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欲与罪恶感
2013-04-29钱剑明卫红
钱剑 明卫红
摘 要:铁凝的中篇小说《对面》对人性作了深入探寻,作品通过“偷窥”这一视角,似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一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令人遗憾的是缺少罪恶感,缺少深刻反省、忏悔和自我救赎。这也许正是我们应该质询的现代人的异化现象。
关键词:铁凝 《对面》 偷窥欲 罪恶感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铁凝的作品对人性进行深入探寻,展示不受理性控约的内心世界,开始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中篇小说《对面》[1]就是这样一部似有哲学家的深邃和洞察的作品,铁凝在“孤篇自荐”[2]活动中这样推荐:“相对于我的其他中篇小说,《对面》可能更像一个中篇小说。这里是指它的结构,在有限的篇幅内所提供的人性深度,叙述的从容简约以及对性别分寸的把握。”
作品《对面》通过“偷窥”这一视角精心研制了一面巨大无比的“魔镜”,把个人矛盾而真实的内心世界毫无保留地呈现,让你有机会面对自己的真面目,掩卷沉思古希腊特尔斐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然后你又惶惶然地吓了一跳:除了我还有人知道我这真实的面目吗?如果让别人知道这样真实的自我会怎样呢?通过“偷窥”这一视角展现了人性的纷繁芜杂、多姿多彩,崇高、猥琐、异化、犯罪等人间百态应有尽有。因为“偷窥”有足够的“魔力”直逼人的内心世界,使读者看到人在完全放松、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本真自然的生命欲望和生存状态,这和他们穿起思想外衣之后作为社会人的表现又构成怎样的落差与矛盾,这一切都让人回味无穷。于是,歌德的话在耳边响起:“灵魂永远骚动着企盼安宁,肉体永远劳作着寻觅休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作品实现了作者的梦想:“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着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3]
小说《对面》意在反思人的现代性,质询文明的人类社会:一个“社会的人”就意味着他开始由“自我”走向“非我”,于是,自我中的一些存在开始以自我的差异性、反面性甚至否定性出现,自我中的一部分将分裂为多重角色,当这种分裂日益趋于极端,甚至走向反面时,自我就被异化了,“无论人们放眼社会罗盘所指的任何方向,都将发生异化”[4]。异化是现代社会人类面临的最大困惑,正是异化,使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深度,体验到了内心的挣扎;正是异化,把人的命运问题尖锐地摆到了人的面前;正是异化,把人带到了对人生的本质与真谛的思考。
一个人到底有多少种不同面目?小说的主要线索“我”——一个刚工作的小伙子,无意中偷窥到“对面”——一位看起来很棒的女人“复返自然”的生活真相。“对面”住在医学院宿舍,是一个身材很棒、生活很精致的女人。有一天,“我”看到“对面”很忙碌,“她肩上搭条毛巾,不时拽下来擦脸上的汗,稍有空闲便翘起手指欣赏自己手上的戒指。这使我想到,她的忙活一定和这枚戒指有关,她的忙活应该是为了迎接一个人,一个送她戒指的人。这人决不是她的丈夫,迎接丈夫用不着如此郑重,我想。果然,她在餐桌上摆了两套餐具。之后,我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静悄悄地出现在对面厨房里,出现在‘对面的身后。他伸出双臂猛然拢住她的腰,就势歪过头吻住了她的脖子。……她终于转了过去,他们立刻抱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接起吻来,吻到不可收拾时,他把她抱起来离开了厨房。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厨房时显得平静多了(干完了)。他们坐下来喝酒、吃鱼。他们吃得很香,很少说话。冷清时(我猜)就停下来隔着饭菜亲吻一下,他的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戴着戒指的手)。”[5]“我”津津有味地看到这个高个子男人经常和“对面”在这里幽会,“我”从未漏掉过一次她和他的拥抱、亲吻、说笑,也有过争吵。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天“对面”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身体偏胖,也许五十岁,也许五十多岁男人,“深更半夜对面阳台上亮起了灯——确切地说,是阳台的厨房里亮着灯。‘对面正在喝饮料,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衬衫下摆齐着大腿,给人一种里边什么也没穿的感觉(穿没穿谁知道)。令我不能容忍的是,那矮个子男人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也举着一杯饮料不慌不忙地喝着,还一边俯身去亲她的胸脯。‘对面对他没有激情,但有一种温和的接纳”[6]。于是,正当他们缠绵的时候,一种邪恶的快感立即传遍我的全身,就像开幕的铃声已响,我必须果决地登场。“我”恶作剧地打开了早已准备好的500瓦的电灯和录音机,并且用望远镜幸灾乐祸地看“对面”和矮个子的狼狈:“我看见那男人沉重的后背凝固了一般僵持在我眼前,我看见我的‘对面正麻木不仁地和我对视,这是受了极度惊吓后的麻木不仁。我还看见她的嘴角微微牵动着,像在发出无力的抱怨:你是这样年轻,为什么会这样残忍?”……
之后,“我”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对面”的照片,“照片下边有一些文字,文字报道了南门市著名游泳教练、市政协常委的逝世,说是因心脏病猝发于某月某日不幸逝世年仅三十九岁。下面还有一些赞扬之词,说她不受金钱、名利之诱惑,安心国内甘当无名英雄,并几次放弃出国与在国外读博士的丈夫团聚……”[7]原来是某月某日那天深夜,我大放光明的那个深夜害死了“对面”!
这个“对面”作为社会人有相当不错的光环,可是,“我”偷窥到的却是她频繁地(2、5、7是属于高个子的,那个4属于矮个子)和两个男人幽会的私生活,而不是报纸上描述的什么“甘当无名英雄,并几次放弃出国与在国外读博士的丈夫团聚”。
从自然人到社会人,人的一生拥有多重角色,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遇到不同的人,很可能表现为冰火两重天,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自我”?难怪哲学家卡西尔认为,“认识自我乃是哲学研究的最高目标,这看来是众所公认的。在各种不同哲学流派之间的一切争论中,这个目标始终未被改变和动摇过。”
如何对待“那些不为人知的自然”?小说的结尾发人深思:“无论如何我摧毁了一个女人最后一个个人的角落,我又庆幸我的确亲眼见过一个女人生活中最真实的片断。她使我领略到人在逃离了人类注视时那份无可比拟的自如的魅力,她在无意中教我学会了欣赏和疼爱生活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然。”[8]作者所说的“自如的魅力”似乎是指那种冲破一切理性的樊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私生活,但是,怎么理解这种人类的“彼岸世界”的自由自在?这种违背了家庭婚姻的伦理道德,这样的“自如”如何“欣赏和疼爱”?作者这部分的叙述似乎有些暧昧。
从法律上讲,隐私权是一种人格权,是自然人对自己人格尊严和人格自由保护的延伸,是一种典型的人身权,但是,隐私权和社会公共利益常常会发生冲突,近年来,“艳照门”“日记门”“微博隐私”等事件显示,在处理隐私权的时候应遵循公共利益和公法优先的原则,事实上,隐私更多的是煎熬人心的“伤痛”。小说中的“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真实(也不一定是真实)的生活,是所谓的“隐私”的一面,更看到了对面“名与实”之间无法“面对面”的尴尬。报纸上讲“对面”是市政协常委、安心国内甘当无名英雄,并几次放弃出国与在国外读博士的丈夫团聚……生活中的对面“2、5、7是属于高个子的,那个4属于矮个子”(这是“我”侦察到的“对面”刻在厨房里约会的日子)。“我”是看到了“对面”的隐私,但是,“我所看的”也成了“我”的隐私,“我”害死了“对面”更是隐私。文中这样写道:“我永远也无法向他(对面的丈夫)陈述我的歉疚,正如他永远也不可能向我复仇。”[9]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此伤害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总是让人一辈子不得安宁的事情,因此,“偷窥”往往连接着“罪恶”。
一般人们都用“龌龊”一词来形容偷窥者,窥探别人的隐私多是源于人们的好奇心,是人的一种本能的欲望。而能引起人们好奇心的东西,往往是那些被隐藏在背后的东西(不是洗脸刷牙而是那些不能给别人看的事情),所以,偷窥往往和裸体、性爱有关。
如果偷窥仅仅是满足一下好奇心,没有对他人造成伤害倒也罢了,问题是作品《对面》中那个偷窥的“我”在偷窥的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爱和恨,由于“我”的愤怒和冲动,将“对面”的私生活突然“曝光”导致“对面”的猝死,“我敢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认识对面了,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对面的真正死因了”[10]。是“我”“害死”了她,当“我”知道了这样的真相后,“我”开始反省自己:“当我有意惊吓她时,与其说是要张扬正义不如说是出于私欲,我是什么?我不过是在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后面,对她充满欲望的第三个男人罢了。那个深夜,我采取的那貌似光明的措施本身不也是一种假象么。假象如同体面的鸦片迷惑既定的秩序,它操纵着人类的大部分生活,也缓解着生活本身带给人的无尽的压力。”[11]“我”由“窥视”变成了“嫉妒”进而成了“杀人凶手”,而且是无人告发的凶手,“对面”死无对证,那个矮个子男人不敢告发,“我”在这个属于自己的隐私面前,审判者消失了,“我”只有面对“我”自己,“我”是个罪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小说《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贫穷正直、困顿好学、孤僻却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他精心设计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也许他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而且无人知晓,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经历了一系列的内心风暴,最终无法绕过心灵中的“上帝”,投案自首,要求得到法律惩罚并接受了流放。在铁凝的这部作品里,我们没有看到“上帝”,没有看到对于灵魂反反复复自我拷问与审判的人。作品中的“我”由于偷窥而害死了“对面”,这种不为人知的罪恶应该是主体的自我归罪,应该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心灵风暴,直击人的内心深处,这需要作者有拷问人类灵魂的勇气、睿智和才情,这方面是中国作家不太擅长的,也许是中国人普遍缺失宗教信仰的缘故吧。在铁凝的这部作品里,读者能看到的只是经历了这样一件事之后,原本比较恶俗的青年人“我”开始认真思考爱情婚姻的问题,不过,“我”“脱胎换骨”的原因似乎不明,缺少应有的罪恶感和反省、忏悔意识。
铁凝曾说过:“真正的清澄绝不是单纯的明快,真正对生活的体贴和爱是从最初穿越了很多苦难、毁坏、甚至是地狱的某一段,仍然没有沉下去,而是一再地上升,最后达到的境界才是澄明。”[12]作品《对面》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剖析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以及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心灵的高洁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写到:“原来人类之间是无法真正面对着面的。”希望人们呵护“隐私”,这也印证了铁凝的创作宗旨“千变万化的生活中总有不变的东西,我的前后看上去差异很大的小说中也潜藏着本质上始终一致的精神,这便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13]。
这是一个全媒时代或者说是娱乐至死的时代,在偷窥技术越来越发达的今天,明星和“狗仔”们斗智斗勇,八卦新闻被炒得沸沸扬扬,就连一些普通人也会遭遇隐私问题,这正是一些人欲望膨胀、心态畸形的反映。这又是一个自我充满了“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无依据的”悖论感的时代,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灵与肉的背叛、名与实的矛盾、爱情和名利的冲突、夫妻之间的相处、“偷窥欲”与“罪恶感”的纠缠,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需要不断地自我追问,通过个体不断地追问“我是谁”来明确自己的定位,正如当代哲学家周国平所说:“我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面孔和身体,不惊疑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
作品《对面》借助“偷窥”的魔镜,挖掘出那些被掩盖着的人性“死角”,但是如果要对作品提出更高要求的话,我们发现作者通过偷窥“对面”这样一个角度,打开了好几个“潘多拉”的盒子,如作品涉及到“灵与肉”“名与实”“爱情与名利”“爱情与婚姻”的矛盾重重,却仅仅是打开而已,作品缺乏深入展开,缺少深刻的反省、忏悔和自我救赎,因此,作者“孤篇自荐”中所说“提供的人性深度”方面似乎还不够,只能是提供了人性的“广度”而非“深度”。
注释:
[1]铁凝:《对面》(中篇),出自小说集《哦,香雪》,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
[2]“孤篇自荐”——由中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组成推选委员会,公选出中国50位50岁以下的最优秀的作家,每位入选作家各自推荐一篇自己最满意的中篇(或短篇)小说。
[3]铁凝:《文学·梦想·社会责任——铁凝自述》,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4]路易斯·夫尔:《什么是异化》,载大卫·布洛斯和费里德里克·拉庇德编《异化专论集》,克洛威尔出版公司,1969年版,第92页。
[5][6][7][8][9][10][11]铁凝:《对面》(中篇),引文均出自小说集《哦,香雪》,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
[12]傅光明:《铁凝:穿越了复杂之后的单纯,是我一直希望追求的境界》,山东画报,2005年,第2期。
[13]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钱剑,明卫红 江苏南通职业大学 226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