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舍小说女性形象分析其女性观的“现代内容”

摘 要：老舍先生从传统文化伦理的角度来塑造自己的女性形象，笔下的女性形象既不同于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也不同于鲁迅、巴金等男性作家。他描写女性，独辟蹊径，从传统伦理角度出发，将笔下的女性形象大致分为四类：风尘女子、悍妇、贤妻良母、摩登女子。有人指出老舍的文化心理具有浓重的传统色彩，在其思想观念的许多方面，尤其是女性观念没有多少现代内容，始终停留在封建传统的市民社会层面上。那么老舍先生的女性观究竟是否具有“现代内容”？本文将深入分析老舍笔下的女性形象，以探究其女性观是否具有“现代内容”。

关键词：老舍 女性形象 女性观 现代内容

老舍先生多次谈到他自己怕写女人，但事实上男性作家很少有像老舍一样，不但塑造出众多风格各异的女性形象，并且写得细腻而富有情感。

深入解读老舍先生笔下的女性，可以看到老舍所持有的女性观，既不同于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也不同于鲁迅、巴金等男性作家。同时代的作家们多集中描写叛逆、出走、解放、革命的新女性形象。而老舍不是，他感知到的女性形象跟其他作家是不同的。他从传统文化伦理的角度入手，将笔下的女性形象大体分为四种类型：风尘女子、悍妇、贤妻良母、摩登女子。但在写作目的上，老舍是与其他作家有相同之处的。其他作家写革命女性是想唤起女性的觉醒，老舍也有这个意图，只是他没有刻意去做，或者说他文章的这个层面的意思需要深入解读才能体会出。他深刻思考女性的命运，于文本中娓娓道来，一点一滴地揭露，所以他的描写更细腻，更深入骨髓。

老舍为什么与其他作家不同，专从传统伦理角度出发描写女性呢？这和他独特的生活经历有关。老舍是从北京大杂院里走出来的作家。北京是百年古都，各个角落都渗透着中国传统文化；大杂院里不仅物质生活落后，精神思想也非常落后，是传统文化最顽固的堡垒。同时，老舍是没落满族贵族出身。环境熏陶着老舍，身份又无时无刻地影响着老舍，因而形成他比较牢固的传统观念意识。

但从传统伦理角度出发是不是就意味着老舍的女性观念没有“现代内容”呢？我们也应当注意到，老舍生活的那个时代处于西学东渐、社会转型的大环境之中。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等思潮不断地冲击着当时的年轻人，其中包括老舍；并且老舍在伦敦生活和工作过五年多的时间，他经受的西方文化的洗礼是潜移默化的，这些无一不在老舍的作品中打上印记。且由于基督教精神对老舍的影响巨大，使他能够从基督教文化精神出发去看待人性和人的精神价值，以同情和救赎的情感来表现这些女性，并坚持将“人”放在第一位的人道主义立场。因此，即使老舍描写女性是从传统伦理出发，也只是他切入问题的一个角度。同当时许多作家一样，他在深切地关注当代妇女的命运，并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将她们展现出来。

笔者从上述四种女性类型对老舍笔下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并深入分析其中体现出的老舍女性观的“现代内容”。

一、风尘女子

谈到风尘女子，我们头脑中浮现出的形象可能是倾国倾城的董小婉、陈圆圆等，也可能是青楼中淡妆浓抹的女子，很少会将她们和我们的生活联系到一起。但是老舍拉近了她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她们就在身边，过着同我们一样的平常日子。只是生活的无奈逼迫她们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对于风尘女子，尤其是像“月牙儿”“小福子”等这样的暗娼，多为人所不齿，而文人更是不屑于描写的。文人多爱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暗门子里出来的她们怎么说得上浪漫？普通人更是认为她们是这个社会的黑暗面。但老舍不同，他笔下有大量的这类女性，其中不少人在小说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像《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月牙儿》中的主人公等。

以《月牙儿》中的主人公为例。老舍先生是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去解读这些女性的内心世界的。《月牙儿》中所展现的时期，新思潮已经开始传入，并影响着女性。《月牙儿》中的“我”是高小毕业，也算是受过教育的人。毕业后，母亲让“我”选择或是“我”接替她卖肉来养活“我们娘俩”，或是“我们”分开各自谋生路，她再嫁，而“我”则自食其力。“我”选择了后者。这种选择即是一种进步，起码此时的“我”还具有选择权，这是对多少年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一种突破。“我”不想靠卖肉生活，而是向往更为理想的生活，依据即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恋爱神圣、劳工神圣和自食其力的思想。尽管“我”的选择最后依然不得不走向毁灭，但是能主动选择本身已经体现了新思潮、教育对女性的影响；向往和追求自己的幸福，意味着她们身上的自我主体意识渐渐地呈现了出来。这些都是现代女性所具备的特征。

与母亲分开后，“我”寄居在学校，帮胖校长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主人公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别人随时可能将她赶出去。她要求自己有用，便是要求自己可以创造经济价值，要求自己自食其力。这些都彰显着五四以来妇女身上发生的潜移默化的变化。她们渐渐明白靠男人吃饭不是天经地义的，只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已，生活还有其他的方式，譬如她们可以工作，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这样就可以摆脱千百年来男人带给她们的压迫和痛苦。且不论她们的努力最终成功与否，这种尝试都是值得称颂的，体现了妇女的进步，透露出现代女性追求经济独立、生活自主的影子。

其实，这些风尘女子也具备一些良好的品德，比如善良、淳朴，这些美德是传统伦理社会对她们的要求。她们渴望自立，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养活家人，这就是现代女性的特征。传统女性是没有养家糊口的想法的，就像文中胖校长侄子的妻子那样，她们的一生有公婆、有父母、有丈夫养着，没有自由，她们难以冲出家庭的牢笼去追寻自己是谁。而这些风尘女子，她们选择自立这条道路当然有生活的迫不得已，但实际上当时她们还有另一种选择——嫁人，求个一劳永逸。可她们没有，不能不说老舍在塑造这些女性时，有意地给了她们选择，并让她们不断地选择，以表现女性在面临选择时的煎熬挣扎和她们痛苦的心路历程，借以进行对那个黑暗社会的控诉；但是细细体味，我们不难发现，老舍不自觉地将选择权交给了女性自己，让她们参与决定自己的命运。

总之，老舍给予了风尘女子极大的同情、理解甚至是赞扬。对她们的这种态度本身就体现着老舍先生不拘于封建传统伦理认识，能够超越伦理规范从现代的角度看待问题；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老舍一贯坚持的人道主义观点，他是将她们作为“人”来看待的。老舍对女性深层心理进行深入挖掘，以期唤醒女性“人性”的复归，而人性的复归、人的意识的张扬显示了老舍女性观的“五四”时代精神。

二、悍妇

悍妇是老舍笔下非常有特色的一类人，也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压迫下产生的中国妇女中一个独特的群体。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的“悍”是对封建压迫的一种反抗。只是在特定条件下，她们的反抗显得悖于常理，甚至是有些变态。这类女性形象有《骆驼祥子》中的虎妞、《柳屯的》中的“柳屯的”、《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等。

我们不得不承认老舍塑造这一类人非常成功，这种成功不仅在于人物个性的鲜明，还在于她们身上体现出的现代女性要求平等、自主、婚姻自由等种种权利的愿望。尤以虎妞为例。虎妞这一形象是在跟男权主义做斗争中产生和丰富起来的，她彰显了女性的现代美，是个非常生动鲜活的形象。读完《骆驼祥子》，她的形象在脑中挥之不去。的确，她老、丑、黑、粗、野，还有她下流、凶狠、放荡与好逸恶劳，这只是她作为恶女人的一面；她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她对传统女性的反叛和超越，如虎妞的侠义、聪明智慧、有胆有识、卓越的管理能力、非凡的领导才能、对社会深刻的洞察力以及在婚姻爱情上积极主动、大胆出击等，这些都是超越于那个时代的女性而独显光辉的。这些优点是适应社会的，不论在何时，都是一种美德。

于《骆驼祥子》中，我们可以读出老舍对于虎妞的反感，这是以祥子的角度看的，她的存在，是导致祥子悲剧的原因之一。但缺乏传统美的虎妞却有一般女性不具备的现代美，她没有温柔美却有阳刚美。老舍先生也许是在无意之中写出了虎妞形象的复杂性，但是笔者认为这或许也是老舍的刻意为之。这一形象为我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假如我们能够放眼世界，用现代眼光重新审视虎妞形象，就能更深刻地理解老舍作品的深层含义。

虎妞与祥子的婚姻是虎妞一手精心策划的。她灌醉祥子，生米煮成熟饭，假装怀孕，逼得祥子不得不与她结婚。这其中处处体现着虎妞的聪明智慧。首先，车厂中那么多人，虎妞为何单单选中了祥子？因为祥子老实、勤俭、壮实，是个硬汉。老舍在此时将选择权交给了女性，让虎妞从众多的男子中选择，这与传统的男选女正好是相反的，是女性获得自主选择权的宣言书。其次，老爷子过寿时，她与老爷子撕破脸，喊道“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结婚一辈子就这一回，得体体面面地办。这体现了她不仅自尊还要求他人对自己的尊重。还有虎妞是能干的。父亲如果没有虎妞，是难以维持那个车厂的，虎妞在经营管理上有着超越当时男子的能力。有能力即可为自己赢得经济权，经济权可以为自己赢得生活的主动权。虎妞在跟祥子因为拉车的问题起了争执时，她对祥子说：“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经济上占优势的她，掌握着家庭主动权，她不允许祥子有任何主张。这是对男权社会的完全反叛，将封建社会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复加到男性自己身上。笔者在想，这种略微显得过分的描写是不是老舍刻意为之，以虎妞这样一个解放得过了头的典型引起读者的注意和思考。就像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打倒孔家店”也是过激的口号，但在当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中国在封建社会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受儒家糟粕文化的毒害太深。要想推翻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必须运用更激烈的手段。同样，中国女性在封建社会被束缚得太严重，如果不是像虎妞这样反叛得有些过分的形象出现，不足以唤起国人尤其是女性本身的觉醒。解读虎妞，我们在恨她身上的恶的同时，也会被她身上体现出来的现代美深深吸引。

三、贤妻良母

从传统文化伦理出发，老舍始终把女性定位在家庭生活中。因此，在庞大的女性形象家族中，老舍始终把最完美、最值得称道的女性形象定位在具有传统美德的家庭妇女身上。这类女性大都没上过学，没有个性意识和自我意识，更无女权意识、自由思想。她们死死地困守在家庭关系的链条上，为整个家庭的和谐美满做出了贡献。老舍认为这种美好的品德，这种为家人、为家庭牺牲的精神，是值得称颂的。也正是基于老舍对此类女性的高度赞扬，多数人认为老舍的女性观始终停留在传统伦理层面，而没有多少“现代内容”。其实不然。我们可以看到，老舍在高度赞扬这类传统女性的同时，也看到了她们身上存在的问题。具有自传色彩的《正红旗下》里的母亲，为了讨好大姐的夫家，倾其所有发送女儿，并千方百计地善待姑爷，目的是为了让人家对自己的女儿好一点。作者描绘了这种现象，不只是出于文章对于生活的忠实，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了传统女性身上难以根除的问题——浓重的自卑心理和奴性人格。这便是以现代女性的标准对其进行审视。笔者认为尽管老舍将女性定位在家庭生活中，却仍认为男女是平等的，只是强调男女职责不同，而这种观念仍然是符合现代标准的。

四、摩登女子

“五四”运动给中国社会带来了新的思潮、新的文化，也带来了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等价值观念，试图把长期被剥夺的“人”的权利重新还给女性。但男女平等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妇女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平等，妇女的状况也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反而是出现了受新思潮和西方文明影响的知识女性的异化现象。这些女性形象主要有《离婚》中从事革命的女同志、《善人》中整天鼓吹自由博爱平等的汪太太等。她们盲目地排斥中国传统文化，而西方文化她们又只学了皮毛，未学到实质。老舍对其是持批判态度的。他以嘲讽的口吻将这些女性的人格进行分解，指出她们往往不是形而上的灵的解放，而是行而下的肉的放纵。但这并不是说老舍排斥现代文明以及现代文明影响下的现代女性。摩登女子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女性，老舍认为现代女性应该具有独立的经济与独立的人格，唯有如此，妇女才算得上是真正解放。

五、结语

不论是描写哪种类型的女性，老舍都是从传统伦理角度入手的，但在其文章的字里行间中，却时时体现着老舍女性观的现代内容。现代女性是经济和人格独立的、拥有自主选择权的、自尊自信的、但又不是同传统完全割裂的形象，老舍心中的理想女性是兼具传统美的精髓和现代美的内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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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凤萍 天津 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3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