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开始(上)
2013-04-29周海亮
周海亮
1
马涛被宣判死刑那一刻,路边的玉兰树正在撩开它们的花苞。花苞白色,稍黄,微蓝,剔透,温润,如同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马涛的脖子上就有一块和田玉,和田玉雕成观音,观音拇指大小,端庄秀美,慈眉善目,时刻保佑着马涛的平安。观音是戴宝宝送给马涛的生日礼物,自拴上马涛的脖子,便再也没有摘下。马涛永远忘不了戴宝宝搂起他脖子的模样,戴宝宝近在咫尺,吐气如兰。那天她穿了蓝底白花的长裙,露了弧线优美的锁骨,踮了小巧玲珑的赤脚,带了刚挤一半的粉刺——粉刺只挤到一半,两个嘴巴便迫不及待地粘到一起,马涛于是尝到甜甜爽爽的牙膏味道。那天戴宝宝为他煮了一碗水饺,牛肉大馅,香而不腻。
初春的阳光暖意融融,马涛却感觉寒气逼人。似乎到处都是冰凌,身体碰触上去,咯铃咯铃响。周围车水马龙。周围死寂一片。周围车水马龙又死寂一片。理发店炸起节奏强烈的音乐,刚开业的饭店放起一挂鞭炮,卖水果的小贩扯开嗓子吆喝,一群少年边走边嘻笑打闹……一千种声音混淆缠绕,便没有了声音。其实声音尤在,嘈杂不堪,只是马涛感觉不到它。
马涛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死亡。
死亡。从现在开始倒计时,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也许,三天。马涛的生命就像开始腐烂的果实,先是一个淡淡的斑点,颜色越来越重,面积越来越大,攻城拔池,终于遍覆全身。什么都没有用,手术、服药、化疗、积极并且乐观的心态……什么都没有用。死亡向马涛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开始了小跑,开始了狂奔,开始了冲刺。死亡也有生命。死亡的生命靠了攫取和掠夺他人的生命。尽管死亡万般惭愧,可是她没有办法。死亡是雌性的,女性的,母性的——这是马涛后来的结论。那时候马涛刚刚得知戴宝宝从六楼一跃而下,空中的身体如同突然撕裂的玉兰花苞。那时候的马涛,竟然有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走出两条街的马涛,思维开始回归。他经过他所工作的公司,他看到高胖子站在门口,正跟一位短头发的女孩卿卿我我。高胖子说了一句什么,女孩捂起嘴,夹起肩,花枝乱颤。高胖子是马涛的老板,小马涛两岁,却有着比马涛更加臃肿的身材。高胖子好色,嗜烟,酗酒,嗜咖啡,喜欢没黑没白地搓麻将。高胖子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胖子胃溃疡脂肪肝肺气肿。马涛曾断言高胖子不会活过四十五岁,然现在,他注定会死在高胖子前面。
马涛听到女孩媚笑着骂高胖子:死鬼!高胖子就笑了。似乎被漂亮女孩骂一句“死鬼”,比多出二十年生命都令人兴奋。
一段时间里,戴宝宝也喜欢骂马涛死鬼,在高兴时,在高潮时,在无聊时,在无措时。戴宝宝骂人和叫床的声音一样好听,马涛认为她的声音像极了莎拉·布莱曼。有时候戴宝宝会给马涛唱那首《斯卡布罗集市》,让马涛突然间泪流满面。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请代我向一位青年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眼泪落上戴宝宝毛桃般的乳房,挂着,晃着,硬撑着不掉下来。然后,他们就变成两条饥渴的纠缠一起的激烈扭动的鳗鱼。
公共汽车一路向西,将那些失败并且贫穷的人们按部就班地吞吐。马涛在终点站下车,那里紧靠着一条臭水沟、两条铁轨、三棵线杆和四条泥石小径。小径们交叉纠缠,将几栋毫无关系的低矮颓败的砖房贯穿一起。那也许是城市里最后几栋砖房,火车近在咫尺地开过去,似乎每一栋砖房都开始了翻滚。
马涛在昏暗的客厅里见到他的儿子。儿子靠在沙发上啃苹果,旁边坐一位圆脸蛋圆鼻子的女孩。女孩挺得笔直,手里捧一本书,一副淑静模样,可是脸蛋却红扑扑的,呼吸并不均匀。马涛太熟悉这样的脸色了,这是只有在动情时候才会有的脸色。每一次,当他亲吻或者抚摸单纯并且妩媚的戴宝宝,戴宝宝的脸都会变成这样的桃红。一起变成桃红的还有她的眼睛,那是深入进去的眼睛,马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山野,桃花,骡马,村落,音乐,飘雪,海洋和风。
戴宝宝比沙发上的女孩,好像大不了几岁。
彼此打过招呼,马涛进到卧室。凌乱不堪的卧室里飘着一股腐烂发霉的气味,床头柜上,婀娜性感的戴宝宝不知疲倦地冲马涛微笑。那是夏天的戴宝宝,夏天的戴宝宝裸露肩头,身后是葱翠的卧龙山。马涛还有一张戴宝宝冬天的照片,美人一袭长裙,身后白雪皑皑。马涛将照片摆上床头柜,出去跟高胖子喝了一夜酒,回来,照片便不见了。红着眼珠喊来儿子,问,照片呢?儿子说,不知道。马涛说,学会撒谎了?儿子说,你不该摆她的照片。马涛说,照片给我!儿子说,撕了。马涛便不再说话。不再说话的马涛顺手从旁边抄起烟灰缸,照儿子的脑袋就是一下。儿子晃了晃,一只手捂住脑袋,一只手扶住椅子。儿子盯住他,目光里充满不屑与不齿。儿子说你不配当一个父亲。马涛说快他妈把照片给我!儿子笑了。儿子说如果我是妈,早把你剁了。
早把你剁了。死鬼。早把你剁了。死鬼。其实马涛几乎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只是之前,他没有感觉到罢了。
马涛想睡一会儿。他很困,可是他没有丝毫睡意——困与睡意是两回事情,马涛很早就懂这个道理。客厅里传来女孩压抑的却是快乐的哧哧的笑声,传来儿子小声为她讲笑话的声音,又传来搬动椅子的声音,啃咬苹果的声音,倒开水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咳嗽的声音,静默的声音。声音是生命和繁荣的表达和象征——人类和动物的生命和繁荣,社会和世界的生命和繁荣,声音对马涛来说,如针似箭。马涛烦躁地用枕头塞住耳朵,用被子铺住头脸,没有用,声音仍然孜孜孜不倦地挤进来,如同一百只蜜蜂同时钻进了他的脑袋。
马涛来到客厅,女孩马上正襟危坐;马涛去到厨房,女孩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来。马涛端一杯水回来,对儿子说,有事跟你说。儿子问,什么事?马涛说,很重要的事。儿子说,那说吧!马涛看看女孩,女孩抱歉地起身。我在外面等你,女孩冲儿子说,快一点啊!
你们要走?
溜旱冰。
就你俩?
很多人。儿子的声音有些发齉,都是同学。
想跟你说件事。马涛坐上沙发,点起一根烟,我觉得我们不该像一对仇人……
儿子撇撇嘴。儿子撇嘴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马涛。
是这样,马涛探探身子,前些日子我打了你,我向你道歉。
你是我爸。儿子的语气里带着挑衅,你有体罚我的权力。
不是的马驰,不是这样。马涛说,不管我做过什么,不管我对你妈做过什么,你都不该撕了戴阿姨的照片,这是对我的不尊重,更是对她的不尊重……
也许我该叫她姐姐。儿子耸耸肩,瞟着门外,好像我得走了。
再呆一会儿不行么?
很多人在等我。
马涛叹一口气,摁灭香烟,起身,踱到窗前。窗前挣扎着一株歪歪扭扭的玉兰树,瘦小,羸弱,不堪一击。他还记得那是黄昏,三年以前的黄昏,他和王艳吃完晚饭,漫无目的地闲逛,就看到了这棵躺在路边的玉兰树。那时的玉兰树不过是一段树枝,树枝已经枯萎,也许它被环卫工人随手丢弃。当晚他和王艳就将树枝栽到窗前,他对王艳说如果它能够长成一棵树,他们的婚姻或许还有希望。两个月以后玉兰树战战兢兢地抽出它的第一片叶子,他和王艳却分道扬镳。然后,在今天,玉兰树突然鼓出第一朵花苞,他却突然被宣判了死刑。彻底的死刑。没有缓期,没有赦免,没有救援,没有奇迹,没有任何希望。
火车轰隆隆开过来,屋子、马涛和玉兰树一起颤抖;火车轰隆隆开过去,儿子和女孩已经拐上一条小路。似乎儿子拉了女孩的手,似乎女孩嗔骂一句,死鬼。儿子就笑了。看不到儿子的脸,可是他知道儿子在笑。
那笑就像自己。那女孩就像戴宝宝。
2
戴宝宝将苹果削皮,去核,切块,塞进榨汁机。榨汁机发出“呜呜”的声音,果块被打成肉泥,肉泥里渗出果汁。那些过冬的苹果不再鲜嫩,它们失去光泽与色彩,皮肤堆起褶皱,如同走向衰老或者已经衰老的王艳。可是它们也有果汁,只是那么一点,却因了水分的流失而更加甘甜。马涛想如果把王艳也塞进榨汁机,那么,她该也会渗出如戴宝宝一般年轻并且诱人的血液和汁水吧?王艳被榨汁机腰斩,粉碎,成一堆肉泥,那绝对是一种无比绚烂的死亡。
马涛从后面轻揽戴宝宝的腰。那腰既细且软,马涛可以随意将它蹂躏成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
稍后,戴宝宝的手里多出一杯苹果汁。
一杯?马涛用嘴去拱。
一杯。戴宝宝说。
马涛喝一口,戴宝宝喝一口,马涛再喝一口,戴宝宝再喝一口。很小一杯果汁,却怎么也喝不完。茶几上的高颈花瓶里斜插了红色的玫瑰和白色的百合,旁边的鱼缸里,一红一黑两条金鱼卿卿我我。金鱼是马涛送给戴宝宝的,他们经过一家水族店,戴宝宝说,金鱼。两条腿就不动了。金鱼就这样买回来,连同漂亮的鱼缸。马涛说两条鱼就像我们。戴宝宝说像我们吗?马涛说,鱼水情深。戴宝宝歪着脑袋问哪条是你哪条是我?马涛说红的是你黑的是我。戴宝宝笑,两颗可爱的虎牙闪现,笑完,光着身子去厨房给马涛榨葡萄汁。葡萄们饱满安静,汁水诱人,仿佛美丽温柔的姑娘或者少妇,毫无保留地将体液献给马涛这样的男人。深秋的阳光滑过戴宝宝的肩头,那里即刻闪烁出和田玉般洁透并且微蓝的光芒。戴宝宝回过脸,笑,浑身上下散发出葡萄的甘冽、清香与迷幻。
那笑是安静的。像梅瓶,像书法,像京戏,像某一个湿漉漉的雨季。
那安静令马涛心动、心碎、心驰神往、心神恍惚。
然她并非总是这样安静。
她在酒吧唱歌。她是夜的鬼魅或者魂灵。
小城里每个酒吧都一样。小城里每个酒吧的每个歌手都一样。她们穿着黑色低胸吊带裙,面对慵倦或者疯狂的酒客,简陋的舞台便成为她们的全部。极小极小的舞台,往前跨出几步,就碰到离她们最近的桌子。桌边肯定歪着醉熏熏的男人,喝着酒,顿着酒嗝,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疲惫并且浑浊的光芒。有时候他们会给歌手敬酒,一曲完了,抓一瓶啤酒蹿上舞台,将酒塞进她们手里或者放到她们脚下,然后夸张地将她们拥抱。必须喝。不喝的话,敬业的主持人就会随着音乐的节奏带领整个酒吧的酒客一起高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二二三四,嗨嗨嗨嗨……直到歌手将一瓶啤酒喝光。然后,再一曲终了,又有一瓶啤酒递上去。再唱,再喝。所以说在酒吧,唱得好坏无关紧要,反正没有人听,反正没有人听得懂。关键得能喝酒。五六瓶下去,照样唱照样动情,照样扭动屁股照样弯腰致谢。绝没有人理会她们即将爆炸的膀胱。连她们自己都不去理会。
每天戴宝宝需要在酒吧唱够一个半小时,唱完,胸前多是湿的。一个半小时可以赚到一百五十块钱,她把钱带回来,给自己买方便面,买鲜花,买卫生巾,买一个歌手必须的化妆品和演出服,然后她会给马涛买皮衣,买腰带,买营养液,买高档香烟和高档葡萄酒。戴宝宝是一位依人的小鸟,小鸟飞出去,衔回可怜巴巴的粺籽,一趟一趟,将它的主人饲养。
每个星期马涛都会来戴宝宝的香巢住一个晚上。香巢三室两厅,来路不明。逢马涛来,戴宝宝便不去酒吧唱歌,她将自己洗净喷香,披了湿漉漉的头发,披了几近透明的睡衣,神态姽婳优雅。马涛轻轻将她抚摸将她品尝,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万般吝啬又万般贪婪,万水千山走遍。马涛在她的耳畔呢喃,哦,我的女神。
马涛盯住两条嬉戏追逐的金鱼。马涛说宝宝,我有话跟你说。
戴宝宝眯起猫一般的眼睛,从马涛手里接过玻璃杯。
马涛说宝宝,下个星期我可能不来了。
戴宝宝抿一口葡萄汁,又将杯递还马涛。
我想去一趟内蒙……跟你说过的,一直想去一趟内蒙……草原,戈壁,大漠,苍鹰……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去。
可是我也想去。
不可以。
戴宝宝的身体抖了一下,极迅速,极轻微,极隐蔽。不再说话的两个人,终将一杯苹果汁喝完。戴宝宝探了身子,从茶几上拾起锉刀,坐到马涛的对面,为他修起趾甲。她虔敬地将马涛的脚搂在怀中,用锉刀细细打磨。我给你唱歌吧!……请他为我做一件棉衫,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缝,也不能有针线,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请他为我找一块地,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地要位于海水和海岸之间,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涛子你在听吗?
我在听。
可是我看你心不在焉。
我在听。
……请他用皮制的镰刀收割,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用石楠草扎摁成束,他就会成为我的真爱……
声音低下去的时候,马涛用牙齿将嘴里的烟蒂拧成麻花。
整整一个晚上,马涛都倚在沙发上抽烟喝茶喝果汁喝葡萄酒。戴宝宝暗示他们应该回到床上,马涛只是笑笑,却不动。他不动,戴宝宝也不动。后来戴宝宝靠着马涛睡过去,马涛听到她在梦中继续吟唱: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
我要去内蒙古哈斯哈图。马涛低了头,用鼻子说,麻黄,红柳,沙棘花和沈香……
3
麻黄,红柳,沙棘花和沈香。
麻黄就是麻黄。红柳就是红柳。沙棘花就是沙棘花。沈香就是沈香。
沈香是一位女人。生活在春天里的中年女人。
春天里的沈香坐卧不安。她紧张,骇惧,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游走,一遍又一遍暗自祈祷。她祈祷医院的设备出了问题、医生出了差错,她祈祷自己平安无事。
只是稍有不适,去药店买了些药,吃了,不见好转,再买些药,再吃,仍不见好转,心里便有些慌,便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想起英年早逝的朋友,想起未及老年便提前死去的父亲,想起所有身患不治之症的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的朋友。所以沈香去了一趟医院,所以沈香几近绝望。
不过两个字:肿瘤。沈香就瘫了。
她抓紧医生的手,她说我真的会死么?
医生说还需要复查。只有做了复查才敢断定。
可是我真的会死吗?
沈香只是在喃喃自语。那个下午沈香一直在喃喃自语。她跟医生说话,跟护士说话,跟一条狗说话,跟一把椅子说话,跟一株竹节海棠说话,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她不敢坐下来,不敢睡去,她怕坐下以后就再也不能够站立,她怕睡去以后就再也不能够醒来。她想起自己的诸多计划:明天去买两个瓷碗,下月去买一套衣裙,明年去买一台抽油烟机……开家水果店,开家宠物店,开家洗衣店,开家鲜花店……她想起自己的诸多责任:将女儿供到大学毕业,为女儿挣到一笔嫁妆,为自己挑选一个健康的男人,为女儿挑选一个健康的男人,春天的樱桃,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葡萄,冬天的苹果……危骇与绝望如同席卷而来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五脏六腑熊熊燃烧。她感觉五脏六腑冻结成冰。她感觉熊熊燃烧的五脏六腑瞬间冻结成冰或者冻结成冰的五脏六腑瞬间熊熊燃烧。天色渐渐暗淡,那些死去的亲人次第挤进她的屋子,他们站在客厅的角落,坐在餐桌的周围,挤在沙发的缝隙,贴在天花板的边缘,他们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操着惨白如蜡的脸色,看着她,研究着她,面无表情。她哭出声音,她蒙住脸,她打开所有的电灯,她给他们跪下,他们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可是他们并没有走出屋子,他们拐进洗手间,飘进镜子。就像一滴水跳进湖泊,镜面上散开很小的水圈,水圈慢慢扩散,越来越大,镜面终复平静。然后,他们聚集在镜子真实并且虚幻的空间里,郑重并且严谨地讨论着该给沈香留出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再然后天就亮了。天亮了,沈香洗了脸,刷了牙,将头发抹平,拨出一个电话。她说她需要一笔钱,她说这笔钱,你答应过我。
那边的男人就愣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你还记得?
我相信你不是开玩笑。
可是鬼都能看出来我在开玩笑。
可是我当真了。
可是这等于敲诈。
就算是。
男人沉默良久。多少?
一万。
男人就笑了。男人长舒一口气,说,你可吓死我了。
孤立无援的沈香开始等待那笔钱。她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可是至少,这点钱可以让她躺上医院的病床。死亡从躺上病床的那一刻开始,勇往直前,目标确切——她会将一场医疗事故,演绎得天衣无缝。
医疗事故。是她的计划,为她的责任。
4
王艳是过了冬的皱皱巴巴的苹果,这是一个谬论。事实上自离开马涛那天起,她就重新焕发了青春。岁月在她的脸上开始了快速并且快活的回滚,皱纹慢慢舒展,皮肤有了光泽。她不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的头不再晕,耳不再鸣,眼睛不再花,膝盖不再痛。阳光好的时候,她甚至会穿着睡衣在小区花园里闲逛,然后兴致勃勃地给每一棵玉兰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棵叫老刘,这棵叫王艳。她说,这棵是罗曼罗兰,这棵是伊莎贝尔。一条狗突然从花丛里蹿出,在她身边一闪而过。快滚!王艳蓦然间目眦尽裂,你这条叫做马涛的畜生!
那是一个高档小区。小区全封闭,闲人莫入。可是马涛还是顽强地混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摁响门铃。里面窸窸窣窣,防盗门坚不可摧。马涛冲猫眼做一个鬼脸,他知道猫眼的另一侧,藏着王艳厌恶的眼睛。
开一下门。马涛说。
没有声音。
开一下门,马涛说,耽误你三分钟……最多五分钟。
有事吗?里面说。
有点事。
什么事?
你先开门。
马涛感觉自己正在变得低贱。现在他不是马涛,他是一条狗。一条叫做马涛的狗。一条抛弃了主人又重新蹭回来的叫做马涛的狗或者一条被主人抛弃又重新蹭回来的叫做马涛的狗。甚至他连狗都不如。人类可以轻易地宽恕一条狗,可是人类很难轻易地宽恕他们的同类。何况他和王艳,是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同类。
王艳不开门,马涛就站着。正是黄昏时候,不断有人上楼或者下楼,马涛冲他们抱歉并且尴尬地笑,肥胖的身体贴紧了墙壁。
你到底想干什么?门终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王艳烦躁的脸。
马涛笑着,真有事。
说吧!王艳的脸冷着。
是这样。马涛搓搓手,过几天,我想去一趟内蒙……
跟我有关系吗?
儿子……我不放心他……
还有吗?
还有……离婚,真不是因为戴宝宝。
还有吗?
那时候我真的不认识戴宝宝。
还有吗?
只是感觉无趣……婚姻,无趣……恐慌,沮丧……其实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又不求上进……脾气又不好……那些钱,我也没有考虑后果……有一类人不适合婚姻,或许我就是……
你不但不适合婚姻,你还不适合做男人。
……
还有吗?
对不起……
我问你还有吗?
有……
你不进来坐坐?
什么?马涛吃了一惊。如同一条背叛主人的叫做马涛的狗突然被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主人请上上座,又在面前多出一盘可口的牛排。
进来坐坐。王艳把门推开,脸上露出复杂的笑,顺便陪老刘喝两杯。
老刘并不老。老刘坐在餐桌前,聚精会神地拆着一只猪脚。他赤裸上身,露出后背的刺青,那是两条长着翅膀的蛇,蛇的嘴中吐出火焰。老刘喜欢剃光头,穿花衬衫,戴又粗又笨的项链和戒指;老刘膀大腰圆,身高一米九,腰围一米九。老刘喝下一大口酒,那口酒里飘着又大又红的枸杞。老刘抬头,笑眯眯地看着马涛,嘴巴“啧啧”有声。老刘抹一把汗,冲空中甩了,说,进来吧!咱哥俩喝一杯。
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痛彻骨髓无与伦比的悲哀。如果说王艳嫁了个医生,嫁了个教师,嫁了个司机,嫁了个工人,或者,就算嫁给商人,嫁个留分头戴眼镜扎领带夹公文包的商人,马涛都不会伤心,可是,王艳却唯独嫁给了老刘。老刘也是商人,不过老刘是贩猪的商人。从很远的猪场买来猪,然后直接将猪车开到本市的屠宰场。老猪哀嚎老刘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用电,只需轻轻一击,啪嗒,轰嗵,猪便不再是动物而是菜肴。老刘不杀猪,可是老刘的双手,同样沾满了鲜血。
想到王艳夜夜被这双手抚摸,马涛就悲哀。更为悲哀的是,因了老刘,因了这双手,因了光头刺青花衬衫粗拙的项链戒指因了二两补酒,王艳竟找到她在马涛那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幸福。
马涛只想一头撞墙。
进来喝一杯啊!老刘冲他招手。老刘招手的方式非常奇特,一只巨掌左右抡开——马涛认为他在掴自己的耳光。
不了要走……
不是有话说吗?王艳露出鄙夷的笑。
算了等以后……
防盗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马涛听到王艳在那边恶狠狠地说,滚——吧!
5
酒是粮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鹰。
每次跟高胖子喝酒,高胖子都要重复这句话。他说酒前他是谁见谁欺的麻雀,酒后他是见谁欺谁的老鹰。所有的小妞都是我酒后泡来的,高胖子嚼着炸花生米,喀嚓喀嚓地响,很简单,先把自己灌醉,灌到胆大包天为所欲为,就水到渠成了……
马涛说,我得了癌症。
高胖子说别管她是良家妇女还是风尘女郎,你要做的只是喝醉。当然最好把女人也灌醉,醉酒的女人,百依百顺……
马涛说我得了癌症。晚期。
高胖子愣了愣。你该说你得了艾滋病。
马涛说我像在开玩笑吗?
高胖子就开始研究马涛的脸。研究完马涛的脸,又开始研究马涛的指甲。
马涛笑笑。一杯酒一饮而尽。
肝癌?肺癌?胃癌?骨癌?高胖子打着酒嗝,睾丸癌?
有什么不同吗?马涛再给自己倒满酒。
当然不同。高胖子说,如果是肝癌,一口酒也不能喝了……
不喝酒就没事?
总能多活几天……
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高胖子甩开马涛的手,你他娘活得比狗都健康……你喜欢咒自己?除非让我看看你的检查报告。
马涛再一次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马涛说,你可真够无聊。
酒店的名字叫做“天上人间”,所有餐具和桌椅,都描了红色或者黑色的“寿”字。包厢的名字更是充满死亡神秘、悲凉并且乐观的色彩:寿终厅、正寝厅、长逝厅、仙逝厅、安息厅、驾崩厅、长眠厅、捐躯厅、天堂厅、作古厅、极乐世界厅、奈何桥厅、黄泥公社厅……厅厅相邻,厅厅相连,曲折迂回,直接将阳世引到阴间。走廊两侧挂满了色调灰暗的画作:《阿多尼斯之死》《阿克泰翁之死》《克娄巴特拉之死》《马拉之死》《苏格拉底之死》《圣母之死》《奥菲利亚之死》《俄耳甫斯之死》《柏拉图之死》《屈原之死》《柳下惠之死》《李师师之死》《潘金莲之死》……之死,之死,之死。往里走,到洗手间了,洗手间的名字叫做“咯儿屁”——男洗手间画一个手持松茸的吕洞宾,女洗手间画一个头顶莲叶的何仙姑。背景音乐多是哀乐,有时候,当酒店的电脑突然中了病毒,就会换成别的音乐:《法兰西之歌》《太阳之歌》《大地之歌》《校园之歌》《七子之歌》《长江之歌》《黄河之歌》《青春之歌》《仙后之歌》《农民工之歌》《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之歌,之歌,之歌。包厢的墙上挂满色彩艳丽的花圈,喝多了,甚至可以去旁边的灵台上一柱香——那里供奉着孔圣人,店老板说他是十三亿人们的精神祖宗。
其实那里本该摆放亡者遗照的——只是老板嫌换来换去太过麻烦——有细心人会在喝酒吃饭时候用一张亡者的照片将孔圣人遮上,吃完饭,再撤下来,揣进口袋或者揣进皮包,一路上,那亡者便在口袋或者皮包里摇头晃脑地念起《论语》:
死,葬之以礼,事之以礼……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酒店生意非常好,这缘于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提升,更缘于人们对于死亡的轻视以及淡然。家里死了老人,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抹两行泪,或干脆没有泪,然后,逢冤坟,逢头七,逢三七,逢五七,逢周年,逢祭日,呼朋引伴,一顿长吁短叹胡吃海塞。死亡对生者的意义仅仅在于哭泣,在于眼泪,在于不舍或者假不舍,思念或者伪思念,在于一张遗像,一份遗嘱,一杯浊酒,一抹轻灰。然这些都没有意义。所以死亡对生者来说,没有意义。
就像活着对死亡来说,没有意义。
就像活着对生命来说,亦没有意义。
是高胖子给马涛介绍了这家酒店。高胖子说他看上的不是酒店的口味而是酒店的氛围。看着一群人在这里对酒当歌,或者撂两个黄段子,或者猜谜划拳,却打了你的招牌,这是一种多么有趣多么滑稽的事情?高胖子说,甚至,你看到你年轻的妻子正与你最好的朋友眉来眼去,你看到你的朋友偷偷将手搭上你妻子的大腿或者干脆伸进她的裙子,你看到你的兄弟姐妹正在试图瓜分你的财产,你看到你年幼的儿子正在快乐地淡忘你的模样,我想,任何魂灵都没有勇气重新投胎。
高胖子是对马涛和戴宝宝说出这番话的,那是戴宝宝来“天上人间”的唯一一次,那一天马涛和戴宝宝刚刚认识。高胖子拉马涛去酒吧喝酒,戴宝宝出来唱歌,第一首正是那首《斯卡布罗集市》。马涛只记得他像猴子一样蹿上舞台,如雷的掌声、哄笑声和叫骂声中,马涛替她挡下至少五瓶啤酒——最后一瓶,马涛将啤酒灌进了肚脐眼儿。
戴宝宝就这样上钩了,简单到如同马涛在路边拣到一朵玉兰;或者说马涛就这样上勾了,简直到如同戴宝宝在路边拣到一朵玉兰。床上的戴宝宝宛若一朵温暖多汁的河蚌,河蚌长出吸盘和牙齿,又在马涛的肩头,撕下一块长条形状的肌肉。
现在马涛又喝多了,他看到高胖子的脑门上长出一个漂亮的倒三角形的肚脐眼儿。那个肚脐眼儿越长越大,终于幻成高胖子的嘴巴。嘴巴大谈着女人,嘴巴说别给你的好色寻找借口!还他娘癌症……你去内蒙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女人?
马涛纠正说,是初恋。
高胖子说别管初恋二恋三四五六恋,别管一夜鸳鸯还是露水夫妻,其实都是一个过场……一对夫妻是几十年的过场,一对情人是几年的过场,一夜情是几小时的过场……对男人是这样,对女人也是这样。初恋?记忆里的过场。不去还存个念想,真去了,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要多后悔有多后悔。人都善变,都善忘,是不是?谁念着谁啊?如果还念着,还记着,肯定有什么目的。阴险的目的,绝非纯洁的感情。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女的,在工厂上班,那时候挺漂亮,和我,有那么点关系。那时我穷,常买彩票,跟她说,中个百八十万,分你十万。后来,一不小心,喀嚓,真中了,中了,也没分给她。开玩笑的事情,谁当真?是不是?我用那笔钱当成原始资金,顺利地当上了奸商。圈子变了,跟那女人,也就断了。断了,偶尔还能见。她混得不太好,这两年街边摆个水果摊,卖苹果卖香蕉卖葡萄干,人老珠黄。见了,打个招呼,或聊两句,或点头笑笑,或视而不见,就过去了。她混得不好,与我没有关系,对吧?我不是慈善家,她也不是可怜虫,对吧?可是今天,今天早晨,突然,她给我打电话,猜怎么着?跟我要一万块钱!说我答应过她,说我几年前就欠她一万块钱。明抢不是?我凭什么给她?不过一个玩笑,我为什么给她?有借条吗?有协议吗?有合同吗?我们是夫妻?她是我情人?我凭什么给她?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水管流出来的?没有道理,是不是?不能给,是不是?可是最后,我还是答应她了。所以我挺讨厌我自己的。我挺讨厌我善良的本质。想坏能坏到哪里去?善良。最见不得女人求我,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可是我从此看轻她了。一次,足矣。以前,多好的女人啊!街头摆个水果摊,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自食其力,多好!现在,你说跟妓女有什么区别?就那么一次,一万块,她娘的她那玩艺儿埋了钻石还是镶了金边?不错,我答应了,可是我不能马上把钱给她,不能明天就往她的卡上打钱,就说没时间,就说忘了,就说手头紧,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个拖,我拖死她……真的涛子,我从此看轻她了。别管她有什么难处,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要钱,我都鄙视她……
我认识她吗?
谁知道?也许不认识,她又不是名嫒;也许认识,她的水果摊离你家很近……说不定你还买过她的水果。
我从来不买水果。
你从来不买水果,那是因为你有戴宝宝。高胖子谈锋甚健,戴宝宝那里总有你吃不完的水果……戴宝宝就是一个水果……水蜜桃,樱桃,葡萄,荔枝,香梨……鲜嫩多汁,饱满水灵……
马涛站起来,打一个趔趄。马涛说你还喝吗?马涛说我可撑不住了。马涛说我要去内蒙,甭管你怎么劝我,我都要去。马涛说趁现在我手脚还能动,眼睛还能传情,嘴巴还能接吻,鸡巴还能勃起,我要去内蒙。马涛说我本想把戴宝宝托付给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这样的流氓,绝不会放过她……
马涛往外走,碰掉墙上的一个花圈。他将那个花圈拣起,笑着挂上脖子。墙上有两行字,马涛大着舌头,却用了赵忠祥的节奏:
我们侃侃而谈,时光如梭——今朝且一乐,明日不再来。
高胖子喊住了他。涛子,如果缺钱,我有。
马涛就笑了。钱管用的话,把你谋杀了我都愿意。他说,今朝且一乐,明日不再来。
6
马涛整整两天没有看到儿子。上午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他在溜旱冰。傍晚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还说他在溜旱冰。马涛问你怎么总在溜旱冰?儿子说不溜冰干什么?马涛无言以对。干什么呢?总比喝酒打牌强。
马涛曾经极度迷恋打牌。现在想那段时间他或许是在试图逃避,可是他到底要逃避什么呢?婚姻?家庭?焦虑?恐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黑没白长在麻将桌前,没黑没白地输钱。输了,就回家,跟王艳撒个谎,骗点钱,回去,再输。败露了,就跟王艳吵,就发誓再也不赌,过几天,见到牌桌,又一头扎进去,昏天暗地。他永远记得那天,那天下了小雨,那天某地有日食,那天某国有政变,那天他喝了几两酒,那天王艳来了例假,那天儿子跟别人打架,那天三列火车晚点,那天,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万块钱。他揣上钱去了赌场,却只用三个小时就将它们输光。这之前马涛也曾输过一万块钱,可是这一次,他输掉的是岳母的性命。那是岳母的救命钱。那时候王艳的母亲,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奄奄一息,生命的最后时光。所以,就算他不动那一万块钱,就算他为岳母赢来一万块钱甚至十万块钱,对岳母苛残的生命,也是毫无用处。死亡按时到达,岳母按时死去,一切井井有条。可是王艳不这么看。那夜王艳抓了菜刀,她说马涛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我剁了你算了!
所以马涛就要为自己的生命权抗争。酒后马涛对高胖子说我总不能傻乎乎地等着王艳把我像排骨一样剁了。那夜马涛将王艳摁上地板,只一拳,就让她昏死过去。昏死过去的王艳像螃蟹一样从嘴里吐出澎湃的泡沫从眼角流出澎湃的鲜血,可是心狠手辣的马涛并没有将她送进医院或者抱到床上。他将王艳拖进洗手间,然后打开篷头,用冷水将王艳一遍又一遍地浇。
那夜的马涛是彻头彻尾的施暴者。那夜的马涛是一只疯狂并且恶毒的野兽或者魔鬼。事后马涛想假如王艳真死过去,他会不会直接在洗手间里将王艳肢解然后连夜运尸出城?马涛认为,起码在那种时候,他具备这种可能。具备可能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与王艳已经从夫妻变成仇敌,更因为,王艳深深伤害到他的自尊。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并且对家庭不管不顾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并且对家庭不管不顾并且将偷来的救命钱输掉的男人也有尊严。可是一个被妻子骂得狗血淋头并且脖子上被架了菜刀的男人不会有尊严。这样想着,马涛又有些内疚,王艳不过伤害到他的自尊,而他却想取了王艳的性命。更何况,第二天,当王艳提出离婚,马涛竟答应得无比迅速无比爽快。他看到王艳愣了一下,嘴唇马上哆嗦起来。后来他想那时的王艳也许只是顺嘴一说,就像顺嘴说一句“你这个畜生”、“你不是男人”、“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一样。王艳本不想离婚,所以事实是,马涛将王艳抛弃。
后来他的生活里出现了戴宝宝。后来王艳的生活里出现了老刘。一切如同冥冥之中的安排,走一个,来一个,失去什么,补充什么。生活大同小异,生活天壤之别。
马涛静静地喝着一杯水。凉透的白开水,稍有咸涩,浮着淡红色的水锈。然对现在的马涛来说,喝水已经成为享受——享受一杯水,享受活着的时光——甚至,除了死亡,什么都是享受:醉酒,打盹,走路,梦境,饥饿,痛苦,沮丧,无聊,难堪,恐惧……什么都是享受。只要别死去。
一小时以前马涛在没有阳光的客厅里接待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说他是房地产公司的,要跟马涛商量一下拆迁房子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把马涛从现在的砖房里赶出去,然后在市中心为他补上同等面积的三室一厅。马涛说我不同意呢?小伙子说要钱也行,每个平方补六千。马涛说我还不同意呢?小伙子你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送走小伙子以后马涛为自己削了一个苹果,因为这笔突然掉下来的钱,马涛两次将水果刀捅上手背。是啊,马涛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每平方补六千,七十平方,四十二万。当他死去,他的儿子就可以守着这笔钱,快乐并且幸福地生活。
马涛给机场拨去一个电话。去内蒙的航班并不多,马涛需要在三天以后起程。马涛想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三天时间跟儿子好好谈谈,谈谈疾病和死亡,谈谈亲情和爱情,谈谈宽容和仇恨,谈谈过去和将来。他会努力让儿子不再恨他,他会说,父子间怎么会有仇恨呢?更何况,他将在不久以后按时死去。
于是再给儿子拨一个电话,电话那端说,我在溜旱冰。马涛终于火了,他说你他妈快给我滚回来!
电话就挂了。挂断电话的却是儿子。
在儿子面前,马涛早已失去一个父亲甚至一个男人的权威与尊严。
7
午夜时分马涛接到高胖子的电话,高胖子说戴宝宝三天没有去酒吧唱歌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情?高胖子似乎比马涛还着急,你快去看看。
马涛在半小时以后赶到戴宝宝的香巢,一路上,他感觉一把巨大的剪刀不停翻搅着他可怜的肝脏。马涛想他也许会死在出租车里或者死在戴宝宝门口,也许当他打开戴宝宝的房门,他见到的只是她冰冷赤裸的尸体——戴宝宝婉约多情,戴宝宝敏感多疑——敏感多疑的戴宝宝肯定觉察到他的不安——这不安只有一个理由:他试图结束与戴宝宝之间的恋情——敏感多疑的女人总会将复杂的事情想简单或者将简单的事情想复杂,然后将复杂的事情搞简单或者将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惊慌失措,心急如焚。然开门,他见到的是神采奕奕的戴宝宝。
怎么不去上班?
身体不舒服。
怎么不开手机?
身体不舒服啊。
戴宝宝一袭黑色长裙,胸脯如雪般闪耀。她向马涛展露着可爱诱人的乳沟,那是天底下最为迷人的缝隙。
还想去内蒙?她为马涛倒一杯红酒。
肯定去。
一个人?
肯定是。
戴宝宝转动手里的酒杯,冰块与杯壁相碰,声声清脆。他们倚在床头,马涛搂着戴宝宝的肩膀,手指摩挲着戴宝宝小小的锁骨,戴宝宝紧贴马涛的胸膛,嘴唇亲吻着那块雕成观音的和田玉。卧室里氤氲着戴宝宝身体深处的迷香,马涛嗍一口酒,将高脚杯递还戴宝宝。
总是这样。他们之间很少存在“两个”的概念。一个苹果,一盘水饺,一杯红酒,一根香烟。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方式,红酒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香烟从一个人的唇间转到另一个人的唇间。甜蜜。扎实。一刀子一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涛今年四十三岁,四十三岁的马涛仍然喜欢与戴宝宝玩这种只有初涉爱河的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然他们乐此不疲。细长的高脚杯上沾了戴宝宝粉红清晰的唇印。
刚才的马涛是疯狂的。每一次与戴宝宝做爱,马涛都是疯狂的。马涛喜欢性爱,他认为性爱是生命里极其重要甚至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他还认为性爱不但是身体和精神的满足更是尊严以及荣耀的展示或者回归——这一点他与高胖子的看法惊人一致。当然也有不一致的部分:马涛只有与相爱的人做爱才会有幸福感、归属感、尊严感和荣耀感,而高胖子却喜欢将不同的女人骗上床或者绑上床或者迷上床。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位完全陌生的赤裸女人,那女人轻轻阖动着长长的睫毛,那女人有着洁白修长的腿和光滑平坦的小腹,那女人白得透明的手在睡梦里轻轻搭上你的胸膛,想想看,那是人生中多么奇妙的时刻?高胖子眯起眼,目光蒙眬。
高胖子是一位诗人。尽管高胖子从来没有出过一本诗集,写过一首诗,构思过一首诗,但高胖子仍然是一位诗人。马涛也是一位诗人。马涛也从未写过一首诗构思过一首诗。马涛和高胖子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谈诗。他们认为谈诗是一种堕落,诗人是一个贬义词。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醉酒以后,彼此以诗人相称。
刚才的马涛是忧伤的。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极——过程,或者结果。死亡不是开端,没有人见过天堂或者地狱。死亡意味着一个人不会再有任何体验。死亡意味着永无休止的睡眠,安息和平和。死亡意味着精神的永存或者精神的逝去。死亡意味着垂死、将死和已死。死亡意味着无所适从,内心伈伈。死亡意味着太平间、黑纱、葬礼、墓地、火化炉或者棺材。死亡意味着土地。死亡意味着天空。死亡万籁俱寂。死亡万物皆空。死亡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感觉。死亡的感觉。死亡感。所有将死垂死频死或者已死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所有活着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死亡感。我们的死亡。我们的死亡感。
马涛是忧伤的。忧伤的不仅是感觉,还有气氛。忧伤的不仅是气氛,还有身体。忧伤的不仅是马涛的身体,还有戴宝宝的身体。虽然戴宝宝仍然柔软仍然湿润仍然光滑仍然滚烫,可是马涛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忧伤的战栗。战栗的忧伤。她将娇小迷人的身体向马涛打开,挺起,打开,挺起,马涛看到了远古的木炭和河滩,海岛与荒原。
马涛有些眩晕。这也许是他与戴宝宝的第七杯酒,也许是第八杯。外面下起雨,淅淅沥沥,戴宝宝唱起歌,如泣如诉: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请代我向一位青年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你为什么总唱这首歌宝宝?
因为你喜欢听涛子。
你为什么总要在酒吧唱这首歌宝宝?
因为酒客喜欢听涛子。
我喝醉了宝宝。
我也喝醉了涛子。
戴宝宝醉眼朦胧,瞳孔从桃红变至微蓝。马涛说她是孤狸变的,千年孤狸幻成佳人,盅惑了一位穷困落魄的从不写诗的诗人。戴宝宝笑。戴宝宝说,涛子我给你跳个舞吧!
赤裸的戴宝宝跳下床,冲马涛眨一眨宝石般的眼睛。她轻轻舞动,幽婉的灯光之下,宛若穿越时空的鬼。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臂如同柔软雪白的河鳗;她扭起腰肢,她的腰肢如同剥掉绿皮的细柳。她从床头柜上拾起猫的面具轻轻戴上,她霎时成为一只猫。猫在夜里呼唤了鬼魂,鬼魂悄然而至,猫悄然无声;她绣一个云手,又拾起骷髅的面具,她在转瞬之间成为鬼魂。鬼魂在夜里招唤了所有的猫,猫悄然而至,鬼魂悄然无声。她轻移莲步,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了马涛的额头,轻勾了马涛的下巴,又将身子紧贴马涛,马涛顿时感觉到河鳗的柔弱和腻滑,快乐与忧伤。她跳开,转身,回头,人就飘起来了。她飘浮在橘红色的灯光里,又将身体缓缓挺起,马涛看到她的下巴与胸脯勾勒出来的迷人诡奇的曲线。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只伸手可握的芒果般的赤脚将托起她的橘红色灯光磨出尘烟。旋转中她变成圣母,变成嫦娥,变成鸺鹠,变成貔貅,变成凤凰,变成麒麟,变成云彩,变成尘埃,变成风和雨、雷和电,变成喘息与叹息、音乐与诗篇。她终于飘回地面,地板上侧卧,又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醉人的体香。她冲马涛莞尔一笑,她说涛子,你该带我去内蒙的……
我不能。
也许能。
不能。
戴宝宝浅笑着,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所有长着虎牙的女人都是吸血鬼,戴宝宝曾经这样对马涛说。说时,舌尖落上马涛的胸膛,灵巧地滑动,终至咽喉。戴宝宝的舌尖轻点着马涛的喉结,如同一条毒蛇灵巧地击打起淡蓝色的信子。戴宝宝说涛子涛子,我想吸干你的骨髓。
戴宝宝起身,音乐渐渐淡去。其实没有音乐,音乐是虚构出来的。虚构的音乐飘荡在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音乐里的戴宝宝,突然长出孔雀般斑斓的翅膀。
涛子你饿吗?
我不饿。
不,你饿了。戴宝宝用浴巾披了身体,马涛看到那两个美丽柔软的翅膀未及伸展便已经折断。戴宝宝说,我去给你做点夜宵。
夜很深,雨很深。夜很绵长,雨很绵长。夜与雨同在,如影随行。雨滴落上遮雨板,吧嗒,滴嗒,吧嗒,滴嗒,单调并且极有节奏,就像钟盘上行走的不紧不慢的秒针。马涛看着自己的肚腹,那里苍白苍老,毫无生机。
是水饺。水饺是衣食富足的象征,以前是,以后也是。水饺与爱情无关。
只有两个水饺。很漂亮很精致的水饺。水饺盛在盘子里,冒着袅袅蒸气,如同两个抱在一起的情人。就两个?马涛问。
是一对。
一起吃?
戴宝宝托腮坐到马涛对面。你先吃。她说。
马涛笑,夹起一个水饺。他将水饺吹吹,送进嘴里。他想戴宝宝会给他包什么馅的水饺呢?羊肉馅?牛肉馅?鲅鱼馅?虾仁馅?马涛愉快地咀嚼,咀嚼,然后,马涛突然顿住。
什么馅?
肉馅。
什么肉?
鱼肉。
什么鱼?
金鱼。
马涛这才发现茶几上的鱼缸里不见了那两尾金鱼。两尾无辜的金鱼,一红一黑,象征着马涛和戴宝宝的不可离分。红色的金鱼是戴宝宝,黑色的金鱼是马涛。
马涛“嗷”一声叫,将已经嚼烂的水饺吐出。他冲向洗手间,却险些被一盆君子兰绊倒。他听到戴宝宝柔声说,你小心些。
他在洗手间里呕吐,昏天暗地。他将手指捅进喉咙深处,他试图吐出自己的胃。他不停地漱口,漱口,漱口,冰凉的自来水让他的牙齿结成了冰。他听到客厅里的戴宝宝小声唱起了歌:请他为我做一件棉衫,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缝,也不能有针线……
他冲进客厅。你太过分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戴宝宝抬起头,看着他,又往前探探身子。浴巾在那一刻滑落,戴宝宝变成一尾赤裸的鱼。
你想干什么?马涛冲戴宝宝吼叫。
你的样子好吓人。戴宝宝笑着说。她将另一个水饺夹起,吹吹,咬去一半。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她甚至给自己配上一杯品质优良的干红葡萄酒。
马涛的胃里,翻江倒海。
戴宝宝喝下一口酒,开始吃另一半。她吃得隆重并且满足,她在享受一条死去的金鱼。你知道吗?戴宝宝面色酡然,我把它们从鱼缸里捞出来,它们拼命挣扎,誓死不从。你知道鱼也会叫吗?惨叫。像人那样惨叫。你知道鱼也有表情吗?惊恐,绝望。像人那样惊恐绝望……我把鱼包进水饺,一条鱼包一个,不大不小,正好……鱼很滑,眼睛凸出很高,嘴巴一张一合,又不安生,拼命扭啊扭啊,嘴巴啄着我的手指……两条活着的鱼,完整的鱼,没有开膛破肚,刮鳞去鳃,我想让它们死得有些尊严……鱼也是有尊严的,是吧涛子?水饺下锅,我听到两条鱼同时发出号呼,很凄厉,很凄惨,我看到水饺一凸一凹地变幻着形状,很活泼,很神奇。当然也很残忍……可是涛子,没有办法的。谁让它们是两条金鱼,谁让它们代表了你和我?你吃掉的是红色那条,我吃掉的是黑色那条,正好……你抛弃了我,我得替你把两条金鱼解决掉……
说完,抽一张纸巾,细细擦拭着嘴角。
戴宝宝变成了魔鬼。赤裸的魔鬼。她的虎牙足以撕裂世间一切,她的胳膊如同章鱼的触须和吸盘,乳房如同两只攫人性命的眼睛。她在春天的雨夜里谋杀并吃掉了可怜的金鱼,她不为维系她的爱情,她只为报复。
她浅笑着,嘴唇腥红。她说涛子,你猜我会不会偷偷打开天然气?
马涛冲向厨房,再一次险些被花盆绊倒。他连滚带爬跌进厨房,他看到一切完好——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天然气阀门紧紧关闭。他再一次冲进客厅,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金鱼也是这样。戴宝宝扔掉餐巾,再抿一口酒,你生气的样子就像金鱼。黑色的那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抛弃我。
我只想去趟内蒙!
你抛弃我……不止是去内蒙……我感觉得到……
我他妈为什么要抛弃你?
涛子你想做爱吗?我们再来一次。只要你要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涛子,我是你的奴仆……
马涛冲出屋子。马涛在冲出屋子的同时泪流满面。戴宝宝在报复他,手段邪恶,令人发指。这报复极端并且彻底,这报复意味着他将从此失去戴宝宝。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妻子离他而去,儿子对他的仇怨,朋友对他的不解,工作的难以忍受,贫困,孤独,疾病,死亡……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他绝不能够忍受戴宝宝施予他的哪怕最最最最最最最微不足道的伤害。本来他计划好一切,今天夜里,或者从内蒙回来,他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病情告诉戴宝宝;或者就这样瞒着她,永远瞒着她,然后寻一个适当的时间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让他尚且健康年轻的模样永远留在戴宝宝美好、忧伤或者带着怨恨的记忆里。可是这一切,从现在开始,似乎已经没有必要。
雨夜里,马涛扶住一棵瘦小的玉兰树,呕吐不止。
8
马涛缩了身子,万般艰难地敲开那扇防盗门。王艳出来开门,用时整整二十分钟。站在马涛面前的王艳,依然盛气凌人。
我不跟你吵架,马涛尽量将声音放低放慢,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为我以前的所为……
说完了?王艳扬起眉毛。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王艳厌恶地扭回头,试图将门关上,马涛急忙上前一步,前腿弓后腿蹬,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框。王艳看见他伸进门缝的手,愣了愣,皱眉,咬牙,关门,用力,再用力。
马涛发出一声惨叫。就像午夜痛彻的金鱼。然他并没有将手抽回。他的手固执地守在那里,五个指甲霎时摇摇晃晃。
十秒钟。或者十分钟。
王艳无奈并且愤怒地将门打开,一张脸早已变成黑色。进来吧!王艳啪地踢过来一双塑料拖鞋,今天是老刘生日……别胡闹。
餐桌边的老刘,早已笑出满脸菊花。菊花戴了生日纸帽,变成西行路上突然发福的唐僧。唐僧光着膀子,露着肚腩,穿着花裤衩。唐僧油光满面,汗花飞溅。唐僧蹲在椅子上,面前,壮观的八菜两汤。
咱哥俩喝点。老刘冲马涛招招手,一年才一个生日,一辈子才几十个生日……喝点。
王艳为老刘端来插了四根蜡烛的蛋糕。她绕开马涛的身体,夸张地划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她将蛋糕放上餐桌,含情脉脉地看着老刘。许个愿吧。
老刘摸摸脑袋。四十六岁,插四根还是插五根?
先许愿吧!
老刘就许愿。老刘说祝我们白头偕老。
王艳噗一声笑,伸出手,在老刘的手背上轻掐一下。说出来能叫许愿?王艳嗔怪道,你以为这是拜年么?
老刘嘿嘿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真如唐僧诵经。
然后,吹蜡烛,切蛋糕,分蛋糕,吃蛋糕,抹蛋糕,扔蛋糕,嘻嘻哈哈,欢天喜地。生日纸帽被老刘和王艳三岁的女儿抢去,小姑娘将纸帽扣上脑袋,松手,纸帽滑落下去,卡住腰,再往上撸,就撕了。小姑娘哇地哭出声,王艳急忙跑过去哄她——王艳和她的女儿,长得很像。
七十度白酒,纯粹的烈火。老刘说杯子里插个温度计,绝对超过五百摄氏度。老刘吃一口烧猪肠,吃一口烧猪蹄,吃一口炒猪腰,吃一口炒猪心,吃一口溜猪肝,吃一口溜猪肚,吃一口拌猪耳,吃一口拌猪尾,喝一口猪肺汤,喝一口猪骨汤。那是一桌下货大全,一次猪内脏和猪四肢的聚会。老刘说平时可舍不得这么吃……都是朋友送的,不花一分钱……那也舍不得这么吃。
马涛喝下两杯酒,胸口开始憋闷,头顶开始冒汗。他冲抱着女儿的王艳说,你也该吃些。
王艳说,老刘你多吃点。
马涛说,你该过来坐坐。
王艳说,老刘你少喝点。
马涛不做声了。这算什么事呢?这他妈到底算什么事呢?
好在还有老刘。马涛可以把说给王艳的话说给老刘。他知道王艳肯定在旁边支起了耳朵。
老刘,马涛举着酒瓶,我近来身体不舒服……
那你多喝点。老刘抢过酒瓶,高度酒包治百病……
不是的老刘,马涛夺回酒瓶,我是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谁的身体都有问题,老刘夺回酒瓶,这样的年纪,不出问题是神仙……
不是,老刘。马涛试图夺回酒瓶,老刘却灵巧地闪开。怎么说呢?手里没了酒瓶,马涛连说话都没有了底气,很严重的问题……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严重问题!老刘将酒瓶拍上桌子,一杯酒灌进鼻孔,小时候我驼背、结巴、尿炕,我妈觉得问题严重,很严重,结果怎么样呢?长到十八岁,好啦!前几年,有一阵子,肺炎,严重的肺炎,夜夜高烧,喘不上气,咳嗽,感觉马上就死了。结果怎么样?好啦!去年吧,也许前年,反正时间不长,有那么一次,喝多了酒,肚子痛,痛得满地打滚,痛得不敢动弹。胃穿孔!猪下货撒了一肚子,生命垂危。脑子却还清醒,想,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结果怎么样呢?熬过那一夜,活过来啦!不瞒你说,那次,我见到阴间了。阴间和阳世差不多,有树,有草,有乌鸦,有太阳,有贴着马赛克的楼房,有卖烟酒糖茶的小铺……人们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一条路,黑色,却不是沥青,硬硬邦邦,往树林子里延着。树林子里飘着白雾,迷迷登登,又见紫气东升,霞光万丈……很多人聚在路边,手里拿面小旗,嘴里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般人听不懂,那是阴间的语言,叽里呱啦,跟日本话差不多……男女老幼,都有……高矮肥胖,都有……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都有……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都有……我妈,我爹,我爷爷,我奶奶,我姥姥,我姥爷,都有……我想这次我真的死啦!我都能听懂阴间的话啦!我都能见到死去的人啦!我死啦!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突然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上前,粗暴地架起我,往暖和的地方拖,嘴上说,叽里呱啦叽里呱,你是怎么混过来的?胳膊钻心地痛,忽忽悠悠醒来,就见到了王艳,就见到了护士。王艳正抹着眼泪,护士正给我扎针呢!所以,老马,什么叫严重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严重问题!死都不是严重问题,世上还有什么严重问题?事业?事业算个鸟屁!感情?感情当然重要!可是就算感情结束,那算得上问题吗?三年前你肯定感觉你和王艳问题严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我和她过得挺好,你和戴宝宝也过得挺滋润。所以,老马,我挺感激你的……
感激我?
感激你啊!你正直大气,你把王艳送给了我……
我把王艳……送给你?
不是吗?前些年,我贩猪,没经验,结果猪都闷死了。整整一卡车猪啊!挤在车厢里,横七竖八,龇着大牙,瞪着大眼,惨啊……我更惨啊,血本无归……那几天就寻思着自杀,想把自己饿死算了,一顿不吃,一天不吃,两天不吃,后来实在扛不住,半夜起来煮方便面……第二天去海边,想,一脑袋扎下去也不错。这时见到王艳,王艳走过来了,皱个眉,撅个嘴,拉个脸,穿个黄毛衣,擎个小花伞,急匆匆地走……心一下子动了……哈,满树的桃花都开啦……你知道,王艳不漂亮,特显老,前几年,病病歪歪,可是我的心还是动了。就这么奇怪。这时突然来阵风,噌,王艳的伞就被刮到海里去啦。天意啊!老马,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我替王艳把伞捞出来,又和王艳说了两句话,死的心思就没了……为什么要死呢?猪死了与我何干?猪是我家亲戚吗?是我兄弟?是我爹妈?不过一笔生意……就这么认识了,越来越熟,越来越黏糊。看我长得不怎么样吧,可是我心肠特好。我对女人尤其好。我给王艳熬大骨汤,炒口条,溜肝尖,煲海带猪蹄汤,王艳一天比一天水灵,一天比一天富态。不瞒你说,老马,我虽然贴心,但其实挺老实的,认识三年多,我连王艳的手都没拉过。可是我是男人啊!再说王艳越来越变得楚楚动人。所以,后来,后来那一次,晚上,我实在是喝多了,我壮起胆子,我说王艳,今天别走了,我保证只是说说话。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把衣服脱了吧,我保证只是看一眼。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把乳罩脱了吧,我保证只是摸一下。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躺过来吧,我保证轻拿轻放。王艳说,好啊!然后,汉兵掠地,水漫金山。啊!啊啊!啊啊啊!王艳善解人意,你我都是幸福的男人。事后我很自责,你知道,我善良,儒雅,反对低俗恶俗,有道德底线。我想扇自己几记耳光,又舍不得,就把耳光赏给了我的猪兵猪将。我问王艳,会不会出什么事情?王艳说,反正我们就要离了。我问她,多久离?王艳说,快了。我问她,有多快?王艳说,我们栽了一棵玉兰树,玉兰树发芽我们就离婚。我问她,玉兰树会发芽吗?王艳说,不发芽我们也会离婚。我问她,那玉兰树有什么用?王艳想了想,说,没有用。后来玉兰树果然发芽了,后来你们果然离婚了……王艳说是你提的,你爱她,你得成全她……所以我说,老马,你大度,海量,高尚,无私,正直,重承诺,你是真爷们……
马涛有些糊涂。大骨汤。红烧肉。黄毛衣。花布伞。说说话。好啊!看一眼。好啊!摸一下。好啊!轻拿轻放。好啊!水漫金山。啊啊!玉兰树。发芽。离婚。重承诺。真爷们。发芽后离婚?可是马涛明明记得当时的王艳说,如果玉兰树发芽了,我们的婚姻或许还能维持。
抑或是他说的?就算是他说的,王艳也是点了头的。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有个什么贩猪的老刘。
玉兰树什么用也没有。发不发芽,这婚也是要离的。
马涛头痛欲裂,扭过头寻找王艳,王艳已经不见。他听到王艳在卧室里柔声细语地给女儿唱起歌:细雨蒙蒙落江面,船头撑开花纸伞,好似彩云从天降,美似荷花,静似睡莲……
全他妈的王八蛋。王艳,老刘,他。他,老刘,王艳。王艳早就在某个淫荡的夜里上了老刘的床,他却混然不觉。那时他在干什么呢?给儿子煮一碗鸡蛋羹?给王艳煮一碗大枣莲子羹?傻乎乎地等她回家?跟高胖子喝酒听高胖子高谈阔论着女人?不管他在干什么,他肯定不是在打麻将。那时候他还没有迷上麻将。那时候日子虽然平淡单调,可那毕竟还是日子。黄毛衣!花布伞!他妈的王艳婚后没几年就不再穿黄毛衣打花布伞!他妈的结婚那么多年他一直在被王艳欺骗!他戴着一顶神不知鬼不觉的绿帽子,可是他妈的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绿帽子也是绿帽子!
马涛万分悲哀地想起高胖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高胖子说:每个男人都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轨,每个男人都盼望别人的妻子出轨。马涛不盼望别人的妻子出轨,可是马涛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轨。对一位男人来说——不管成功男人还是失败男人——不管健康生猛的男人还是病病歪歪的男人——马涛认为,这都是奇耻大辱。
还他妈跑来道歉!还他妈跑来请求王艳的原谅!还他妈自作多情地以为王艳与他离婚都是因为那一万块钱!还他妈一厢情愿地以为王艳一直误会了他与戴宝宝之间的事情!还他妈心怀愧疚!还他妈自我折磨!还他妈心生忏悔!还他妈……
还他妈跑来这里跟这对奸夫淫妇喝什么狗屁的生日酒!
马涛站起来,天旋地转。他巡视着屋子,他没有找到金鱼。可是他找到了蜥蜴。红色的蜥蜴,嘴巴宽阔尾巴尖尖的蜥蜴,眼睛凸出很高的蜥蜴,蜥蜴养在方形的玻璃缸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马涛走过去,说一声打扰了,将蜥蜴攥住,抓起,然后,走到老刘面前,笑笑,松手,啪,蜥蜴就掉进了老刘的酒杯。
大补。马涛打一个酒嗝,说,专治不坚不举。
9
草原,戈壁,大漠,苍鹰。奶茶,奶酒,牧歌,马头琴。白云般的羊群,圆圆的蒙古包……
这些马涛都没有见到。他在呼和浩特下了飞机,他的目的地就是呼和浩特。
他要寻找那个叫做沈香的女人。
沈香是他的初恋。那时的沈香比现在的戴宝宝还要迷人还要时髦。那时的沈香不可能比现在的戴宝宝还要迷人还要时髦,可是马涛说服不了自己。记忆里有关沈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脸,她的痤疮,她的表情,她的病态,还有沈香这个现在听起来俗不可耐的名字。
呼和浩特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呼和浩特与他所在的城市太为相像。一样的建筑,一样的街路,一样的植物,一样的人群。人群里隐藏了太多的马涛,太多的戴宝宝,太多的王艳,太多的高胖子,太多的沈香。或许呼和浩特的马涛也身患绝症,呼和浩特的王艳也在偷情,呼和浩特的高胖子也喜欢把不同的女人搞上床,呼和浩特的老刘也喜欢喝七十度的烈酒;呼和浩特的沈香也和那位叫做马涛的身患绝症的男人有着一段浅浅淡淡的初恋,呼和浩特的沈香也在多年以前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遥远并且陌生的城市,然后,让呼和浩特的身患绝症的马涛在某一天里,不顾一切前去找她。
乱了。
二十多年以前他和沈香相识在市郊的渔具厂。很大的渔具厂,却只生产钓鱼竿——先将玻璃球抽成丝,然后将玻璃丝织成布,最后将玻璃布卷成竿。马涛的工作是卷竿,沈香的工作是抽丝。事实上沈香的生活也如抽丝——抽出丝,将自己包裹,一层一层,终成密不透风的茧,让他人不易接近。沈香很少与别人对视,偶尔目光相碰,眼神里便藏了两分羞涩八分惊恐——沈香就像一只易羞易惊的鸽子。
沈香就像鸽子,鸽子惹人怜爱。
马涛要亲吻沈香,这是唯一要求。仅仅吻她一下,马涛不敢奢望太多。为什么要吻她?因为她是沈香。吻她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没有用为什么还要亲吻她?因为这之前,马涛从未亲吻过她。有时候马涛将亲吻看成人与人之间的普通礼节,有时候,马涛又将亲吻当成男女性爱的一部分。亲吻初恋情人总是幸福的,不管是初恋时,还是多年以后。亲吻初恋情人,会让马涛在这件事情上不留遗憾。再说一个垂死的男人向一位善良的女人索要一个吻,似乎并不过份。吻完了,马涛一个人去死,沈香继续她的生活,从此两不相扰。
现在的沈香应该生活得很平静吧?挤公共汽车,去超市买菜,吃没滋没味的饭,看废话连篇的电视剧,相夫教子,勤俭治家。沈香早已成为一个标准的中年女人。很难相信沈香也会成为中年女人。
马涛叹一口气,丢给路边的乞丐二十块钱。乞丐露出感恩的笑,又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上帝保佑您。
马涛笑了。乞丐是基督徒?
上帝。上帝存在于纯洁的内心,上帝被写上肮脏的美元。牌桌上马涛赢过美元。黑眼睛黄皮肤的同胞,却揣了大把的美元。那天他照例输了钱,可是他留下一张美元。他将美元揣回家,他喜欢上面那句话:我们信仰上帝。
我们信仰上帝。上帝无时不有。上帝无处不在。上帝应该惩戒所有的奸妇淫夫,比如老刘和王艳。可是上帝宽恕了他们。
神爱世人。
——好人,以及坏人。
马涛认为怎样惩治王艳和老刘都不为过,鞭笞,挖眼,阉割,凌迟,甚至斩首。在夜里,最好是没有月亮的夜里,最好起点风,玉兰花瓣飘落一地,手里提一把刀子,身上穿一袭黑袍,身影闪过,嚓,嚓,地上便多出两具尸体。两具尸体还在抽搐,手指轻点地面,眼睛耳朵一起吐出黑血。然后从长袍里闪出硫酸,滋滋滋,将两个脑袋烧成黑炭。再从长袍里闪出锯,吱吱,吱吱,肌肉翻搅,骨沫飞扬,稍顷,手里便多出两颗脑袋。王艳的脑袋小,用左手提,老刘的脑袋大,用右手提,就这样提着人头走出去,吼一句“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再随便找一家馆子,嘭嘭,两颗黑色的人头甩上桌子,掌柜的,来一瓶泸州老窖!一脚蹬地,一脚踩着椅子,瓶口插进嘴巴,咕咚咕咚咕咚,好生爽快!桌子上的人头还在旋转,还在挤眉弄眼——王艳眨着黑色的眼睛,表情愤懑可怜;老刘伸出烧焦的舌头,舔起桌上的残酒。妈的还喝!一巴掌抡过去,只剩脑袋的老刘滚落地上。脑袋啃起桌腿,喀喀喀喀喀,一路向上,木屑纷飞,终将一张木桌啃倒。多么伟大多么迷人的夜晚——夜色如墨,他们是墨汁里的三条蜥蜴。
干死这两个狗娘养的。反正他是被医学判了死刑的人,他不在乎被法律再判一次。
他记得那只蜥蜴。蜥蜴在酒杯里疯狂游弋,同时用上蝶泳蛙泳仰泳和自游泳。马涛狂笑着离开,却在门口栽倒在地。他一步都挪动不了,那一刻,他彻底虚脱。他听到王艳说,快把冬冬捞出来。他听到老刘说,捞出来也活不成了……五百多度呢。他听到王艳说,你刚才许了个什么愿?他听到老刘说,我祝马涛早日胃穿孔而死。他听到王艳说,有些恶毒吧?他听到老刘说,这样他就不能再来烦咱们了。他听到王艳说,好像冬冬死过去了。他听到老刘说,就这么泡着吧,明天喝掉……真壮阳?
呼和浩特的早晨,雾气迷茫。
马涛对能够找到沈香并没有信心。他知道所有的城市和城市的所有都在日新月异,今天的公共厕所,明天就可能变成风味酒店。他在得知病情的第二天就去了那个渔具厂,他在门卫那里耗了很长时间,终于得以通行。他找到人事科,他对那位下巴比酒瓶都长的女人说他想找一个叫做沈香的女人。女人问沈香是谁?马涛说沈香是二十多年前这个工厂的职工。女人的下巴更长了,女人说二十年前我还在大学读书。马涛说你们应该会存有档案。女人说二十年前厂子有五千多人,二十年以来,来来走走的工人至少也有一万,怎么查?马涛说麻烦您……她是我的初恋。女人说那更不能查了,你不觉得这游戏很无聊?马涛说不是无聊,是必须。女人说正所谓饱暖思淫欲……男人都认为寻找初恋是必须。马涛说不是不是……我要死了,我只想看看她。女人说绝症?……艾滋病?马涛不说话。女人说癌症?马涛点点头。女人说我不能相信你,再说真的没法查。马涛说我有医检结果。女人说拿我看看?马涛说不好看。女人说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你快走吧我还有事情。马涛就从挎包里往外掏病历。女人盯住他至少五秒钟,女人说算了算了,我信你了。这样吧,我喊老孙头来,老孙头二十年前是厂里的人事科科长,或许他能记得。马涛说他不记得了呢?女人说他脑子好使。马涛说我脑子也好使,可是我根本不记得二十年以前人事科里还有个老孙头。女人说那时他不叫老孙头他叫孙大年。马涛说孙大年我都不记得。女人不再理他,开始给老孙头打电话。马涛出去抽烟,回来,听女人冲电话说,节哀。马涛问怎么了?女人说老孙头死了……昨天夜里死的,心肌梗塞……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街头打麻将呢!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应一声,牌就相公了……你说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马涛问那我的事情怎么办?女人想了想,说,我帮你翻翻吧!
一堆陈年表格,纸页暗黄。每一页表格里都填了三十个名字,工工整整,简简单单:姓名,性别,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何时入厂,何时离厂。完了。马涛注意到“何时离厂”一栏大都空着,就问她,这些人还在这里干?女人说早不干了,现在全厂就剩三百多号人啦……何时离厂不重要。人都离厂了,记它有什么用?
一页页翻下去,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是不见沈香。不但不见沈香,连马涛也不见。马涛便有些紧张,他问你们不会将一部分档案搞丢了吧?女人说丢了也正常,毕竟二十多年了。马涛就有些恍惚。二十年前他和沈香真的在这里打过工吗?为什么现在,他和沈香看似与这个工厂毫无瓜葛?
是沈香先离开了工厂。离开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或许沈香根本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初恋,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记得给沈香写过情书,可是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肯定沈香有没有将那些情书打开。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是在雨后,几个人去爬工厂后面的卧龙山,沈香脚底一滑,险些跌倒,他忙扶住她,沈香回头,红了脸,却是菀尔一笑。那一笑在他的记忆里深深铭刻,那一笑让马涛在曾经的夜里,浑身颤栗。
那时马涛也想过要去寻找沈香,可是他不敢。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更对沈香没有信心。王艳恰在这时出现,那时的王艳完全可以取代那时的沈香。一样的娇小一样的清纯,一样的楚楚动人一样的楚楚可怜。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沈香是蚕,王艳是蝴蝶。蝴蝶在马涛面前翩翩起舞,马涛心猿意马神魂颠倒。那段日子他将沈香彻底忘记,直到婚后,当他与王艳开始爆发战争并且愈演愈烈,他才将沈香从记忆的深处扒出。扒出来,一遍遍加糖,直到甜得发腻。
然后,马涛遇到戴宝宝,沈香再一次被他扔到被遗忘的角落。再然后,当马涛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沈香便再一次被他翻出。翻出来,一遍遍加糖,直到再一次甜得发腻。
马涛想他真是一个混蛋。他的生命里总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可以陪伴他记忆的女人,一个给他遗憾、充满了美好的女人。他就像一个孩子,一个临死的可怜的绝望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女人从上午九点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办公室里堆满了发黄发霉的表格,沈香仍然不见。那些表格就像迷宫,每一个小格子里面,一段迷失的青春记忆。最后连马涛都绝望了,他说要不您先别找了,我过两天再来。
是叫沈香吗?女人抬起头。
沈香。马涛的心慌起来。
过来看看。
于是马涛在二十年以后再一次见到沈香。格子如同四四方方的黑色木匣,沈香装在里面,如同被囚千年。那天女人帮马涛抄下沈香的家庭住址然后对照表格看了至少三遍直到确信无误,现在那个纸条,被马涛结结实实地捏在手里。
村子果然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保留了村名的全封闭小区。马涛找到小区物业的管理人员,对方告诉他,这里根本就没有叫做沈香的。马涛说那姓沈的呢?房产证上应该写了她父亲的名字……也许她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继来父母的房产也很正常。那个办事员便又是一通猛查,最后冲马涛摊开两手,摇摇头。你去开发商那里看看吧?他说,那里或许有早几年的资料……麻球烦。
马涛只好去找开发商。一间诺大的办公室里,只坐了一位漂亮时髦的女孩。女孩得知马涛来意,忙说这可不行啊!这些信息是要绝对保密的。马涛说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千里迢迢从山东赶来,就是想找到她。女孩说您是山东的?马涛点点头。女孩“噗”一声笑了,她说“山东大汉”是指腰围吧?
玩笑开过,仍然不给马涛开绿灯。马涛问你有男朋友吗?女孩说跟这件事有关系吗?马涛说当然有关系,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初恋……就像你男朋友。女孩说我男朋友可不是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早是我十五岁时候的事情啦。马涛说那你能理解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千里迢迢,千山万水,寻找初恋。女孩说这我可以理解,全世界四十出头的男人都在寻找初恋。马涛说关键是我的身体有问题。女孩捂起嘴笑,说,全世界四十出头的男人身体都有问题。马涛沉下脸说,是肿瘤。女孩愣了一下,肿瘤就是癌吗?马涛说,是死亡。女孩就笑出了声。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您有医院的病历吗?
用得着吗?
用不着吗?
有什么用?
拿我瞅一眼?
不瞅一眼不行?
那我怎么相信你?
你知道什么叫尊严吗?
尊严跟病历有关系吗?
尊严跟隐私没有关系吗?
死亡算隐私吗?
不算吗?
你是来给我上课吗?
马涛双手上举,做出投降的姿势。然后他开始翻找病历,嘴唇颤抖。病历压在挎包的底层,他掏了很久都没将它掏出来。算了算了,女孩大度地摆摆手,又打开电脑,说,我帮你查查吧……不过您千万别指望我能查到什么……说实话我就从来没有从电脑上查到过什么。
女孩只用了三分钟时间。她说那个小区建成以后,一部分卖给了业主,一部分当成了拆迁户的赔偿。马涛说那就是说村子里的人都分到了开发商的房子?女孩说也有只要钱不要房子的,不过不多……查到了,姓沈的,仅此一家。马涛问叫什么?女孩说,沈解放。马涛问是不是有个叫沈香的女儿?女孩就笑了,她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房主叫沈解放,住608。
608。戴宝宝也住608。王艳也住608。似乎冥冥之中,他与608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站在608门前,却没有勇气将门叩响。突然他有些后悔,他想他不顾一切赶来,到底是为什么呢?看看沈香?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吗?聊聊天?聊不聊天有什么区别吗?亲吻她?亲不亲吻她有什么区别吗?了却自己一桩心事?沈香是他的心事吗?或者,就算沈香是他的心事,见她一面就能将这桩心事了却?沈香——戴宝宝——王艳。假如将时间顺序打乱,假如他心想事成,那么,沈香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为戴宝宝,戴宝宝又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为王艳?初恋成为灾难,只因为,人们对初恋毫不设防。
只要将初恋进行下去,初恋必将成为灾难——这一切只因了时间——现在马涛坚信只要给沈香足够的时间,沈香就可以变成王艳或者戴宝宝——其实就是变成魔鬼,有着尖牙利齿的魔鬼——他千里迢迢,却只为看一眼魔鬼的前身——魔鬼的卵,魔鬼的蛹,魔鬼的芽,魔鬼的花苞——或许沈香早已变成魔鬼,另外一个男人及时充当了她的催化剂——另外一个男人,平行于马涛的另外一个男人——任何所有可能的男人——却绝非马涛。
电话突然响起,马涛吓了一跳。尽管电话那端的高胖子言简意赅,可是马涛仍然听出了事情的严重。
是儿子出事了。
儿子和一群同学去溜旱冰,为一个女孩,跟另一群年轻人打起来。两边人数相当,战事难解难分。混战中儿子这边的一个男孩突然从腰间抽出刀子,将那边的两个男孩捅翻在地。据说一个男孩失去一根手指一个男孩流出一截肠子,场面极其惨烈。然后,人民警察从天而降,将没来得及跑掉的男孩女孩们一网打尽。这其中,当然包括他的儿子。
什么时候的事情?马涛问。
前天夜里……那时你刚到呼和浩特吧?没敢告诉你……
没事吧?
没事……两个被捅的男孩都没事……手指接上去了,肠子塞回肚子……没捅到要害,那二青刀法很差劲……你儿子好像只动了拳头,从犯……也许连从犯都算不上……
他怎么样了?
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刚放出来……
谁把他领出来?
戴宝宝。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戴宝宝已经把他领出来……你知道,戴宝宝认识几个警察……
戴宝宝怎么知道这事?
你儿子跟警察说的吧!这家伙其实挺活络……不能总呆在派出所啊。
可是他该给我打电话!
有用吗?高胖子的语气中充满揶揄。
回去我非剁了他!马涛挂断电话,咬牙切齿。
门在这时突然打开,门缝里挤出一张狭长并且扁平的老脸。老脸戴了塑料框眼镜,老脸连眼镜上都挤满了皱纹。老脸疑惑地看着马涛,您找哪位?
马涛说您是沈老先生吧?
沈老先生?
沈解放老先生。
老脸就笑了。满脸皱纹在那一刻猛然舒展,弹起,绽放,又回缩,落下,噼里啪啦,紧贴脸上,一条条一道道,深刻清晰。
老脸说,我要是沈解放的话,您就遇见鬼了。
10
飞机上的马涛,看到一条扯成带状的红云。那云带如此之长,马涛认为它至少延伸了济南到北京的距离。云带的颜色并不均匀,有时紫红,有时橘红,有时暗红,有时砖红,慢悠悠舞动着,扭曲着,时而折叠起来,时而又打起了结。印象里马涛见过这样的云带,那时他非常小,躺在农家小院的竹床上,流着汹涌的鼻涕,手捧一个脏兮兮的塑料球。那时他才两岁吧?也许三岁,也许四岁。他见到壮观巨大的红色云带从院落上空轰隆隆扯过去,云带上站一男孩,红扑扑的脸,胖乎乎的身子,笑嘻嘻的表情。他指着天空对母亲说,孩。母亲往空中瞅瞅,拍着他,说,小小孩,快快睡……他蹬着腿,说,孩。母亲说,快快睡,盖花被……他摇着胳膊,孩,孩。母亲说,盖花被,大刺猥……后来,长大以后,他多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情,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他呢?他才两岁,或者三岁,或者四岁。怎么可能相信他呢?神只是传说,所有的传说全都是虚构。可是他坚信自己那天真的看到了神,神就是传说中的哪吒,肩挎乾坤圈,身披混天绫,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哪吒也是小孩,神中顽童,非小孩不能得见。
九岁那年,他再一次遇见一件别人不能相信的灵异事件。那是深秋时节,他和几个玩伴去村后的山上玩耍。玩耍从中午持续到黄昏,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迷路了。这样的山里不可能迷路——如其说那是一座山,不如说那是一个土堆——然他真的迷路了,四周古木参天,雾气蒸腾。他坐到一块石头上歇息,猛低头,发现一条奇异的虫。那虫子长有蝎子的隐约形状,却绝非蝎子。它有蜈蚣般密密麻麻的腿和螳螂般凸出的眼睛,它有鱼一样的两腮和蜥蜴一样的肚腹。它的周身散发出孔雀般迷人的七彩和淤泥般浓重的土腥气味,它爬行的速度缓慢,却是扎扎实实,有板有眼。好奇的马涛寻一根草棍轻触它的身体,虫即刻土崩瓦解——眼睛,嘴巴,肚腹,尾巴,每一条腿,都在瞬间分离。分离的每一部分都是一条完整的缩小了若干倍的虫,它们同样有眼睛,有长螯,有腿和嘴,有腮和尾巴,有舌头和牙齿。它们迅速散开,占据整个石头,将石头染成赤红。大虫的身体秩序被彻底打乱,眼睛挨着尾巴,尾巴挤住长螯,长螯拥抱了腿,腿骑上了两腮。石头变得令人眩晕,似乎突然之间有了海葵般柔软的生命。然后,小虫们开始重新聚合,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条大虫由模糊到清晰,重新有了形状。大虫开始爬行,速度变得很快。马涛试图抓住它的尾巴,可是那尾巴突然高高翘起,迅疾地摇动着,哗啦啦响,尾尖露出令人胆寒的毒刺。与此同时,大虫吐出分叉的信子,瞪了没有瞳孔的眼睛,举起令人胆寒的长螯。不过转瞬之间,大虫钻进草丛,无影无踪。马涛揉揉眼睛,玩伴们的脸在晚霞里次第渍出。玩伴围住他,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马涛说,虫。他盯住那块褐色的石头,他认为石头的颜色因虫而生。
这样的经历千真万确,却无人相信,后来连马涛都失去说服他人甚至说服自己的兴趣与耐心,他干脆将它们当成他千百梦境里的一个。他梦见云端上的哪吒,梦见石头上的虫。梦境太过逼真,于是他相信了。世间充满灵异和怀疑,所有人都喜欢给别人的经历下定自己的结论。
马涛想死亡也是灵异事件的一种吧?如果活着是现实的,死亡便是虚幻的;如果活着是正常的,死亡便是灵异的。活着的人,穿越某个奇异扭曲的空间,抵达另一处空间,死亡便来临了。死亡来临之时,哪吒站立云端,虫们支离破碎。
抑或者,活着才是灵异事件的一种吧?如果死亡是现实的,活着便是虚幻的;如果死亡是正常的,活着便是灵异的。相比漫长的死亡——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几亿年十几亿年几十亿年的死亡,活着不过是死亡的梦境。死亡是有生命的,死亡的生命叫做死亡。死亡有千百个梦境,活着只是这些梦境里的一个——唯一能够回忆起来的一个。当从死亡的生命里醒来,想起这个活着的梦,便感觉万分蹊跷万分灵异。活着是那般偶然那般短暂,活着来临之时,哪吒站立云端,虫们支离破碎。
飞机上的马涛得到一个夹了生菜叶子的面包和一小瓶可口可乐。空姐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他笑着问有没有兰州拉面和青岛啤酒,空姐朝他甜甜一笑,说,到站就有了。
到站就有了。他希望永远不要到站。
呼和浩特之行他没有任何收获。他既没有见到沈香,也没有打听到有关沈香的任何有用的消息。608室住着一户普通人家,男主人、女主人和蜷缩在沙发上猫,都老得没有了性别。他们也不姓沈,他们只是从沈解放的手里将这套房子买下。
攒了一辈子钱,买下这套房子。那张狭长并且苦难的老脸说,那时候房价还不太高,那时候沈解放着急用钱……癌症,刚搬进新房,就患上癌症……胃癌。一开始,饿时,胃就痛,一丝丝一丝丝的,像虫子在咬,后来,不饿时,也痛,一股子一股子的,像刀子在戳。去医院看,说胃溃疡吧,要注意饮食,忌辛辣,忌生冷……回家呆上半个月,仍然不行,仍然痛,再去看,胃癌!就开始治。没钱啊!就开始借。借不到啊!就开始卖房子。穷人嘛!有钱就买房子,没钱就卖房子……我看到他贴在窗上的广告,第二天就把钱交清了。有句话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屠宰场?胜造七级葫芦岛?胜造七级土耳其?反正是那个意思……何况房价那样便宜……我交钱当天,沈解放就要往外搬,捂着胃,身体抖着,可怜巴巴。他才住了不足一个月啊!怎么行?我说算了算了,您先住着,等什么时候病好了,我再搬过来。其实我想说等什么时候您死了我再搬过来,幸亏最后一刻,刹住了舌头。沈解放开始大把大把地花钱,大把大把地吃药,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人越来越瘦,脸越来越黑。我敢肯定您从未见过那么瘦的人。瘦啊!不是皮包骨头,而是比骨头还瘦……比骨头还瘦,人胡乱地堆在床上,关节粗大,眼球凸出,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我来看他,他说,耽误你住新房了,耽误你住新房了。我说,我不急。他说,阎王爷可急了。他是在花光最后一分钱死去的,那些钱,让他多出半年生不如死的生命。我舍不得那些钱,尽管那不再是我的钱,可是那毕竟是钱呐!钱,只对活着的人有用,对死人,对临死的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可是人人都是在临死前才舍得花钱的……你说人是不是都下贱?麻球烦。
他有一个叫沈香的女儿吗?
有一个女儿,叫什么不知道。
沈解放叫她什么?
好像叫她香香。光光?刚刚?央央?姜姜?
长什么样子?
身材挺胖,脸挺宽,眼睛挺小,皮肤挺白,不爱说话,四十不到。守了他六个多月。他病了,他女儿就回来了,一天都没耽搁;他死了,他女儿就回去了,也是一天都没耽搁。
回哪了?
不知道哇!沈解放死后,再没见过她。
回山东了?
好像是哇。
山东威海?
好像是哇。
回工厂?
好像是哇。
什么厂?
什么厂呢……
渔具厂?
好像是哇。
绣品厂?
好像是哇。
锡镶厂?
好像是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