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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女时

2013-04-22白小云

雨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蒲公英菊花女儿

白小云

那晚事到临头,她才告诉金小小,今天有一个吴伯伯过来。

金菊花和金小小面对面坐着。金小小身体瘫软地趴在桌上,金菊花则像身子里插了钢筋,头、颈、腰板一律挺得笔直。

母女俩刚才经历了一场激辩,女儿把歪理邪说讲得一套一套,母亲出于本能捍卫自己的论点,但依然还击无力。

几分钟前,金小小拍着桌子,站起来,绷紧的身体使这次谈话从温和的聊天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对峙,她怒目圆瞪,直视母亲:金菊花,你太自信了,不谈你是一个母亲,就说你作为一个社会的人,你觉得你的能力及格了吗?

金菊花愣住了,更响声地拍桌子,近乎口吃地立刻还击,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子弹发射,她便使出全力吼叫,响到顶点的声音分岔开裂嘶哑里带着血滴:我,我,你,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这种还击几乎就是宣布投降。

屋外的城市陷落在逐渐加重的黑暗里,它是另一片深邃的天空,此时它正次第亮起点点星火,以代替黑暗逐渐带走的部分。金菊花手伸到墙上,一点点爬上去,黑暗里准确按住开关,啪,灯亮了。

日光灯下,女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块掉漆的地板,眼眶红肿,她无声地哭了很久。

金菊花认识吴东才好久了,也思考了很久,才决定带回家让女儿看看。女儿大了,越来越不好说话。

之前,金菊花还带过两个男人回家,那时金菊花有点情迷意乱,以为是真的,确定了——从金菊花这方面看,的确是真的。但金菊花不会看人,尤其是男人,过去的失败让她走极端,等她发现自己走极端,想返身回来,又会返过头。总之,彼此真情还是假意,精神沟通、婚姻渴望、身体需求、物质衡量在你来我往中分占怎样的比例,金菊花把握不好尺度,也难以准确推测。

说到过去,金菊花离婚八年,用了六年时间才忘记过去。刚离婚那阵儿,她脑子恍恍惚惚的,只要一听别人提“丈夫”“男人”“老公”她就想到前夫,她努力用各类强有力的哲理箴言来制止自己可能的失控,名言说“你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金菊花挺挺身子,觉得自己还算坚强;名言说“不要轻易用过去来衡量生活的幸与不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以绽放美丽,只要你珍惜”,金菊花便又看见明天的艳阳,好吧,过去就过去了。后来,金菊花又遇到两句名言“坏记性是变得幸福的一大法宝”“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她感激这两句话带来的启迪,她开始变得坏记性,让过去彻底属于死神。直到有一天,当人们说起她前夫的名字时,她竟然完全没有想起他们说的人曾是她的丈夫。之后的两年里,她开始着手寻找自己的幸福。

金菊花从没想过要单身一辈子,作为一个悲伤的被弃者孤独终老,这是耻辱。前夫背叛她的刹那她的泪花里就渗入了报复的盐分,她要活得更好嫁得更好,来腌渍前夫的伤口——倘若他还对她有点留恋或亏欠,那么盐分就从这里进入。她愿意和他两败俱伤。但是显然,前夫并没有给她机会,离开她后第二个星期,就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他和那个女导购员结婚了,领了结婚证,确凿了婚姻的存在,和外界划清了界限。金菊花彻底败阵,那个曾经非她莫娶、为她父母拒绝他而哭泣的男人对她再嫁与否、再嫁给谁不感兴趣,她活得是好是坏都刺激不了他了——她与他无关。

他与她也无关。金菊花用六年时间想透这个道理,她决定不再糟蹋自己。

两年里,她谈过三个。之前两个,因为相信会与对方走进婚姻,所以身体里产生过认为可以被释放的波澜。但不知怎么,与身体的热相反,大家越谈越淡,到最后几乎无话可说。他们很快撤出她的生活,一个推脱说性格不适合,一个推托说考虑到孩子的问题,也不合适。他们两个,刚好给金菊花总结出两个经验,说性格不适合的,离异,年纪与金菊花差不多,没有孩子,便自视很高,以为还能找个迷路掉队的黄花大闺女。说考虑到孩子的,离异,带个男孩,年龄稍长金菊花一些,他老是怕自己的儿子将来受欺负,担心组合家庭两个孩子相处不好,来家里几次,看金小小的目光很是严厉,充满防范。和金菊花相处期间,他和前妻以孩子的名义时有往来。

吴东才是金菊花遇上的第三个。

金菊花生日那天,她邀请吴东才回家。他们已经有过相关方面进一步的接触,他的身体表现告诉她,虽然悲伤,但这几年,他并不是没有女人,这让金菊花暗暗吃惊,他看起来是个严肃的人,看女人的目光里有种自我克制。但是她不生气,这几年她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他也不计较她,甚至没有问她的过去。

那晚事到临头,她才告诉金小小,今天有一个吴伯伯过来。

金小小正在写作业,笔没有停下,继续在纸上画字符。金菊花走到桌边,移来一张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女儿。女儿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她知道她,她说“我走得很慢!但我从不后退!”,这是一句无名氏的名言。妈妈婚姻失败过,现在想从头开始,希望你能支持妈妈得到幸福。

金小小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目光在妈妈脸上一滑而过,又低下头。金菊花看着女儿,女儿十四岁了,胸脯已经微微隆起——她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这正在日渐成长的部位,总是含胸低头。今天张晓丽跟我说,我们的班长给她传了一个纸条,约她周末看电影。她有气无力地说,她长得不难看,却不承认自己是个女孩,穿得男孩样,短头发,灰色T恤、藏青色牛仔裤。

金菊花松了一口气,看来女儿对吴东才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她站起来把凳子推回桌子底下。现在你的任务是学习,男女同学的关系长大了再说。她拿出家长的姿态,女儿进入青春期了。

女儿耸耸肩,手指飞快地转一支笔。她只是想借母亲询问她意见的机会交换一下彼此的关注,她想跟她说说他们的班长,他很帅,篮球打得好,他们班的女生都是他的粉丝。另外,母亲的事,她也的确有些想法。

这时候,门铃响了。

这些年,她们俩的对话似乎总处在这种状态里,某一方终于愿意说些什么的时候,“门铃”响了。

金小小迅速推开书和作业本,抢在母亲前面去开门。等金菊花把裙子的褶子拉平,把耳根上几缕卷发嵌到耳朵后,她惊讶地看到,金小小牵着吴东才的手站在门口。

吴东才是一个工程师,进门后,“X 光眼”上下一瞄,透过金菊花家屋子陈旧的装修看到内部本质,他夸金菊花房子结构好,抗地震。他虽然年纪大金菊花十岁,但是身材魁梧,有一种往外扩散的气场,往客厅里一站,客厅就显得拥挤了,屋子里阴郁的气氛一散而尽。

金小小自来熟地拉吴东才去她房间,俏皮地嘟着嘴说,伯伯你帮我看看我的房间抗不抗地震。

金菊花拦住了。她朝女儿使眼色,但金小小不看她,她欢天喜地的样子。落座后,她又端起母亲放在茶几上的杯子,塞到吴东才手上,伯伯,她拖长尾音,喝茶吧。两个发育中的小乳房在俯下身的领口里隐约可见——她还没有穿胸罩。

金菊花着急地看她。男人不动声色,他端住茶杯,轻轻吹开水面上漾着的茶叶,呷了一口,抿住,静静回味片刻,说你这龙井味道不错。金菊花松了一口气,还好茶叶和他都给她面子。

金菊花怕女儿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嘱女儿回房间。本来,她想让他们俩好好聊聊,彼此熟悉一下,为以后组成家庭做一些良性的铺垫。

金小小听从母亲的安排,站起来。这乖巧的服从让金菊花担忧,之前两个男朋友带回家给她看,她不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拿脸色给人看。这几年,她们的交谈很不成功,彼此的言行里惩罚对方的色彩明显。现在她的表现让她惊讶、慌张,她想干什么?

果然,金小小做出了惊人的动作。她捧住吴东才的脸,小嘴唇凑上去亲在他脸颊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把嘴唇移开,祝你们聊得愉快,她做得很自然,眼里是对爱的渴望,简直就是个纯洁的小荡妇。金菊花血气上涌,耳朵里听到腾的一声,大脑瞬间空白,手捏成拳头。她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但还是忍不住吼出来:你回房间去!

金小小愉快地转身,在进入房间之前,又想出一句话。她高声用发嗲的声音说,吴伯伯,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这次,金菊花身体开始发抖,女儿的表现让人觉得母亲也是一个骚货,做女儿的竟然主动招呼让第一次上门的男人住在这里,人家会以为她金菊花家经常有男人上门,尽管事实上她本来就打算让吴东才住这里——可那是,那是两情相悦时的决定。

她向他解释女儿今天的不对劲,工程师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表现,只是把手拍在她手背上,轻轻地说,我懂我懂。她不知道他懂什么,也许经历生死让他变得什么都不关心,也就什么都懂了。但工程师的话有奇怪的抚慰力量,金菊花安心下来,带着忐忑的小小温暖,看他鬓角粗壮有力的零星白发。

金菊花趁女儿不在家的时候,翻了女儿的房间。女儿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的线索,现在的中学生已经不再写日记了。

晚上,女儿去邻居家借东西。女儿的电脑开着,QQ登录状态。金菊花点进女儿的空间,空间一打开,金菊花吓了一跳,墨黑的背景上,一把刀在滴血。再细看,血不是血,是一张红唇,刀也不是刀,是一道闪电,人脸的其它部分因为被设计成黑色而与背景融合在一起,看不见了。金菊花一边支起耳朵听门外声音,一边快速浏览。

女儿站邻居家门口,和他家儿子张都聊天,大概在说新闻报道的某起重大交通事故。

腿都断了,还有啥活头,叫我说,万一车祸啥了,受了重伤又没能立即死,在救援人员到来前抓紧时间先把自己弄死,她说。然后,俩孩子谈论起受了重伤,怎么把自己成功弄死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

方法总是有的,关键是要有必死的决心,但依我看,这世上活着的大多数,是没有勇气去死的苟活者,当然也包括我。一番讨论后,女儿得出结论,她稚嫩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带着可怕的杀气。这些话说得黑乎乎的,和女儿空间一样,未见伤口却滴着血,金菊花心惊肉跳,快速退出空间,这里没什么,女儿整天动什么脑筋?

金菊花只费劲在黑色背景里看到一行黑色签名: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伤害,就是把我降生在这人间。

女儿班主任来电话了。孙老师的安排至今看来都显得别有用心,她在她们谈话开始五分钟的时候,让金小小来办公室拿作业本。看见女儿,做母亲的沉默着——她和老师还没有进入正题,她不知道女儿犯了什么事。女儿低头匆匆离开办公室后,正题开始。

金小小性格过于强硬,和邻桌处不好关系,很多人要求换座位,她这样不利于班级团结,不利于个人身心发展,也给老师的工作带来很多被动。这情况让金菊花松了口气,不是道德问题,只是不算良好的个人习惯。

是我特意让她来办公室的,要不然你可能不相信我说的。你看到了,刚才她既没有同我这个班主任打招呼,也当你这个妈妈不存在,起码的尊敬都没有。孙老师这样说,用词虽然没有什么不妥,但听起来像挑拨母女关系。

金菊花想从单身母亲的角度去解释一下孩子内向不合群的性格,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说出来——露伤口给别人看,是乞讨行为。而且她也不想推卸责任,她有时宿命论地认为,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去扭转乾坤,女儿依然绕开了各种障碍准确地走在母亲的老路上——是,她的基因在起作用。

青春期的孩子,心里的事情多了,有时真的很难了解她的想法,我以后加强和她的沟通。金菊花承诺。

金小小一贯以这种态度和同学相处,有不同意见时,你没看见她的样子,吃人一样,对哪个老师都是有一句顶一句。孙老师向上推推眼镜,手在空中抡了一个大圈,宏大的吵架场面被圈定在空中。

这两年和女儿的相处,不是两人沉默面对,就是吵架。老师说的场面,她不用想象就可以看到。她低矮下去,承认这画面确实不利于班级和谐,她也常常气得不想见她,何况是同学呢?惭愧,吵架的时候,她们母女俩都是吃人的样子。

我家小小内向,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怎么说,本质上她是不坏的,还请老师多帮忙关照。自从成为单身母亲,她的教育便以鼓励为主,她告诉自己,女儿可以有缺点,但这缺点一定不能是母亲单身造成的。她常常努力把自己分身成几个人,用不同的眼光去看金小小,避免因自己限于一种情绪里而使小小也被陷于一种声音中。她实在不想一棒子把孩子打扁,即便在老师认真批评的时候。

老师关心是肯定的,每个孩子在我们眼里都一样。老师说,她音调上扬,为某种下压做铺垫。

但孩子的主要教育还是来自家庭,以为孩子送进学校就万无一失,家长就可以放手不管,这种想法是很可笑的。孙老师的气愤渐渐显露出来。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整天管别人的孩子,自己家的都管不过来,这种痛心你们做家长的恐怕不能了解。

金菊花越发低矮下去,她对着老师频频点头。老师说得的确有道理,她都明白。为了表示对老师强硬语言的毫无压力,她比先前笑得更加真诚,仰头目视老师的嘴唇与眼睛,点着头说,是的是的,孩子这样,我们家长有责任,主要责任在我。

讲到一个班级几十个孩子要管,要去了解他们的性格习惯、家庭情况,要去使用不同方法督促他们学习,没有精力教育自己的孩子时,老师眼里闪出了泪光,这让金菊花手足无措。作为分散老师精力的孩子母亲,她能做的只是替老师拿张纸巾,为自己孩子的古怪感到万分歉意。

这时金小小再次来办公室拿东西,她既不看老师也不看母亲,拿了东西就走。金菊花无奈地看着女儿,她看起来的确傲慢冷漠,没有礼貌。她拉住女儿,以克制后的音调对又要匆忙离开的她说,小小你要乖一点。女儿像一只时刻保持警惕的狗,随时准备反击碰她的人。她一扭肩膀,甩掉母亲的手,她轻声地飞快地说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管好你自己。

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这戏剧性的一幕,这母亲做了什么,给女儿抓住了把柄?而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母亲当着这么多人制伏不了自己的女儿,如何指望老师有效管理——这样一个孩子?她的家教可想而知。金菊花被办公室里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冻得浑身一颤。

她抓住金小小,想再说两句。如果小小贴心,理解母亲的难处,就该给母亲下台的机会。但是,以她对女儿的理解——她的手在女儿手背上停留了几秒钟——还是松开了。

女儿背对着她。她一松手,女儿就像鱼一样滑出了办公室。

金小小,你停一下。孙老师适时出声,它凌厉中带着愤怒、威严、正气以及某些鄙视。事实胜于雄辩,这个孩子的家教确实有问题,母亲拿状况中的女儿没有一点办法,虽然她也从事教育工作,但毕竟只是学前教育。

孙老师开始教育低头不说话的金小小。金菊花敏感地觉得,自己和金小小一起被看低,今天的这一幕也是在教育自己。

回家的路上,这些年独自带孩子吃过的苦,电影一样播放在心里,金菊花委屈的眼泪流个不停。迫使她挤在人群里不断擦眼睛。老师这种情境再现式教育,把金菊花这个因素也设计进去,老师振振有词的话无论如何看来都是为她们母女俩共同准备的。

最近中班孩子的教学内容进入了散文诗单元。

蒲公英,蒲公英,爱做梦的蒲公英。变成一颗星,最闪亮的一颗星。就是我呀,蒲公英。

金菊花挥舞着手臂,快速搬动左右脚在木质地板上转圈,像一朵蒲公英自由飞翔。孩子们看着她,纷纷开始转圈。他们小小的身体转得东倒西歪,煞是可爱。金菊花不急着去纠正他们转动的方向、速度,她又转了一圈、两圈,这次两条手臂摆到了头顶,手背靠手背,像蒲公英在风中享受飞翔的刹那。

孩子们笨手笨脚地学着,金菊花站定,温柔地放眼望去,寻找需要帮助的孩子。副班主任小许是一个可爱的大学毕业生,在教室另一头教孩子。她说话声音带着夸张的嗲音,表情和肢体语言都丰富,孩子们特别喜欢她。金菊花看看她,扎着马尾辫,全身上下的颜色都是孩子喜欢的卡通色,明亮可爱,粉红色的裙子在转动中盛开,她确实更像一朵爱做梦的蒲公英。金菊花再看墙侧镜子里的自己,一个穿着暗色衣服的中年妇女,臃肿的身体使熟练的动作也显得笨拙,一脸沉醉的笑,简直是幼儿与妇人的奇怪结合体。

就那么一走神,金菊花忽然想起吴东才,他最近一个星期没有联系她,金菊花隐隐觉得女儿那次的表现终于还是影响了他的判断。想到要做的事情,金菊花心烦意乱起来,再也进入不了蒲公英的飞翔。

对自己的旁观,让她发现一个可能的事实:在自我沉醉的过程中,蒲公英可能早已偏离了原先的方向,轻盈的飞翔变成沉重的漂浮,甚至是变相的堕落。而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小就是眼前这些稚嫩的蒲公英,什么旋转姿势都是自然而美的,大人要做的就是充分信任。但现在她知道金小小未必就不是一朵不知不觉堕落的蒲公英。她要帮助金小小避免走上自己的老路,这么多年,这份保持天真的工作难道不也是谋害她金菊花的刽子手,她现实的应战水平停留在理论层面上。蒲公英蒲公英,这种童话只能教到童年为止。

这么想着,她再也不想有任何动作。她现在应该做一个三十八岁妇女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陪着一群孩子全身心地投入忘我旋转,扮演蒲公英、小雨滴、小白兔,讲它们那些莫须有的真诚勇敢、善良智慧。

谈话很不成功。金菊花没有想到,在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的家庭里,她们俩的隔阂竟然会那么大。女儿历数母亲多年来失败的人生劣迹,连她职称晋级的失败都不放过,仿佛这么多年,母亲的所有努力只是给女儿做了一个反面教材。

天已经黑了,她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承认女儿的认识确实在进步。她在女儿的申诉里看到了一个可怜的自己——身上背着失败的人生,女儿的看穿使她瞬间有了放弃的绝望,她不再想做一个面面俱到的母亲,也不再想做万事通的强女人。她想破罐子破摔,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摔碎。

好吧,你说得对,我对生活不懂装懂,包括对你,无论我怎么努力欺骗自己,事实告诉我,你离我很远,虽然你是我生的,是我一天一天养大的。作为一个女人,我这一辈子是失败的,有时候我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夜里经常哭醒,但丁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周国平说“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还有谁谁谁说“只做第一个我,不做第二个谁”,去他妈的,都是狗皮膏药!她爆出粗口。

但是,我不得不靠它们止疼,没有它们我会止不住地责骂自己,太笨了,害了自己,还害了小小,小小的每一点不成功都是我这个失败的妈造成的。有时候我想,我简直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愤怒、悲伤中的女儿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母亲,她在以吼声控制住形势之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像一个自我检讨的学生,令她手足无措。

那个吴东才,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她甩了甩额上掉下来的头发,像一个喝了太多酒的失恋女人,用一种绝望过后无所畏惧的眼神看着金小小,脸颊惨白,嘴唇颤抖。

女儿不说话。但她瞪大眼睛回视母亲,里面是暧昧的内容。

男女的事情,你大概懂了一些。金菊花放肆地说,她看到女儿眼里立刻弥漫起鄙夷的烟云。

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脏。但是,告诉你,我比你能想到的更脏更俗气。她继续说,我贪图他有份正式的工作——这工作还不赖,我还贪图他的不幸。他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老婆和孩子,消沉了四五年,才重新振作起来,他这段灰暗的人生经历和我差不多,我同情他,陪他掉过眼泪。私下里,我为老天为我准备了这样一个人高兴,他大我十岁,已经有一定社会地位,这种人一旦再婚就不会轻易离婚,他没有前妻也没有孩子,只要他真心想跟我过日子,你就会是他的亲女儿,他经历的不幸会让他珍惜以后的日子。我想赌他一次。

金小小听着听着,已经不由地竖直了身体。母亲的计划确实太不堪了,她知道世风日下,但万万没想到母亲也是丑恶世俗中的一员,把婚姻当作可以算计的买卖,对方的不幸竟成了她的财富,而她的全盘计划里竟然没有感情的位置,但更令她意外的是,母亲的不良计划里竟然搭上了自己。

你这算什么,为我牺牲?金小小眼含泪水,斗鸡般竖直了脖子,咆哮着反问她。我恨你这样,自以为是。

你自己俗不可耐,不要拖我下水!她又恶狠狠添了一句,以足够的分量来刺激母亲,不必拿自己做借口。

我就这么点出息,这么点算计。你刚才都说对了,我只是一个幼儿园老师,本事只比小孩子大一点。所以,这一次,我只想实在点,我只相信实在的东西。母亲的身体随着藏在里面的话慢慢地说出,变得越来越软,像瘪了的气球,两层松弛的皮搭挂在椅子上,她趴在桌上开始放声哭泣。

我恨你爸!她终于彻底醉了,那个忘记很久的人又被想了起来。

往事浮出水面。

金小小第一次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不出所料,是痴心女轻信负心汉的传说。

金小小不知道母亲用了怎样魅惑的功夫去逼一个老男人答应好好去待她之外,还要额外给她女儿父爱。床上的男女之事她的确已经略知一二,她有一个同学,已经有这方面的经历,在班里大姐大一般,很是威风。一想到母亲在床上可能有的表现,金小小抑制不住地感到恶心和痛心,这个女人本事有限,十分努力就会显出十分笨拙。

吴东才曾托母亲给自己转送过一些礼物。一个德国进口的水壶,装在玫红色软羊皮小包里,容量大,拎着却方便;一条袖管上镶银丝的公主裙,裙摆里里外外有六层,走起路来沙沙沙地响,他请母亲转告说,他觉得她穿裙子会很好看;还有一张她喜欢看的娱乐节目的入场券。这些礼物,金小小扔在一边,但其实她是喜欢的。金小小现在知道,他的用心,是金菊花积极争取来的。

屋子里安静得像沉入了梦境。

她把自己的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她说: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为了拉拢女儿和他的关系,她曾意图明显地把他的电话给女儿。

金菊花慢慢走上来,神思恍惚地,把她已经输入最后一个数字的手机按掉了,她说,不要打了,我们等等,如果他不想联系,那就算了。

还是看看缘分吧。她轻声说,这时的金菊花像是清醒的,没有用任何一句名言。

金小小也没有反驳,她爱憎分明的原则突然消失了,第一次温顺地坐在了母亲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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