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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之外的人生

2013-04-29温语晴

作家·下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珍妮特养母自传

温语晴

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9-),是英国当代文坛最出色也最具争议的女作家。评论家多视她为与传统和惯常针锋相对的文学叛逆者。其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1985)曾获惠特布莱德(Whitbread Prize)最佳处女作奖,1990年由她本人改编为电视剧,在英国广播公司播出,又获得了英国电影电视艺术学会奖(BAFTA)。其代表作品有:《激情》(The Passion,1987)、《樱桃的性别》(Sexing the Cherry,1989)、《在身体上写作》(Written on the Body,1992)、《艺术与谎言》(Art and Lies,1994)、《苹果笔记本》(The Powerbook,2000)、《守望灯塔》(Lighthouse keeping,2004)等。2006年,温特森以其杰出的文学成就被授予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 (OBE,英帝国勋章)。

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一本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讲述了少女珍妮特的成长史。珍妮特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女,被笃信宗教的养母收养。在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专制的养母试图将她引入家庭传教士生涯。随着年龄的增长,珍妮特发现自己与小镇和母親的偏执并不和谐,并且最终因为她离经背道的恋爱观使矛盾爆发了。于是,她带着这份决绝离开了小镇和母亲,选择了那除了“橘子”外的人生。

在整部小说中,橘子都充满了寓意的色彩,那是养母每天为珍妮特准备的水果。在养母眼中,连同橘子在内的一切稳定的食物是她信仰的轨迹,让她有迹可循。所以,当珍妮特在学校遭遇老师和同学的不解和异样眼光嚷着要退学的时候,养母也只是淡淡地说:“来,吃个橘子”,这几乎是来自养母的命令,也是她的信仰。除此之外,作者在小说里还赋予了橘子其他的寓意。橘子是养母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她僵化的生活轨迹的一种表现。当珍妮特与养母分离时,橘子也代表了一种关系的剥离:“吃下这果实,就意味着离开花园,因为果实讲述了其他的事物,其他的渴望。”这就像是《圣经》里的伊甸园。伊甸园里寓意着离开的果实是智慧果,而珍妮特的花园里寓意着离开的则是橘子。但不论是书中的珍妮特,还是作者珍妮特·温特森最终都选择了离开,而一旦离开,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程。

关于小说人物名字的设定,温特森曾有过特殊的阐释:“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主人公拥有我的名字,因为我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虚构人物。这也许会造成困惑,人们会想当然地说,这准是自传!有一部分确实是自传,因为所有写作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自传,必然牵涉到你自身的经历,但又不是一切都照搬事实,而是将其改头换面,变成另一种经历。我把自己看作变形人,拥有各种各样的人生。别的作家也会这样,米兰·昆德拉如此,保罗·奥斯特也是如此。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小说被会被冠以‘元虚构作品的美名,可女作家们这样做,别人只会说是‘自传体。这真是不幸。”

事实上,《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体裁一直是一个颇具争议的问题。一般介绍性文字中多把它当作“虚构化的自传”或“半自传”。对此,温特森解释道:“写《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我试图解释自己从何而来。我试图把一段怪异的童年、一种非同寻常的个人历史讲明白。我也试图去宽恕。我认为,如果你不去理解就不可能去宽恕,而写作能帮你去理解——文学、以及所有艺术都能帮你去理解世界。创作能让你置身于内外,从当事人和旁观者的角度审视问题,得到更多见解。因此,你就不再受困于自己无法处置的境遇。人们感到无奈、无助,是因为他们面对的难题无法解决,尤其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能够围绕你自己的混乱写成一个故事,让你把自己视为一部小说去看待,那是很宽慰人心的,因为小说是机动的,既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让我们举步维艰的只是现实。我常想,如果人们能把自己当作小说,肯定会开心很多。”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温特森在写作时确实是带着写一部自传的动机的。小说的主人公与温特森本人也确有众多相似之处。最明显的当数名字,作者将自己的名字“珍妮特”赋予了主人公,这已然是一个极大的暗示。除此以外,小说主人公的个人经历与作者的经历也颇为吻合。温特森年幼时被一对来自北方小镇阿克灵顿的圣灵降临教派教友夫妇收养,养母希望她长大后能从事传教工作。在父母的严格管束下,温特森8岁时就开始做祷告仪式并亲自撰写布道文。但是除《圣经》外,养母几乎禁止她读任何其他的书。16岁时,温森特与一个女孩相爱,随后被赶出了家门。从此,她不得不靠打工维持生活和支付学费。所有这些经历都与书中的珍妮特相同。小说女主人公的母亲也是一位虔诚的五旬节教徒,整日《圣经》不离手,一切都以“上帝的事”为先,并严格操控着养女的生活,青春期的珍妮特爱上了女友梅兰妮,并因此被母亲和其他教徒认为是“玷污了这个家,也把邪恶带入了教堂”。珍妮特最终离家出走。因此,从内容上看,这部小说确实是温特森自身经历的再现,所有的素材皆取自作者个人生平,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

但是,《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又绝非真实再现事实,因为在温特森看来,“阅读是一对一的体验,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直接的沟通。这和看电影或话剧不一样,它更私密更安静,谁也看不到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在日益嘈杂的世界里,这种阅读的私密性特别值得珍惜,它缔造了一个只属于你的视觉世界。”为了让自己的首部作品看上去更像是艺术品而非自传,温特森在讲述的过程中一反传统自传体小说按时序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的叙事方式,而是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到的手法在文中设置了两条不同的叙述主线:一个是圣经故事烂熟于心的珍妮特讲的故事与故事中的故事,一个是拥有错误的激情的珍妮特的成长史,这两条叙述主线彼此纠缠、互相攀附,最终在一棵橘子树上交叉相遇:“所有真正的追寻都在这座花园里终结”,并在末尾母亲那句“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双双获释。

与大多数的后现代作家相同,温特森认为推进小说叙述的,不是情节,也非情绪,而是“故事中的故事中的故事中的故事”。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各章节的标题为何模拟《摩西五经》——这不仅使小说看上去更加的幽默有趣,也将主人公珍妮特由一个7岁的少女成长为一名成年女性的经历递进式地清晰地呈现出来:第一章取名为《创世纪》,讲述了珍妮特的身世;第二章《出埃及记》描写了珍妮特离开家庭到学校的生活经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不同的世界;第三章《利未记》描写了母亲及其教会制定的一些法规;第四章《民数记》用以色列人在去迦南的途中在沙漠里的奔波戏谑,表明珍妮特已经对母亲和教会信奉的观念产生了怀疑,她与梅兰妮的恋情使她游离于母亲和异性恋之外;第五章《申命记》是全书的中心,戏仿了上帝居高临下的声音,外部叙述者打破了女主人公的叙述,具有自我涉指性,探讨了时间、现实、故事和历史的本质。“时间能抹杀一切。人们厌倦、变老、遗忘、离去”(该句在书中多次出现)。温特森指出,历史实际上是统治者的描述,它掩盖了其他不同的声音,是掌控权力的人强权意识的表达;第六章《约书亚记》和第七章《士师记》描写了珍妮特在公开她的恋情后所经历的痛苦;第八章《路德记》写了离家出走后的珍妮特最终选择回到母亲身边。

從小说的叙述构架,我们可以发现,温特森并非简单地利用圣经故事讲述一个女孩成长的经历,而是把《圣经》改写成了以女性为主体的文本。如在《创世纪》一章中,在创造生命的过程中,女性取代了男性发挥着主体作用,而珍妮特的母亲担负了造人和育人的责任。她还坚信世上没有什么智者:“我们没有智者,因为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些智者,但是我们有绵羊。”温特森用简洁的语言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上帝创造世界的画面:“我们站在山顶上,母亲告诉我,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我们站在山顶上,母亲告诉我,你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在这幅图画中,母亲成了上帝的化身,而珍妮特是救世主。

虽然大多数关于女性成长的传统小说一般都会让女儿离开母亲以便体验成人世界,但温特森却认为女性的成熟包含了向母体的回归而不是逃离这个熟悉的纽带。尽管小说中的母亲仍然是传统道德秩序的维护者,而且珍妮特也意识到自己与母亲之间无法消融的隔阂,但她在追求自我的同时仍然不愿放弃与母亲的联系,这体现了珍妮特对家庭的依赖,对宽恕的向往,对女性感情的忠诚,也表明了她的成熟。

除了以对《旧约》前八章的重写为基本框架外,温特森还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各个章节中,嵌入了大量的对中世纪传奇、寓言、童话的互文和戏仿,它们与主题相互交映,具有了某种隐喻的意义。如珍妮特的成长和寻找自我的历程类似于亚瑟王和骑士帕西法尔寻找圣杯的故事,而故事中帕西法尔和亚瑟的关系则影射了珍妮特和母亲不能割舍的关系。此外,关于亚瑟王的失落和帕西法尔在离开王宫后的悲伤、梦境和他对未来是否能找到圣杯的怀疑,折射了主人公珍妮特也是在孤独中寻求着自己的爱情和未知的将来。而童话王子寻妻记,则完全颠覆了童话故事中郎才女貌的王子公主幸福地在一起的结局,将作者的女权主义思想、反传统恋爱观的态度显露无疑。

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里,每个章节末的童话、寓言都是一种富有创意的“破”。正是在作者对寓言和童话故事的不断颠覆中,读者发现珍妮特的不断成长,那些童话就仿佛休止符,代言了每个年龄段珍妮特的反思,最初很孩子气,而后多了份伤感,故事也越来越复杂,直至橙色魔鬼的出现,寓言自动融入主线叙述,并逐渐融为一体。

这样的阅读,需要读者用心动脑,而这也恰是温特森如此写作的目的:

“阅读需要专注。这和看电视不一样。阅读是一种对话,而且不是被动的行为,恰恰相反──需要主观能动。就像你会听朋友的倾诉,你也必须倾听一本书,必须习惯它的节奏和韵律,主动置身于它所创造的时空。当你阅读别人的作品,掌握正确的节奏、合宜的速度是很重要的。用错误的速度阅读,你很可能会错意。写作时注重形式和语言的多变,就是为了帮助人们掌握恰当的节奏感。我不是偶尔为之的。在这方面,我做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我也希望用这样的方法讲述一个故事,人们会更好地记住它。当然也有些人觉得这种叙事断层很烦人,只想跳过去,盯着一条叙事线索看。我为他们感到遗憾。”

作为一名女性主义作家,温特森自创作之始就将目光投注在女性的生活与情感之中,男权、基督教、通俗文化、人民大众、现代化社会,这些都是她反抗的对象。为了更好地表现女性的喜怒哀乐,她不断地打乱小说的情节,穿越时空,化身为不同的自己,将自己编织进从未发生过的历史和不可能发生的未来里,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进入另一个自我,在她继承的世界和她创造的世界之间上下求索。而她的坚持自我与特立独行,也使她毁誉参半。正如我国作家张悦然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序言中所写:“读温特森的小说,你应当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它将是一段身不由己,甚至可以说是被挟持的旅程。有些人没办法接受,在旅途之初就拂袖离去;另有一些人则是坚贞的追随者;还有一些是像我这样一边抗拒一边沉迷的人……他们或许才是最尽兴的。的确,每次阅读温特森,头脑里都会出现一条清晰的界限。纷繁的意识划归到两边,像对决的部队。一边拥护,一边反对。”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温特森的第一本书,它确立了她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定格了她的身份与处境。小说结尾珍妮特在山顶的宣言:“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且永远地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可看作是温特森本人的创作理念和人生态度。正是在这样的坚持下,温特森跨越了题材、性别,跨越了很多女性作家的自我局限,用写作完成了对自我心灵的治愈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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