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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贝克特作品中的“从子宫到坟墓”现象

2013-04-29丁琪周文岭王志远

作家·下半月 2013年9期

丁琪 周文岭 王志远

摘要 贝克特的作品中充满了既表示子宫又表示坟墓的意象,以至于他的作品被称为是关于“从子宫到坟墓”的环形旅程。本文试图通过介绍贝克特有关精神分析方面鲜为人知的经历,揭示贝克特的子宫情结;结合他的哲学观点,分析其作品中特有的“从子宫到坟墓”现象。

关键词:从子宫到坟墓 不合时宜的出生 出生的创伤

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识码:A

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凭借一部《等待戈多》名声鹊起,而他的三部曲又为他赢得了世界文学的最高荣誉——诺贝尔文学奖。贝克特博学多才,他的写作也是旁征博引,充满意象和隐喻,糅合了整个西方哲学、心理学、诗学以及语言学,在看似荒诞离奇的内容背后,引发了读者对人类生存和人生意义的追问与思考。

贝克特似乎特别眷恋母体子宫,在其作品中经常会发现与子宫相关的内容。“莫菲从不戴帽子,帽子唤醒的对胎膜的记忆太叫人心酸了,尤其是在他不得不摘下它的时候。”而莫菲的女友西莉亚“宁愿坐在椅子里,沉浸在这些昏暗的漩涡中,直到它们在自己的烦恼的周围形成一层胎膜。”《初恋》的主人公渴望呆在如子宫般的暖房里,照料各种花木。不仅如此,与子宫在外形上相似的坟墓也成为了贝克特创作中的另一常用意象,在《多刺少踢》中,贝拉卡提到“子宫坟墓”。而贝克特笔下的奇奇怪怪的圆形容器,大多是例如翁、罐、无窗的圆柱形房间、洞穴等,也成了子宫坟墓的象征,以至于他的作品被称为是关于“从子宫到坟墓”的环形旅程。本文试图通过介绍贝克特有关精神分析方面鲜为人知的经历,揭示贝克特的子宫情结,结合他的哲学观点分析其作品中特有的“从子宫到坟墓”现象。

一 贝克特的出生和成长

贝克特生于1906年4月13日,星期五,正是“耶稣受难日(Good Friday)”。他的出生似乎向世人昭示自己苦难的一生,进行着从“子宫到坟墓”的环行旅行。他的父亲威廉·贝克特是当地一名颇具威望的房地产评估师和建筑开发商,母亲玛丽·诺·贝克特出身于都柏林郊外的名门望族,家境相当富裕。贝克特的出生并不算順利,“父亲一整天都在等待我的降生。”幼时的贝克特虽然体弱多病,但也淘气异常,常常会做出危险的游戏。例如他最喜欢的就是从约18.28米高的树上俯冲而下,以求刺激,但每次跳下时都被底部的树枝羁绊,幸免摔伤。这使得母亲不得不对他进行严厉的惩罚。贝克特的父母希望贝克特能够继续在爱尔兰保持较高的中上层社会地位,因此对他期望很高。尤其是母亲,经常按照自己从小接受的传统贵族的教育方式来培养他和哥哥的习惯、行为举止、礼仪和人格,这都使得贝克特从小对母亲就有些惧怕,甚至反感。贝克特将母亲对自己的爱看作是残酷的、“野蛮的爱”(savage love)。

幸运的是,贝克特有一位性格开朗、随和、富有幽默感的父亲,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母亲情感上的空缺。父亲经常带着两个儿子出外玩耍,并教会了他游泳、打网球和高尔夫球等各类运动项目。熟悉他们的人都说,贝克特与哥哥弗兰克都同他们的父亲笃爱情深。1933年,面对父亲的突然离世,贝克特一下子垮掉了。他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生理症状:严重的失眠;夜间惊悸万分,心跳加速,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了瘫痪、排尿困难和便秘、身上长有疼痛难忍的疖疮和囊肿。经过检查后,他的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杰弗里·汤普森(Geoffrey Thompson)告诉他,这些症状是受到心理影响的,并建议他尽早去接受精神分析治疗。于是,他于1934年初来到英国伦敦,在著名的心理分析和精神疗法中心,即“塔维斯托克诊所”(The Tavistock Clinic),接受临床心理医生弗莱德·拜恩(Wilfred Bion)的心理治疗。

二 贝克特与精神分析

尽管拜恩后来成为了英国精神分析学会会长,但当时他在精神分析方面刚刚起步。不过一周三次的精神分析治疗使得贝克特“能够保持平静,夜晚发生的惊恐也不那么频繁和剧烈了”。拜恩在心理分析上属于克莱因学派,是后克莱因学派的主要代表。梅兰妮·克莱因在弗洛伊德学派“客体关系”的基础上,形成了心理分析学领域一个完整的分支,关注人类生命中最早期的几个月心理研究。她认为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第一个客体关系,也是其情感的焦点所在。母亲乳房里的奶水作为爱与生存的象征,在其需求没有被满足时,会感到委屈和虐待,这种分裂的感觉就是人类第一次体验焦虑。在孩子的成长发育过程中,如果与他生存紧密相关的爱、母亲的关注和食物无法呈现和满足时,就会产生一种分裂的情绪。严厉或令人害怕的母亲形象往往会导致孩子的情感分裂。

拜恩在继承克莱因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容器理论:母亲像容器一样容纳孩子投射出来的各种情绪。拜恩强调母亲能够抵制孩子原始情绪的投射,并将这些情绪转换成孩子能够消化理解的内容。当这些内容被孩子吸收之后,孩子就会产生被拥抱和被支持的感觉,从而替代了原先不好的情绪。但是,如果来自于母亲的情感掌控和新陈代谢无法发生,汹涌而至的未消化情绪就会加倍地反射到孩子身上,结果是,孩子的内部世界令人窒息和恐怖,外部世界则像战区一样充满了随时会发生的分裂。

依照以上精神分析理论,拜恩很快找到了贝克特的病因所在:贝克特婴儿乃至更早时期就体验了死亡的“莫名恐惧”,例如他回忆起在母亲子宫内的情景:“我记得自己被困住,囚禁在里面,无法逃脱。我哭喊着要出去,但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在听。”他严厉的母亲似乎只注重灌输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志向,没有很好地接收和容纳小贝克特的包括恐惧在内的各种情绪。一直以来,随和开朗的父亲担当情感容器的角色。当父亲离世后,他潜在的精神分裂倾向一下子爆发了。

贝克特的精神分析治疗历时两年,在这期间他阅读了大量心理分析方面的著作,他熟知心理分析的各个流派和主要观点。他还听过荣格的心理分析讲座,其中荣格提到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的梦包含了她先前死亡的怪异预感。荣格总结她从来就没有完全出生过。这一结论对贝克特产生了深远影响。传记作家贝尔(Deirdre Bair)对贝克特的“实际从未完全出生过”有如下注解:“贝克特利用这句话作为他整个分析的基石……他能够提供自己子宫固恋的详细的实例,颇具说服力地辩称他所有的行为,从简单的卧床的倾向到经常造访母亲的根深蒂固的需要,全都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诞生带来的各个方面……如果他们有完全诞生,如果他的确有出生前记忆并记得出生是‘令人痛苦的,那么流产的,破裂的过程造成他的人格发育不协调、不完整似乎就挺合逻辑。”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不合时宜的出生,贝克特还认真阅读了奥托·兰克《出生的创伤》一书,并做了详细的笔记。贝克特在精神分析方面的这些经历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所呈现。

三 贝克特作品中的“从子宫到坟墓”现象

“我知道她为了不要我做了一切……我原谅她在头几个月的时候有点儿晃动了我而且又把我漫长的历史中唯一的一段还说得过去的日子弄糟”。这里“我漫长的历史中唯一的一段还说得过去的日子”指的是莫洛伊在母亲子宫中的时光,“弄糟”是指前文中“她为了不要我”,暗指母亲企图将他打掉。贝克特笔下的人物都将子宫内的日子看作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这点他在《出生的创伤》一书中找到了共鸣:奥托·兰克将子宫内时期比喻成伊甸园,出生则相当于“失乐园”的神话。在贝克特和他的主人公看来,子宫内的黑暗表示安全、包围、庇护和沉默。从子宫中的黑暗进入光明世界,正如“万物喧嚣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相互吞并又相互规避,……我淹没在万千气象的迷雾之中。”

因此,出生即意味着受难,不如不出生的好。这点在深受贝克特喜爱和推崇的哲学家叔本华那里得到了回应:“我们存在本身就是有罪的,这点可以通过死亡这一事实证明。”依叔本华看来,人若从未出生将是幸运的。人一到这个世界就肩负着原罪的重担,并且正是由于我们必须时刻救赎我们的罪过,才使得我们的生存如此悲惨,唯有死亡才是我们苦难的终结。贝克特作品中的人物同贝克特一样,都是被一场不合时宜的出生带入了混乱的世界。看看贝克特是如何看待出生的吧:“在所有几百万声婴儿喉部的齐声诅咒中,在那特定的时刻,唯独婴儿莫菲的哭声跑调了,他该是怀着怎样的忧伤将此记录在案啊!只回溯到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吧。”婴儿们的第一声啼哭如同“齐声诅咒”,“忧伤”无比地哀号着来到了这个混乱吵杂的世界。谈起出生,就仿佛那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场意外,是先存在的人本该避免或推迟的事件。所以莫洛伊对母亲的怨恨可以追溯到最初的失败:竟然被生出来,和母亲阻止他出生的失败。而为人父的莫郎则表达了将儿子带入人世的愧疚:“感觉到自己优于兒子的满足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它不足以平息我把他唤入生命的内疚。”

依照奥托·兰克的出生创伤理论,母体在生产时的震荡对婴儿的心灵造成了恐惧及痛苦。婴儿的诞生意味着要承受与母亲分离的不堪忍受的想象和心绪不宁的担忧,从而有可能产生兰克提出的“分离焦虑”。正是这些在出生过程中经历的恐惧、痛苦和焦虑,使得人类有着回归母体的愿望。因此,贝克特塑造的人物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家园,进行重返母亲子宫的旅程。《被驱逐的人》中的主人公缩在一辆有如黑箱子的马车中,如同胎儿一样蜷缩在车内;《莫洛伊》中的莫洛伊为了寻找母亲,来到了象征着子宫的母亲房间,躺在母亲的床上,犹如回到了母亲子宫内那种最本初的状态。马胡德想象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一样度过他的风烛残年。然而,这种回归终究是失败的,人一旦出生就踏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对于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来说,人类接近死亡与回归子宫是一样的,死后被认为是重返到出生以前的状态。“弗洛伊德从中得出了死亡冲动,而兰克却形成了子宫神话,把子宫作为生死在无差别状态下相遇的场所。”基于此,贝克特将死亡等同于回归母亲,回归子宫。

因此,贝克特的作品被称为是描述“从子宫到坟墓”的环形旅程。莫菲死后,验尸官发现他身上的胎记时说到:“出生的胎记即是死亡的标记”。《初恋》的主人公既造访了坟墓也回到了象征子宫的暖房,既看到了死也听到了生。《终局》中纳格和耐尔居住的垃圾桶,既代表了子宫又代表了坟墓。而贝克特深知为了感知必须回归愚笨的单纯状态,所以他的主人公们不是行走困难,就是仰卧在床,以至困于各种形式怪异的容器中无法动弹,这种退化的现象可以被看做是抛弃了一切身外之物,回归子宫坟墓的历程。

四 结语

贝克特是20世纪最难以理解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晦涩抽象,怪诞奇特。其作品中“从子宫到坟墓”的现象长久以来困扰着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成为了阅读贝克特作品中的一个难以逾越的横亘。透过对贝克特出生、成长、接受精神分析治疗这一段人生经历的探析,结合他从心理学和哲学上汲取的灵感,感受到的是他由生存体验而提炼和升华出的对生命、对人生的深刻感悟。

参考文献:

[1] 萨缪尔·贝克特,曹波、姚忠译:《莫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2] Bair,Deirdre.Samuel Becekett[M].NY:Harourt Brace Jovanovich.1978.

[3] Winship,Gary.Chess & Schizophrenia:Murphy v Mr Endon,Beckett v Bion[J],J Med Humanit,2011.

[4] Knowlson,J.& E.Knowlson,Beckett Remembering,Remebering Beckett[M],London:Bloomsbury,2007.

[5] 萨缪尔·贝克特,阮蓓译:《马龙之死》,《贝克特选集2》,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6] Schopenhauer,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 I[M],trans.E.F.J.Payne(New York:Dover,1969).

[7] Phil Baker.Beckett and the Mythology of Psychoanalysis[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7.

作者简介:

丁琪,女,1978—,山东青岛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外国文学,工作单位: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周文岭,男,1974—,江苏徐州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学、外国文学,工作单位:淮海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王志远,男,1980—,山东威海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应用语言学,工作单位:鲁东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