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尚书

吉方君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引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一

每次转正考试都名落孙山的民办教师石大爷，在他六十一岁这年结束了四十多年的“孩子王”生活。老人离开学校后，回家办了个养鸡场，日子过得虽然平淡，倒也自在踏实。

石大爷回家养鸡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市委书记石年生的耳朵里。关注民生又当过教师的石书记被石大爷的事儿感动了。这天上午，他主持召开全市稳定工作会议，讲着讲着就说，同志们，我们的干部特别是退居二线的老干部都要向石尚书同志学习。他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教书育人，两袖清风，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回到家乡一心养鸡，自觉用科学知识武装自己，成了当地的养鸡状元。同志们，我们讲共产党员的先进性，这就是先进性啊！我们要学习石尚书，宣传石尚书，多树石尚书这样的好典型……

当时参加会议的，除了各县的书记县长，还有市直部门一把手，市委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也都出席了会议。石书记如此郑重其事地推荐石尚书，立即引起了与会者的注意。

会后进餐，正巧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教育局长同席。敬酒时，宣传部长说，感谢组织部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党员标兵。组织部长说，这要归功于教育局，是教育局树立了这样的好典型。教育局长当场就表态说，请市委领导放心，教育局一定要认真总结石老师的先进事迹，在全市教育系统掀起一个向石尚书同志学习的活动。于是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都对教育局长说，把石老师的事迹材料尽快搞出来，上报。

教育局长名叫涂孝才，涂局长回到单位以后，就把党办主任叫到办公室，说，你给石尚书同志整个先进事迹材料，尽快给我报来。党办主任从没听过石尚书这个名字，就问：石尚书是什么人啊？涂局长一听有些不高兴，就批评说，石尚书你也不知道吗？他是我市的退休教师、模范党员和养鸡状元，就连市委石书记对他的先进事迹都了如指掌，高度赞扬，你党办主任还不知道？涂局长在批评下属的时候，随手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起笔一划拉，就把写了“石尚书”的纸条往党办主任面前一推。党办主任就像接过圣旨一样把纸条捧在手里，不好意思地说，领导批评得对，我这就去查党员底册，把石老师的先进事迹材料整出来。涂局长说，这个材料一定要整出水平来。七一快到了，你要抓紧时间，争取早点报到组织部和宣传部。

党办主任名叫李兰，进机关年头也不短了。她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但处世过于谨慎。回到办公室，她就想，这个石尚书，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就让市委书记如此熟悉和看重，莫不是与石书记沾亲带故？她这样一想，就更觉找到石尚书太重要了。如果找不到石尚书，就没法报材料，那就不好交差了。

于是党办主任就戴起她那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打开档案柜，找出几大本党员名册开始一页一页地找。这样翻过来翻过去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见石尚书的名字。

党办主任一拍脑袋，说，想起来了。

市教育局党委只管着局机关和二级单位和市直学校的党员，并不管理各县教育局党委系统的党员。各县教育局党委管理的党员，也只是本局机关和二级单位和县直学校的党员，并不包括乡镇学校党员和在城关镇以外的县属学校党员。各乡镇教育支部的党员都是公办教师，并不包括民办教师中的党员。

于是，李兰就给各县教育局党办主任打电话，要求迅速上报县教育局机关和所属二级单位、县属学校、乡镇中小学包括民办教师在内的全体离退休教师党员名单。

新日县党办主任接了电话之后，又把电话打了过来，问近几年死亡的离退休教师党员名单报不报？李兰没有想到这一点。对呀，如果这个石尚书在石书记表扬的时候或者之前哪天突然身故，那就会从下边的报表中消失。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自己寻找石尚书就会功亏一篑！想到这里，她果断发话，报！一个也不能漏掉！于是又给各县教育局的党办主任补打了一个电话：近五年所有死亡的离退休教师党员名单，都要一个不漏地上报！

各县教育局的党办主任，从业务上讲算是市教育局党办主任的下属。李兰的电话布置很快得到了落实。当天下午，各县就纷纷报来了包括民办教师和死亡教师在内的全部离退休教师党员名单。李兰自以为布置得滴水不漏，就很有信心地拿着一份份报表从头至尾地看起来。

李兰在办公室里拿着报表翻过来看过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她就着急起来。找不到石尚书，就没法整材料，就难以向涂局长交待呀！

李兰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难道是自己的寻找思路出错了？不会呀。这个石尚书不在市里，就在县里；不在机关，就在乡镇；不是公办，就是民办；要么活着，要么死了……怎么还是找不到呢？

想到这里，党办主任心里就电光火石一闪：莫不是石尚书入党的时候把名字改了？她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入党改名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富家少爷，后来投身革命，入党时不仅改了名，连姓也改了。党办主任不相信石尚书会改姓，但她相信石尚书完全有可能改名。因为石尚书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老气，就像古装戏中的人名。身为新时期的教育工作者，又是入党积极分子，极有可能改名入党。

党办主任这样想着，就改变了寻找思路，专找党员名册中姓石的人，再按入党改名的思路进行认真的筛选。这样忙了一个下午，总算找出了三个石老师。

第一个石老师叫石党旗，六十一岁，新日县两河镇中学退休教师，公办，健在；第二个石老师叫石党生，六十二岁，市实验小学退休教师，公办，健在；第三个石老师叫石先锋，六十岁，阳河县五里铺乡五里铺村小学退休教师，民办，亡故。

党办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瞅着这三个名字，就动起了脑筋。经过一翻推敲比较，她选中了石党生。党生党生，为党而生，入党新生，符合入党改名的思路。李兰心中一阵欢喜。

高兴之后，谨慎的李兰又有了新的担心。万一石尚书偏偏就是石党旗呢？万一石尚书偏偏就是石先锋呢？为防万一，李兰就给新日和阳河两县教育局的党办主任打电话，要她们尽快登门探望石党旗老师和石党生老师，并把两位教师退休前后的详细情况整成材料，上报市局党委。

这样打过电话安排妥当之后，李兰才拨通了市实验小学校长李发明的手机。

李校长我是李兰啊，有个事想问问你，石党生老师还在学校吗？李发明一听是局党办主任的声音，就很客气地说，石党生老师前年退休，回老家抱孙子了。党办主任感觉校长的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就很迫切地问石老师的家庭住址。李校长心中疑惑。这石老师人都退了，局里怎么还找他？于是就委婉地说，李主任，石老师老家在乡下。要不这样吧，我让他明天到局里来找您？李兰说，李校长，你这就不对了。让一个退休教师大老远的来找我，这行吗？现在都讲机关为基层服务，领导为群众服务，在职的为退休的服务，我们都是党员干部，不能忘了这一条啊！李校长一听，就检讨说，李主任您批评得对，我这就把石老师老家的地址报给您。

李校长放下话筒，就把校办主任喊了过来。校办主任打开抽屉一番搜索，找到了石党生老师老家的住址和宅话，李校长就把查到的结果报了过来。末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李主任，您找石老师有事吗？李兰本想批评几句，但话出口时又变了调。她说，李校长啊，我们是同姓本家，有个话我就直说了吧，你们学校对离退休教师，尤其是像石老师这样优秀的离退休教师，是不是关心得太少了？没容对方辩解，她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让李发明楞了半天。

李兰瞅着李发明报过来的电话号码，并没有冒昧地拔打。她想，这个石老师说不定就是石书记的本房亲戚。跟他打电话，一定得讲究说话的艺术。想好说词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果然就是石党生。李兰就说，石老师您好，我是市教育局的小李啊，我想打搅您一下，可以吗？石老师一听是市教育局的，还是个女的，就连声说，好好好，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谈不上打搅。

石老师，您叫石党生对吗？

对啊，我就是石党生。

石老师，您退休以后养过鸡吗？

养过啊，我养过鸡啊！

石老师，您入党的时候改过名吗？

改过啊，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石老师，您这名字太有意义了。

我原来的名字叫石发财，父亲起的，太封建了，所以七五年入党的时候我就改了，还费了一番周折。

石老师，您还用过别的名字吗？

用过啊，我教书的时候爱写个诗啊散文啊什么的，我用过好几个笔名呐！

您能说说用了哪几个笔名吗？

啊，我想想，我想想。对方肯定地说，对了，我用过两个笔名，一个山乡红烛，一个教苑园丁。前一个是诗歌的笔名，后一个是散文的笔名。

啊，是这样？还有笔名吗？

没有，没有。

您还叫过石尚书吗？

什么？

石老师，您还叫过石尚书吗？

对方突然变了口气，说，我是用过石尚书这名字，都多少年了又怎么了？

您别误会石老师，我没别的意思。今年局里正在开展党员先进性教育，要总结和表彰各个方面的党员典型。您老是退休党员，又养鸡致富了，是名副其实的典型啊！局里就想总结总结您的先进事迹。

是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对方又客气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总结的，就回家种种菜，养养鸡，只是没给组织上添麻烦……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李兰吁了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想，明天就找实验小学的李校长，一定要把这个典型挖出来！

二

李兰收好党员名册，一看表，下班的时间过了十几分。她就连忙提起小巧的坤包离开办公室，骑上车赶到实验小学接儿子。

李兰住在市委机关住宅区，从家里到学校也就两站路。因为城区道路改造，交通状况不好，上个月市区还发生了两起交通事故，所以低年级的学生家长就把接送孩子当成了天大的事，就连四五年级的学生也有家长接送。李兰的儿子毛毛读一年级，才六岁，家长不接送老师也不放心。李兰的丈夫在市科委上班，属于那种没有实权但很有时间的上班族，所以接送儿子的任务就由丈夫负责。不料今天下午丈夫破天荒地跟单位头头一起出国考察，要到下个月才回来，所以接送儿子的任务就落在李兰的身上了。

李兰来到学校时，学生全走光了。她心中焦急，正要转身，门卫张爷就走过来说，李主任，毛毛学校派人送到家了。

李兰挺诧异，就问，张爷，真的吗？

张爷肯定地说，真的真的，还是校长和班主任一块儿送的，你就放心吧。

李兰急忙赶到市委住宅区，提着坤包噔噔噔地跑上自家的三楼，果然就看见了李发明和班主任带着儿子站在门前。李发明还提着两大包水果。

李兰连忙开门，说回晚了回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二位快进屋吧。

李发明侧身把水果放进门里，笑着说，不了李主任，学校晚上有个会，我要回去准备一下。李兰有些过意不去，说，得罪了得罪了李校长，要你亲自送毛毛还送水果，你要我犯错误啊？李校长摆摆手，媚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这水果是学校发给毛毛的奖品。班主任王老师附和说，毛毛这孩子太优秀了，简直一天一个样，上星期书画比赛，他的作品还上了校报呐！王老师俯身亲亲毛毛的脸，说，我也要回了，李主任再见，毛毛拜拜！

李校长和王老师走后，李兰就看了看李校长带来的水果，发现全是进口货。她在局里招待上边的领导，还舍不得买这种贵重的水果呐。

李兰于是就疑惑起来。党办主任是空有名头的闲职，没什么实权。但是市属学校的校长却不同。他们手头掌握着几百乃至上千万的资金，财大气粗还有背景，她这个党办主任在他们的眼里又算老几？可是今天，这个李发明居然亲自领着班主任送孩子上门，还特意捎带了这么名贵的“奖品”。

李兰转念一想，脸上就有了自嘲的表情。两袋水果对于一所市直学校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确保学生安全那是学校的责任。这年头给领导送礼，没个千儿八百的还拿得出手？我这个党办主任也太小样了，我是越来越把自己看轻了。

李兰这样一想，两袋进口水果就淡出了视线，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尽快把石尚书的先进事迹材料整出来。

这时，电话不早不晚地响了起来。接过一听，正是李发明。

李兰就说，李校长我忘了告诉你，明天去一趟石老师的家，你有空吗？

有空有空！李发明连忙说，我明天带车跟你一起去，早上七点我开车在楼下等你？

李兰说，不用了，你在学校等吧。

第二天早上，李兰带毛毛上街吃了早点，就把儿子送到学校。在校门前，李发明站在轿车旁边向她招手。

石党生老师的乡下老宅座落在白杨县的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李发明驾着桑塔纳跑了三个多小时，下车后又与李兰一起步行了两三里山路，才找到了石老师的家。

路上，李兰向李校长说了此行的目的，并强调了市委石书记和教育局涂局长对石老师的高度评价。李校长很是意外的样子，就说，啊呀，石老师退休了还这么会来事儿，了不得了不得。李兰纠正说，这不叫会来事儿，这叫发挥余热，老有所为，这是党员先进性的重要表现！

石党生老师正在家里候着。他不认识李兰，只顾走过来握住李发明的手说，李校长我这两年算是彻底封笔了，没给你和学校添乱子吧？

李校长连忙说，石老师，这是教育局的李主任，是专程看您来的。

李兰上前握住石老师的手说，石老师您好，涂局长对您退休以后带领村民致富的先进事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特意委托我来看望您！

石老师一听，就很激动的样子，湿着双眼说，感谢涂局长，感谢李主任！

李兰说，石老师，我想看看您的养鸡场，可以吗？

石老师不好意思地笑道，嘿，我那有养鸡场啊，也就养了十几只鸡。啊对了，我还孵了一窝小鸡，也有十几只呐。他一边拿着黑布抹椅子的灰尘，一边嘬起嘴来“多多”地叫唤。不一会儿，果然就有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跑了过来，那小鸡毛绒绒的，挺可爱。石老师抓了一把碎米撒在地上，说，嘿，你还别说，养鸡挺有乐的。我还想写篇孵小鸡的感言呐！

李兰就有些奇怪起来。不是说养鸡状元吗？就问，石老师，您家里没有养鸡场？石老师说，我为什么要养鸡场？我们乡下家家户户都没有养鸡场，都是村前村后散养啊！

那您一共养了多少只鸡？

大鸡小鸡加起来嘛，总有三十多只吧。啊啊我再算算，我再算算……对了，是三十二只！当然，要是这些小鸡一个不死的话，三十二只没错的！

李兰心里突然一动，就问，石老师，您以前叫石尚书吗？

石老师和李发明同时一楞，相视一望。

李兰看在眼里，又赶着追问一句，石老师，您以前叫石尚书吗？

石老师再次看看李校长，说，既然今天局领导问起这个事，我就直说了吧李校长？李校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石老师，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于是，石老师就说了一件令李兰大失所望的事。

原来，石党生老师退休前当过校办主任，与李校长关系很铁。后来，他们为了年终奖金的事闹翻了脸。石老师一气之下，就化名“石绱疏”写了一篇题为《治校无方者戒》的言论，在市报上登了出来。在局外人眼里，这只是一篇针砭时弊的应景之作，但是学校教职工谁都明白矛头所指。这篇文章揭了李发明的老底，还让他有口难言。

如今时过境迁，双方就想借此机会化解心结。石老师说，李校长啊，您是大人大量，君子不记小人过。那篇文章写得也太损了点，我到现在还后悔呐！

李校长说，那里那里，您那篇文章啊，还真的给我上了一课。我要感谢您老啊！

石老师于是就有些激动起来，说，李校长，我又有写作冲动了！我要用石绱疏这个笔名再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校长登门看养鸡》！

三

李兰回到家里感觉特累。世上居然有这么凑巧的事！险啊，差点出丑了。

回来的路上，她就想着如何在李校长面前掩饰自己的失误。她毕竟在机关工作几年，有些随机应变的经验。她先是就着校长治校的话题谈了一些自己的感想，接着又对石老师老有所为、一心养鸡给予了好评。她说，石老师虽然只养了三十多只鸡，没办养鸡场，但他这种老有所为的精神十分难得。她又提醒说，石老师这个典型就算采访过了，总结上报的事要等请示涂局长以后再作定夺。报与不报，我等无能为力。言外之意是：学校就不要总结石老师的先进事迹了。

但李发明却不这样想。昨天李兰问他石老师联系方式的时候，他就心里一惊。学校下个月要民主选举校长，几个副职都在暗中活动，企图取而代之。有人还使出损招，向县纪委和相关领导写了匿名举报信，把他几年前建教学楼收受包工头好处费的陈年旧事重新抖了出来。石党生老师虽然退休了，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他受人指使参与举报，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他担心李兰打听石党生老师的联系方式，与举报的事情有关。

上午，李兰一问石尚书，李发明就心一紧。他以为李兰已经掌握了举报信中的一些事情。他知道，李兰在局里尽管只是一个虚职，但她是局党委委员，党委表决时有她的一票。李兰那句“报与不报，我等无能为力”的话，让他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他想，李兰一定拿捏了什么证据，否则，她一介女流能有这种口气？李发明于是就有了一个想法：出钱请记者把石党生老师退休养鸡的先进事迹写成长篇通讯，在市报上出个专版，来个新闻轰动效应。他想这是争取石老师的最好办法。为了下个月选举校长不出意外，出个万把块钱的版面费，值啊！他还想，这事要悄悄地搞，文章一见报，党办主任对他也就另眼相看了。对，就这样搞，一箭双雕！

李发明的如意算盘李兰当然不知道。她把儿子接回家后，就坐下来想对策，想着想着就想起一个人来——她的大学同学余娜。

余娜是市委书记石年生的儿媳妇，在市人事局上班。通过余娜打听石尚书的联系方式，应该是寻找石尚书的有效办法。想到这里，李兰就给余娜打了一个电话。

余娜听到李兰的声音就咋呼起来。姐啊你好坏啊这长时间不打电话都想死我啦！李兰说，姐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你不烦姐啦？余娜说，好个李兰，你净冤枉好人，我啥时候烦你啦？李兰说，那好呀我这就烦你一回。我有个急事，非烦你不可。余娜说，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李兰心里一喜，就说了寻找石尚书的事情。余娜说，姐呀，我还以为你是找我要个局长干干呐。这也叫事呀？我这就给老头子打电话，你等着。

李兰舒了口气，心想这回找对人了。但是让她泄气的是，她吃了晚饭，央视一套的电视剧都播完了，还没有等来对方的电话。她心中疑惑，莫非石书记也不知道石尚书家在何处？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余娜才把电话打过来。姐啊你的事我办不了，老头子去了西欧，下午三点的飞机。都怪他那个花花公子喝酒误事，才醉薰薰地回来，都气死我了，有朝一日我非休了他不可，哈哈！姐啊，你的事等老头子回来再说吧，老妹忘不了！李兰说，余娜，这事不能等啊，明天你再问问，算姐求你啦。余娜说，姐啊，实话对你说吧，老头子从来不带手机，就是老妈找也得给他秘书打电话。李兰说，那你就打秘书的手机嘛！余娜笑起来，说，秘书没出国呀！李兰不甘心，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联系上吗？余娜说，当然有啊，可以打带队的电话。李兰问带队的是谁，余娜说了一位省领导的名字。

省领导的电话谁敢随便打？

李兰心里一声叹息。唉，人要是不走运了，喝开水也卡脖啊。此时此刻，她感到石尚书就像一个难以捉摸的幽灵，让她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四

石尚书一时成为牵动常箭官场的神秘人物。

那天，市委书记石年生在会上大力推荐石尚书的时候，坐在台下的县委书记们心里就打鼓了。他们都不知道石尚书诸如年龄党龄工龄家庭住址退休单位养鸡规模和带富了多少农户这样一些在他们看来必须写在笔记本上并要牢牢记在心里的重要信息。他们都知道教师出身的石书记在主持会议特别是在讲话的时候有个当场提问的习惯，都怕石书记心血来潮伸手一指叫小学生一样把自己叫起来课堂提问回答什么问题。尽管他们大都是石书记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与石书记的私人关系都不一般，但都害怕给石书记留下工作飘浮的不好印象。想想吧，石书记亲自登门看望的石尚书，自己却连这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这能说工作深入吗？这能说与石书记保持高度一致了吗？因此，在石书记大讲石尚书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心虚，但又都表现得神态坦然、知根知底的样子，都怕在同级面前露了马脚，都想尽快把石尚书的家庭情况弄个水落石出。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们又都有了新的打算：尽快登门探望石尚书，并组织写作班子把石尚书的先进事迹整成材料，组织广大党员干部认真学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学习热潮。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本县正以石尚书为典型引导广大离退休人员不上访不告状，以宣传石尚书为主维护全市稳定大局。回到县里之后，县委书记们就都找了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教育局长，都郑重其事地重申了市委石书记对石尚书的高度评价，都把宣传石尚书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进行了布置。于是，各县的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教育局长，就都紧急行动起来。宣传部长找新闻科长，组织部长找研究室主任，教育局长找党办主任，自上而下，层层动员，内紧外松，抢快运作。

但是，因为石尚书是民办教师，注定了他们的寻找将异常艰难。民办教师离开学校就成了“社会人”，不像公办教师退休后名单还在学校会计的工资册里，每月还去镇里领工资，重阳节还被请到学校开座谈会发纪念品。他们的名字从离开学校那一天起，就从镇里的教师名册上划掉了。一年前，常箭市又按省里的规定撤消了乡镇教育组，教育组干部下到学校任课，原来由教育组管理的档案材料，与普九相关的资料转到中心学校，其它的档案材料搬来运去尘蒙其上成了垃圾，学校就干脆卖给了收破烂的。现在，乡镇一级只设一名教育干事负责上传下达。在村小学代课的党员，组织关系都在村里。至于那些已经离开学校的原民办教师中的党员，近两年上任的教育干事简直就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是男是女的了。因此，宣传部、组织部和教育局想要找到石尚书，那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要把石尚书总结成为发挥先进性作用的党员典型，那更是难上加难。这样一来，就坑苦了各县宣传部、组织部和教育局的一帮秀才了。

这天上午，新日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徐大锤召集新闻科长王喜林、副科长张新旺和借用干部白石松开会。

徐副部长一惊一乍地说，同志们，我们新闻科一炮走红的时候到了！有个绝对头版头条的轰动性新闻：我县出了一个老有所为的典型，市委石书记高度关注这个人。这个典型写好了，我们今年的宣传工作就会赢得领导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科室争先创优工作就会再上一个台阶。特别是你们，都那么年轻，那么有才，机会难得啊！这样吊足了胃口之后，徐副部长才生动形象地讲述了石尚书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一心养鸡并带领村民养鸡致富的新闻线索，才抑扬顿挫地转述了市委书记石年生对石尚书的高度评价，说了县委书记的重要指示和宣传部长的写稿要求。末了，他说，同志们，这是一项迫在眉睫的政治任务，七一快要到了，领导高度重视这件事。这项工作如果搞砸了，我们新闻科这两年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徐副部长讲完，王科长就表态说，我们新闻科一向能打硬仗，多少全省全市的突出典型都拿出来了，决不能在这个典型人物的采写上栽跟头！要拿出九八抗洪的精神写好稿，把人物写活写出深度写出高度，决不辜负部领导的殷切期望！

副科长张新旺抓新闻的点子多，要求进步更是异常迫切。就在王科长表态的时候，他就有了把这项一炮走红的采写任务抢到手的想法，就很自然地拉开抽屉，当着大家的面撕了一扎卫生纸，做出内急的样子，起身去了楼下的卫生间。

张副科长进了卫生间，返身拴上门，就掏出手机给在教育局当党办主任的妻妹吴芳打电话，寻问石尚书的联系方式。吴芳没等他把话讲完，就咋咋呼呼地说，姐夫啊我正要找你呢，局长刚刚给我交办了任务，要我写石尚书的先进事迹材料。这事，天大着呐！张副科长一听就吃了一惊。什么？你也要写石尚书？

不是我要写石尚书，吴芳说，我是要你帮我来写石尚书。这事儿，姐夫不许你赖帐啊！

张新旺哈哈一笑，说，好，我答应你，就这么定了！又话锋一转说，不过，你要尽快把石尚书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我哪儿知道啊！吴芳说。

你这个党办主任是怎么当的，连下面学校的党员教师都不知道？张副科长教训起来。

姐夫啊，吴芳说，刚才局长也这样训我！你们这些男人，说话怎么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张副科长于是就耐心地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一个党办主任，本来就应该对本系统的党员情况了如指掌。再说了，这个石尚书是退休教师，寻找范围也不是很大的嘛！

吴芳已为寻找石尚书吃尽了苦头，就说了昨天市局党办主任李兰来电催要全县公民办教师中离退休党员名单的事。她说，姐夫你说怪不怪，我昨天把李主任要的名单都找出来了，就是没有石尚书这个人。张副科长听了，心中又是一怔。你是说市教育局也要写石尚书？吴芳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压低声音说，李主任昨天还给我交办了一件事，要我们局里上报两河镇中学退休教师石党旗的事迹材料。张新旺听到这里，心里就电光火石一闪：石党旗——一面永不褪色的党旗！凭着敏感的新闻嗅觉，张新旺认定石党旗就是他要寻找的采访对象，于是他说，芳儿你听着，石党旗就是石尚书！你明天就带我去两河采访石党旗，还要保密，绝对保密，你懂吗？吴芳说，姐夫我也不是白痴！我让你给我写稿子，还会告诉别人吗？

打完电话，张新旺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新闻科。刚一进门，徐副部长就急不可耐地说，张科长大家都在等你！我们现在就来分工：王科长负责联系采访对象，小白年轻就多吃点苦负责执笔起草人物通讯，张科长呐这几天就在科里值班，负责接待报社下来的记者，参与部里的日常值班……

王喜林突然问，徐部长，石尚书是哪个乡镇的退休教师？

徐副部长心中一怔，就楞着眼说，王科长，寻找新闻当事人这种事，你不是很有办法吗？

五

就在各县秀才们紧锣密鼓地寻找石尚书的时候，常箭市发生了一起退休教师集体上访、封堵市委大门和堵塞交通要道的事件。这起上访事件尽管在当天下午就平息了，但市委按照大事报告制度，还是向在西欧考察的市委书记石年生作了汇报。石书记听了就很不高兴，批评说，我们的一些党员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是越来越不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了。市委召开稳定会议才多长时间？不到一星期嘛！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群体上访事件，而且上访的还是退休教师！你们想想这是什么问题？石尚书不就是退休教师吗？为什么他就不上访不告状？为什么他就能够一心养鸡带领群众致富？我们的宣传部门，我们的组织部门，特别是我们的教育部门，为什么不调查不研究不思考不总结？为什么不把石尚书这样的典型树起来？正气不扬邪气上升嘛！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一些人的执政能力，有理由怀疑一些人的党性！

石书记说这话时，火药味已经是很浓的了。

在当晚的市委常委会上，主持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南德，照本宣科地传达了石书记的原话，与会常委就面面相觑。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更是心中打鼓，忐忐不安了。

今年是常箭市的换届年。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都想在换届之前有所作为，都想充分展示各自的工作能力，都想证明自己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纯洁党性，都想以此取得市委主要领导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如今突然冒出个石尚书来，而且又是市委书记如此看重的人物，实实在在地给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都是等待提拔的干部，具有市委其它领导所不具备的年龄优势和学历优势。如果因为石尚书这件事让一把手对自己产生了不好的看法，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因此，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散会以后，两位部长都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都心烦意燥地给市教育局长涂孝才打电话，都很严肃地质问教育局长为什么迟迟不报石尚书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一心养鸡的先进事迹材料，都旁敲侧击地对涂局长的执政能力和党性提出了质疑。

涂局长接到两位市常委充满火药味的质询电话，额头的汗就冒出来了。这几天，因为全力应对高考中考一摊子杂事，他几乎把宣传部长组织部长亲口交办的事给忘了。放下电话，鼻子边的一块肉还在突突地跳。这是他出任市教育局长以来所受到的最为严厉的质询。他分明感到了某种危机，意识到十几年来平坦的仕途可能要出现某种不同寻常的沟壑。

这一夜，涂局长失眠了。

第二天，涂局长没吃早饭就早早上班，来到办公室就给党办主任李兰打电话。

此时才早上七点，距上午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李兰正要带儿子上学，一听是局长的声音，心就格噔了一下。

这几天，李兰正为寻找石尚书忙得焦头烂额。她意识到，如果七一之前不把石尚书的事迹材料搞出来，不仅要受到局长的训斥，自己的副处也会泡汤。在机关里，她向来都是踏实做事，领导交办的工作，都是按时出色地完成。她也因此受到了局领导的肯定，被列入处级后备干部的第一人选。但她同时也明白，处级后备干部不等于处级干部。如果工作中出现了那怕是很细微的一个差错，给一把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么自己就会陷入备而不用的泥潭，美好的政治前程就会暗淡无光。

于是她就有了从未有过的荒唐想法。想法之一就是把石党生当成石尚书进行总结和上报。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她就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吃惊和自责。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只能是提不成副处了，只能永远是一名机关中层干部了。弄不好，还有可能轮岗，轮到机关下属的某个无足轻重的岗位，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每当她想起这些，她就感觉小腹隐隐作痛，就像要来例假一样。这时候，她就害怕见到局长，害怕局长催要材料。

于是，一向很稳重很谨慎的党办主任就不稳重不谨慎了。她要把石党生当作石尚书进行总结和上报了。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说，石党生退休以后不是没有上访告状并且养鸡了吗？石党生的笔名石绱疏与石尚书听起来不是一样的吗？石尚书身上所有的要素，石党生都具备了，把他作为新时期老有所为的党员典型，还有什么不妥吗？

李兰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因此心情也就好了起来。只是昨天晚上做了个梦，又把她的心提了起来。昨夜她梦见丈夫回国了，带回了一只大公鸡。丈夫指着那只鸡说，这不是公鸡是天鹅，一只丹麦的天鹅，大作家安徒生写过的那只白天鹅。丈夫说话的时候，那只大公鸡真的变成了白天鹅，扑咚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她抓了几把没抓住，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深渊。醒来的时候全身是汗，心还咚咚地跳。她感觉这个梦好像在预示着什么。难道我的副处梦就像天鹅一样化为泡影吗？她想得一宿没有睡着。

因此，接到涂局长的电话，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涂局长在电话里头声音很重地质问她为什么迟迟不报石尚书的材料，并直言不讳地对她的工作能力和党性提出了质疑。涂局长说，小李啊，我是一直都很信任你的，让你当党办主任也是我提出来的。但是呐，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看你是适应不了日新月异的发展形势，我看你是固步自封不思进取了，你要好好考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党性。小李，我真为你可惜啊！

涂局长说到最后，简直就要撤她的职了。李兰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局长您批评得对，我一定尽快拿出材料来！

涂局长显然知道自己的电话发挥了作用，就适可而止地说，小李啊，我这样说也是爱护你。好了，你也别太急了，快送孩子上学吧，上班以后抓紧整材料！

六

福人天相，贵人天助，这话用在李兰身上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把儿子送到学校以后，她就急急地来到教育局，蹬蹬蹬气喘吁吁跑上三楼，打开办公室的门放下坤包。这时，电话就响了。是新日县教育局党办主任吴芳打来的电话。小吴在电话里兴奋地喊，李主任，你交办的任务我完成了！

李兰一时没有醒过神来，有些气喘地问，小吴，我给你交办什么啦？小吴说，李主任你忘啦？上周一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你不是要我给两河镇中学退休教师石党旗写个材料吗？李兰想起来了，就说对对，小吴你写啦？小吴说，李主任交办的任务不完成，我哪敢啊！李兰就淡淡地说，那好，你就发到我的邮箱里吧。

市教育局各科室都配备了电脑，联了网，办公手段现代化了。李兰因为经常要收发材料，办公室里还配备了打印机和传真机。

此时李兰只想着把石党生变成石尚书，并没有想在石党旗身上做文章。因此，她对小吴的材料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是石尚书的材料局长催得太紧，她才让对方发过来，看能不能从中受到启发。

一会儿，李兰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发现了吴芳发来的邮件，时间显示是昨天晚上。她想，这个小吴工作还挺主动。下载邮件后打开一看，李兰顿时双眸一亮。

这是一篇近两万字的长篇通讯，题目很抢眼——《永不褪色的党旗——记新日县两河镇中学退休教师石党旗》。

文章写得生动感人，几处情节催人泪下。作者交待了石党旗非同寻常的家世——书香门弟，官宦世家。石家世祖石老先人曾官至礼部尚书，老来辞官回乡修路搭桥，恩泽乡里。虽着墨不多，但言之凿凿，为数百年后的石党旗退休回乡一心养鸡带领村民养鸡致富打下了伏笔。写了石党旗一波三折的从教经历——石党旗子承父业，十六岁在村小学任教。文革时期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回乡务农，两年后又被村里请回学校。后来当主任，当校长，救助贫困学生。写了石党旗成为县乡模范，转为公办教师，最后光荣入党的传奇经历。这一段是点睛之笔。文章写道，石党旗原来名叫石尚书。父亲所以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盼他读书做官，日后也像当过礼部尚书的祖上一样耀祖光宗。入党的时候，石尚书就很坚决地把这个带有封建色彩的名字给改了。从此，一面鲜红的党旗，就永远飘扬在石党旗的心中……文章最后还印证说，石党旗前年从学校光荣退休回乡后，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科学养鸡的书，回到家里认真研读，掌握了先进的养鸡技术，不久就开始养鸡了。开始是小批地养，后来是大批地养，再后来就把技术传给左邻右舍带着大家养……

李兰要的就是这篇文章！

太好了！太及时了！太感人了！李兰看着看着就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就在这种感动中，李兰确信：石党旗就是她苦苦寻找的石尚书！她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想起了那只飞走了的天鹅。啊，梦境与现实相反，这话是多么正确！

她想立即把这篇文章送给涂局长。刚起身，又坐下。

李兰突然一阵心跳。她担心稿子有假。

如果这篇稿子在真实性上出现了问题——石党旗不是石尚书，那就是爬雪山遇上了雪崩，坐飞机遇上了空难，她再也无力抗拒了。这些日子，她为寻找石尚书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百计用尽，几乎是黔驴技穷，山穷水尽。如果这篇子假了，石党旗不是石尚书，那她就只能认栽，听天由命了。

想起这些，李兰就诚惶诚恐，犹豫不决起来。

她想求证稿件的真实性，又怕看到虚假的结果。这样思前想后，李兰还是鼓起勇气，决定对稿件的真实性进行考证。

她知道，辨别真假的最好办法，就是与新闻当事人石党旗老师见面。

新日是常箭市的一个偏远的小县，两河又是新日县最偏远的一个小镇。从常箭市区到新日县城有四百多里，从新日县城到两河镇有两百多里，从两河镇区到排楼村又有三十多里，从排楼村部到石党旗的家又有三四里崎岖的山路。进山看望石党旗以辨真假，谈何容易！况且局长催得都发火了，再不拿出稿子恐怕真要撤她的职了，不能再拖了！

那么，现在唯的一办法就是再与吴芳联系。凭着自己的身份、口才和智慧，李兰自信能从下属口中掏出这篇子的形成过程。

李兰这样想着，就拨通了吴芳的手机。

手机通了，吴芳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李主任，我来啦！

李兰回身一看，吴芳拿着手机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诡秘的笑。

这就叫心随意转，想啥来啥。李兰连忙起身相迎，说，好你个小吴，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吴芳比李兰小几岁，大本学历，年轻漂亮，在各县教育局党办主任中是最出色的一个。李兰欣赏吴芳，两人私下里还姐妹相称。

吴芳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我是昨天夜里赶过来的。

李兰问，你这丫头，要给我什么惊喜呀？

吴芳朝身后一指，说，呶，这是我姐夫，我给你带来的笔杆子。

李兰这才注意到吴芳身后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正笑眯眯地站在走廊上。李兰开始以为是来机关办事的老师，就没在意。

李兰连忙把来者请进办公室。

吴芳反客为主，为李兰和姐夫沏了茶。她说，李主任，你应该认识我姐夫。

李兰欠身说，是吗？

吴芳的姐夫这时才作自我介绍。李主任久仰了，我叫张新旺，新日县委宣传部的。李兰一听“张新旺”三个字就眼前一亮。张新旺在常箭新闻界算是知名人物，李兰很早就从报纸上读过他的获奖作品。每年开学前后，她随局领导到新日县督查开学情况，几欲拜访此公都没如愿。她没想到，对方今天竟不请自来。李兰于是就猜想，吴芳发来的大稿极有可能出自这位才子的手笔。

李兰猜得没错，《永不褪色的党旗》确为张新旺所作。那天徐副部长给新闻科的干部分工以后，科长王喜林因为找不着采访对象，擅长人物通讯写作的白石松就无从下笔。王喜林因此就受到了部长和分管副部长的轮番批评，而且是见一次训一次，训得王喜林抬不起头来。那几天，王喜林带着白石松到各乡镇瞎抓，到处寻访养鸡专业户，到处打听石尚书，结果一无所获，急得叫苦连天，几次要打辞职报告。白石松忍不住冷落，就提前结束借用生活回到了电视台。而张新旺成竹在胸，与妻妹吴芳一起悄悄来到两河镇排楼村二组石党旗的家里。张新旺经过一番深挖，就挖出了石家前朝后汉的遗闻秘史，又经过一番分析一番论证一番引导，加上酒精的催化，年逾六旬的石党旗就突然恢复了记忆，就揭开了尘封的家史。于是，便有了改名入党的传奇故事，家里的鸡也成倍增加，搭在大门洞里的鸡窝也就变成了高密度养鸡场，随手撒下的几把高梁米也就变成了科学配制的鸡饲料。于是，石党旗也就是石尚书，石尚书也就是石党旗了。随后，张科长又拿出摄像机屋里屋外一番拍摄，石党旗就很激动地抱着家里的一只养了五年的大公鸡对着镜头说，小时候我崇尚读书，父亲盼我是尚书；今天我爱党旗，我要做一面永不褪色的党旗！又有几位同姓本家出面作证，说石尚书老师就是他们的财神，就是他们奔小康的带头人，说得眼泪花花，毋庸置疑……

稿子脱手后，张副科长心里反而没底了。石党旗到底是不是石尚书，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有一个想法，就是把稿子直接送到市教育局获得认可。只要市教育局认可了，那文章的效力就不一样了。

此时，张新旺就很谦虚地请李兰斧正，说我们这些基层的干部新闻敏感性不强理论水平不高稿件多有缺憾之处敬请李主任雅正云云，其实是等着对方的肯定。果然，李兰就说张科长你太谦虚了稿子写得太好了这绝对是一篇具有震撼力的精品佳作我已经拜读三次被感动得掉了三次眼泪云云。大家谦虚一番之后，张新旺又拿出他特意请人制作的一个光盘，说，李主任，这上面是我拍摄的石老师的资料，你可以看一看。

李兰一听，大喜过望，就将光盘置入光驱。一会儿，电脑上就出现了石老师抱着公鸡作自我介绍的画面。

看了这段录相，李兰就有种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的身轻气爽的感觉。她对石党旗就是石尚书再无疑问。

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此时，她的角色相当于评委。她有权对稿子发表肯定或者否定的意见，有权提出修改的意见。

于是她说，张科长，石党旗与石尚书是同一个人，这已经没有疑问了，对不对？

张新旺说，我是亲眼所见，反复求证，千真万确，没有任何疑问了！

李兰说，既是这样，这篇稿子就要改改。

张新旺说，我今天就是改稿来的。你说咋改，我就咋改！

李兰说，我建议，在副标题上就把石尚书的名字显示出来。

张新旺说，这正是我要做的。

李兰说，最好正文部分也要尽量采用石尚书的名字。

张新旺说，这正是我想改的。

吴芳说，太对了，石党旗是入党以后才改的名，他本来就叫石尚书嘛！

张新旺于是就在电脑上对稿子进行了现场修改。他点击“编辑”按钮，打开“替换”功能，将文中的“石党旗”换成了“石尚书”。又在“入党改名”一节，对石老师的“现用名”作了妙巧的陈述。

张新旺不愧是写作高手，不到半小时，就把这篇近两万字的大稿从头到尾进行了润色。敲定之后他说，李主任，你如果不嫌稿子写得太臭，就署上你的大名吧。李兰谦虚道，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心血，我不能剥削你的劳动成果呀！站在一旁的吴芳就“将军”说，啊呀李主任，你不署名就是我姐夫这稿子写得太差。得，姐夫，这稿子白改了，没过关啊！李兰就笑道，小吴看你说的，我是无功不受禄嘛！好啦好啦，既然张科长这么看得起，那就署了！

张科长松了一口气，就在文章的标题下郑重地敲上了李兰、吴芳和自己的名字。李兰说，张科长，我排最后吧。张新旺说，别谦让了李主任，我说了算！

这就样，一篇足以震撼全市的人物通讯——《永不褪色的党旗——记新日县退休教师、两河镇养鸡状元石尚书》，诞生了！

七

当天下午，市委宣传部长李云德、市委组织部长余德桥一起来到市教育局，向局长涂孝才表示祝贺，并亲切看望了党办主任李兰。两位部长都意味深长地询问了李兰的年龄、学历和获奖情况。李部长说，嘿，我们宣传部缺的就是小李子这样既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女干部啊！余部长说，小李啊，我们组织部没有及早发现你这位才女，真是大大的损失啊！两位部长又都取笑涂局长，说土老才啊你把这么迷人的美女藏着掖着，是留着自己开小灶呀。涂局长就很得意地笑道，还不是专为部长大人准备着的嘛。

说笑一番之后，大家言归正传。余部长说，老涂啊，我看了石尚书老师的先进事迹材料是流了眼泪的。这个稿子写得好哇。李部长说，我们真得感谢李兰。她为我们常箭市的广大党员干部推出了这个典型，不简单啊！余部长动情地说，看了这篇文章我就想啊，我们有些离退休干部，为什么就不能像石尚书这样呢？石尚书退休回乡一心养鸡，不是生活得也很快乐也很充实的吗？涂局长感叹说，石书记说得对啊，这个典型我们是发现得太晚了。李部长说，噢噢老涂你就别检讨啦，你的工作是很主动的嘛！余部长说，教育局这届班子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是很强的，特别在用人上是值得肯定的。他指了指文章标题下的署名问涂局长，这个张新旺吴芳什么人啊？

涂局长一楞，赶紧向李兰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兰于是就介绍了张新旺和吴芳的情况。她说，这篇文章是吴芳同志提供的线索，是张新旺同志执的笔，我只是帮着改改稿子，他俩是功臣。李部长马上说，小李不能这样谦虚！我看，能把这个典型搞出来，少了谁都不行！余部长附和说，对对，少了谁都不行，你们都是功臣！

接下来，大家就敲定了下一步的工作思路，主要是：责成新日县委宣传部、组织部和教育局率先行动起来，迅速掀起一个向石尚书同志学习的活动，县党政主要领导要尽快亲自登门慰问；市委宣传部责成《常箭日报》以头版头条的显要位置全文刊登《永不褪色的党旗》，同时组织一次向石尚书同志学习的专题征文活动，优秀征文在《常箭日报》开设“时代先锋”栏目分批刊登；市委宣传部和市教育局联合举办以“学习石尚书，永葆先进性”为主题的演讲比赛，市委组织部筛选优秀选手组建“石尚书模范事迹报告团”到全市各县巡回演讲，在全市各行各业掀起一个向石尚书同志学习的高潮……

碰头会开过之后，李部长余部长向主持工作的市长南德汇报了总结和宣传石尚书同志的进展情况，南市长看了事迹材料也很感动，决定第二天就赴新日县登门看望石尚书老师。

新日县委书记黄英成看了张新旺采写、李兰提议修改的“石尚书”的先进事迹材料后，更是好一阵子感动好一阵子振奋。典型出来了，下一步就是登门探望亲切慰问了。听说南市长明天就要进山看望石尚书，黄书记就当机立断，连夜率领县四大家领导驱车赶到两河镇排楼村二组。两河镇委书记、镇长一干人等听说县委书记深夜造访退休教师，就都紧急行动起来，有的给排楼村干部打电话安排接待，有的通知两河镇中学和中心小学负责人带慰问品赶到现场，之后大家就像挤车看电影一样纷纷挤上一辆破吉普向排楼村进发，没挤上车的就骑着摩托咣当咣当地颠着屁股向山里赶。

黄书记来到“石尚书”的家里，屋前屋后一看，顿时傻眼了。石家的鸡不过三十多只，并且都挤在一个鸡窝里。因为天气热，有两只鸡在窝里还互相啄了起来，弄出了很大的响声。随行的干部见此情景，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谁也不敢表示异议。从石家出来之后，黄书记就现场召开了一个会，责令两河镇党委政府迅速采取帮扶措施。黄书记说，同志们，石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一生清贫，两袖清风，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而是回到家乡一心养鸡。今天我们也都看到了，鸡是不多，但他这种精神是极其难得的。县长说，黄书记说得对！我们不能苛求典型，要允许典型存在这样那样的枝节性问题。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石老师没办养鸡场，养的鸡也不是很多。难道就凭这一点，我们就有理由不树立不宣传这个老有所为的典型了吗？不！

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表了硬态，镇委书记和镇长就坐不住了。镇委书记检讨说，石老师家里的养鸡场没有搞起来，完全是镇里的责任，主要原因是镇党委没有从维护全县稳定大局的高度来认识。镇长解释说，石老师的养鸡场，其实镇里已经有了一个建设规划，只是前段时间忙于夏收给耽误了。黄书记这时就说，石书记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们要着力提高执政能力。同志们，提高执政能力不是一句空话，是要经过实践检验的，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把石尚书这个典型树起来！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抓住今年工作的牛鼻子！否则的话，小牛小马我看你俩还怎么开展工作！于是镇委书记牛大力和镇长马辉宝都恳求说，请县领导给我们一个补救的机会吧，我们这就组织人力物力连夜把养鸡场建起来！

县长甩着指头，点着屋外的稻场说，养鸡场早就应该建起来，晚上瞎灯黑火的，只能是修补修补而已嘛。你们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牛书记和马镇长就都醒悟过来，说，对对，今晚只是修补修补，石老师的养鸡场早就开始建了！

八

因为石尚书，一些人的生活发生了神奇的改变，一切来得都是那样的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这天，主持工作的市长南德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这封举报信的标题制作得很长，也很刺眼——《瞒天过海，老教师变养鸡户；指鹿为马，石党旗变石尚书。新日县两河镇突击制造假典型，强烈要求上级领导速来查处》。信中说，两河镇委书记牛大力为了骗取市委领导的信任，竟然玩起了瞒天过海的把戏，弄虚作假，动用镇里的专项资金建养鸡场，又把村前湾后农户家里的鸡弄到养鸡场集中养殖，把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教师打扮成新时期的养鸡状元。更可恨的是，这个假冒的“养鸡状元”的真实姓名根本不叫石尚书！举报人写到最后字字血、声声泪——

“尊敬的南市长，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求真务实的领导，您是决不容忍那些人颠倒黑白、把一个普通的石老师说成是石尚书的！我们都知道，石尚书是市委石书记亲自推荐的典型。这个典型，我们常箭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石尚书，决不是什么石党旗！我们不能强奸民意，把不是石尚书的人当成石尚书，还动用专款为这个不是石尚书的人建养鸡场，为这个不是石尚书的人捐款，为这个不是石尚书的人送鸡饲料，我们真是欲哭无泪、心里流血啊！南市长，您一定要明察啊……”

南市长看信后大吃一惊。那天，他带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专程进山，亲切看望了“石尚书”，并为“石尚书”的养鸡场提了词，捐了款，还对着镜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一旦这个养鸡状元不叫石尚书，那就是一起严重的新闻造假事件，那后果就严重了。

南市长立即叫来了市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市教育局长，说你们看看吧，新日县两河镇的石尚书是假的，人家都举报到我这儿来了！

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教育局长手里都拿着相同的举报信，都很紧张的样子。宣传部长说，如果是假的，我请求市委免了我的职。组织部长说，是不是石尚书，这的确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如果有假，我也请求免职。两位部长如此一表态，市教育局长头就大了。他胀红着脸说，石尚书是教育系统的典型，这个典型要是假的，那也是我教育局长的责任，我承担一切后果，决不连累领导！

南市长轻轻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别说免了你们的职，就是开除了你们的党籍，夺了你们的饭碗，也挽回不了已经造成的负面影响！我的意见，是派个得力的记者进山暗访，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谈处分的事情。如果举报属实，你，你，还有你，当然还有我，就等着好看的吧！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教育局长，都面红耳赤，很狼狈的样子。

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失误，南市长亲自点将，将《常箭日报》副总编辑严彬召到办公室，如此这般交待一番，严彬便领命而去。

南市长点将严彬，可谓动了真格。这严彬是“老新闻”，也是“爆破手”，以写“负面新闻”著称。他为人耿直，疾恶如仇，作风踏实，软硬不吃，敢向邪恶势力叫板，又熟悉业务，长于暗访，笔锋犀利，入木三分。

严彬领命后，带上擅长采写“负面新闻”的“冷面记者”严正，于当天傍晚悄悄赶到了新日县城，找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他俩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直奔两河镇排楼村。进村后，他俩分开行动，扮成收鸡毛的挨家挨户地暗访。

严彬来到村东头一户人家，郑重其事地收了半斤鸡毛，之后就坐下来与户主聊天。严彬说，老人家，您这村里有养鸡大户吗？户主大爷伸手一指，说，呶，就在那边。严彬说，我听说这家的鸡都是镇上帮他收来的，真的吗？户主大爷一听就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哪有这回事，这是有人眼红了故意瞎编的！石老师退休回家就办养鸡场，科学养鸡致富，我们都得过他的好处。呶，我家这些鸡，就是石老师引进的鸡种。

严彬听了这话颇感意外。他这次进山，是带着“有假推论”——“石尚书是假典型”的推断前来求证的。凭着自己的职业眼光，他感觉这位大爷为人厚道，所言不虚。

冷面记者严正从另一个方向到农户家里“收鸡毛”，得到的也是相同的信息。晌午时分，师徒二人碰面后相视一笑。

结束暗访回到市里，严氏师徒直接走进了南市长的办公室。南市长听完汇报后，站起来握了握严彬和严正的手，朗声说道，老严小严，谢谢你们！又从桌上拿起那封举报信说，这种无中生有恶意中伤的举报信，真是太可恶了！我啊，几乎相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差点犯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九

严氏师徒赴新日暗访石尚书，是南市长、李部长、余部长和涂局长四人内定的事情，对外绝对保密，就连市长秘书和《常箭日报》社长都蒙在鼓里。然而，就在严正亲自驾车与师傅严彬悄悄来到新日县城住进偏僻旅馆的当晚，李兰就接到了一个神秘男子的电话，得知了这个秘密的消息。那神秘男子还说，举报信已经塞到了李兰的门下。

此时正值深夜十二点。李兰从睡梦中惊醒，抓起话筒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心智大乱。她连声问，您是谁？您是谁？对方哑然一笑，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挂了。

李兰查看来电显示，发现是一道横杠。

她胆颤心惊地来到客厅，果然发现门底露出一角信封。她弯腰抽出，拿到书房拆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如果严氏师徒查实此事，她想自己真的该与官场拜拜了。什么副处，什么荣誉，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酸，不禁流下泪来。她甚至想跟远在深圳的同学打个电话，作好外出打工的准备……

第二天上班，李兰听到的却是好消息：她作为教育局处级年轻女干部，名单已经报到了市委组织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是市教育局第一位女副局长。

但这并未减轻李兰的心理负担。她想“二严”暗访的事情决不会销声匿迹。

下午下班的时候，涂局长过来说，小李呀，李部长让你明天上班的时候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

李兰一听，心想大事不好了，一定是“二严”暗访查出了石尚书的虚假身份，李部长找她摊牌了。

涂局长见李兰面色苍白，就说小李你是不是病了？

李兰连忙掩饰说，没事的局长，我接儿子去了。

这天晚上，李兰孤独地守在家里，直到儿子睡去，还在流泪叹息。她的脑海里，一会儿是女副局长的款款身姿，一会儿是打工妹的蓬头垢面……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话，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人啊，还是想开点的好……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已经作好了最坏打算的李兰，神色坦然地来到了李部长的办公室。李部长正看稿子，见了李兰就摘下眼镜说，小李你来得正好，赶快把这篇稿子送给石社长，当面听听他的意见，他让你改你就改啊，要谦虚点懂不懂？快去吧我等你的回话！

原来是虚惊一场！

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李兰就连声说，部长我懂，我这就去！

市委大院离常箭日报社就两站路。李兰拿着李部长签发的长篇通讯《永不褪色的党旗》，打的来到报社办公大楼，又找到了四楼社长办公室。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胖胖的，秃了顶。他就是日报社长石中天。石社长见了李兰就说，李兰？请坐！

李兰很早就读过石中天写的新闻辅导培训教材，对石中天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她每次收看百家讲坛易中天妙解三国时，就很自然地想起了石中天。她想石中天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对方一见面就说出了她的名字，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连忙说石社长您好，我是教育局李兰，就把稿子递了过去。

石社长接过稿子，示意对方坐下，说，就叫我老石头吧！

李兰忙说，石社长，我是读您新闻稿子长大的，您是前辈我哪敢啊。我的这篇稿子还很不成熟，请您老多多斧正，点石成金。

石社长说，点石成金？我有这样的能耐吗？这是市委领导钦定的稿子，已经成金了。

石社长看稿子要安静，就说李主任，你到接待室里休息一下，我看完稿子再跟你交换意见。李兰忙说好好，就到社长接待室里等待。

社长接待室放着一台直角大屏彩电，正在播放常箭新闻。画面一闪，一位年轻人对着镜头说，我大叔石尚书为山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几十年，现在两老晚景不好，我也没有照顾过来，心里有愧呀。说完嘴一歪，放声哭了起来。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就纷纷掏钱，给一位老人捐款……

李兰只觉头皮一炸，人就有些蒙了。石尚书都上电视了，为什么呀？

这时有人传话：李主任，社长叫您过去。

李兰忐忑不安地走进社长办公室。石社长摘下老花眼镜向她招招手说，小李啊，请坐。李兰坐下后，社长认真地说，这篇稿子呐写得很好。首先是立意高。永不褪色的党旗，与退休干部、与老党员、与老有所为都粘住了，为整篇文章注入了灵魂，亮出了旗帜，画龙点睛啊。二是例子精。像石老师到县城买养鸡技术资料，为了省钱中午只喝一瓶矿泉水，回到家里连石阶都上不去。如此等等，这些例子都很生动，很感人，充分展示了石老师艰苦创业、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三是结构严。前面两个部分我就不说了，写得很好。这最后一个部分，写了石老师的家世，又带出了入党改名的故事，顺理成章嘛，很有说服力。总之，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稿，好稿啊……

石社长说完这番话后，就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睛，一副感慨系之又没有把话说完的样子。

李兰心里跳了一下，就试探地说，石社长，那，这篇稿子……就这样定了？

石社长重新坐直身子，睁开眼说，我这人啊不中用了，看篇稿子就头晕眼花了。

李兰笑笑，没有说话。她感觉石社长有话要说。

果然，石社长说，小李啊，跟你说点别的吧，你忙吗？

李兰连忙笑道，石社长我哪有您忙啊，我今天没别的事，就是送稿子，听您的教诲。

石社长摆摆手说，不谈教诲，只是聊聊。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李兰想想说，听口音，石社长是普桐人？

石社长笑道，你猜对了。我老家在普桐县仙人镇河西村，我有一个堂兄，叫石上书，与你们宣传的那个人只差一个字。他教书四十多年，长期带低年级语文，每次转正考试都名落孙山，前年被精减回家了，镇里只一次补偿四千多块钱。四十多年啊，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我都替他鸣不平啊！他呐，也想得开，就回家办了个养鸡场，还真的弄出了名堂，成了村里的养鸡专业户……

李兰一听，头又大了。石社长说的这个只有一字之差的石上书，更像她苦苦寻找的石尚书。然而现在，石党旗已经成了石尚书，并且是铁板钉钉，不可更改的了。

看到李兰愣愣的样子，石社长就笑笑，说，放心，我那堂兄绝对不是石尚书，他还没有入党呐。

李兰于是就松了一口气。

然而，石社长又出其不意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稿，说，小李，你看看这个，我这里还有几个石尚书呐。

李兰又吃一惊。她接过一看，全是石尚书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一心养鸡的先进事迹稿件，但写的却是不同地方的石尚书。其中一篇的题目很是抢眼：《深山红烛照万家——记市实验小学退休教师石尚书》，文笔生动，内容充实，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在这些来稿中，还有一篇短文，题目是《校长登门看养鸡》，落款竟是石尚书！李兰看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石社长见李兰面色苍白，额头冒汗，就关切地问，小李，你不舒服？

李兰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勉强笑笑，说，没事，没事。她指指面前的稿子说，石社长，我可以把这些稿子带回去看看吗？

石社长说，宣传部那边有话，所有涉及石老师的稿子都要送给李部长过目。这些稿子是复印件，群工部要留着存档，原稿都送宣传部了。要看，你找李部长吧。

十

李兰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部长打来电话，说小李啊都五点了，你咋还不过来呀？李兰就连声说，我就来了李部长！

李兰赶到李部长办公室的时候，李部长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训斥一个干部。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干瘦干瘦的，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李兰认出来了，他是市电视台的王台长。

王台长是因为市电视台播发了市内一个山区县的领导登门慰问退休教师“石尚书”，背离了市委宣传石尚书的统一口径，所以才招至了李部长的雷霆震怒。

此时，李部长越说越生气：王台长，你也是常箭的老新闻了，你看你犯的是什么错误！我给你说几遍了，凡是涉及石尚书的新闻，事先都要送我过目，你连这点也做不到吗？

王台长擦着额上的汗说，我把关不严，疏忽了，疏忽了。

你疏忽了，人民群众可不疏忽！李部长一挥手说，你回去吧，好好写一份检查来！相关责任人要严肃批评，属于屡教不改的要处分，警告，降级，开除！

王台长苦着脸走了之后，李部长才示意李兰坐下，说，你等等，我还有一个电话。

李兰坐下后，就听到李部长的高大嗓门又响起来。

余部长吗？对，我是李云德，不是李云龙。人家是将军，我算什么呀，一介书生啊，哈哈。老余啊，我有个情况要向老兄通报一下呀，对，就是石尚书稿子的事情。李兰的稿子明天见报，对。我想这是建市以来最有冲击力的一篇稿子。这下一步呐，我们宣传口组织一次讨论，主题嘛，就是老有所为，永葆先进。嗯，对。老兄啊，你有什么打算啊？也是这个主题？那我们两家不是撞车了嘛，哈哈！好，就联在一块搞。对。报告团的事，你就能者多劳吧，到时候，我来捧场，一定！老余啊，还有个事啊，实验小学的那篇稿子你看到了吗？你怎么看？对，狗日的混水摸鱼啊，以假乱真！对，要查一查，我们的文风党风，就是这些人给败坏的！对，由纪委出面，顺藤摸瓜，坚决查处！

李兰听着听着就害怕起来。她是担心明天的稿子。如果石党旗不是石尚书，她就惨了。

李部长打完电话大步走过来与李兰握手。小李啊，送过去了吗？

李兰忙说，送过去了，送过去了。

李部长问，老石头怎么说？

李兰说，啊，您说的是石社长吧，他给了很高的评价！

李部长满意地看着李兰说，嗯，很好。小李啊，组织上要你挑起更重的担子，有准备吗？

李兰不知如何回答，就笑笑。

李部长说，给你一个任务吧。你回去以后，尽快搞个演讲比赛，内容呐，当然就是宣讲石尚书的先进事迹。目的呐，就是挑选几个演讲的人才。这个意见，你就代我转告老涂吧！

第二天，《常箭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全文刊发了李兰、张新旺和吴芳共同署名的长篇人物通讯《永不褪色的党旗》；同时配发了社论，题目是《党旗为何不褪色》。前一篇文章对“石尚书”老师教书育人，两袖清风，退休后不上访不告状、回到家乡一心养鸡、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的先进事迹进行了生动的报道；后一篇文章结合当前基层组织建设和农村工作实际，从“石尚书”老有所为的事例中引出了做好新形势下思想政治工作的经验和启示，从而亮出了“石尚书精神”。文章号召全市广大党员干部尤其是离退休干部向石尚书学习，发扬“石尚书精神”，为全市三个文明建设做出更新更大的贡献。当晚，常箭电视台又播出了同名专题片，“石尚书”老师抱着一只大公鸡对着镜头说，小时候我崇尚读书，父亲盼我是尚书；今天我爱党旗，我要做一面永不褪色的党旗……

仅仅一天的功夫，新日县两河镇中学退休教师“石尚书”，成了全市的新闻人物。

七一前后，市委组织部牵头组织的“石尚书先进事迹报告团”在全市各县巡回演讲。已经变成石尚书的石党旗老师，每到一地就拿着李兰起草的演讲稿登台演讲。他讲之后，又有五位经过层层选拔的青年女教师依次登台演讲。演讲活动获得圆满成功，很多人都被“石尚书”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

与此同时，《常箭日报》在“时代先锋”栏目开设了“学习石尚书，永葆先进性”的有奖征文活动，连续刊登了一批学习石尚书的体会文章。市委常委和市直机关各单位的党政主职，各县的书记、县长，以及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等一批活跃在常箭政坛的头面人物都踊跃参加征文活动。因为版面有限，有人为了发稿还走起了后门，自是一场不见硝烟的“软实力较量”。新日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徐大锤和新闻科长王喜林，两河镇的牛书记和马镇长等等，也都写来了质量很高的体会文章，牛书记还在这次征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狠狠的“牛”了一把。

学习石尚书活动开展到了这个时候，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市委宣传部、组织部和市教育局都悄悄写了“阶段性总结”，准备在石书记回国后能够随时拿出来汇报。

在大家的热切盼望中，石年生回来了。

这天，在机关推荐处级后备女干部投票中名列第一的李兰，下午下班后骑车来到学校接儿子。门卫张爷一见她就高兴地说，李主任，你爱人接毛毛回家了。

李兰一听，就一脸的阳光灿烂。丈夫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李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菜市买了几个菜提回家里。

晚上，李兰哄毛毛入睡之后，就与丈夫毛卫华偎在一起亲热起来。

丈夫说，兰兰，你的官运到了。

李兰娇嗔道，你又胡说，我不是当官的料。

丈夫说，我没胡说。明天，书记要找你谈话。

李兰愕道，书记？哪个书记？

丈夫说，当然是石书记嘛。

你咋知道的？

丈夫神秘一笑说，我这次出国，就跟石书记在一起。我还知道石书记对你们教育系统的一位退休教师很是推崇，已经在全市掀起了一个学习高潮。

李兰听了这话，就挡开丈夫伸向下身的手，急促地问，你说什么？

妻子语气突变，丈夫心中一怔。兰兰，你怎么啦？

李兰问，那个退休教师是不是石尚书？

毛卫华说，对呀，你怎么知道？

李兰伸出指头点着丈夫的鼻子说，你啊，身在桃源中，不知魏晋事！你出国以后，我到处寻找石尚书。找不到石尚书，就没法写材料，就没法子向涂局长交差！你哪知道我这个党办主任当的有多难！

毛卫华一拍大腿说，嘿，真没想到哇！李兰你知道吗，出国之前，我们科委几个人带石书记到山区农村考察，到过石老师的家，看过他的养鸡场，我还录了相呐！

李兰瞪着眼，张着嘴，惊愕得语无伦次：你还录了相？

毛卫华起身打开房间的电视，又从柜子里取出数码摄像机接好线。一会儿，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段没有加工的“毛片”——

群山起伏，白云飘荡。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河边的机耕路上，有摩托车匆匆闪过。路边的村庄、田舍、山峦在摇晃……

一位老人出现在画面上。他戴着老花眼镜，头发花白。一双青筋暴露的手。老人在鸡舍前投放饲料。一股清泉顺着竹槽流过一间间鸡舍，鸡们饮水，扑腾着翅膀……

接下来是一段对话。

石年生：老人家，您贵姓啊？

老者：免贵姓石，石上书。

石年生：今年高寿啊？

老者：六十三啦！

石年生：教书多少年了？

老者伸出指头：四十三年。

石年生：哪年退休的？

老者：前年。年纪大了，远地方不愿去。我哇，就办了这个养鸡场。

石年生：老人家，有地方发禽流感了，您还敢养啊？

老者：我这地方偏僻。养鸡这活儿，只要技术过关了，就赔不了。现在啊，我这村里谁家养鸡都没病。

石年生：您老的养鸡技术，在哪学的啊？

老者拿出几本养鸡资料：从这儿学的。都是从新华书店买的。人啊，只要肯学，有了技术，日子就顺多了……

丈夫关了电视，取下摄像机说，我拍的这些资料本来是要送到电视台做一期节目，因为出国考察就耽误了。

李兰躺在床上软软的，身子就像抽了筋。

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难以挽回错误。

显然，新日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副科长张新旺在造假，新日县教育局党办主任吴芳在造假，新日县两河镇排楼村二组的村民在造假，甚至就连石老师本人也在造假！什么书香门弟，官宦世家；什么本名尚书，入党改名；什么回乡养鸡，带头致富……假的，全是假的啊！

然而，就是这样一篇假稿，却上了市报的头版头条，还配发了那么热情洋溢的社论，还组织开展了规模如此之大规格如此之高的有奖征文活动和巡回演讲活动，还在市电视台连续播放了那么长的时间，还以市委的名义号召全市党员干部学习和讨论，还有那么多的领导百忙之中专程进山亲切看望，她和张新旺、吴芳还像教授一样被人请到全市通讯员新闻培训班介绍采写石尚书的传奇经历和成功经验……

李兰突然想起那夜梦中飞去的天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丈夫见她脸色苍白，就担心地问，兰兰，你不舒服？

李兰突然声嘶力竭地喊，毛卫华，你怎么不早说！

毛卫华摊着两手说，兰兰，你问过我吗？我在国外，你的事，哪知道啊！

李兰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沙着嗓子说，卫华，我宣传错了人，我这回真的出大丑了，这机关真的待不下去了……

丈夫于是就很体贴地将妻子揽入怀中，安慰说，兰兰，你别急。你不是说，是涂局长要你写的吗？

一句话提醒了李兰。她连忙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坤包。

那天，涂局长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提笔一划拉，就写下了“石尚书”三个字。当时的情景，她历历在目。

李兰就是按照涂局长的手令来寻找石尚书的。

谢天谢地，李兰居然在记事本的塑料夹皮里，找到了这张纸条！

毛卫华说，兰兰，你平安了，睡觉吧。

夫妇俩刚躺下，床头电话又响了起来。李兰皱着眉头提起话筒一听，就笑了。

是好友余娜打来的电话。姐啊你交办的事我打听清楚了，石尚书的家庭地址是——普桐县仙人镇河西村！

十一

次日上午八时，李兰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市委书记石年生的办公室。

石书记面容清瘦，鬓角已经添霜。李兰看见他，就突然想起即将退休的父亲。父亲是市一中的历史教师，也是李兰走向人生舞台的启蒙导师。她感觉石书记就像父亲一样亲切和慈祥。

石书记约见李兰，只为一件事。

石书记说，小李啊，有个事我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李兰心里突突地跳。石书记，您？

石书记说，我要卫华同志做我的秘书。以后他就忙了，就不能天天帮你接孩子了。你同意吗？

李兰双眼一亮，说，石书记，我接孩子没问题！

石书记哈哈一笑，说，小李子，你以后可不许反悔啊！

李兰说，感谢石书记对卫华的栽培！

石书记说，不要谢啦，你以后别骂我这个老头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兰没有想到这位威震常箭政坛的风云一号，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李兰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全市学习新日县两河镇“石尚书”老师的活动还在继续，报纸上还偶尔登出一两篇学习体会文章，常箭电视台还搞过一次追踪采访，那位“石尚书”家里的养鸡场还真的越办越大，常有外地的养鸡户上门“取经”……

李兰也顺利当上了市教育局副局长，有时用公车，接送孩子就方便了许多。从此，她就有了全新的人际圈子和生活节奏，常到各县检查指导工作。市局机关、市直学校和各县教育部门的干部，还常常以各种理由找到家里请示工作，临走的时候都没有忘记“表示”一下。每个人的态度都是那么诚恳和坚决，你不收礼还真不行。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市实验小学校长李发明的违纪案被揭了出来，李发明的党籍和工作籍都被开除了。这种“双开”，是对干部最为严厉的处分。这起案子，还牵出了一批级别更高的领导……

次年春节大年初一，市委书记石年生驱车来到普桐县仙人镇河西村，向石上书老师拜年。

石书记没带记者，只带了秘书毛卫华和李兰。路上，石书记解开了萦绕在李兰心头的一个谜团。

石书记望着远山近水沉思良久。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这些人啊，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论胸襟，我比不上石老师啊。他在大山里头传道授业，甘守清贫，一教就是四十多年……长期带低年级，一心扑在学生身上，一把年纪老眼昏花，最后一次民转公又没考上……他就这样被精减了……如果是我，教书四十多年，到头来两手空空被精减回家，我也会发牢骚啊……

石年生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取出一摞稿件说，小李啊，这是去年各县推荐的石老师的先进事迹材料。为了这些东西，我骂了娘，我拍了桌子，我甚至还想把这些写材料的人一个个都撤职查办。但是我没有哇。我看了这些材料，我还是流了眼泪啊。只是，有个问题我老长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把石上书弄成石尚书了呢？

李兰突然想起了那次带在身上没有拿出来的纸条。是啊，为什么涂局长就那么肯定地写下了“石尚书”三个字呢？为什么自己查找党员名册百寻不见“石尚书”的时候，宁可相信“石党生”、“石党旗”和“石先锋”是石尚书，就没想到石尚书就是石上书呢？会不会是因为石上书不是党员呢？

石书记仿佛猜透了李兰的心思，说，因为石上书不是党员，所以就找错了人。这个说法，我当时是认同的。可是后来一想啊，就觉得不对了。难道我们的党员干部就不能向党外的同志学习吗？我们的党，从来就是一个十分注重学习的党。不管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东方的西方的，只要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有利社会和谐，我们就要借鉴，就要学习，这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思想作风啊……所以，那种认为石上书不是党员就漏报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石书记眉头紧锁，仍在自言自语：可是，为什么大家找到了那么多的石尚书，偏偏就把这个石上书给漏掉了呢？

毛卫华和李兰都愣愣的。是啊，大家怎么就没想到石上书呢？

这天，李兰从乡下回到家里，就迫不待地打开电脑。她试着百度一下“尚书”，就搜索到相关网页三千七百多万个。在这类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李兰读到了无数个类似的解释——

尚书：我国封建时代的官名，最初是掌管文书奏章的官员，汉朝以后地位渐高，为皇帝直管的重臣。隋代始没六部，唐代确定六部为吏、户、礼、兵、刑、工，各部以尚书、侍郎为正副长官。如《张衡传》：“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再如大书法家颜真卿曾任吏部尚书，诗人白居易曾任刑部尚书，史可法曾任兵部尚书……

李兰合上眼睛沉思良久。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脑海忽然一闪。她打开自己的博客，敲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本为上书未曾想，只缘心中有尚书。尚书为官，早入人心；升官发财，约定俗成。几千年的陈规陋习，早已演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浸润社会生活每个角落的“官文化”。这种文化的基因已经生成了我们的细胞，经世不息，从而影响乃至决定着我们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并深刻地影响着我们这个社会的存在式样，牵引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

责任编辑：梁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