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王无泪

优洋

失踪的狮被

民国初年，袁世凯当上了大总统。这天，他忽然想到一桩心事，便皱了皱眉头，命人把姨太太海棠叫到书房。海棠刚进书房，袁世凯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太，下个月是你的生日，我准备搞一场舞狮大赛。”一听袁世凯要搞舞狮大赛，海棠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一场灾难要开始了。

消息传到江南水乡周墅镇上，有一对孪生兄弟乐得一蹦三尺高。这对亲兄弟，哥哥叫阿善，弟弟叫阿良，河南人，来这边垦荒的。平日里，种种田、捕捕鱼，逢年过节，两人披着狮被，给四乡八邻舞狮子、拜“四方”，是方圆十里小有名气的狮子郎了。这次机会难得，能去京城当着大总统面耍一回，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要是能成为狮王，那往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兄弟俩起早贪黑，抓紧练习。这天早上，阿善正在穿衣服，就听阿良在隔壁屋大喊大叫：“哥，咱们的狮被不见啦！”

狮被不见了？这还了得！阿善顾不上穿衣服，奔到隔壁屋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昨晚上，狮被就放在这屋里，怎么才隔了半夜就不翼而飞了？兄弟俩赶紧屋前宅后找了起来，不一会儿惊动了邻居们，最后连王保长和常六爷也赶来了。

找了半天，几乎把整个村子都翻遍了，狮被还是毫无踪影。见兄弟俩一副茫然的样子，常六爷若有所思地说：“这东西丢得有点蹊跷，会不会有人暗中捣鬼？”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还有啥蹊跷的？”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王保长瞥了一眼常六爷，阴阳怪气地说，“在咱周墅镇上，只找得出两支舞狮队，镇北是阿善兄弟，镇东是红洋房里的黄湘。这狮被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别人拿去派啥用场……”

“你是保长，说话要有证据。”常六爷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不客气地打断了王保长的话。

几年前，镇上来了一批广东人，为首的叫黄湘，他们在镇东头买地造房子，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红瓦青砖，造得十分洋气。人们觉得这些广东人非常有钱，却躲到乡村野外，说明这些钱来路不正，所以有些不明事理的人就认为他们是小偷或者强盗。但经过常六爷的观察，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为人和善，从不做坏事，看到别人有困难，还会拿出钱财救济。两年前，镇上来了一位衣衫破旧，邋里邋遢的麻脸疯子，人们见了都躲远远得的。麻脸疯子在镇上疯跑了一天没讨到一口吃的，傍晚时分，麻脸疯子走到了镇东红洋房前边，没走多远就晕倒在地。当时黄湘正好回来，见此情景，赶紧把麻脸疯子扶到家里。黄湘知道他是饿晕了，便让家人煮了碗面，慢慢喂给麻脸疯子吃。多亏了黄湘，麻脸疯子才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周墅镇……

可是，王保长依然一脸不屑地说：“广东人有钱不假，但是否会偷东西就难说了。这次舞狮大赛，阿善兄弟和黄湘都想参加，如果阿善兄弟不能去，那么黄湘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老子敢拿脑袋打赌，狮被肯定是广东人偷的，不信咱们立马去红洋房查一下。”

王保长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阿善兄弟再也控制不住，竟然不顾常六爷的再三劝解，红着眼睛直奔镇东而去。

大概离红洋房还有两百米，大伙就远远望见前边的场地上有一个人在来回奔跑着，等走近一看，人们都惊呆了：不是别人，正是麻脸疯子，而他身上披着的是阿善兄弟丢失的狮被。

飞走的绣球

看见自己的狮被披在麻脸疯子身上，阿善兄弟不顾一切扑过去。麻脸疯子好像也知道闯了大祸，扔下狮被就跑进了红洋房。抱着失而复得的狮被，阿善兄弟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当年，阿善兄弟的父亲是个身怀绝技的舞狮人，方圆百里无人不知。那年老家闹灾荒，他便带着老婆孩子来到了周墅镇开荒种地。就在兄弟俩三岁那年，父亲被人请到京城为袁世凯的姨太太祝寿舞狮。谁知，父亲一去便杳无音讯，直到几年后，才有人从京城带回这套狮头狮被，说父亲已经病逝，这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得此噩耗一病不起，没几年也离开了人世。

这些年来，阿善和阿良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只要一看到这套狮被，就仿佛看到父亲似的，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这是父亲的遗物，麻脸疯子要它干吗呢？

王保长似乎看出了阿善的心思，冷冷地说：“这疯子最听谁的话？背后没人指使，他怎么可能来偷呢！”虽然阿善兄弟并不相信黄湘会叫麻脸疯子来偷狮被，但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不得不信。

吵闹声很快惊动了红洋房内的黄湘，听了事情的经过后，黄湘心里不由暗暗叫苦，眼下，恐怕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为了打消大伙心中的疑虑，黄湘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三天后，两家先在镇上比试一下，谁赢了就去京城参加舞狮大赛，谁输了便放弃比赛资格。

这个提议正合阿善兄弟的心意，于是双方当场击掌为定，可边上的王保长却暗暗叫苦。原来，王保长一直视黄湘为眼中钉，总想找机会把他赶出周墅镇，可黄湘为人豪爽，做事正派，他根本找不到什么把柄。这次机会终于来了，他想借阿善兄弟的手把黄湘他们扫地出门。于是，昨天晚上，他悄悄溜进阿善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狮被，扔在了红洋房后边的草丛里……可没想到，这个该死的疯子竟坏了他的好事儿。现在两家要比赛，那就说不准谁输谁赢了。

时间很快到了第三天早上，红洋房前的草地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中午时分，阿善兄弟和黄湘两支舞狮队准时登场。黄湘属“南狮”，动作温顺，表演细腻，而阿善兄弟舞的是“北狮”，惊险刺激，粗犷豪放。

刚上场，两人就较上了劲儿，正在舞得难解难分的时刻，王保长拉长着脸走到台前，直着嗓门喊道：“都给我停下，这也叫比赛，糊弄谁呀？”

他冲着人群叫嚷道：“既然是比赛，就得来点有难度的，接下来我给你们出题目，你们谁也别想偷懒。”说完，王保长就带着人群往西走，不远处是周墅镇的老街。刚走到老街上，人们就发现，两旁的晾衣竿上挂着许多纸做的小蝴蝶。就在人们琢磨这蝴蝶派什么用场时，王保长拦住了黄湘，让他表演一个“狮子吃蝴蝶”。

这些纸蝴蝶挂在晾衣竿上，离地面足有两米多高，要想让一只一米左右的狮子“吃”下去，难度可想而知。黄湘看出王保长在故意刁难他，但他绝不肯轻易服输。就在人们暗暗为黄湘捏了把冷汗时，只见狮子一蹲一跃，黄湘便站在了搭档的肩膀上，随即昂头张嘴，把纸蝴蝶一个不剩地“吞”了下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王保长咬着牙继续往西走。前边是龙王庙，庙门口放着一只大香炉，香炉里插着六支檀香，烛台上插着两支蜡烛，走近细看，香烟缭绕，火苗闪烁。王保长站在香炉前不走，示意黄湘再表演一段“狮吞香烛”。

“刚才黄湘已经表演了一个，这次该轮到我们了，这才叫公平竞争。”就在王保长暗自得意之时，阿善兄弟竟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抢在黄湘前面表演起来。其实，这点小伎俩根本难不倒阿善兄弟，当初父亲有本舞狮秘籍留在家里，阿善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他出去舞狮时，总是贴身带着一个小锦囊，里边装着竹筒、火柴、油纸袋之类的小玩意儿。因为舞狮时，经常会有人要求狮子表演“喝清水”、“吞香烛”，有了这些小玩意儿，好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阿善摇头摆尾来到香炉边，一会儿打个滚，一会眨眨眼，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香炉里的蜡烛和檀香都“吞”下去了。随后，狮子又围着寺庙兜了一圈，等重新回到香炉旁时，又把点燃的蜡烛和檀香插回香炉里。

王保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一指西边拐角处说：“谁先抢到那只绣球就是赢家。”

众人望去，只见西边十字路口边有一棵老槐树，树下叠着五张八仙桌，树枝上系着一只绣球，不偏不倚正好挂在八仙桌的上空。黄湘和阿善相互对视一下，一声大吼便向前扑去，他们动作敏捷，各显身手，两人同时爬上了第五张八仙桌。可就在他们伸手争夺绣球时，绣球突然向上飘了起来。人们抬头看去，老槐树上趴着一个人，正用竹钩在钩绣球。那人钩住绣球后，又似狸猫一样从树上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喊：“我赢了，你们都输了……”人们仔细一看，那人竟然又是麻脸疯子。

要命的擂台

王保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套，竟然又被疯子给搅了。眼下，比赛的日期越来越近，他已没有时间再想别的办法来对付黄湘他们了。半个月后，王保长只好硬着头皮带着阿善兄弟和黄湘他们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经过几场筛选，有十六支舞狮队进入决赛，而阿善兄弟和黄湘都进入了决赛。

决赛那天，大家都早早来到了比武场。比武场设在郊外一个大戏院内，场地中间用毛竹搭了个擂台，擂台足有十多米高，顶上挂了一只大绣球。离擂台二三十米远，有一座大戏楼，戏楼内坐着许多看客，海棠坐在最前面一排，神情冷淡。

比赛开始前，有一位留着八字须的副官走到戏台前喊道：“大家都听着，今天为太太祝寿，都给我卖力点。待会儿谁抢到绣球，谁就是狮王。赛得好，大总统有赏，要是弄砸了，谁也甭想走出这扇门……”

这话听起来怪吓人的，大伙不免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这一看差点把人吓得尿裤子。大门四周全是兵丁，一个个荷枪实弹，围得水泄不通。这哪像是来比赛，简直就是玩命啊！但现在想得再多也没用了，只听一声令下，大伙都扑向擂台。

这十六个舞狮队，个个都是精英，大伙你争我夺，推来搡去，一时间乱成一团。但比着比着就拉开了差距，跑在最前边的是阿善兄弟和黄湘。阿善兄弟披着红狮被，黄湘披着黄狮被，两只狮子一前一后很快冲到了擂台上。可是，两人刚想抢挂在竹竿上的绣球，从后边上来一只黑狮子，不顾一切地和他们争抢起来。

阿善兄弟非常灵活，左冲右撞，三转两转摆脱了黑狮子，就地一滚又来到了绣球下面。这下，黑狮子急眼了，从袖管内抽出一把短刀，发疯一样扑向阿善兄弟。眼看阿善兄弟无处躲闪，跟在后面的黄湘猛然大吼一声，一个狮飞高台撞向黑狮子，竟把黑狮子撞出一丈多远……

擂上空忽然“砰砰”响起两声枪响，随即，那位副官又走到台前叫嚷道：“你们乱哄哄的都把太太给吓坏了，接下来咱们换个赛法。大家抽签，按次序上场，每队表演一炷香工夫，谁把太太逗乐了就算赢，要是太太脸上没有笑容，那便从这台上跳下去……”

这么高的台，跳下去不死即残，可箭在弦上已无路可退，大伙只能看自己的运气了。那只黑狮子抽到了一号签，它战战兢兢爬上了擂台，摇头摆尾，张牙舞爪，使出浑身解数，但海棠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炷香很快点完了，黑狮子吓得直往后退，这时，两个兵丁走上了擂台，用枪指着黑狮子……黑狮子连滚带爬，被踢下了擂台。

第二只是红头狮，第三只是独耳狮……一连几只都摔得头破血流，断骨伤筋的。阿善兄弟抽到的是六号，看见五号狮子摔下擂台时，兄弟俩咬咬牙刚想往上冲，就听身后有人喊道：“让开，该我了。”兄弟俩回头一看，竟然是黄狮子，两人还没反应过来，黄狮子已登上了擂台。

海棠看着一对对狮子跳下擂台，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不要……不要往下跳……”可脸上就是不肯露出一丝微笑。眼看香炉里的香又要燃尽了，黄狮子里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喊道：“海棠妹妹，是我害了你呀！”话音刚落，就听那位副官高喊道：“有刺客，快保护太太撤离……”喊话间，“砰砰”两声枪响，黄狮子应声倒地，鲜血顿时染红了狮被……

打死人了！大伙吓得潮水般向门外奔去，而守在门口的兵丁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阿善兄弟不顾一切地奔上擂台，抱着黄狮子，喊道：“黄湘你要挺住。”此刻，只听黄湘嘴里不住地呻吟着：“阿善……阿良……你们快跑啊！”

阿善和阿良微微一颤，“咦，声音不对呀！”于是，赶紧揭开狮被，这才看清，躺在他们怀里的却是麻脸疯子。

辛酸的故事

半年后的一个深秋，阿善和阿良跪在麻脸疯子坟前，轻声哽咽道：“爸爸，你放心走吧，我们已为你报仇了……”

麻脸疯子原名韩三郎，年轻时不疯也不麻，十五六岁就学到了一手舞狮绝活，人们送他一个好听的外号叫“狮子郎”。村上有个姑娘叫海棠，温柔漂亮，最喜欢看韩三郎舞狮子，不管韩三郎到哪儿表演，她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后边，时间一长，两人便暗暗相爱了。

再说村里有个郎中叫王半脸，经常去袁府给袁世凯的老妈看病把脉。那时，袁世凯只有二十多岁，年轻气盛，风流成性。王半脸知道袁世凯喜欢美女，那天他从海棠家门口经过，看见海棠长得白白嫩嫩，像一朵出水芙蓉，心里顿时起了邪念。当晚，王半脸找到海棠的父亲，挑唆他把海棠卖给袁府，这样他下半辈子的日子就不用愁了。海棠的父亲是个老烟鬼，一听说海棠能换钱，竟毫不犹豫答应了王半脸。在一个月黑风紧的深夜，海棠在睡梦中被人绑进了袁府。

海棠突然失踪，韩三郎急得大病一场……几年后，韩三郎和另外一个姑娘成了亲，并生下了一对孪生兄弟。那年，老家干旱，韩三郎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周墅镇上开荒种地，不料竟碰到了王半脸。

当初王半脸献美有功，袁世凯就推荐他到周墅镇上当了个保长。王半脸知道韩三郎狮子舞得好，那年袁世凯为老娘做六十大寿时，王半脸就逼着韩三郎去袁府舞狮祝寿。可是王保长不知道韩三郎和海棠是恋人，当两人四目相对时，都惊得流出了眼泪。

不料这一切全被袁世凯看在眼里，他便命人把韩三郎关了起来，想等寿宴结束后再好好收拾韩三郎。海棠闻讯后，当晚灌醉了牢头，冒死放走韩三郎。袁世凯闻讯后气得火冒三丈，可又怕家丑外扬，只得暗中派人追杀韩三郎。

韩三郎虽然逃出虎口，但他知道家是不能回了，为了生存，他便用沸油毁了容。为了断了老婆孩子的牵挂，他托人把他的狮被送了回去，并推说自己已不在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韩三郎以为袁世凯早忘了他和海棠的事儿，所以才悄悄跑了回来。为了不让王半脸看出破绽，他才装起了疯子。没想到，袁世凯做了总统后，又想起了当年的事儿，为了逼韩三郎出来，他才设计了这场舞狮大赛。

当初，王保长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不但没讨好到袁世凯，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次他猜到了袁世凯的意思后，就想尽办法把阿善兄弟送到京城来引诱韩三郎。果然，当听说袁世凯要举办舞狮大赛，韩三郎就看出了其中的诡计，但为了保护两个儿子，他不得不冒死参赛。就在比赛当天清晨，他偷走了黄湘的狮被，才乘机混进了赛场……

辛亥革命时，常六爷参加了革命党，那些广东人便是他安插在红洋房内的。

最近，在常六爷的秘密安排下，阿善兄弟和黄湘一起把王半脸抓了起来，经过审问，才弄明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海棠是被他们灌了失去听觉的药，副官的话她都听不见，所以看见人们往擂台下跳时，她急的大喊大叫，却不知道笑一下终止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