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的不确定性问题探究
2013-04-29翟艳霞
摘 要: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代表作《白鲸》堪称一面时代的镜子,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作者所处的“变动的时代的一切变动的思想和感情”。本文将立足文本,通过作者对同一事物、人物、场景的多重想象来探索作者流动的思想和意识,通过叙述者以实玛利的善变和不确定性来感受作者内心的孤独和飘忽不定。
关键词:不确定性 多重性 流动 意识
《白鲸》(1851)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代表作,自从1919年以后,这部作品已成为公认的杰作。它是时代的镜子,“变动的时代的一切变动的思想和感情”在这里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霍桑说,这是“一部何等伟大的作品啊”!也有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是“美国想象力最辉煌的表达”。像十九世纪中期许多英语著名小说一样,《白鲸》充满了浓郁的宗教色彩和内心的不确定。开始以实玛利就宣称他是个“在正正派派的长老教派中生长起来的正正当当的基督徒。”梅尔维尔本人也是在正统的加尔文主义的环境中长大,而抚养他的母亲正是荷兰归正教信徒。但是在写《白鲸》之前,他不仅在食生番者和捕鲸者中间生活过,而且“已经跑遍了许多图书馆”。他的水手经历和通过自学而得到的良好教育使他不受束缚,对来自各方的“神圣的本能”都很开明。他欣然接受自己的变化无常,正如五年后霍桑指出的,“在他的不相信中,他既不相信也不舒服。”
1851年春天,梅尔维尔和霍桑的友谊达到巅峰,霍桑的妻子索菲亚·霍桑曾这样描述她这位有趣的邻居,“梅尔维尔的活泼、忠诚、闪光的头脑……处在一种‘流动的意识当中,霍桑先生说他在表达对上帝、魔鬼、生灵的内心感受时总能达到真理,因为表明自己观点时,他就是个小男孩——什么都不确定”。霍桑夫人谈论梅尔维尔时非常谨慎,却非常乐意谈论梅尔维尔生命中最活跃的东西,她说他的思想特点“流动的意识”不仅存在于他的小说中,而且渗透在他那一时期所有的作品里。“流动的意识”这个名词出自爱默生,他曾写道,“自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流动的”,“人的思想不是静止的”。爱默生也把这种打破传统信仰的变化无常或不确定性当作自己努力和荣耀的条件,而这种思想流动的观念有助于美国青年的自我解放。19世纪50年代早期,梅尔维尔不仅是与世隔绝者,割断了他的文化脐带,质疑被广泛接受的观念,而且是典型的以变化和流动为乐的美国作家,他的思想总是在转换,当他注视美好的景色时他欣赏“短暂的感觉”,却不会轻易让这种情绪“广泛应用”,唯恐这样会导致自我欺骗。同样的,他的社会情感总是打上这一时刻真实的标签。他曾在给霍桑的信中写道,“在我看来,神的宽宏大量是自发的,也是瞬间发生的——如果你能,就抓住它们。”关于意识形态的问题,他在寻找一种观点——他“还没有解决任何事情”。所以,《白鲸》本身是一本移动中的书,它要寻找它自己的意义,而不是束缚于纯粹的坚定不移。
这种思想的流动易变或多样性在《白鲸》中有多处体现。梅尔维尔思想丰富,总是徜徉在各个图书管里积累各种书籍涉及的大量的知识来源,在不断的探索和重建中选择性地使用和验证它们,很快在“选录”部分显示了其多角度。“选录”是从新旧书籍中收集的关于鲸的段落选集。《白鲸》确实是一部关于鲸的百科全书,Evert Duyckinck曾在他的评论中半轻视地称之为“知识的大杂烩”。Duyckinck曾是梅尔维尔的好朋友,后来被梅尔维尔的自由思想吓到了,但是他却在一步步接近该书的本质,因为梅尔维尔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从欧美文化的角度编撰一部他思想发展的沉思录。他做这个事情不仅是要把他读过的知识尽可能多地集中起来,而且把这些文本罗列起来,使它们相互之间自我评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重写主体文本如《古舟子吟》,颠覆其他文本如《约拿书》,最终《白鲸》成为其文化文学的综合体。这些“杂烩”成为文学史上的新鲜血液,对于希望把五花八门的阅读当作思想和宗教解放武器的作家来说是恰当而及时的创新。
梅尔维尔的思想的多面性和不稳定性无论在选录和典故中还是在小说中的感想和戏剧场景中都很明显。他的固有的思想能量使小说中含有一种特殊的极度不稳定性。在对行动起关键作用的场景中,梅尔维尔都要营造某种情绪去打乱它们,使读者无法长时间沉浸在一种情绪中而对变化无动于衷。当鲸与大舰队不期而遇集中在一起,陶醉于平静中时,读者只是短暂的欣赏到这平静,以实玛利刚说他是如何“沉浸在无穷欢乐的柔情中”,就被迫放弃这种宁静,一只被他的同伴用标枪击中的鲸把他从胡思乱想中唤醒。在《白鲸》中随处可见,大自然中的宁静祥和如此短暂,瞬间就被扰乱。在“手的揉捏”一章中,当他揉捏一条死鲸的鲸油时,沉浸在一种自然的舒畅和狂喜中,他“暂时生活在一片麝香的大草原上”,甚至忘记了复仇的誓言,他的柔情以及对邪恶的摆脱起码在当时是真实的。这些情感直指内心变化,也许终将拯救他。但这种情感不仅是暂时的而且是可疑的,因为它们同时伴随着一种疯狂,他通过抚弄同伴的手滑稽地把这种疯狂表现出来。在“炼油间”一章中,以实玛利说他那时如何因担心灾难感觉无力,直到摆脱它们,“看到火”惊得目瞪口呆的他一会儿就在舵柄旁睡着了,靠暂时的自我恢复拯救了自己和船只,他又一次在变化中找到心智的健全,在单一的思想中获得暂时的真实。
梅尔维尔思想的流动还表现在他强调行动中主要形象的多重意义。例如,当以实玛利第一次谈到亚哈脸上和颈上的白色伤疤时,他不仅让读者生动的看到了那道疤,而且产生有关它的一连串想象。那道疤被用多种方式解读和想象。对人岛老人来说,那是亚哈“从头到踵”的胎记暴露的部分;对那个该黑特印第安水手来说,那是“在海洋的暴风雨里弄出来的”,讲述者没有确定任何一种说法,而是把伤疤和另一个自然现象联系起来,说“它仿似天上的闪电猛烈地击了下来,落在一棵笔直高耸的树上,留下了一道垂直的痕迹。”(第28章)梅尔维尔很早就从霍桑那里学到了对人类内心秘密活动变化进行多重解释的技巧,但梅尔维尔对选择性解释的使用与霍桑有所不同,梅尔维尔展示的是流动的意识而不是精确的思想。描写那道疤的段落的结尾是开放的,读者在阅读时关于那道疤的思考是流动的,他们不会相信这些老船员的迷信假设,而把这些假设看作是小说多种可能性的描述。故事的叙述者不像霍桑那样以讽刺家的姿态出现诱导读者进行思考,而是把自己表现为一个质疑的、同情的对多种可能性的讲述者。
梅尔维尔以同样的方式让读者以他们自己流动的意识解读其他形象。神灵喷射开始出现时是“一股银白色的喷水”;然后“似乎突然从海里冒出了一个光耀夺目的神明”;好像费达拉远远看到并且召唤的恶魔;好像莫比·迪克自己;使得水手们本能地违反惯例想放下小艇——他们“不觉得恐惧而是颇为愉快”。但读者很快就会看到,它似乎引领“裴廓德号”越过宽广的海洋去面对“比先前更为凄凉的景色”——不可思议的大乌鸦,冰冷的海洋和暴风雨,“魔鬼般的波涛”。在“在阿萨西提的树荫处”一章中,鲸的骷髅不断被描述成有托郎魁僧人强加给无辜岛民的宗教圣像,描述成放在阿萨西提树林里漂亮的植物地毯上的一个金碧辉煌的自然界物体,描述成一个“巨大的懒汉”——那个被拟人化和戏剧化的物体。读者内心希望这些对一个形象的多重拓展,如伤疤、喷射、骨架,应该并非毫无意义。
然而,梅尔维尔拒绝对自己描述的形象给予明确的定义,就有可能使读者感觉这些形象根本没有意义,这种情况在“杜伯伦”一章中得到系统体现。在该章开头,以实玛利重述自己一贯对意义的希望,“万物都多少含有一种意义,否则就没有什么价值,那个滚圆的地球本身不过是个空洞的零号了。除了像人们对待波士顿的山地那样,一车一车地出卖,去填银河的沼地。”(第99章)但是到该章的结尾,那个圆圆的杜伯伦就真成了一个符号了。在关键时刻,斯塔布观察到那个人岛老人把杜伯伦看作是指向宿命的标志和凶兆,斯塔布此时对整个《白鲸》的评论非常中肯:“还另有一番景致呢;不过,这还是同一个模型里的东西。你知道,各式人等都在同一个世界里。”很快读者就可以看到不同的人物如何不同地演绎单个形象以及这种观察角度的复杂性如何对该小说的结构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但是,这也呈现这样一个问题,即这样混乱的观点是否有价值。从斯塔布的评论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在特定模型里的所有景致同样的似是而非。在“杜伯伦”一章,复杂性变成了纯粹的胡扯,当比普总结这一场景时,他疯狂地得出结论:“我看,你看,他看;我们看,你们看,他们看。”不同的角度相互抵消,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小说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可是,那个大寿衣也似的海洋,又像它在五百年前一般继续滔滔滚去。”只有以实玛利得救了,他的得救也许意味着希望,也许只是偶然,也许兼而有之。关于他的得救是否源于他超人的美德,梅尔维尔并没有清楚的说明。他在道德上与那些注定毁灭的船员密不可分,在故事中又与他们分割开来。在第一章,他既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又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孤独者;在“裴廓德号”上,他与船友分享快乐和热情,又把自己与他们分开;他和他们一起工作娱乐,不错过任何一次狂欢的机会,同时他对嗜血场景的叙述反复,表明在目睹了鲸被人类杀戮后又对鲸产生怜悯。在最后一次追逐大鲸前,他摒弃与亚哈的不和,在“大舰队”和“手的揉捏”两章中,他又暗示他“像古老的水手最终学会爱所有伟大和渺小的事物。”但梅尔维尔并没有把他的意思像这些暗示一样讲的很明,所以他获救的意义显得不那么明确。
以实玛利作为小说中故事的叙述者,与所有船员都有联系:他参与了他们的想象。他不仅是个叙述者,还是一个善变之人。他花费大量笔墨一个个描写梅普尔神甫、魁魁格、亚哈、斯塔布,很好的记录了这些人物代表的灵魂的诸多可能性,而且在讲述他们的各自不同的故事时,他的善变与在各章中展示出的流动的意识交织在一起。在叙述中,他不时表现出具有高尚道德的优点,同时又承受着对道德的无能为力的痛苦;他知道所有人物知道的一切并对此积极思考;他可以从各个角度思考“上帝、魔鬼、生命”;他甚至在航程中变得更加聪明。他喜欢魁魁格,所以他能感觉到魁魁格与大自然之间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可怜那些船员,可怜亚哈,这使他与他们保持距离,部分的与他们掠夺成性的恶行保持距离;他们作为他的叙述工具继续成为他的一部分,而他即使在明显脱离他们之后也不可能主动反对他们。通过以实玛利,读者学会欣赏他们,认可他们,欣赏亚哈对复仇的沉思,船员在杀戮中的荣耀。以实玛利终究是个被动的、善变的、不可捉摸的人物,偶尔出现的道德感也会消失在意识的流动中。
梅尔维尔在“尾声”中更充分体现了对以实玛利多重意义的性格刻画,好像故意不想让这部小说显得那么坚定,阅读起来过于舒服。从头至尾,小说的思想都在流动着,结尾没有单一的解读。以实玛利即使没有船友作为他的想象对象,却仍担任多个角色的任务,这些多元角色整体上是对他性格多面性的典型表现。首先,他是无足轻重的、被动的船员中的一员,他只是碰巧从“裴廓德号”的失事中逃了回来,他的获救只是由于“命运”,“我这个人就被命运之神派去顶亚哈那个头桨手的缺”。第二,以实玛利一直非常喜欢魁魁格和自然美景,他最终活下来是因为友谊和大自然的魔力。他抓住魁魁格的棺材小舟,奇迹般地躲过鲨鱼和海鹰,漂到安全地带,即使在魁魁格最后潜入水下之后,他与魁魁格的亲密友谊仍被赋予新的意义。那个独木舟上刻着“一篇阐述如何获得真理的奥妙的论文”,以实玛利虽然喜欢却读不懂,那是魁魁格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以实玛利是被爱和神秘的知识救了。第三,他一直目睹着人和大自然的毁灭,他得救是为了见证灾难。在“尾声”的短诗中,他把自己比作约伯的信使。每一个信使在报告约伯的灾难时都用这句话结尾,“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作为信使,他做的不够,不是个积极的人物,但作为“裴廓德号”长篇悲剧故事的讲述者,以实玛利是个很有潜力的悲剧的、讽刺的艺术家。他可以把他的故事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讲述给如约伯这样的读者,读者最终意识到人对知识的热爱会带来痛苦和奇迹。
以实玛利担任的这三个角色相互之间并没有逻辑联系,正好相反,他作为具有多重意义的叙述者一直保持着善变的天性,在捕鲸的航程中他成长了,从一个天真的毫无见识的生手成长为一个聪明的捕鲸人,从性格单一的小人物成长为能够进入同伴内心独立思考的人,成为一种意识。作为一种意识,他与世隔绝,而在与世隔绝中,他幸存下来,讲述《白鲸》的故事,对友谊的记忆,从陌生、狂野、无意义中逃离死亡,成为“另一个孤儿”。
有人说,“《白鲸》部分是戏剧,部分是历险故事,部分是哲学探讨,部分是科学研究,部分是史诗。它是一部神奇的皇皇巨著。”应该说,梅尔维尔无论在文体上还是精神内容表达上都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他在叙述时的无拘无束,就像他笔下的海洋一样,一会儿宁静肃穆、柔和如练,给人以田园牧歌式的遐想;一会儿汹涌奔腾、咆哮若狂,令人头晕目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景色各异;海底世界,高深莫测,奥妙无穷。他的思想意识的流动,对一种形象的多种可能性的想象,为读者重读这部经典打开了一扇窗户,提供了新的思路。
参考文献:
[1]赫尔曼·梅尔维尔著,曹庸译.白鲸[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Melville,Herman:Moby-Dick[M].New York: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91.
[3]Richard H.Brodhead.New Essays on Moby-Dick[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Nathaniel Hawthorne.The English Notebooks[M].New York: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America,1941.
[5]Ralph Waldo Emerson.The Complete Works:Centenary Edition[M].New York:Houghton Mifflin,1904.
(翟艳霞 郑州 河南农业大学 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