这玩意儿很毒,人吃了后,先是手脚麻木,不出两盏茶的工夫,就动不得了。接下来,麻劲儿过了,就会泻肚。传说有个伐木头的误吃了它,一等麻劲过了,就连忙往家里赶,没想一路泻个不停,最后把肠子都泻出来了,死得那叫个肮脏凄惶。”
四人一听,不免人人着慌。易方祺急道:“你别光说它有多毒,先说说有解没有,这才是最重要的。”
陈思达猛地一拍脑袋,道:“原来这就是十里泻!这毒听说只有‘白头参能解。”
他这话一出口,满桌人都静了下来。
白头参?那可是好东西。坝子镇本就是参茸集散地,当地人什么参没见过?可自从有坝子镇起,像白头参这样的神物,总共也就出现过那么两三回。关于它的传说,倒是祖祖辈辈流传了下来,据说那东西比千年老参还难找。
胡寡妇发现众人一听“白头参”这三个字,个个反应怪异。刘公明面色阴沉,易方祺则满脸狐疑,陈思达嘴角边却咧出个怪笑。好半晌,才听马迳行冷笑了一声:“事儿过去怕有六七年了吧,我都快忘了,原来哥儿几个,还有人没放下那东西啊。今儿这汤与这汤中的毒,看来都不是没来由的了。”
他这话一出口,人人脸色都不由变得凝重。易方祺惨笑道:“绕来绕去,居然又绕到了那根白头参上来了。当年赵立勉就是为它丧了命,今儿咱哥儿几个是不是也要把命搭进去?”
陈思达在旁边一拍手:“没错!当年是那姓赵的先找到这支参的,然后就蹬腿翘辫子了。今儿大家却偏要靠那玩意儿救命。赶到这节骨眼儿,老马,你总该拿出来了吧?”
马迳行不由急道:“当年杀赵立勉,可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在座人人有份。谁当年昧了那参,谁就马上拿出来,救大家伙儿一命吧。宝贝是好,可没了命,留着那宝贝也没用了!”
原来,当年在座的四人未发达时,也不过是采参行当里打滚的小混混。他们后来发迹,多亏了一个人——赵立勉。赵立勉是京城来的采参客,到了坝子镇后雇了四个伙计,就是他们四个。那赵立勉年纪虽轻,采参手艺却老到,不到三五年,自己手里积下一堆货不说,对手下伙计们也仗义。
赵立勉错就错在不该采到那支“白头参”。他万万没想到,靠着他才开始混得像个人样的几个伙计,居然眼红那支白头参,对他起了杀心。
采参客常年在深山老林里穿梭,所过之处杳无人迹。赵立勉毫无防备之心,四人对他下手自然很容易。杀了赵立勉之后,他们就得到了那支白头参。可还没讲好怎么分,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那支白头参却凭空不见了。四人你猜疑我,我猜疑你,内讧个不停,从此,那支参的下落就成了谜案。此后,这四人瓜分了赵立勉辛苦积攒下来的参货,在坝子镇渐渐发迹,可谁心里都没能放下那支白头参。
易方祺悠悠然道:“依我说,哥儿几个谁手里若真有那支白头参,也别慌着拿出来了。”
陈思达问道:“这怎么说?”
易方祺冷笑道:“这还不明白?今儿这毒下得蹊跷,必是有人设了套,下了毒,好诈出那根参来。可这下毒的人当然不会傻到让自己也中毒。我们中毒的个个手脚麻木,若真献出参来,那下毒的正好除掉我们,夺了参远走高飞。嘿嘿,这些年大家都困在坝子镇,没一个人敢离开,不就是怕自己一旦离开,会被其余三人认定是那偷参的人,招来杀身之祸吗?这么多年的局,今天看来要破了。”
陈思达嘿嘿笑道:“你说得有理!只是,到底谁是当年偷参的人?谁又是今天下毒的人?”
突然,桌下传来一声枪响,陈思达应声倒地,只见他腹部中了一枪。
一缕青烟从易方祺的手边冒了出来。他从桌下拿起那把枪,放在桌上,轻声叹道:“陈思达啊陈思达,你拿来的蘑菇,你布好的局,你真以为我会等到毒发再任凭你摆布?”
说着,他望向其余两人:“马兄、刘兄,下毒的已经倒了。不论当年是谁偷了那参,现在你我同是中毒之人。把参交出来,咱们解了这毒,当年之事就此揭过不提,你们看如何?”
马迳行与刘公明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易方祺急道:“当年,我还一度疑心是陈思达偷了那参,看今儿情景,分明是他下的毒,想来那白头参不在他身上,必是两位中的一位藏起来了。谁有,谁拿出来解了今日的急。易某发誓,以后决不翻旧账,如何?”
这时,他额上已开始滴下汗来,想来那毒性已慢慢开始发作。
就在这时,一串响声突兀地传来,却是倒在地上、已快要毙命的陈思达接连放出一串屁来。易方祺转头,只见陈思达裤裆下颜色变深,分明泻出了不少污物。
易方祺心头猛地一惊:那陈思达重伤之下支持不住,毒性马上发作,看来不是他下的毒。若不是他,下毒的却是哪一个?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桌上的枪,可一抬头,却发现刘公明的眼已死死盯在那把枪上。只见刘公明脸上似笑非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小包袱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支参。那参状似婴儿,上面长的白须却似满头白发。刘公明道:“刘某认罪,当年那支参是刘某藏的。本想拿它到京城卖了就此过个舒坦日子,不承想,大家伙看得这个严啊。后来,马兄开参茸行发了财,易兄入股钱庄,当上了大掌柜,连陈思达那个浑人也混进商会,手里握了数十杆枪。刘某却只混在镇公所里当了个闲差,日子混得越来越差,我心里能不急吗?”
说着,刘公明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拿起桌上那把枪,随手指向胡寡妇,道:“胡嫂子,刘某仰慕你很久了。今儿个不好意思,这些穷凶极恶的事儿都让你给瞧到了。接下来,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从此以后跟了我,刘某虽说远比不上马大老板与易大掌柜那么富裕,可有了这支参,咱们到北平后,有得快活;二是你硬着脾气不从,刘某只好杀了你灭口。”他话音刚落,易方祺气喘吁吁地说:“原来当年偷参、今日下毒的人都是你。”
刘公明接着道:“不错,我早知道陈思达今儿要去查赌。白四赖儿那赌局我本就是暗中的庄家,否则他哪有胆子在这镇上开赌。那两只飞龙与一袋干菌子也是我让他送给陈思达的,否则,以诸位的谨慎,要想一起毒倒,怕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笑着用枪筒轻轻划拉着胡寡妇的脸,笑眯眯道:“小寡妇儿,说起来,你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前两日,要不是你跟我私下里说起,有个客商告诉你‘十里泻的毒只有白头参才能解,我还想不出这么个计策呢。所以,刘某以后得享荣华,你可算立了头功。怎么着?想清楚没有?想清楚就快告诉我。”
胡寡妇一双俏眼望着他,半天不说话,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枪管,轻声俏语道:“我知道你没喝那汤,你偷偷用茶换掉了那碗汤。可你虽知道那汤里有毒,怎知那茶里就必定没毒呢?”刘公明心里一惊,瞠目望向胡寡妇。
只听她道:“现在感受到那股麻劲儿了吧,是不是已到了手腕了?”
说着,她的手用力一扭,已把枪从刘公明手里夺了下来。她再伸指轻轻一推,把刘公明推倒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接着把枪拍在案上,伸手拖过那只黄绸包裹的白头参,自取了个干净杯,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干了。
胡寡妇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白头参上的白须,一边轻声笑道:“你们刚才说到赵立勉,可知赵立勉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一个外来妇道人家,干吗要到这野镇子上来开这么一个小店呢?”
胡寡妇将一双俏目盈盈抬起,轻声道:“唉,就为那个冤家。我胡淑芮本住在京城,家里开着好大一间参茸铺,也算得上一个金贵的小姐吧。当年赵立勉看中了我,我也相中了他,我爹却嫌他身家寒酸,坚决不许。”
胡寡妇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支白头参,叹了口气道:“唉,冤家,谁叫你偏要那么傲气,执意要到东北来挖人参,说混不出个样儿,就决不回来娶我。可冤家,你就没想,这真真苦了我!”
说着,胡寡妇眼圈已经红了。她不再望向桌边那几个人,而是开始跟那支参低声说话:“八年前,我爹中了风,然后就死了。我想着,与其等你挖那没影儿的参,不如自己跑来找你。我好容易到了这蛮荒地儿,就听说你死了!”
胡寡妇一咬牙,噙住垂到嘴角边的一缕头发,低声喃喃道:“你是采参客,我当时就料到,你不是好死的!可姑娘我准备等一世的男人,决不能就这么平白给几个赖三儿杀掉!所以,我才来到你安身过的坝子镇,所以,我一个姑娘家才不惜自称为胡寡妇,跟这些死没正经的人日日笑骂!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才会告诉刘公明‘十里泻的事,然后看着他们演了这出戏……”
说着,胡寡妇猛地一抬头,一脸凶煞地望向浑身麻木的刘公明、马迳行与易方祺三人,举起手中的白头参,冷笑道:“解药就在我手上,我不会给你们,但你们不妨从现在开始慢慢地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