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
2013-04-22贾志强
贾志强
当由《无间道》带动起来的蔡琴,唱响在大街小巷和民工的山寨手机中时,那高分贝的频率谐振,会让曾经迷醉过的我痛苦不堪。
学生时代听港台音乐,蔡琴离我稍远。直到在上海一次发烧音响的品鉴会上,第一次听那张《老歌》。主办方从香港一家器材公司空运来号称“天仙配”的看家宝贝,日本的“金嗓子”功放推英国的“天朗”同轴音箱,加上美国“红衣主教”喇叭线,转盘与解码器分离的发烧级CD,总价值在百万元级别。这让所有的爱乐人,觉得好声音的昂贵与不可及。当时,这一套仅仅用来愉悦耳朵的机器,值上海闹市区的两套房子。
听过香港人的一通神乎其神的自吹自擂之后,终于,蔡琴的声音,伴随着脆得有些惊心的钢琴引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唇齿间的气息。
“不知道是早晨,不知道是黄昏,看不见天上的云,见不到街边的灯……”
第一次,我被一个声音迷醉了。事后想来,不知道是不是那香港推荐人施了催眠术,让在场的人产生了自我心理暗示,自觉地将那歌声神化了,因为,后来无数次听蔡琴,那种全身瞬间酥麻的迷醉感,再也不曾历经。后来,内地的某个乐评人,将蔡琴形容为天鹅绒般的歌声;天鹅绒和天鹅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一种传统丝绸和棉花的混合织物;那么这到底是在说一种华贵而低调的色泽,还是柔软滑濡的触觉呢?
我相信,那位乐评人一定也经历了那个迷醉的瞬间。
我庆幸在很早的90 年代末期,感悟到了这种迷醉,以至于2003年,《无间道》用了一处闲笔,让梁朝伟和刘德华这对路窄的冤家,在一家音响店里听蔡琴,梁朝伟说,中音准、高音甜的本土喇叭适合听蔡琴,进口喇叭太贵了,香港几个人能买起呀。看到此处,我就笑笑,看来那次,香港推荐人也是唬人的。
总之那时候蔡琴的《老歌》,是发烧友测试人声的最爱,人人手头一张,最牛的要数日本24K 黄金进口版,你要拿一张引进版,都觉得不够入流。
当由《无间道》带动起来的蔡琴,唱响在大街小巷和民工的山寨手机中时,那高分贝的频率谐振,会让曾经迷醉过的我痛苦不堪。并无丝毫嘲笑民工之意,只是在互联网MP3让音乐唾手可得,和山寨机争比音量大的时代,对曾经如此优雅的好声音,离我们渐行渐远,而生出几分感伤。
而在街市上,被反复播放的蔡琴,没有《痴痴地等》,也没有《三年》,似乎只有那一首——《被遗忘的时光》。
其实,引出这个题目时,原本打算说说视觉的事儿,小时候看秀兰·邓波儿的电影,知道她当时已经80多岁,就想,一个人在自己生命的末端,可以看到童年时如此丰富可爱的影像,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普通人没有这等幸运,会不会随着生命的衰老,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也会一起丢失了呢?或者被彻底淡忘成若有若无的年谱一样的粗线条,而那些鲜活的细致入微的彼时生命的感觉,也会随之了无印痕?
很多人喜欢拍照,记录下生命的每个瞬间,这也引出了理论界关于观看辩证法的问题,有人就说,镜头记录下的照片,和肉眼看到的其实非常不同,无论是西方的焦点透视,还是东方的散点透视,都会误导肉眼的观看习惯,这又产生了所谓纯真之眼的假设,我们看我们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其实并非是真正的“看到”,而是“知道”,是司空见惯的固有映象的铺垫和投射,此后模仿纯真之眼的拼贴波普术,也就开始流行。
说了这么多艰涩的视觉理论,其实就一句话,我们看到的自己曾经的照片,并不能让我们回望彼时真实的自己,不知道秀兰·邓波儿是怎样的感觉,尽管她的影片调度了最好的摄影角度和光影,来表现自己的可爱,而且是全方位立体的保真记录,可那或许离纯真之眼的所见,还有一长段的距离。
写到这里,本应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即任何的回忆,在若干年以后,不管是藉由音乐、照片,都会褪色,都无法一丝不差地复制还原。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迷恋此刻文字的这种记录;若干年后,再读起,没有“观看辩证法”的困扰,没有声场、定位、解析力等音响指标的考量,或许,这样遗留的文字,能够比任何方式,都能够更快地让我们安静下来;而所有的感知,也会全部调动起来,让曾经生命的最初的感觉,从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里,抽丝剥茧,慢慢地,与我们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