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连续障碍
2013-04-29刘美兰
刘美兰
一
陶小棉又看见了院子里那块青石板,清冷的月光薄纱一样笼罩着寂静的小院,辘轳井边的大青石在月色中泛着浅蓝的幽光。小时候摘了领居的南瓜花,或者偷拿了奶奶藏在枕头下的五毛钱买橡皮筋,父亲就让她在青石板上罚跪。大青石是祖母的天然洗衣板,更是顽皮的陶小棉童年的噩梦。父亲的背影在篱笆墙边晃了一下倏忽不见。
邵阳打电话的声音把陶小棉从梦里唤醒,小棉一看墙上的钟,糟糕,八点多了,幸亏把儿子萌萌留在奶奶家。说好正月初八科室集体报到,赶紧爬起来穿衣洗脸漱口涂脸。小棉一边噼噼啪啪地往脸上拍爽肤水,一边嘟嘟囔囔地埋怨邵阳,怪他半夜三更从外面回来还要骚扰她,一身的酒气加寒气,弄得她又是梦又是喷嚏地折腾了大半夜。邵阳说,好咧,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下次再也不骚扰你了,我骚扰别人去!你敢!小棉随手扔了个枕头正中邵阳的脑袋。
出了门才发现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小雪,偶尔有一丝从雪地上掠过的风钻进小棉的脖颈,凉嗖嗖的。两个人一起出的门,邵阳在前面大步流星,陶小棉在后面一溜小跑,高跟鞋有节奏地敲打着冻僵的地面。邵阳年前刚升任旅游局的法人代表,一个成立没多久的小单位,包括局长书记在内一共才十个人。单位有一台大众朗逸,此刻就停在小区门口,邵阳钻进车里,司机摇下车窗征求他的意见,要不送送嫂子吧天这么冷。邵阳说,她坐公交车!小棉正待发作,看到后座上还坐了他们单位的女书记,脸绷得紧紧地,霜打过一样,忙改口说,算了,我坐公交车,很方便的。在邵阳从副职转正之前,女书记就在这个位置上了,并且是呼声很高的正职候选人,没想到被邵阳后来居上,所以老资格是一定要摆足的,专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像公婆管小媳妇一样管着邵阳。有一次邵阳在单位受了女书记的气,回来跟小棉说,女人一旦从政就变得性别不明,整个一慈禧太后,这辈子你可千万不能去当官哈!
的士和公交车似乎都躲到年那边去了,半天没看见一辆,小棉缩着脖子袖着双手站在公交车站牌下,不停地跺着脚。外面寒风扑面,她心里却窝着一团火,自己凭什么要跟小三怕正宫娘娘一样怕那女书记啊!真是莫名其妙!小棉在心里骂了一通女书记,公交车还没来,便又想起那个梦,那个梦最近反复出现,梦中的景物清晰如她那个1200万像素的尼康拍出的画面,而惟一的中心人物父亲总是曝光得模糊不清,有时是一根一明一灭的水烟筒,有时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她从未在梦中看到过父亲的脸。记得十五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小棉抚摸着光滑的青石板在心里说,等有一天我荣归故里,带着我的他,我要告诉他,就是这儿,这儿有我跪出来的膝盖印,不知他会有多心疼哦!但很多年后她带着邵阳回到小院,穿西装戴眼镜历史系毕业的邵阳看见大青石惊为神物,拿着放大镜研究了半天,对一边喋喋不休痛诉革命家史的陶小棉置若罔闻,最后除确定它为年代久远的一块顽石外,也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出其不意一辆崭新的帕萨特飘然而至,车窗摇下,同事徐槿笑逐颜开地招呼陶小棉。尽管年前徐槿已经在科室郑重地宣布过他的购车计划,小棉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室,车内适宜的温度让她舒展开冻僵的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毫不掩饰对徐槿新车的欣赏,好你个老徐,还真买车了,这个年可过得真奢侈呀!徐槿说,我买了车第一个来接你,感激涕零吧!一边灵巧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跟着CD哼唱“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汽车朝崇阳路单位的方向疾驰而去。他那志得意满的范儿超酷,鼻翼两边的的法令纹像风中裸露的花蕊微微颤动,衬托得面部轮廓饱满而柔和。小棉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徐槿,心想怪不得护理部那班娘儿们都喜欢往徐槿身边凑,暗地里都以能被五官科徐主任钦点为巡回护士为荣。用妇产科主任瑞芝的话说,要不是徐槿家那位煮饭的长着一副鱼死网破苦大仇深的面相,徐槿早就像唐僧一样被拉进盘丝洞大卸八块了。
徐槿的新车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讨论,三楼内分泌科、肾病专科、妇产科的人全部集中到五官科,其中女性超过三分之二,大家七嘴八舌夸夸其谈,从咱爸是李刚说到摸奶哥网上视频,从上证指数持续下跌股民小车进市变自行车清场,忽悠到新世纪的文盲是不懂英语、不会电脑、没有驾照的人,最后终于把去年年底制订的诸如考职称,健身减肥,周游祖国的美好河山等等计划全盘推翻,一致决定去考驾照。当然她们绝不会忘了让开新车的徐主任放血,适当放血可以促进新陈代谢哈!尽管春节期间她们一个个已经在家里吃得脑满肠肥,但她们就是喜欢这样折腾,人生那么短暂,折腾几下就过去了,这样美好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中午一伙人在医院西门的外婆厨房吃小肥羊火锅,肾病专科的邹主任最能喝酒,嚷着要喝白的,小棉说徐槿开车不能喝酒,再说下午还要上班呢,还是喝啤的吧!徐槿便叫服务员搬了两件哈啤码在桌子下。小棉说,大冷天灌这么多水进胃里,想想都拔凉拔凉的,减一件行吗?邹主任就开玩笑说还是小棉心疼老徐哈,不知是心疼他的钱呢还是心疼他的胃!这时瑞芝及时赶来救场了,她说,小棉是心疼你们的耳朵呢,喝醉了回去被老婆拧耳朵,耳朵拧坏了又要到她那里去上药!一桌人笑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照例开始说段子,徐槿说,亲爱的观众朋友,现在是新闻三十分时间,前十分钟,领导们都很忙,中间十分钟,全国人民都很幸福,后十分钟,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邹主任说,老徐你当然很幸福了,住好房开好车,只有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徐槿说,矫什么情啊老邹,像你这样的才是男人的最高境界呢,家里有个煮饭的,身边有个可爱的,远方有个想念的,办公室有个漂亮的。这时小棉的手机响了,老靳在电话里说让小棉陪他去公安局户籍中心办护照。
二
龙年春节老靳从呼和浩特回来了,常年在外漂流的老靳对故乡已经没有地理概念,上街买支牙膏都要打长途加漫游问陶小棉。问别人我不放心!老靳喜欢说这种无厘头的话,但从老靳的嘴里说出来倒也并不觉得突兀,倒让小棉感觉有春天的气息迎面扑来,老靳天生就应该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他哪天不这样说话了,对于小棉来讲他也就变得陌生了。陶小棉和老靳的关系就是这样,温而不热,冷暖相宜,用老靳的话说,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十年如一日,很好,真的很好。
陶小棉陪老靳去办出国护照,户籍办证中心人山人海,老靳领了一沓表格趴在窗台上填写,这是当时惟一一处未被占领的地盘。他的包不时从肩上滑下来拍打他那只写字的手,老靳停下笔对一边东张西望无所事事的小棉说,你是来看热闹的吗?小棉笑笑接过他肩头的包说,不是,我是来给靳总拎包的。
所有出国的人都仿佛集中在这一天来办证,屋檐上的雪在滴答嘀答地融化,下雪不冷化雪冷啊,办证过程整整等了两个小时,手脚冻得冰凉,其间小棉遇到一个熟人也来办证,那人几次回头,目光狐疑地停留在她肩头那只棕色男式包包上。
办完护照他们去吃晚饭,吃完饭老靳就要坐车走了,小棉打电话约了瑞芝,瑞芝下午不上班,她在外婆厨房吃完饭就直接回家了。作为闺密,小棉曾经把她隆重地介绍给了老靳。瑞芝出门赴约必梳妆打扮粉墨登场,小棉和老靳都知道她这个爱好,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等瑞芝。
老靳突然说,丫头,你寂寞的样子真让我心疼。小棉一愣,继而在老靳胳臂上拍了重重的一巴掌,拜托啊老靳,无话可说就不要没话找话,你不说话我不当你是哑巴!老靳郑重其事地说,我没有看错,你过得不快乐!丫头,找个情人吧,人生中有些空白是注定只有情人才能够弥补的。小棉说,空白为什么一定要弥补呢,中国画里不是有一种表现手法叫留白吗,凡事不能太满,月盈则亏啊老靳。老靳叹道,可惜啊可惜,像你这样的女人,对度的把握已经到了九段高手的境界,天生就是一块做情人的好料!小棉对老靳的胡说八道报之以嘲弄的掌声,这时瑞芝一身短皮草配时下流行的蛋糕裙风情款款地飘进来了。瑞芝说,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反常呢,老靳你是不是欺负我们小棉了?小棉笑笑说,哪能呢,老靳是绅士呢,他看你穿得这么单薄,说真想脱下他的外套披在你身上。
送走老靳,小棉和瑞芝走在归途中,夜幕渐渐合拢,新年的味道渐行渐远,空旷的街道显得寂寞而冷清。瑞芝说,我总觉得,老靳对你是特别有意思的。小棉拍了一下瑞芝浑圆的臀部,这是个除了胸部和臀部哪都比别人小一号的玲珑女人,清秀而不失性感,连阅女人无数的老靳都说,瑞芝长得味道很足。小棉说,你还不了解老靳呀,他对任何一个女性朋友都像对待女朋友一样温柔体贴。瑞芝去年离的婚,离了婚的女人喜欢琢磨谁对谁有意思。这些年,小棉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像传染上了情流感,情流感的症状无非有两种,一种是男人出轨,一种是女人出轨,这是一个出轨的时代。
瑞芝神情落寞地说,小棉,你不知道一个人过年的感觉真的是糟透了,未来的日子里,你一定要为保护好完整的家庭而努力奋斗。小棉安慰她说,相信我瑞芝,在新的一年里,一定会有一个懂得欣赏你的男人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你!在分手的路口,小棉怜惜地拥紧瑞芝,但她知道,她的怀抱再温暖,也抵不上男人一个温情的眼神,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上帝造人时一瞬间的疏忽,酿成了多少人间悲剧。
三
陶小棉是五官科副主任,负责看门诊,徐槿是主任,负责手术治疗,两人各有分工又相互配合,堪称黄金搭档。整个五官科的布局相当于两室一厅,陶小棉和徐槿各有一间独立的诊室,两间诊室中间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玻璃窗,便于传递各种检查单,外面的厅是公共场所,摆了另外两名进修医生的诊断桌。陶小棉把诊室收拾得有点家居的感觉,诊断桌铺了透明桌布,液晶电脑显示器旁摆了一个漂亮的艺术笔筒,灰白相间的细格窗帘是她亲手缝制的,窗台上养了两盆君子兰,一盆大花一盆垂笑,肥厚的叶子青翠欲滴,靠墙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银海精微》《重楼玉钥》等五官科名著,包括徐槿诊室的几本《尤氏喉科秘书》《眼科大全》等,都是陶小棉的藏书。书香兰更幽,其他科室的男医生来五官科串门总是直奔小棉的诊室,且喜欢夸张地吸溜着鼻子美其名曰闻香识女人,这时若瑞芝在一定是护着小棉的,她会像驱苍蝇一样驱赶着那些浑身散发着来苏儿味道的臭男人。
小棉是喜欢随时随地制造点小情调小浪漫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爱摘邻居的南瓜花,那花又不漂亮,也许就是因为南瓜花不漂亮,她才想着要毁灭它吧。每天与形形色色的耳眉眼鼻口打交道,在这五种器官里,小棉喜欢看眼,眼睛被称为监察官,是心灵的窗口,从那些清亮的或浑浊的,细长的或圆溜溜的眼睛里可以收集到很多信息,而其他器官里只能看到耳屎鼻屎等分泌物。每天与耳眉眼鼻口打交道,也就是每天与耳眉眼鼻口的分泌物打交道,小棉不想让她的诊室成为收集这些分泌物的容器,她要对她的工作环境最大限度地加以美化。
徐槿曾经跟小棉说,小棉要不你还是到外面厅里看病吧,你诊室里布置得像个闺房,我都不敢进来,男病人就更不敢了。小棉说,没有的事,有个男病人耳膜有问题,耳朵里总是感觉有嗡嗡嗡的耳鸣,但他说每次到了我这间诊室,那种耳鸣就奇迹般地消失了,说明这样的布置可以减轻病人的心理压力。医院领导也曾对她诊室别具一格的布置提出过异议,认为影响了医院的整体布局,但小棉依然我行我素,而且不时地在为她的温馨诊室添砖加瓦,每次外出旅游都要物色一些漂亮别致的饰品装饰到诊室的某个角落。小棉从不去瑞芝的妇产科串门,她受不了瑞芝能把家收拾得纤尘不染,诊室里却明目张胆地裸露着鸭嘴器、吸引器等等凶器,像冷兵器时代的某个战场遗址。
最近到小棉诊室串门的人明显减少了,因为整个三楼的人有一半去考驾照了,并且带动了全院的考照潮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徐槿和瑞芝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中心医院的时尚领航人物,徐槿第一个用苹果四代,立即带动了一批超级果粉,不久各个科室都传出疯狂切水果或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声音。瑞芝离婚后开始注重穿着打扮,自从瑞芝穿上蛋糕裙,不到一周,全院上下从十八岁的姑娘到五十岁的阿姨,人腿一条蛋糕裙,楼上楼下随处可见会走路的蛋糕,场面蔚为壮观。
瑞芝约小棉一起去考照,小棉回去说了,萌萌第一个跳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妈妈可以开车送我上学了。他前几天刚掉了门牙,笑起来露出一个小洞洞。萌萌放学一般由奶奶接回去,然后妈妈下了班再去奶奶家接他一起回来。萌萌说他哥们志峰的爸爸只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人家还天天有警车接送呢。小棉说用公车送孩子上学是影响不好的,萌萌不要跟人家攀比,等妈妈有了车专程接送你,就看爸爸肯不肯投资买车哦!邵阳一直冷着脸没吭声,萌萌撒娇地把双手吊在爸爸的脖子上,老爸,你就点一下头嘛,点一下头有那么难吗?邵阳说,拿证可以,买车不行!理由是家里根本就没做买车这笔预算,若买了车,女书记更有理由说他的闲话抓他的小辫子。小棉一听火了,又是女书记,她跟我有什么关系,还阴魂不散了,不提她还好,一提她,更增添了小棉跟瑞芝一起去考照的决心。
四
山有个很大气的名字,叫龙山,是小城的至高点,市志上载战争年代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土匪曾占此山为王,从湘西溃败的日军流寇曾在此负隅顽抗,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远古的硝烟。现在这里虽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当年架设机关枪的地方,如今设置了单边桥,S形路,目标停车和坡道起步等驾驶员训练项目。
小棉和瑞芝一起参加完理论考试,就开始到龙山驾校正式训练了。一位姓赵的师父负责带陶小棉和瑞芝完成驾考的全部项目,第一天训练,他用了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来教导学员如何调节脚刹和离合器之间的关系。他说,这个关系就好比一个家庭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只有男人和女人互相配合好,家庭才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运转,同样,脚刹和离合器配合好了,汽车才能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相比之下,离合器扮演更重要的角色,离合器控制自如了,汽车驾驶才算开始入门。同理,在家庭中,男人其实就是一辆不知疲惫的马车,关键看女人如何驾驭,成功的女人会让男人心甘情愿俯首帖耳。
小棉发现瑞芝的脸色在赵师父的理论中一点点变得惨白,小棉把瑞芝拉到一边说,你听他胡说八道,他不过就一车夫罢了!瑞芝说,他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把婚姻的离合器踩得太紧或者松得太快,以致把婚姻逼上绝路?然后瑞芝告诉小棉,他已经跟那件货分手了,他自己不敢出面,托她表妹来跟她商量复婚的事。瑞芝说的他指前夫,那件货指的是前夫新欢。新欢一下子又成了旧爱,如今的事,就连小棉都越来越看不懂了,更别说老头老太。瑞芝说,要在以前,我是完全不相信破镜重圆这种荒唐事的,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能把方的磨圆,圆的磨扁。破镜重圆总比没有镜子要好吧,一间没有镜子的房子就像没有门窗,真的能把人窒息。小棉,你比我看问题看得明白,你给我拿个主意吧,我要不要答应他?
小棉已经不止一次地被类似的问题追问得进退维谷,她不是婚恋专家,她们来问她,仅仅因为她目前还完好无损地坚守着婚姻的阵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在她看来,婚姻中一方的出轨就像一块难看的烙印,婚姻是血肉之躯,这烙印会在天气突变的日子里发炎,不时地折磨着婚姻那敏感的神经。
一起练车使小棉和瑞芝有更多的时间交流。练车的学员很多,练一遍要等很长时间,在等的间隙里,小棉和瑞芝把以前没有时间探讨的问题一个一个都梳理了一遍。瑞芝说,有人说老公在外面有了人,老婆通常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其实不然,夫妻之间是有感应的,恰恰相反,老公在外有人了,最先知道的应该就是老婆。瑞芝说其实她老公一出问题她就感觉到了,出问题之前他像孩子依恋糖果一样贪恋她的身体,每月大姨妈来那几天都不放过,让她烦不胜烦。忽有一天,她发现他烦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回到家倒头便睡,她就预感到不对劲了。这事又不能像白菜多少钱一斤拿到桌子上来问,僵持了一段时间,被烦的频率还在持续降低,她就几乎可以确定他真出问题了。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她在第一时间排除了他身体上的问题,那么,摆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就很明白了,他人在这个家里,心已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面对瑞芝的质问,他振振有辞,他说,多了你说有问题,少了也说有问题,那到底多少才算是没问题?说得好像压根儿就是瑞芝无事生非没问题找问题。他还在微博里牢骚满腹,说娶个妇产科医生做老婆真是一个男人的悲哀,你不要指望她明白什么叫快感,什么叫两情相悦,因为她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个器官的,早已经麻木不仁了。
小棉这是第一次听瑞芝说起她和前夫婚变的过程,她和瑞芝的关系发展到无话不谈是近一年来的事。后来呢,你就是根据这种感觉跟他分手了吗,会不会有可能是别的原因而冤枉了他呢。瑞芝说,我哪有这么洒脱呢,还不是吵了两年,感觉不好就分手那是电视里演出来的,上有老下有小的,离婚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吵了两年,终于被我双双逮住,见到黄河死了心,才去办了证。回想这两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婚姻是什么,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悲的是小三还要来盗墓。我说婚姻就是寻找对方不忠于自己的证据的一个过程,找到了证据就宣布提前结束,没找到证据更要命,在猜疑中吵吵闹闹苦度一生,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没有。陶小棉,陶小棉上车!赵师父在叫,轮到小棉练车了。
五
瑞芝说的话在小棉心里掀起了阵阵波澜,以致她练车时老是对赵师父的话领悟不到位,不是把油门当刹踩,就是方向盘搞反,被赵师父评为悟性最差的一名学员。
萌萌奶奶打电话给小棉说她下午有事,小棉结束训练赶到萌萌学校刚好放学。外面下起了小雨,小棉打着伞尽量遮住萌萌不被雨淋湿,萌萌背着硕大的书包愁眉苦脸地说,妈妈,买车要很多钱吗,我存钱罐里的钱全给你够不够?小棉耐心地开导他,萌萌,妈妈练车并不是一定要买车的,现在是提倡环保低碳的时代,如果每个同学都由家长用车接送,那这校门口不就堵得水泄不通了吗?萌萌一声不吭地跟着妈妈往公交车站走去,小棉知道,儿子心里还是有一个坎过不去,就是他的好朋友志峰,但她又不好老把志峰他爸当做反面教材来开导他。
小棉牵着萌萌在小区外的菜场买了萌萌爱吃的鱼蛋,邵阳爱吃的猪头肉和上海青。回家后先把上海青那肥绿的青叶子泡在水里,再辅导萌萌做完作业,安排他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给快乐加油》。然后打电话,邵局长,回家吃饭吗?邵阳说,今晚又不能回家吃饭了,约了人。我说邵局长,您以后不回来吃饭麻烦提前说一声,我们家不是餐馆。邵阳那边显然有旁人在,嘻嘻哈哈地说,瞧老婆大人有意见了,我也想回家吃自己老婆炒的放心菜呀,你以为我喜欢吃外面的地沟油啊!这样一说小棉又心软了,交待了一些哪些菜可吃哪些菜少吃之类的话,邵阳嗯嗯啊啊地应着。然后菜上桌,娘儿两个坐在餐桌边吃晚饭,靠近客厅的那个位置寂寞地空在那里,这个位置是属于邵阳的。自从邵阳做了单位法人,这个位置就形同虚设了。
邵阳回来时十一点多了,小棉听到他在卫生间洗了脸漱了口,没有洗脚,然后用手机照明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小棉的脚越过儿子小小的身体踢了一下邵阳的脚,果然穿了洗脚城那种劣质的尼龙袜,换掉了早晨她给他的那双,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她给他买的袜子是二十多块钱一双的竹纤维,吸汗,洗脚城那是什么袜子呀,袜筒上印着阿迪达斯的标志,十块钱能买一打。怎么还没睡,邵阳在黑暗中小声说。我能睡得着吗,你整天在那些地方混,扔了我多少好袜子。小棉尽量把她内心的不平静说得跟拉家常一样。邵阳说,应酬啊,我也烦。一会响起均匀的鼾声,小棉恼了,隔着儿子给了他重重的一脚,邵阳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又怎么啦!小棉说,你上次说的话看样子是心想事成了!邵阳说,我的妈呀,你还让不让我睡呀,上次是哪次呀?就那次,两个月前,正月初八,下雪的那次,你说再也不骚扰我了,骚扰别人去,是不是真的去骚扰别人了?这下邵阳彻底醒了,翻身坐起来,并举起右手,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没有……神经病,睡吧,有那样一位书记帮你监督着我呢,你就放心吧,我他妈的都被监督成阳萎了。说到后面那句时已经变成了小声哼哼,人已整个儿溜到被窝里了。
邵阳很快又睡熟了,小棉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高一低的鼾声,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她当然知道不能照搬瑞芝的经验,但她就是空虚得厉害,她想如果没有儿子在中间,她和邵阳两个还算年轻却日渐陌生的身体会有多么尴尬。她突然就想起老靳的话,想起她和老靳之间那番关于留白与弥补空白的调侃,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六
小棉现在经常能坐到徐槿的顺风车,徐槿的车通常会在小棉和萌萌等公交车等到有点绝望的时候适时出现。其实徐槿上班的路线并不经过小棉的站,小棉问他,他说,我说是专程来接你,你会信吗?小棉笑着说,信啊,你马上要当副院长了,拉一下选票也是应该的。说得徐槿呵呵直乐。
徐槿当副院长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徐槿问小棉,假如我真走了,你来当五官科主任如何?小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当官,五官科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吧。萌萌在一边补充说,徐叔叔,我老爸说了,我妈妈要是当了官他就不要她了!徐槿乐得把车开得东倒西歪,当然是个官,是个大官呢,管五官。依我看,这官你不当也得当,难道还得从别的科室调个人来当?这事小棉不是没想过,徐槿走了,主任理所当然应该是由副主任当的,如果院里把这个主任的位置给了别人,那就说明她陶小棉在领导心目中没有地位,她的职业生涯也由此会标上一个灰色的印记。但徐槿怎么就走了呢,他们在一起合作了九年,科室里所有工作都是徐槿和小棉共同完成的,做手术徐槿主刀,小棉是助手,几篇公开发表的论文都署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关于扁桃体的科研课题也是他们一起完成的,还有两桩医闹事故也是他们一起共同面对。他们一个果断有胆识,一个细致有耐心,在一起配合得天衣无缝。徐槿虽是口无遮拦,整天跟那些姑娘大嫂们嘻嘻哈哈,一副大众情人的模样,对工作却是极端负责的,去年刚晋升了副主任医师,有一天他走了,会不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想到此,小棉不禁怅然若失。
徐槿好像知道小棉心里在想什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若走了,我们俩跟离婚也差不多的。这话让小棉眼圈都红了。
下午小棉交待徐槿帮她当班,跟瑞芝去龙山驾校练车,她们已经考过了桩考,今天开始练场内。练场内的学员比桩考少多了,赵师父一次只带五名学员,除了小棉和瑞芝,还有三位十七八岁的小男生,开口便叫小棉和瑞芝阿姨,瑞芝和小棉对看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岁月不饶人的无奈。正当小棉面对六个巨大的圆饼一筹莫展时,徐槿发信息来了,就六个字:科里有事,速回。
小棉打了摩的赶回科室,却发现科里静悄悄的。两个进修生不知到哪去了,徐槿一个人坐在他的诊室里发呆,奇怪的是他不坐自己平时坐的椅子,而是坐在病人坐的候诊椅上,低着头,两只手插在头发里。小棉说,好像没什么紧急情况呀,你发什么电报!徐槿抬头看着她说,有事,有重要事,你先坐下。小棉疑惑地坐在他平时坐诊的那张椅子上。徐槿说,你看对面,透过玻璃看对面。小棉按徐槿的指令看向对面她自己的诊室,玻璃窗太小,不能看到她诊室的全景,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的宝座,一张别致的小藤椅,以及细格窗帘的一角在微微飘动。
出其不意地,徐槿隔着诊断桌的一角抓住了小棉的手,急切地说,我不走了,这一生,能够每天隔着玻璃看看你就够了!我想要你知道,我原本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在卫生学校混了张中专文凭,沾父母的光进了全市最好的医院,我原本打算就这么混下去的。但是九年前你从医科大学分到了我们科室,我突然就觉得再这么混下去很没意思,我开始自学拿文凭,去省医院进修,然后堂而皇之地做了你的领导。隔着玻璃看着你在那边忙忙忙碌碌,我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想当初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不会追到你,想……我的话是不是有点吓着你了小棉?小棉不知所措地看着激动的徐槿,半天才开口说,别逗了老徐,我不同意你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得这么庸俗!小棉挣脱徐槿的手,几乎是逃出了他的诊室。
小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要干什么,她心里空落落的。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小棉,我现在整个人就是恋爱的状态。小棉回了一条:错了,恋爱是相互的,你这叫破坏安定团结的恐怖状态。
七
小棉对徐槿的回应是把早晨的作息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以避开他的帕萨特。这下打乱了一家人的生活秩序,萌萌意见很大,邵阳力挺萌萌发出严正抗议。小棉说,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们爷儿俩头发短见识也短。邵阳骂她神经病,小棉也随他骂去。诊室也做了个小小的改革,小棉找出做窗帘时剩下的布料拼了块小窗帘,挂在她和徐槿诊室之间的玻璃窗上,这样一来对面诊室就看不到这边了。她挂窗帘的时候徐槿来了,想说什么又没说,一会收到徐槿的信息:何苦呢,当我没说那些话还不行吗?
小棉和徐槿之间,当着众人的面表面上还跟以前一样说说笑笑,同一个科室很多时候不能不单独面对,尴尬是不言而喻的。小棉现在盼徐槿快点去上任,好腾出空间来让她前前后后地好好想一想。然而院里职务任免的通知却迟迟没有消息,倒是一个月后等来了一个通知,院里决定让徐槿和陶小棉一起去杭州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同行的还有本市其他医院的两位同行,大家都认识的,一路谈笑风生就到了西湖边上。会议先安排参观,天堂般的西湖胜景自然是让人心旷神怡的,只是晚上在宋城的那幢鬼屋里,小棉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想起都非常后怕。从那条模仿宋朝的古街走出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导游事先讲了鬼屋里的种种恐怖景象,但整个团队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包括小棉在内的三位女士,也难怪,一群拿手术刀的医生,怎么会惧怕人为的妖魔鬼怪呢。所有的灯熄灭后,漆黑一团的鬼屋里此起彼伏的鬼叫开始了,蛇在头顶上嗖嗖地爬行,吊死鬼伸着长长的舌头,舌头上有一点亮光,好让你看见它惨白的脸。小棉开始还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后来满眼都是鬼影满耳都是鬼的呻吟,她受不了了,她闭着眼睛拼命往前面冲,但两条腿也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更何况脚下还有绊脚索,她跌倒在一堆闪着磷光的枯骨面前。后面的队友前呼后拥地从她身边走过,谁也不知道队伍中少了一个她,有人踩住了她的脚怪叫一声,以为是个女鬼的脚。她想,完了,我死得好冤哪!后来有人抱起了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小棉,别怕是我!徐槿!你怎么才来呀!小棉两只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使劲箍在徐槿脖子上再也不肯松开,徐槿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亲吻着她冰凉的额头不停地说,有我在呢别怕哈!终于走到鬼屋出口看到了人间灯火,徐槿放下小棉让她先出去,小棉搜寻到了队伍中那另外两位女士,来自武汉的那位花容失色惊魂未定,另外一位来自长沙的女士兀自惨白着脸倚在一位男士的怀里,那当护花使者的男士来自上海,之前都互不认识。谁也没有注意到小棉差点就变成冤死鬼了,鬼屋里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肯定看到了她回到人间的过程,但他们又认识她是谁呢。回酒店的路上,大家开着长沙女子和上海男士的玩笑,说若两个家庭出了问题可以起诉杭州景区宋城管理处,都是鬼屋惹的祸。
酒店条件不错,都住双标间,但因为只有三位女士,就安排了小棉住单间,房间靠近西湖,站在窗边可以看见雷锋塔印在水中的剪影。小棉到处检查了一下,浴巾和马桶都是真正消过毒的,可以放心使用。小棉打开花洒,调到合适的水温,一边淋着身子,一边想着这是西湖的水,沾了白素贞的妖气,胡思乱想着把澡洗完了,穿了自带的睡衣倚在床头,打开电视把频道从头调到尾,又重新开始调到杭州本地台。直到敲门声响起,徐槿闪身进来一把抱住她,才恍然明了,种种的魂不守舍皆缘于此:他是一定会来的,他怎么可以不来呢!
过程水到渠成极尽缠绵,杭州本地台一直在伴唱: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做一团火焰,哦……他们在长长的哦哦哦里达到顶峰又复归风平浪静。
八
徐槿从杭州回去后就到新的岗位上任了,科里又从二医院调来一位研究生,男性,五官科的格局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只是小棉诊室门楣上的招牌换成了“主任室”。
小棉和徐槿现在不在一栋楼上班了,中心医院地广人多,他们几乎连面都见不上。但徐槿会创造见面的机会,他们偶尔会相约在这个城市一角的某个幽暗包厢吃顿饭,相约的意义不在吃饭,在于等开餐的过程中十指相扣的脉脉深情。以前小棉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原来存在着这么多茶楼和酒店,更不知道原来走向这些地方需要很多的勇气。于是终于相信世上有一种得不到祝福的情感,爱到深处没有掌声,情到浓时亦无处藏身,属于他们的空间,只有一辆不开窗的车或一间四门紧闭的钟点房那么大,除了彼此的怀抱,全世界都是敌人。
练车的事一再耽搁,幸好瑞芝还在等她,小棉加了几个班,赶上了跟瑞芝一批参加场内考试。场内考试包括三个必考项目和一个抽考项目,陶小棉抽的是通过连续障碍,通俗的讲法就是压圆饼。抽中这个项目通常来说被考生认为是运气最差的,六个圆饼交叉摆在那里,要让它们每一个都从汽车的四个轮子中间通过,压中一个整场考试就泡汤了。而且考试中心的地理环境与龙山驾校大不一样,场地的更换也对考生造成了心理压力。
从知道自己抽的是通过连续障碍的那一刻起,陶小棉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她的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满满当当地装着那六个圆饼,她甚至幻想着考试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龙卷风,把那六个圆饼全部刮走,一个都不剩。
结果是龙卷风并没有如期而至,六个圆饼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压中个个压中,一个都不剩。考试系统提示陶小棉还有一次补考机会,又是个个压中,无一幸免。
小棉沮丧极了,考试回来的这个晚上,小棉又梦见了乡下老屋的那个院子,院里的大青石变成了六个圆饼,小棉骑着萌萌的滑板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邵阳追在后面大叫,停,停,这些都是文物,压坏了要赔的!
某日下午,小棉和瑞芝在小棉的诊室就着一杯金骏眉闲聊。瑞芝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前夫复婚的要求,他的一句话惹恼了她,他说他跟那件货的事发生在瑞芝跟他吵架之后,言外之意是瑞芝把他推到了别的女人的怀抱。瑞芝愤怒地说,以为我十八岁呢,居然用这种低级的解释来掩饰他那膨胀的欲望,现在他的威风灭了,想回来了,门儿都没有!小棉由衷地说,瑞芝,这件事你处理得很漂亮,我都很崇拜你了。瑞芝又问小棉,你觉得徐槿这个人怎么样?小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和徐槿的事被她知道了,她记得上次跟瑞芝一起练车时,轮到她上车,瑞芝帮她背着包,等她练完回来发现手机上有徐槿的一条信息,苹果手机什么都好就这一个缺点,信息内容直接显示在屏幕上,研制苹果的乔布斯老头八成是个不会谈恋爱的家伙。当时小棉就想,瑞芝会不会看到了这条暖昧的信息呢,她们虽然无话不谈,但这样的事,若跟单身的瑞芝说就未免有炫耀之嫌了。
小棉想了想说,还行。怎么啦,他对你有所表示了?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小虚伪。没想瑞芝告诉她,她离婚前有段时间,感觉徐槿对她有点那个意思,约她喝了两次茶,虽然没明确表示什么,但对她的离婚却也起到了一个推动作用,让她至少认识到自己还是有魅力的,离婚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离婚后徐槿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瑞芝说,我跟你说这事就是提醒你,男人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有这种寻找外遇的动机和倾向,你要防患于未然,盯紧点你们家邵局长。像徐槿,他家那位整天肿着眼泡奋斗在麻将桌上,徐槿连跟她一起出门喝个酒席都嫌带不出手,但他还真就离不开人家,人家家底厚啊,不用工作靠爹妈给的几个商铺收租过日子,没有她他哪能开着帕萨特到处逍遥啊。
话说到这份上,小棉已经无法判断瑞芝到底有没有看到那条信息了,因为她心乱得已经失去了判断力。打发走瑞芝,小棉打开QQ,老靳在线,老靳的QQ签名平均每两天更换一次,换来换去总也离不开一个情字。小棉长期潜水,但她给老靳和瑞芝设置了“隐身对其可见”,隐身对方也可以看见她的头像是亮着的,就是说,对这两个人,她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老靳现在的QQ签名是“爱的本质是赋予一个人伤害自己的权利!”小棉调侃老靳,怎么老夫聊发少年狂,变得这么多情了哈!老靳一如继往地跟她油腔滑调,丫头,人家这叫与时俱进,这是个煸情的时代,含蓄美和羞涩美已经被彻底抛弃,十年前的我如果能这么直接,你我的世界都将改变格局。小棉笑了,惟有老靳,能让她笑得这么心无旁鹜。
是的,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相识十年,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而老靳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父亲。十年间,她不断地收到他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不停更换住址和手机号码的消息,他是错把他乡当故乡的一个人,是故乡的一个匆匆过客,在此停留的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三天,而接见小棉的时间更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每次见面,他会滔滔不绝地跟她讲,他又在哪个城市认识了一个绝对有味道的女子,而她总是一个用心的听众,因为他的时间那么有限,她不想用自己的琐碎把他有限的时间占用。
老靳在QQ里跟小棉说,真人不露相,难得你今天主动跟我打招呼,丫头,心里有事?小棉说,我能有什么事。老靳告诉小棉,他现在从呼和浩特转战到了南宁,开家风水公司,专门给达官贵人看风水,生意火爆得不行。小棉说,怪不得你近来神神叨叨的,原来改行了。老靳说,你不能把风水师跟巫师相提并论,风水是一门大学问。说吧,什么事,感情上的?小棉说,没事,就是想你了,这不国庆中秋一起来了吗,你若回来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
九
小棉忙于练车、开研讨会、约会的这些日子,邵阳也忙得不见踪影,他新开辟了一个旅游景点,叫秦人村,地点就在小棉老家的那个村子。梯田板屋,竹篱茅舍,鸡犬相闻。村边一条山溪从大山深处而来,溯源而上,有云中飞瀑,碧水清潭等自然美景。在小棉家老屋的那个院子,邵阳展示了本地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景观“辘轳女人和井”,一位梳着发髻的小脚妇女拿着棒槌的右手高高举起,青石板上平铺着一件蓝色印花布对襟上衣,从衣服上有点粗糙的针脚和印花上的瑕疵可以看出,衣服是女人自己做的,做衣服的布料也是自纺自染的土布,女人洗衣服用的水是从她身边的深井里提取的。井上架了一架辘轳,辘轳上缠绕的绳索因年深日久已然发黑,用来摇转汲水的手柄则依然油光发亮。旁边墙上的解说词里提到,辘轳汲水技术的应用跟本地梯田稻作文化的灌溉与排水是一脉相承的。
秦人村的开辟成为本市旅游文化的亮点,每到周末,山道上车流如织,城里人纷纷来到这一方世外桃源,跋山涉水,品尝野味,呼吸新鲜空气。在外打工的村民都回到村里发展旅游经济,按景区要求的标准建起了一幢幢板屋农家乐,提供吃喝玩住一体化服务。最不济的老头老太在村口摆个小摊卖点煮花生和毛豆或者纪念品之类也收入可观。村民们把这一切都归功于陶家的大丫头小棉,因为她嫁了个有学问有本领的如意郎君。
邵阳告诉小棉,他开发这个景点的灵感来源于小棉的姓,陶渊明的陶。景点赶在国庆黄金周前正式开业,记得开业那天邵阳站在剪彩台上意气风发,晚上回到城里送走一批省里来的嘉宾,回到家已经深夜,邵阳意犹未尽地摇醒小棉,喷着酒气在她耳边说,这下你知道我在忙些什么了吧,去他妈的女书记,上面已经批了我的报告,准备把她调走了。
中秋老靳还真从南宁回来了,小棉陪他去了秦人村。她家的房子早就无人居住,母亲跟弟弟住在另一个城市,父亲,那个喜欢用体罚来教育子女的小学教师,如今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在对面的山坡上,现在老屋用来做展览倒也算物尽其用。当年邻居的儿子热情接待了小棉和她的客人,邻居家的老人也已经作古,邻居家的儿子跟小棉年龄相仿,当年小棉摘了他家的南瓜花被父亲罚跪,大多就是他告的状。说起那些往事,邻居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媳妇背上背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也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笑。
当晚就是中秋节,小棉和老靳就下榻在邻居家的农家乐。老靳的摄影技术是很专业的,他给小棉以她自己家的板屋为背景拍了很多照片。因为小棉是屋主,同时因为她的特殊身份,景区管理处特批了小棉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摆上茶点与客人一起赏中秋月。月出惊山鸟,也惊动了秦人村的狗,当月亮从山坳里缓缓升至中天,全村的狗都对着月亮狂吠。
小棉用自带的茶叶秦人村的山泉为自己泡了一杯金骏眉,为老靳泡了一杯碧螺春。老靳端着茶杯看着小棉说,丫头,你越来越小资了,这过门有点拖拉,不太像你的风格。小棉说,老靳,这么多年,我一直是把你当做导师来崇拜的,你说的很多话都成为我的行动指南,但有一句话你大错特错。什么话?老靳歪着脑袋看她。小棉迎着老靳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不-是-那-块-料!老靳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做了个晕倒的表情,你试过了?天啦,早知你真是可以扮演情人这个角色的,我为什么要把你留给别人,我应该在十年前至少在五年前就下手啊,兔子不吃窝边草,是兔子一生最重大的失误!小棉不理他,踱到那个举着棒槌的洗衣妇身边,抚摸着她的发髻继续说,我想父亲若在,我又该被罚跪了,奶奶,您说呢?老靳在一边瓮声瓮气地扮老妇人状,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老靳,是他误导了你,快把他押上青石板来!这下子轮到月亮受惊了,秦人村的中秋月被他们响彻云霄的大笑吓得躲进了云层。
小棉又想起那个大青石变成六个圆饼的梦,她在窄窄的院子里比划着,怎么也摆不下六个圆饼呀。老靳叹息道,看来我真是看走了眼,你确实不是那块料,我来给你解一下梦吧丫头,只要心中没有障碍,任何障碍都会给你让路。小棉端着一杯茶怔在月色里,良久才说,老靳,你依然是我的导师,这一点从未改变。
十
几天后小棉第二次参加场内考试,那天遇上了阴雨天,赵师父头天告诉陶小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抽的不是连续障碍。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做了最坏打算的小棉反而有隐隐的失落感。
考试当天,徐槿早早在考试中心对面的听涛宾馆订了一间房,发信息给小棉,亲爱的,我就在你对面的窗口为你加油,我会一直等你!
考前两分钟,赵师父找到陶小棉说,其实你抽的又是通过连续障碍,你跟圆饼有缘。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怕对你造成心理负担!你,没问题吧?小棉感激地点头,谢谢您,赵师父,请放心,我没有问题!
在细雨朦胧中,小棉轻车熟路地一路考完了三个必考项目,最后来到通过连续障碍的项目场地,她抖擞精神,心无旁鹜,左脚恰到好处地控制着离合器,右脚轻点刹车,汽车挥洒自如地游弋在布满障碍和陷阱的路上,六个障碍物一一被抛弃于轮胎之外……
考完,小棉拦了一辆的士,向家的方向驶去。的士路过听涛宾馆的大门时,小棉给徐槿回了一条信息:我从秦人村来,我以为世上最浪漫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如果有来生,愿上天赐我美丽的容颜,在对的时间和地点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