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文化”的另类演绎
2013-04-29伍明春
在现代汉语里,“吃”绝对算得上是一个高频词。从经典的中国式问候语“吃了吗”,到暗含某种警告意味的“他吃定你了”,再到近年网络上流行的“大家都来吃鲁迅”,等等,这个词的本义及其多重引申义让它活跃在不同的语境中。当然,“吃”一词所指称的丰富文化意涵,更是赋予它一种鲜活的表达力。诗人吕约的近作《吃》,正是通过有效清理遮蔽这个词的高度日常化的表层语义,挖掘、激活其与生命、爱情、历史、革命等关键词的关系,为我们生动地演绎了一个另类的“吃文化”景观。
诗的前三节写的是“吃”和生命的关系。从最原初的意义上说,人类的“吃”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即二者都是为了获得维持生命存在必需的能量和养分。于是,在这里,“嘴巴”、“舌头”、“牙齿”、“喉咙”、“肚子”等指示消化系统的名词悉数登场,赫然成为“吃”的情境的主角。不过,诗人的表达触角显然并不愿仅仅停留于此,她在第二节中这样写人类之“吃”的另一层含义:“一个在吃的人/离开世界/离开亲人/回到自己身上//跟着食物/钻进自己的嘴巴,牙齿/穿过自己的喉咙/钻进肚子,最后的避难所/再把自己生出来”,由是观之,人类的“吃”,之所以区别其他动物的进食,就在于它超越了纯粹的满足生命本能的物质消费意义,而呈现出某种精神性。换言之,人类通过“吃”的行为,不仅保存、延续了生命,还逐渐确立起一种自我意识。这一点,无疑与诗的第三节中所描述的人类文明起源语境相呼应:所谓“透明的种子”,其实说的就是人类文明的萌芽阶段;而“我们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挨饿”,则是人类开始获得掌握世界的自主意识的一种体现。
从第四节开始,诗人关于“吃文化”的想象,越来越游离于“吃”的物质层面和日常状态,而是引向与之相关联的其他主题。在与这些主题的碰撞中,“吃文化”的特殊景观并未被压抑,而是得到一种更为鲜明的呈现。譬如,“吃”与爱情的关系就显得颇为吊诡:“我们唱歌,我们接吻/用两片嘴唇编织精美的废话/为了避免嘴巴/吃光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在这里,我们发现嘴其实也可以暂时放弃“吃”的功能,而承担起另外一种功能(歌唱和亲吻)。后者和人类眼睛所独具的精神性欣赏功能和谐一致,共同为爱情服务。“唱歌”、“接吻”这两种指向精神和心灵的行为,与“吃”的行为也形成一个对照,只是这个对照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关系,却有着某种内在的微妙互动。诗人对于“吃”和革命之间的关系的解读和重构更为精彩,她别出心裁地从一个儿童视角切入:“一个孩子将手心里的糖/分一颗/给另一个孩子/我们又得救一次//吃得欢,忘了别人/革命爆发/一颗颗糖变成子弹//剩下的孩子把手心里的/子弹/分给另一个孩子”。从儿戏到革命,从糖果到子弹,这些符码语义的跳跃腾挪,让读者在会心一笑之余,不免感慨唏嘘:被人类赋予过多“神圣意义”的所谓的“革命”、战争,其本质不也是像儿童之间的争执、斗殴一样显得可笑吗?这,或许就是这首诗的言外之意吧。值得注意的是,诗的结尾部分引入了宗教主题,对于其与“吃文化”的关系,作者采取的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处理方式:“妈妈,到底有没有/上帝?/——吃吧//怎么办?/——先吃吧”,在这里,宗教主题并没有以某种绝对的优势来遮蔽人类的世俗性的“吃文化”,而是表现出一种很大的包容性。或许还可以这么理解:在人类的“吃文化”里,上帝(神)是一直在场的。宗教主题的这种包容性,其实在诗的第九节中得到另一种表述:“苦行僧在石头上/挖洞,把自己埋起来/让所有的食物都找不到他”,由此可见,“吃”与宗教之间是很难完全割裂的。
人类的“吃文化”堪称博大精深,古今中外关于它的论述可谓汗牛充栋,因此写真正写出新意是有很大难度的。吕约却通过一种独特大胆的想象,以诗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吃文化”的各种景观,及其与其他文化景观之间的复杂关系,让我们在领略之余,也有所反思。这种反思,既是关于“吃文化”的,也是关于当代汉语诗歌的。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文化产业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