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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座断桥的猜想

2013-04-29史鑫

当代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断桥

史鑫

我是一个诗人,喜欢对一些事物不着边际地遐想,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倒也自在。不过,很不讨有些人的喜欢,轻者说我是傻子、神经病、一个堕落的人;重者说我是颠覆社会安定的人、恐怖分子、酷似萨达姆、本·拉登之类的人物。我对这些狗屁评判是如此地不屑。但天意如此,命运弄人。我不得不一再低头。我还能怎样?我上班三年之后工厂倒闭了,我跟朋友合伙搞养殖失败了,我养鱼全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结果跟人跑了,我好话说尽东奔西走七拼八凑买了辆小货车搞运输一个月不到就一头栽到断桥下了。我想起我那位诗人朋友在生命潦倒的最后,在雨中,仰望天空怒吼出的诗句:老天有泪,为何无言?那种悲愤多么令人羡慕。不像我,此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被绷带包裹着动弹不得,四周苍白,内心无助,活像个死人。

现在我有时间回忆起那些细节。我庆幸这次坠桥事件,所伤害的是手脚、脖颈、腰部、臀部、前额、鼻子、下巴,而非脑部,这样我就能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的发生经过。当然,事情的原委不好说。即便在我面对一拨拨大小报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面对身穿制服或以便衣方式出现的警察,面对我们的父母官,面对那些前来看望的以泪洗面的亲属和那些表情讶异行为猥琐像躲避麻风病人般的陌生人,我仍然不敢信口开河大放厥词。我是一个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真实,忠实于那个断桥的下午。而想象则是写作的事情,比如我通过老母亲的一声咳嗽,我就联想到冬天来了;比如道路两边的冰河像个怨妇在生一场持久的怨气;比如路两边年青的小树林像一个个小处女亭亭玉立;比如远处的村庄飘浮在空中,恍若海市蜃楼一般。一切都很正常,透着自然的美,虽然有雾(或者叫霾,这需要进一步学习了解之后,再作调查取证),虽然那雾(暂且叫雾吧,为了便于在询问时表达的需要)越来越大,但丝毫不影响我驾驶的情绪,四时有美景,岂有美丑优劣之分。懊恼的则是天有不测风云,即便我打开大灯打开两侧一闪一闪的危险警示灯,即便我的车速缓慢如蚁行,但祸从天降,防不胜防。我对面前的张姓记者说: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就栽了下去,随即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经躺在这里了。

你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吗?那个姓张的记者先生嘴上光光的一根胡须也没有,此时,他正用一次性签字笔顶了顶鼻梁上眼看要坠下来的眼镜架,神情凝重。那个眼镜架是幸运的,不必担忧面临的危险。我记得自己栽下去的时间,是圣诞节的下午,车载收音机里刚唱了一首I Will Aiways Love You》,接着嘟了一声报时,应该是十五点三十分,当然,我不知道桥断裂的时间,肯定要比我栽下去的时间要早,但也不知道具体早多少。

当然,也有不关心事件本身的记者,他们想法缜密,其想象能力丝毫不逊于一个诗人;当然,诗人里也不乏虚假的毫无想象力的所谓诗人;当然,这种对比与面前的王姓记者无关,而是出自于我,在与她一番妙趣横生的对话之后。

你事先没收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吗?

电视坏了,还没去修?

手机也可以上网查看啊?

是的。可我的手机是黑白屏的,用了差不多五年了,没有上网功能,重要的是,它一直没坏。

哦,路上发现下雾,可以立即停下来,或者从高速公路上下来。

我知道,立即停下来,很不现实,一是会造成交通阻碍,二是很危险,容易造成追尾,三是不符合交通规则,肯定被罚款。我也想从高速上下来,可一直找不到出口。

连续提问受阻后,差不多年过三十的女记者便不再问下去,转身到我右侧盯住室内另一位伤者,对着那个截去双肢的小男孩询问起来。我没有故意刁难她,只是遵循事实,遵循事件的真相。对于她的失意,我有点感到挺难为情的。

记者的提问也就罢了。重要的是面对警察,他们代我笔录,只言片语也是他们调查取证的重要依据,绝不能有半点差池,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在身经百战有着较高职业素养的专业人士面前,绝不能麻痹大意,说话要有条理,逻辑性要强,表达要客观准确,尽可能数据化。这样,他们的案子才可能尽早侦破,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事实还原于事实。于是,当李警察询问时,我做到了镇定,信心饱满,至少,我不是罪犯吧。

李警察: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钱容,四十五岁。

什么名字?哪两个字?

钱来得容易的简写,金钱的钱,容易的容,钱容。

你有驾照吗?

有。在我驾驶室里,事情发生得挺突然的,没来得及拿出来。

你驾驶多久了?

差三天,就满一个月了。

你不知道,驾龄不够三年,不准上高速吗?

哦,我理解错了。我驾龄五年了,以前拉过蘑菇、白菜、萝卜、土豆、鱼,现在拉水果,有苹果、梨、大枣、香蕉……

别说了。有没有疲劳驾驶?

没有,吃过午饭才上路的,两点出发,到了出事地点,才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你时速多少?

很慢,下雾,不敢开快了,刚开始有点雾的样子的时候,还能保持在一百左右,后来,发现雾涌上来,时速也就平均二十至三十吧,再后来雾大的时候,还不到十公里,甚至更少,那时人很紧张的,我都不敢看时速表了。

老赵,我问完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补充?帅气的李警察,对着旁边年龄偏大的赵警察说了一句,然后拿着笔记本走出病房。

赵警察:昨天中午没喝酒吧?

我戒酒快一年了,以前喝,一个人的时候也喝,喝出了胃穿孔,切掉了三分之一,再也不敢喝了;再说,现在酒驾属于犯罪,谁敢再喝;当然,以前酒驾也是犯罪,以前我也没有在酒后驾车。

你没看清前面有车掉下去吗?

没有看见。

也没听见异常声音?

没有听见。

留意到有什么车跟在你后面吗?

雾太大了,根本看不见,但好像有汽车喇叭鸣叫的声音,声音有点远,分辨不出是什么车,当我们(我和我的小货车)掉下桥就晕过去了,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你有没有发现一辆装载液化气瓶的货车?

液化气瓶?有吗?我有些诧异,反问那位赵警察。

噢。先这样了,我可能以后还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先休息。

好的,没问题。

再见。

再见。

我在次日下午十六点才看见姗姗来迟的老父亲老母亲,离事故发生整整过去二十四小时了。老父亲顿足捶胸,哀叹声声。老母亲脸上老泪纵横,哭得像个泪人,老人家有严重的哮喘,我心疼她,如果能够起床,我们娘俩肯定会紧紧抱住痛哭一场。可惜,我既不能起身,也不能下跪。我是不孝儿,不能在家伺候他们,反而让他们心急如焚,从二百里之外的故乡赶来,如果此身残废,那么后半生还得仰仗他们;最好就此死去,可那是老父亲所讲述评书里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他们肯定心如刀割、痛不欲生,饱受身心煎熬之苦。想来想去,还得留着这口气,老父亲那句话说得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便如此,可这所谓的青山,也是颓废的,破碎了的。儿啊,没事,娘在这里。说着,老母亲俯下身来,为我擦拭脸上的泪水。

根据老父亲对电视新闻的复述,我得知那座桥叫平安大桥,建于一年前,正式通车还不到半年,还很新,是一座年青的桥。那天下午坠下桥的共计四辆车以及车上的六个人。拉液化气罐的货车司机当场死亡,加长大货车内的两名司机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小轿车内有两人,一女一男,应是母子关系,小男孩抢救了过来,但截去了双肢,女的仍在抢救中,至今尚未苏醒。剩下的一辆车就是我的运输车,而我也是最幸运的一个。爸妈在警方公布的事故车辆车牌号码里,获得了我出事的消息,他们早上从和平村出发,先托我的堂兄开三轮车到了县城汽车站,再坐大巴到中州市,最后,乘坐出租车抵达本省地级市中最好的医院。

事故怎么被发现的?老父亲耳背,我问床前的老母亲,她识字,小的时候上过四年学,她年轻的时候,还给我父亲写过信;当然,那时他们结婚了,母亲留守故里,父亲在千里之外的东北煤矿打工。

幸亏一位拾荒老人,他跑到离大桥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用路边的烂树枝、建桥时废弃的石头等物料在路中央搭建起一个障碍物,然后脱下自己的破棉袄,在空中拼命地挥舞着,嘴里全力发出沙哑的叫停声。阿弥陀佛,多亏了这位活菩萨啊!否则,不知要掉下去多少人。老母亲在胸前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事故的原因,电视上是怎么说的?

不太清楚,正在调查中,听人说八成是那辆拉液化气罐的车造成的,满满一车液化气罐爆炸,那威力该有多大!说完,老母亲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按理说,我是这场事件的当事人,而且是幸存下来的惟一保持清醒和完整的人,众人以为我便是通晓整个事件始末的知情人,他们一再询问,我一再诉说,但仍是满足不了他们,他们都不大满意,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前来看望兼询问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始终不厌其烦,坚持着我的立场,遵循着忠于事实的原则。因为我是一个诗人。

当然,我也绝非等闲之辈。我一直纳闷:那场大雾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不能没有个结果吧?谁是始作俑者?或者说谁是凶手?凶手在何处?是生是死是逍遥法外还是不知所踪?难道是风?像那种能把一百头牛把整个农场卷到天空上去的龙卷风;或者,是那车太重了,可才四辆车啊;难道大货车上装载着这个星球上没有的物质,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能抵得上一幢大楼的重量。后来想想,这些都是瞎扯淡,有违一个诗人应有的品质。就目前而言,那场大雾是罪不可恕的。这是一场预谋。那个下午,那场大雾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到桥下,让我们赶赴了它摆下的生死宴,让我们中了它设下的埋伏。

不久,老母亲从外面给我带来消息,看她老人家的样子,如释重负一般。电视上说了,那座桥是液化气罐爆炸后断掉的,唉!总算有个结果了。我理解我的老母亲,深深理解,那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她的话里是有潜台词的,就像我的幼年,每次跟伙伴打架输了之后,她总是抚摸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安慰着我:容儿啊,没事了,以后咱们不跟他闹不跟他玩哈,好了,没事了。

这样的安慰是很受用的,我会感觉温暖,心里踏实下来,在母爱的抚慰下,幼小的心又渐渐膨胀起来。

二十天之后,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坐着有关部门安排的面包车回到和平村,好多人都到家里来看望我,除了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同学老师,还有村里一把手二把手,另外,也有一些陌生人,他们混杂在熟人的面孔里面,也像半个熟人一样,不再陌生起来,我跟他们打着招呼,复述着那些我所知的寻常细节。显然,他们对我所说的毫无兴趣,不会像记者警察那样刨根问底,不会顺着一条线索追问下去。倒是,我感觉他们压根儿是来看一个上过电视节目的人,看一个形象不怎么光彩的村级名人,看一个村民一个颇为坎坷的人居然从生死桥下捡回了一条命。对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冒,毕竟,这不是英雄归来,这不是濒临灭亡的珍稀动物展,这不是他妈的什么好事儿。我有些烦躁,我说我累了,我要休息。老母亲立刻忙不迭劝说他们走出我的卧室,放下门帘。那些人在外屋跟老父亲老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就陆续离开了。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少,一周后,恢复了我的日常生活状态。

当然,这期间保险公司的人来过,根据相关条款,办理了理赔工作。有了这笔钱,还可以东山再起,或者做个独立撰稿人,再也不做什么鬼生意了,好好在家陪伴着父母,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让他们安享晚年,也正好尽我的孝心,如此,在他们百年之后我才不会有丝毫的悔意。

不过,我脱离不了那场大雾的缠绕,还有雾里我未知的那座桥,那些雾紧紧包裹着那座桥,如果有风,那些雾就会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长蛇一样,盘踞着那座桥,忽上忽下,时快时慢,绕来绕去,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这样想着,那雾就变得神秘莫测、阴森可怖起来。那雾把我整整缠了一个月的时候,我决定要来个了断,或者说,要还我的一个愿:去到那座断桥处,祭奠我的生死宴,祭奠我对同行者的哀思。最好,他妈的再来一场大雾,在大雾弥漫中,我杀将而去,看看它究竟有多么了得,有本事它再让我坠落一次?

言出必行。虽无言,但心语已出,就不再犹豫了,况且区区二百里路。我没有告诉父母他们,否则,他们肯定会劝阻我,我肯定不能成行。

这次我选择了一个上午,早上八点出发,交通工具是初中同学中最要好的哥们夏新国的两厢小车。这天天气出奇得好,碧空万里,旭日和风,有点春天将要到来的味道,村里沙子路上的残雪都不见了,小河里的冰也眼看就要解体的样子,高速公路两边的景致显得很新鲜,小树林很干净,村庄很优美,虽然也是灰蒙蒙的苍茫一片,但我仍是看出了几分诗意。

车子开出一百多里的时候,前面出现了状况。当然不是断桥,而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打出的路牌提示:平安大桥正在施工,所有车辆请从前面出口绕道而行。果不然,车行两公里前面有个出口,缴费出站,我沿着与高速公路并行的一条沙土路直行,在这样的小路驾驶的时候,我要仰视旁边的高速路,它庞大、宽阔,包装得很好,路还是新的,因此它很年青,一条年青的高速路,让旁边的这条沙土路相形见绌——坑坑洼洼,起伏不平,路上还有积雪,积雪融化不久的地方还结着冰。

所幸的是,这条小路始终与高速路平行,像一大一小的两条蛇,我想起《白蛇传》里面的白蛇娘子与小青,她们也一大一小,性格各异,各有修为。呵呵,这比喻贴切,很不错。我有些欣喜。但在车速上我没有猖狂,开得很慢,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年关将近了,路上有一些骑着摩托车驮着行李回家的人,他们的行驶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就这样开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我就看见横亘在高速公路两端的平安大桥了;当然,由于距离原因,我看不清桥名,但既然连接高速,又是座断桥,断桥面跨越了两个桥墩,因此,我断定它是平安大桥。桥面上布满路桥工人,他们正在紧张施工,力争在春节前能够完工。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闲置的打麦场内,然后,离开小路,穿过冬眠的麦地,继续步行向前,以便近距离地观测那座桥。

其实,平安大桥建在一条干涸的河上。记得小时候,父亲还带我来这里捕过鱼,那时的河面波光粼粼,是我所见到的最大的一条河,河里盛产鲤鱼、鲢鱼、鲫鱼、鳝鱼、黑鱼以及虾蟹之类,每次我们都满载而归。后来,忙于生计,我们就淡忘了这条河,等想起它来的时候,所目睹的仅是干干河床上漫漫的黄沙与石砾。没有水的河,显得有些神秘,你想象它有水时的样子,想着大水从桥下经过,水面上大雾弥漫,桥穿过大雾车辆穿过桥,突然就从桥上栽了下来,像从天堂坠落地狱。

我走下河岸,来到河床之上沙石之上。我看见一对母女在焚香跪拜,燃烧的冥币化成灰黑的蝴蝶,飘扬飞舞在河道上空,飞向那座桥。三十出头的女人穿着白色棉衣冲着桥的方向喊着:孩子她爸,我们来看你了,快过年了,你在那边吃好喝好啊!不用细看,在她如泣如诉的喊声里,肯定有一张带泪的脸庞。旁边的小女孩,对着桥的方向跪下来: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你不管我们了啊!爸爸啊,我好想你啊!娘俩的哭声响彻在冬季的河床上,在风的作用下,正顺着河道飘起来,穿过那座断桥,飘往更远处。

我始终相信,桥没有过错,但桥肯定饱受指摘,尤其它是座断桥。人们会不断地指责数落着它,如果手中有把鞭子,他们肯定会狠狠地抽打着桥,像抽打一匹年青的马,最好那马不会嘶鸣不会尥蹶子,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静得就像一匹木马一匹石马,最好在马身上涂上血色的颜料,那会让挥鞭的人更觉得解恨,如果马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或者还能让他们感觉到一匹马的忏悔,那匹马在忏悔中幡然醒悟,如皈依佛门,如上帝垂爱,最后,让那匹马泪水长流,流成河,河水从桥下穿过,让人误以为那是桥的泪水。

可我错了,确实错了,大错特错,千错万错,错的有点离谱。我需要一场专门针对我的批斗会,把我绑在木头架子上,剥光了衣服,批斗的位置定在一条河上,即便没有河水流淌,也要把木架竖起在干涸的河床上,然后把我固定上去,摆成一个大字型,头发被剃光,双手都钉在木桩上,比手掌还要长的铁钉穿过掌心,深深嵌入木质内部,让掌心里流出的血滴在我的光头上,顺着头部抵达颈部、肩部、胸部、腹部、生殖器,然后分流到双腿上,最后抵达双脚,那双脚被铁丝捆绑,紧紧捆绑,让铁丝勒进皮肉里,让我如坠深渊,让我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喊,让我对着那座断桥,悲痛欲绝,生不如死,脚下的沙石地上,落下的血滴先是星星点点,后来汇成两摊红色,很快,它们连接起来,像一个硕大的花圈,那颜色,比最深的玫瑰花都要艳丽。

这是令人永生难忘的时刻,比爱情更为纯真的一次相遇,如果可以,就让我从此照顾那一对母女,让我充当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角色,让她们获得更多的爱,更多的温暖,更多的怀抱与亲吻,在景色交替变换的四季,在二十四小时循环往复的相守里,在时光催人老的过程里,在最后的生死别离的无限的不舍里……

你们这是?见我近前,那一对母女停止了哭喊。

一个月前,孩子她爸从那座大桥上跌落下去,快过年了,我带孩子过来祭拜一下。你……是……年轻妈妈的脸上泪痕未干。

那一天,我也跌下去了。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在电视上被采访的搞运输的小货车司机?

是的,是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没事了吧?

身上的伤都好了,只需要在家休养就是了。

真好。可我家那位没有你那么幸运。

节哀顺变啊!听说他的车爆炸了?

不是,爸爸的车没爆炸……阿贞,别瞎说,旁边的妈妈马上制止了那个叫阿贞的小女孩。

哦,我马上警觉起来,像是发现惊天大案的一点儿蛛丝马迹。这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

不说了,都过去了。我从来都没跟人提起这事。不好说,孩子不懂事。反正事情都过去了。本来他上午出发,去送罐子的,吃完午饭,再把储藏站里的空罐子拉回来,谁知路上遭此横祸!唉!倒霉啊!

我呆住了,像潮水退去,遗留在岸上挣扎后死去的一尾鱼。

我认了。做了理赔,给了钱。就是这孩子命苦,还这么小,就失去了爸。妈妈用手摸了下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羊角辫上扎着的两根白头绳像两只白蝴蝶,眼看就要飞起来的样子,飞起来一定很好看,双栖双飞双舞,在苍茫的冬季的河床之上,振动翅膀,舞动如风,舞出了风和风声,它们再顺着风的方向,一路向前,抵达那座断桥,然后静止下来,栖息在桥面的栏杆之上,静默在那里,像是一场肃穆的祭奠,来祭奠谜一样的雾,谜一样的大桥,谜一样从桥上坠落而死的人们。

早上还晴朗无比的天空,此时忽然变得阴暗起来,准备要下雪或是起雾的样子。我们开始动身往回走。她们住得离我不是太远,只是隔着一条河加一个镇的距离。我们牵着小女孩的手,走过河床,走过冬眠的麦地,来到那条沙石小路上。临上车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回身,望了一眼那座断桥。

此时,远处有燃放的鞭炮声,听起来,像是晚祷的钟鸣。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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