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石刻

王鲁湘

中国很多人都知道唐代诗人杜甫的《望岳》诗。这首杜甫早年的作品，千百年来，不仅一直是描写泰山的上万首诗篇中最精彩绝伦的，而且一直以它对泰山精神的经典阐释，成为鼓舞人们奋力拼搏的号角。几乎所有攀登泰山的人，都会在不同的登山境界默诵《望岳》。也许是无意的巧合，也许是心灵的默契，从岱庙一直到岱顶，在登山主道的四个不同高度的地方，四次出现杜甫这首《望岳》的石刻。

在登山起点的岱庙碑廊内，现存清代乾隆年间泰安知县何人麟草书的《望岳》诗碑。在这里遥参岱岳，正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朦胧感觉。

过了万仙楼，在盘道西边巨石上，又有清代光绪年间大臣、金石学家吴大澂篆书的《望岳》石刻。在这里，正好可以品味“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意境。

松山东崖，正对十八盘，是清代嘉庆年间山东巡抚、两江总督铁保的楷书《望岳》。这个地方，是体现“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绝妙所在。

最后，在岱顶仙人南边的巨石上，是当代学者李一岷的隶书《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其时也，此其地也。

四处刻石正好再现了杜甫诗的四个层次。草篆隶楷也基本上囊括了中国书法的主要书体，将杜甫这首千古绝唱如此安排在泰山，构思既精微又宏大。考虑到四位书家上下相隔两百年，绝无商讨的余地，我们不禁要为这种心灵的默契大声喝彩。

当然，泰山最多的还是那些点景题名的刻石，从一个字到六个字不等，每每多能词与景合，意与境通，达到剔透空灵、超然尘表、物我两忘、飘飘欲仙的绝妙佳境。

下面仅将分布于泰山各处历代游人点评“松、石、云、泉”四大景观的部分刻石上的词语列出，以一斑而窥全豹，由此可以想见泰山刻石之大观。

有关“松”的刻石：独立大夫、处士松、一品大夫、六朝遗植、松壑云深、涛声云影、依石听涛、松风吹冷尘心、松门、松雪、松籁云壑、松峰叠翠、松至此始涛焉、空翠难强名。

题“石”崖刻：拜石、虎、蛟龙石、斩云剑、万笏朝天、千叶石莲、独石、一拳石、飞来石、丈人峰。

题“云”的刻石有：肤寸升云、卧云、空翠凝云、云门、云路、云峰、云端、云山胜地、天根云窟、弛奔云矗、举足腾云、同步青云、登泰观海、日近云低、呼吸宇宙、云路先声。

咏“泉”的题刻：泠然清韵、水石阴森、松风泉韵、泉响云飞、飞泉、听泉、泉清自洁、深可饮、飞泉持碧峰、云泉飞瀑、洗心涤虑、清如许、在山泉、水流云在、源清流洁、双流翼注、银河落九天、月色泉声、高山流水、山高水长、霖雨苍生、澄清宇宙。

中国当代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我们的宇宙即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

中国历代的文人墨客、帝王将相挑选了摩崖刻石这种夸张而又能垂表万世的表达形式，显然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宏大时空感有关。他们仿佛立于历史的源头观山览水，在亘古未老的山川云气之上，浮想联翩，思接千载，舒展纵贯古今的高远气概。在这物我不分的超凡境界里，人仿佛听到了宇宙的和声，感觉到造化的气度。仿佛整个生命都从自我狭窄的天地中涌出来，随着松涛轰鸣，随着云雾升腾，随着溪流流走。他们用几个字就把一块石头雕塑成了一种精神。活跃的意识无限扩展，万物皆备于我，我又消融于万物。天地山川，松石云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一个伟大心灵的回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