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例谈老舍的华文教育思想

2013-04-29吕挺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老舍

吕挺

内容摘要:老舍1929至1930年间曾在新加坡从事华文教育活动,他在同期创作的长篇童话《小坡的生日》中集中表达了自己的华文教育思想,包括对其教育目的的思考、教学规律的揭示和教学内容的创新。这是老舍教育思想中独到而尚未被充分认识的一面。

关键词:老舍 华文教育思想 《小坡的生日》

老舍作为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一生中有近三十年的教育实践经历。他在国内先后担任过小学校长、劝学员、中学国文教师和大学中文系教授,还曾于1924年至1929年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书院任中国官话(口语)与《四书》讲师,1929年至1930年间在新加坡华侨中学任初中国文教员。近年来,已有学者结合老舍的上述经历与文学创作,论及其人格教育与儿童教育思想、语文教学主张及在对外汉语教学领域的贡献(崔明芬1988,陈炫章1995,刘小湘1992)。但鲜有研究者意识到老舍在新加坡从事的是华文教育工作,与其在国内进行的语文教育和在英国进行的对外汉语教学都有所不同。老舍通过在新加坡期间开始创作的长篇童话《小坡的生日》,集中表达了自己关于华文教育的思考与主张,这是老舍教育思想中非常独到而尚未被人认识到的一面,对于当今我国的华文教育工作仍有深刻启示。

一.老舍的华文教育实践

1929年6月老舍结束在伦敦大学东方书院的工作,前往欧洲大陆游历,9月中旬由法国乘船至新加坡。他在新加坡停留,一是由于身上所余旅费不足以回国,二是早就想到南洋看看,搜集写小说的素材。经当地中华书局经理徐采明介绍,老舍在新加坡华侨中学担任初中国文教员,直至1930年2月学期结束。

新加坡华侨中学又名南洋华侨中学,由著名爱国侨领陈嘉庚先生于1919年捐资创建。它是新加坡第一所主要以中文为教学媒介语的学校。1939年时任华侨中学董事长李光前先生对该校办学宗旨及历史地位有清晰的阐释:“自民国成立后,南洋华侨小学教育更形发达。吾侨子弟卒业小学后……大苦升学之无门。则设立一中学以利华侨优秀子弟之进修实属刻不容缓之举也。经数年之提倡酝酿,华侨中学遂于民国七年六月六日实行筹备……海外华侨教育至是乃大放一异彩:盖以前各小学皆以方言教授,而本校为欲使各省区华侨子弟咸得聚首一堂,受完备之中华民国中等教育……又规定以国语为教授用语。此在南侨教育史上自应有其破天荒之位置也。”[1]

从教学对象上看,老舍在华侨中学教授的主要是来自闽、粤方言区的南洋华侨子女;从教学内容上看,他承担的是学校视为办学特色的国文课程。因此,老舍在新加坡从事的教育活动,既不同于此前5年他在英国进行的面向非华裔外国人的对外汉语教学,也不同于他所熟悉的面向本国母语学习者的语文或文学教学,而是属于华文教育的范畴,即“以母语或第一语言非汉语的海外华人、华侨为主要教学对象开展的中国语言文化教育”[2]。

老舍在谈及新加坡生活经历的文章中,对教学对象的特殊性有清晰的观察和认识。一方面,“学生们都会听国语,大多数也能讲得很好”[3],但在写作时还是会闹诸如“自从母亲流产我以后”[4]之类的笑话。另一方面由于学生的华裔身份,“他们都很爱中国,愿意听激烈的主张与言语”[5]。这点给老舍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回忆到:“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们。他们所说的,和他们在作文时所写的,使我惊异。他们在思想上的激进,和所要知道的问题,是我在国外的学校五年中所未遇到过的。不错,他们是很浮浅;但是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使我不敢笑他们,而开始觉到新的思想是在东方,不是在西方。”[6]老舍甚至正是在此华文教育的过程中,受到学生的感染,而做出了尽早回国的决定:“我一遇见他们,就没法不中止写‘大概如此了。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小说了!这个,也就使我决定赶快回国来看看了。”[7]

二.老舍的华文教育思想

老舍初到新加坡时,本想写一部以南洋为背景、表扬中国人开发南洋功绩的小说。但受教学工作的限制,他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各处游历收集写作素材,又不会在当地通行的广东话、福建话和马来话,因此迟迟不敢动笔,最终将聚焦点转向自己每天能接触到的南洋儿童,开始创作长篇童话《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以出生在新加坡的华裔少年小坡为主人公,作品前半段描写了他的家庭与学校生活以及闲暇时的种种活动,后半段则集中描述小坡的梦境。老舍说这部作品“以小人儿们作主人翁来写出我所知道的南洋……也时时对南洋的事情作小小的讽刺”[8],其中的许多素材和灵感正来自他在新加坡的华文教育实践与日常生活观察。因此,《小坡的生日》中凝聚了老舍的华文教育思想,具体表现在以下三点上:

1.对华文教育目标的思考

19世纪末20世纪初,“会馆办学”是新加坡华文教育的主要模式,即由在当地已具备一定基础的地缘性华人社团和组织兴办新式学校,主要为本族群华裔子女提供教育机会。这些会馆学校通常以方言为教学用语,意在由此加强族群的内部认同。辛亥革命后,新加坡华校教学用语逐步从方言过渡向国语,华文教育的目标开始由地域性的族群认同迈向更大范围的民族认同。直至今日,华文教育的主要目标依然被视为加强海外华裔青少年的民族认同感,使其不忘伟大祖国的民族根、中华魂和复兴梦,这是华文教育区别于对外汉语教学的本质特征之一。

老舍非常细致地观察到了彼时新加坡华人社会对华文教育目标的不同认识。虽然他本人任教的华侨中学是国语教学和族群融合方面的先行者,但《小坡的生日》中主人公小坡依旧生活在一个信奉地域性族群认同的环境里:小坡的爸爸很支持子女接受教育,但没理由地讨厌一切“非广东人”,坚持认为“广东人上广东学校,没有别的可说!”;小坡的妈妈不断向子女灌输“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观念;小坡的哥哥虽然在学校里既学习英文,又由来自上海的老师教授国语,但一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会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可见在老舍眼中,30年代新加坡许多华人依旧将华文教育的首要目标视为地域性的族群认同,而非民族认同。

有趣的是,老舍笔下的小坡尽管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始终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也完全无法理解父亲对其他族群的敌视态度。

老舍认为小坡出现族群认同困惑的根源是语言。他对小坡的心理逻辑做了如下推测:“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交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一变的证明吗?”老舍也特意强调当小坡和其他族群同伴们玩游戏时,“他们全说马来话——南洋的‘世界语”。

老舍对此并没有感到忧心忡忡,相反,他有意在作品中将东方小孩全拉到一处去玩,小坡和同伴们在花园里玩耍,要唱歌时,“有的唱马来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国歌,有的唱广东戏,有的不会唱扯着脖子嚷嚷”,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老舍认为自己创作《小坡的生日》动机之一就是“以儿童为主,表现着弱小民族的联合”[9],虽然他“很明白广东与福建人中间的冲突与不合作,马来与印度人间的愚昧与散漫”[10],但依旧坚持这一理想。

由此可见,老舍对华文教育目标有自己的思考,他并没有执着在族群认同或民族认同上,而是更为尊重儿童的天性,追求教育的本质,强调华裔青少年在当地社会成长过程中与他者的交往及共同体的建构。

2.对华文教学规律的揭示

老舍在《小坡的生日》中主要描述了下列两个华文教学场景:

一是小坡同伴三多接受的家庭私塾教育:“三多是完全不上学校,每天在家里跟着个戴大眼镜,长胡子,没有牙的糟老头子,念读写作,一天干到晚!没有唱歌,也没有体操!”这种教育效果如何呢:“不错,三多比谁都认识的字多。但是他只认识书本上的字,一换地方,他便抓瞎了。比如你一问他街上的广告,铺户门匾上的字,他便低声说:‘这些字和书本上的不一样大,不敢说!”

二是小坡学校的国语课:先生教的课文是“轮船”,可是书本上“只有一片黑字儿,连个轮船图也没有”。小坡心里想“讲轮船不到码头去看,真有点傻”,于是要求先生带他们去码头看轮船。先生先是摇头拒绝,但看到全班一齐央告,只得改变主意,说“下午习字课不上了,谁爱看轮船去谁去!……现在好好的听讲!”这个时候,全班同学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大家看先生这样和善,允许他们到海岸去,立刻全一声不发,安心听讲。”小坡的态度尤其认真:“眉毛拧在一块儿,眼睛盯着书本,象两把小锥子,似乎要把教科书钻两个窟窿。……两耳好似挂着条橡皮筒儿,专接受先生的话,不听别的。……唯恐听不清先生的话,唯恐记不牢书上的字。”

在这两段描述中,老舍用夸张幽默的语言讽刺了陈旧乏味的传统华文教学形式,同时也通过对比,揭示和强调了一条华文教学需要遵循的规律:即只有当教学与学生的个性趣味、日常生活发生联系时,才会取得良好的教学效果。这条规律适用于所有的教学活动,但在华文教学中显得尤为重要。

因为华裔青少年长期生活在海外,缺乏对中文和中华文化的亲切感,所以难于产生学习华文的主观动机,这是华文教育长期面临的一大难题。老舍认为面对多半被家长强制来学习中文的华裔学生,教师要是采取严肃的填鸭式教学,“念读写作,一天干到晚”,结果就会像三多一样,看似书本上的字都认识了,但由于缺乏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一换地方,他便抓瞎了。”要是教师能够顺应学生的个性趣味,像小坡的国语老师在教“轮船”时同意学生到码头上观察,“全班同学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学生一方面会因为珍惜课外教学机会,而在课堂学习中表现得更为专注,另一方面也会在课外教学的过程中,将课本知识与日常生活有机地结合起来。

3.对华文教学内容的创新

老舍在《小坡的生日》中反复几次提及学生对华文教材的失望:

父亲买来了新教科书,小坡和妹妹一本一本地先把书中图画看了一遍。“妹妹说:这些新书不如旧的好,因为图画不那么多了。小坡叹了口气说:先生们不懂看画,只懂看字,又有什么法儿呢!”

三多在家庭私塾里的教材,“书上连一张图画没有,整篇整本密密匝匝地全是小黑字儿!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能忍受这个苦处;换个人哪,早一天喊五百多次‘打倒了!”

还有上文提到的,国语课上教轮船,“小坡忙掀开书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儿,连个轮船图也没有。”

根据臧慕莲的考察,二战前新加坡的华文教育“教师和教科书均来自中国,可说新加坡的教育,是中国教育制度的再现”[11]。教科书中缺少图画,不够生动,只是编排形式上的一个弊病。更大的问题是这些教材全是为国内教学对象设计,没有考虑海外华裔青少年的成长环境及学习程度,缺乏针对性。华裔青少年本就没有多少学习中文的动机,又要使用内容相对陌生艰深的国内教科书,更感到索然无趣。

这一点不仅被老舍看在眼里,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坡的生日》的写作风格与创作动机。老舍曾表示这部作品“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我没有算过,《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给我一点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的文章。”[12]老舍在1933年致赵家璧的信中更是明确表示自己之所以满意《小坡的生日》,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它可作为宣传纯正国语的教本。

由此我们不难猜想,老舍在写作《小坡的生日》时的一个潜在读者群,就是新加坡的华裔青少年。主人公小坡与他们身份背景如出一辙,故事描述的是他们熟悉的日常生活,语言力求简明易了,不论是人物设定、小说主题还是写作风格都在迎合当地华裔青少年的口味。

因此,《小坡的生日》不仅在内容上反映了老舍对华文教育目的的思考及华文教学规律的揭示,它的创作本身就是老舍华文教育实践的一部分。老舍希望对华文教学内容有所创新,主动尝试将自己的文学创作与华文教育相结合。如果我们不把《小坡的生日》看作长篇童话,而是一份华文教学读本,为其配以生动活泼的插画与精心设计的配套练习,运用于新加坡的华文教育实践,就会发现它既契合当地华裔青少年的个性趣味与日常生活,又能引导其深入思考自己的身份认同,足可视为今天所广为倡导的华文教材本土化的典范。而老舍早在80多年前就对此问题有所思考并加以实践,着实令人钦佩。

参考文献:

[1]李光前.华中二十年[J].华中校刊,1939,4.

[2]贾益民.华文教育学学科建设刍议——再论华文教育学是一门科学[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8,20(4).

[3][5][9][10]老舍.还想着它[A].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乙种).老舍研究资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4][6][7][8][12]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A].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乙种).老舍研究资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11]臧慕莲.新加坡的华文教育[J].八桂侨史,1994,3.

(作者单位:福建厦门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猜你喜欢

老舍
老舍的旧体诗
北平的秋
跟随老舍寻“京味儿”
解人之难的老舍
印象·老舍纪念馆
济南的冬天
周恩来与老舍肝胆相照的友谊
“对话”小伙伴老舍
老舍的求婚
丹柿小院忆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