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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读解与写作

2013-04-29朱小如

文学教育 2013年9期
关键词:诗歌文学政治

朱小如,著名文学评论家,本刊顾问。1953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即开始文学评论写作,著述颇丰,同时主编多种文学选本,在中国当代文坛具有广泛影响。现在上海文学报社工作。

我从语文开始讲起。现在的领导作报告,大都像背书。这表明他们的语文水平都比较差,说的都是空话、套话、大话。这种情况的出现,很可能与我们的语文教学有关。也就是说,我们的语文教学在某些方面出了问题。

语文没教好没学好的话,将贻害无穷。那么教语文时,我们老师应该教什么?许多老师最喜欢教的就是朱自清,尤其喜欢教《荷塘月色》。朱自清的文采多好啊,于是把文采都教得头头是道。我不大喜欢这样的教法,我教《荷塘月色》很简单,不用串讲,因为你怎么串讲都不可能超过原文,何必呢!我无非是让学生多读几遍,体会一下《荷塘月色》里的词性活用。因为此前学生大都学过朱自清的《背影》,我就再提醒学生比较一下《背影》的朴实和《荷塘月色》的华丽,让学生明白,文章的语词运用以及情感表达,应当根据叙述对象的不同而有所区别,有所变化。

我始终认为,语文教学如果只教文采,不教义理,那语文教学的意义可能会失去一大半。

语文老师每天都在讲中心思想,但有一个问题始终没弄明白:中心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我认为,中心思想就是每一个自然段落大意的加减乘除。我教学生阅读分析现代文,就是这样来教的。重要的是先看清楚每一个自然段落之间的逻辑关联词,顺着这样的逻辑思维,去获得文章带给我们的整体性思考。

其实,你学朱自清也好,学鲁迅也罢,并不是要你学会像朱自清那样子写文章,也不是要你学会像鲁迅那样子写文章。写文章,模仿谁有用吗?这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做作,都有点假,就没有了你自己的个性,没有了你自己的色彩,没有了你自己的感情。

文学交流其实就是一个情感交流。中国的文学史,其实就是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和情感经验的审美积淀过程。文学写作是怎么回事?其实文学写作一点也不神秘,在我看来就是你的情感表达。

许多年前,出版社都在说没有畅销书。我说,那你就编一部讲真话的书,肯定就畅销起来。因为没人讲真话,你出一部讲真话的就可以了。还有,如果说让我来做出版社的编辑,我先编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呢?就是写给一个固定读者看的书。因为写作都是要有对象的,你针对谁写?比如说,当你写情书的时候,你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文学写作。情书就是文学,因为它是你的情感表达,而且这个情感很丰富。

文学讲的是复杂的情感。莫泊桑的《项链》,当年我看到教学参考书后,就傻掉了。因为那个教学参考书上说:莫泊桑写的是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我郁闷,不敢当着学生说这就是小资产阶级虚荣心。为什么一定要加上那个标签呢?其实,人人都会有虚荣心。一个人只是做了一件不怎么符合身份的事,一个妇女要出席晚宴,向朋友借了根项链戴,结果项链丢了,于是,这位妇女为了还上项链,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而当她终于还清了之后,心里十分激动,禁不住向朋友说了出来,而朋友告诉她,丢了的项链其实是假的。莫泊桑的小说就此打住,可见其对这个妇人虚荣心的批评和对这个妇人借债必还的肯定,是混在了一起的。所以说,文学的情感是复杂的,不那么容易判断它的是是非非。这位妇女看似不值的行为,却充满着诚信的可贵品德,不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虚荣心就能解释清楚的。文学表达的是复杂的人类情感,不能简单地以阶级来划分。同样,语文的解释也应当不是那么简单的。语文也是要给灵魂做一些判断的,是要有好坏是非之分的,但又必须避免简单粗暴的判断。

所以我对教材的认识,从来就是靠自己去判断,不太看参考书。这个教材参考书,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用处。同样教一篇教材,你教的是什么,可能和别人教的是另一回事情。比如鲁迅的《一件小事》,那么一个范文,重要的是教什么呢?我教的重点,是我们写记叙文,在记事的过程中,最后你要把意义突出来,哪怕是一件小事,可能意义并不小。

何顿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湖南骡子》,他写了一百年的湖南历史,他是从辛亥革命开始写,一直写下来,像个编年史。我们看到从辛亥革命打倒军阀,然后到抗日战争。对于国家来说,可能更重要的是推翻帝制,打倒军阀,建立一个民主国家,那么这个中间功劳到底谁大,谁占了谁的好处,我们判断不清楚。那么把编年史做好,就是我们把事实摆清楚,道理不讲自明。其实有时候真理是不讲自明的,关键就是你要把前面的事实先摆清楚,讲道理的过程就很简单。可是,很多人写作,往往要把前面的事实遮蔽起来,这样的话我们自然就看不清楚了。我们一直被谎言所欺骗,而又不警觉,这就是我们的问题。

我们的历史由于有过多的文学叙事,所以变得模糊不清,而我们的文学又由于有过多的革命叙事而变得简单、粗暴。其实,文学的历史和共和国的历史还是不太一样。你用新中国建立来说明进入一个新的文学时刻,你理论上就不太站得住脚。现在的孩子可能对高玉宝的那个《半夜鸡叫》已经很陌生了。你想想现在的孩子要读那个作品,他会有什么反应?你比如说写一个地主,半夜起来学鸡叫,他不是用命令式的口吻,用棍子来驱赶长工,而是要半夜起来学鸡叫。到底他这个坏当中,有没有善在里面呢?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始,文学要求为政治服务的时候,就产生了这样的简单、粗暴,把我们原有的那样一些很复杂的情感变得简单了。我觉得,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拥护,这个观点就有点简单化。这种简单化,一直延续到了我们文学表述方面。比如说,文学介入政治的问题。文学不谈政治,肯定不行。但是,文学所涉及的政治是否一定就是党派政治?或者说就一定是我们的现实政治吗?其实不是的。比如,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讲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无疑是政治,是古代文人的政治理想。这里涉及的政治,已不是哪一国家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党派的政治,而是天下的政治。平是一个什么意思呢?是平衡的理念。所以才会有诸葛亮,未出茅庐就三分天下,他是有智慧的。又比如三皇五帝,你们都知道的,最基本的帝位应该是禅让制,比较科学、比较民主,而且也比较自然。总是贤能之人来领导无能之辈,孔子提出“仁”政,衡量统治者的标准在“内圣而外王”,也就是对内要圣明仁慈,对外才讲强盛、才讲王道。那么这样的政治智慧,到现在我们还有没有呢?我们现在的政治智慧可能还更为诡异。我只能讲明怎样衡量文学中政治的标准问题,好坏由学生自己来判断。

其实古人的智慧很高,流传下来就是知识,而知识就是用来判断今天的理性工具。古代的文学是文史哲不分的,最好的文学理论都来源于《文心雕龙》。在古代,我们的文学被称为心学,到了五四文学以后,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人学?心学和人学还是有区别的。怎么会变成了人学的呢?那就是所谓的我们对于科学实证主义和唯物主义思想的觉悟。把人的物质地位、阶级社会属性抬得过高,而且简单到了仅以阶级划分人的思想立场,才会有我们所说的从心学转到人学。人性的许多复杂方面就这样被唯物主义覆盖了。

古人说,心是最难控制的。所以,要统治天下,那么就要得人心。所以,郭沫若曾经借戏剧之口说过: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中国的文学,自古以来地位就非常的高,而且大的文学家都会当官,这几乎成为传统。到了五四以后,情况就完全改变了。我们现在的文学,可能跟当官已经完全不沾边,或者说文学是一个非常自由的职业,可能要宽松得多。但是,文学对社会的影响可能就越来越小了。现实社会就是这么一个组成,我们回到自己的内心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被外界所干扰。

我去年给一个诗人写评论,她是著名诗人叶文福的爱人,当年叶文福被批判以后,才跟的他。她自己也写了很多诗歌,写给自己爱人看的,但是一直没发表过。我给她写了一千多字的推荐文章。我上来的第一句话,就写得很简单,我说看见这样的东西,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内心,也曾经有过如此的情怀。但是,恰恰我又觉得很陌生的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我们的内心世界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已经相隔出那么遥远而又可怕的距离。我们当年有一个非常大的争论,就是文学到底是为人生还是为艺术,争到后来也没搞明白。而真正要走到人生的艺术化的过程中去很艰难,一般人都做不到,但是她做到了,我很钦佩。我给这样的文学一个命名,叫抽屉文学。我们说文学艺术崇高,其实是崇高了我们自己,我们对自己的内心有种约束。向文明看齐,向真理看齐,我们不做坏事情,我们不图那些虚名,这才是文学的纯真追求。

我下面讲一下具体的文学写作。世界上的文学理论始终围绕着为什么写和怎么写的问题,这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就是说,你要想达到你的文学目的,你要使用什么样的文学手段才能够达到你的目的。使用的方式不同,其结果也就不同。以前也讲形式与内容,但基本上是把一个问题拆成了两半。比如,叙事学上的人称问题。叙事学的奥秘全在叙述者的“隐身”或“显形”上。现在很多人在讨论叙事伦理。其实,这个伦理就是你的叙述方法和你的叙事目的这中间有没有统一?比如,你是写实的,那么你就要制定一些规矩,你虚写是不行的。比如你是虚写的,那么你写什么都可以,你只要运用了你的想象。这样的规定性,怎么写与为什么写是紧密相关的。比如说诗歌写作,大概年轻人更喜欢诗歌写作,因为诗与青春与激情有关。我讲一个诗歌写作中的问题,诗歌也有一个结构,就是启承转合四个字,我们知道这是写作的基本要素。那么,我另外再加四个字,就是:轻启慢承急转巧合。为何启动要轻?为何要慢慢承接,又为何转化要迅疾,为何结尾要巧妙。我现在能背得出来刘大白的一首诗:“归巢的鸟儿,尽管它倦了,还驮着斜阳回去。双翅一翻,把斜阳掉在江上,头白的芦苇,也妆成一瞬的红颜。”就这么一首短短的小诗,它就做到了轻启慢承急转巧合。还比如徐志摩的诗歌,几乎首首诗歌他都能做到脱口而出。徐志摩写:“喝一口白水,朋友。”朋友重音节放在后缀去了,而不是放在前面。这个句式结构的变化,你仔细研究就可以感到它的真正的语言艺术的魅力。再比如穆木天的:“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步芊芊灰白的路头,永远步芊芊灰白的路头,在这寂寞昏黄的时候。”你看看他中间重复的句式,有一唱三叹的效果,一读就能体会到诗歌的韵味何在了。为什么说我们中小学语文朗读很重要,就是因为朗读可以培养我们流利的语感,即抑扬顿挫的音韵,你学会了这个,肯定是大有好处。它就是给了你语言的基本节奏。诗歌写作非常难,但是,在我看来,你只要能掌握我这八个字:轻启慢承,急转巧合,那诗歌写作就非常简单了。

我们以前的语文分析法,把一篇课文分什么开头结尾和中间。这个开头结尾都好讲,中间是发展,发展是最难讲的。怎么讲发展呢?古人作诗的基本功,是对仗,他为什么要对仗?就是以形式来推动内容的发展。现代文如何解决发展部分呢?其实我前面已经讲到,每一个自然段落的联接关键词非常重要。然而,我们老师最容易疏忽的,就是没有把每个自然段之间的对接关系、连带关系,递进关系、转折关系等这样一些逻辑关系教清楚。我教过一篇说明文,是周建人的《蜘蛛》,这篇课文第一段是总体介绍了蜘蛛,最后一段写了那个不织网的蜘蛛。分析的时候,我说,织网的蜘蛛和不织网的蜘蛛是不能够合并同类项的,你看,我用什么样的思维来解读文章?就是数学。语文也要教出智慧来才行。

我今天只讲基本式,说到底就讲了一个人性问题。语文教学我们也只教基本式,只教万变不离其宗的“宗”。变化的东西,你没法讲,你比如说,韩寒的人文精神,让语文老师教,肯定不行,对不对?肯定不行,他那样的人你怎么教得出来?其实,文学也是一样,就是说你最终还是离不开你对自己的思考,比如说,中国古代文学非常丰富,什么它都包含了,人鬼神魔叙事兼在。而恰恰到了新文学时期以后,我们把鬼神作为批判对象。从此,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就少了。比如说,我们就不会出现像聊斋那样的杰作,不太用虚构的情境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实际上,虚构的东西能更好地说明现在,说明现实。这是非常好的一种智慧。而我们把这些智慧都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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