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你不死
2013-04-22红孩
红 孩
既然马嫂跟了你,她就得认命,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马哥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们不是不知道,我的命是她大哥用生命换来的啊。
马哥不是我的亲哥。他是我的街坊家招来的租房客。我们那个村在北京郊区,离村不远,也就五六里的样子,有个491 电台,解放前是国民党特务组织励志社的发射基地,也是特务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后来解放了,就成为共产党的电台发射基地了。那个院子很大,住了很多的人,有解放军,也有工程技术人员,更多的是工人。不知什么时候,里边住进一个老太太,还有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我父亲说这个老太太会正骨,她男人是个老红军。
我第一次见过会正骨的老太太,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也就八九岁的样子。那次是因为我和哥哥摔跤,他给我来个大背胯,我被悬空摔在地上的瞬间,单手本能地去撑地,结果手腕被窝折了。我妈放下农活就带我去找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已经六十多岁,家里有很多的病人。我妈一进门就让我管老太太叫姥姥。我龇牙咧嘴地叫道,姥姥,快救我,疼死了。姥姥看了我一眼,给手中的病人胳膊又揉了两下,颤着一对小脚走到我面前,问怎么弄的。我妈告诉她,俩孩子淘气,摔跤摔的。老太太说没事,让我瞧瞧。她把我的手拉到她左手上,右手在我的手腕上来回捋了三回,说没事了。我的手从老太太的手里缩回,稍微用力弯曲了一下,果然不疼了。我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姥姥的手真是神了。妈妈说,就是,咱们这地区,当多大的官我都不佩服,我就佩服这个老太太。我又问,姥姥难道没有名字吗?妈妈说,她真实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男人姓王。后来,我从介绍老太太的报纸上看到,她因为应外交部邀请,为坦桑尼亚一位国家领导人治好过颈部骨折,结果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当负责接待的同志向总理介绍她为“王大夫”时,总理说,你爱人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可惜他多年前就牺牲啦。你叫什么名字?“王大夫”回答,她是个孤儿,从小被卖来卖去,也没个固定的名字。是老王在长征时把她救下的,从此她就姓王。周恩来听后说,你姓王可以,但名字总还是要有的,我看你的医术很高明,在同行中很有名,干脆你就叫王有名吧。
王有名虽然有名,但她从来不声张。在我们的眼里,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到了九十年代初,她的外甥、外甥媳妇、侄子、侄子媳妇都从老太太这里得到了真传,他们纷纷在附近开了医院,办了诊所。老太太除了每日少量的接待患者外,更多的是为野战部队培养卫生员。所以,每当我们经过老太太家门口时,常看到有高级轿车和军车在她家门口停着,这无疑给老太太又增加了许多神秘感。
九十年代初,人口流动还受限制。很多人出差,进北京,单位还要开介绍信。由于王氏家族正骨医术的声明远扬,全国各地有很多人慕名前来。这些病人,大都是疑难病,绝非三两天就能治好的。这样,他们就在我们周围几个村租房住。我们家曾经先后住过两个病人,一个男的,中风,走路困难。另一个女的,偏瘫,根本无法走路。当时的房租很低,一间房一个月只十五块钱。如果病人家里人手不够,需要房东推着车子去医院,每月再增加十块钱。当时,我父亲在村里当干部,他是不肯伺候病人的。这样,我妈妈就要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照顾病人。我不止一次看到我母亲蹲着身子,让病人两手抓着她的肩一步步退着练习走路,有时病人走不动,她还要用手抱着往前移,常常是病人和我妈妈都被累得满头大汗。多年后我问年老多病的妈妈,您当初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妈妈说,都是让穷逼的!
马哥是山西人,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在一次挖煤事故中被截去的。腿没了本来就很遗憾,他的腰还有问题。马哥的媳妇马嫂告诉我妈,马哥是工伤,一个月给两千多块钱呢!他们有两个娃,都在山西奶奶家上学。年龄比我小几岁。
我喜欢跟马哥一起聊天,他会跟我讲许多村子以外的事情。马哥当过兵,他还参加过中越反击战。我问他:你怕打仗吗?他说开始怕,打着打着就不怕了。我又问他:你怕死吗?他说他经历过两次死亡。我说,我想听。
马哥参加中越反击战是偶然的。开始,他们的野战军是预备队,后来被临时换上去。那时,他已经入伍两年了。在班里,他和班长最好。班长是内蒙古人,汉族,会唱长调,也能摔跤。马哥的家在雁北,与内蒙古很近,他们便以老乡相称。
一天,马哥家里来信了,是他不识字的妈妈来的。信的文字由他上小学五年级的妹妹代笔的。意思说他们很好,日子一天天好过了,不用惦念。最后说,他爸妈看上邻村生产队长的女儿,等他回家探亲时可以看看。看着家里的来信,马哥既幸福又紧张。不料,他的表情被班长看到了。班长问谁来的信,马哥说是俺娘来的。班长又问,你娘都说啥了。马哥说,就是关心一下身体、生活咋样。班长说没有别的了吗?马哥说没有。班长看着马哥涨红的脸,说,鬼才相信你说的话,你的信里肯定还有其他内容,不然你的脸红什么。我看,你说你妈来信是假的,说不定是你女朋友来的呢!马哥见班长逼得凶,就不再隐瞒,说我娘对我老好了,她在老家给我物色上一个姑娘,等今年的探亲假到了,就回去相亲去。班长听罢,说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实话告诉你,我妈对我也可好了,她给我准备了三间瓦房钱。等复员了,就盖房娶媳妇、生娃,生满屋的娃。
“满屋的是猪,不是娃。”班长的话显然刺激了马哥,他玩笑带挖苦地说。“你媳妇才生满屋的猪,我的意思是说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好。”班长不甘示弱。“不可能,俺娘对我可好了。”“好个甚,不就是看上个生产队长的闺女。”
“生产队长咋了,那也是村级高干哩!你有本事,你娶个司令员的女儿给俺看看。”
“看看咋地,我还就非司令员的女儿不娶了。”
“你就吹吧,反正你们内蒙古的风大,牛多,你就可劲地吹吧。”
……
马哥和班长互相揶揄着,谁也不肯低头。不过,这事从来没影响他们兄弟之间的友谊。外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为了争论谁妈到底对谁好这场论争。
马哥他们到中越反击战前线是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马哥跟班长说,咱们来得真不是时候,连个三等功都没立就完事了。班长说,就说是哩,要是我们也能打一仗就好了。将来复员回家时,也好跟村里人讲讲自己的英雄事迹。就凭这,说不定能说个城里的姑娘呢?马哥说,看把你美的,你妈还没给你盖好三间大瓦房呢!你难道让人家住茅草棚啊!班长说,我知道你不服,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好!
“不可能!”马哥大声地说。“我叫你不信,”班长下意识地举起枪,对着马哥的胸膛说:“你再重复一遍!”“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一百遍我还是说不可能!”马哥犯起了牛劲,大嗓门坚定地喊着。他知道,班长的枪里根本没有装子弹。
见马哥这么顽固,班长啪地一声把子弹装上了枪膛,说看来非给你玩点硬的不行。就在这时,从敌方阵地飞来一发炮弹,班长意识到这发炮弹是冲着他们俩来的。他本能地把马哥扑倒在地。随着一声巨响,炮弹在距离他们五六米的地方爆炸了。不幸的是,班长的后脑勺被弹片击中,鲜血瞬间迸了出来。过了十几秒钟,当马哥从班长的身体下钻出,才发现班长已经昏迷了。他扑到班长身上,右手扶起他的头大声呼喊:班长,你醒醒,我是小马!然而,班长因为失血过多,他几乎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这时,班里的其他战友都跑过来围住班长,向他不停地继续呼喊。过了许久,班长才半眯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对马哥说:“……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好!”说完,班长头一歪,就永远地长眠在中越边境上。马哥两眼哭得跟泪人似的,他对班长说:“班长,我知道,你妈对你好!我复员后,一定到家乡去看她老人家,我就是她老人家的亲儿子!”
马哥的第一次面对死亡,让我对他的老班长肃然起敬。因此,我特别期待马哥讲他的第二次面对死亡。马哥说,他的第二次死亡倒也悲壮,只是他少了一条腿。
马哥从部队复员后,回到山西农村。他拒绝了父母给他介绍的生产队长家的姑娘。他娶了为他牺牲的班长的妹妹。班长牺牲后,部队给追记一等功,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战争结束后,马哥和团里的政委专门到内蒙古班长的老家进行了慰问。班长家并不像班长说的那样富裕,班长的家很穷,根本谈不上什么盖三间大瓦房。按照部队规定,除给班长的父母一笔抚恤金外,还答应让班长的弟弟到部队继续参军。班长的父母自然很感激,但他们提出,能不能让班长脚有些跛的妹妹去当兵,把儿子留下也好对二老有个照应。政委很为难,说这个问题不好办,得回去跟团长商量,甚至是向师部首长去请示。于是,班长的父母就伤心地哭了。说儿子要是不牺牲该有多好啊!见此情景,马哥便把班长的弟弟叫到院外,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像你哥那样想当兵?班长的弟弟点头说当然,他愿意向他哥哥学习,当个英雄。问过班长的弟弟,马哥又把班长的妹妹叫到门外,问她是否愿意当兵。班长妹妹的脸盘很好看,眨着一双大眼睛,对马哥说,你笑话我哩,你看我这跛脚,谁要我哩!马哥看了看班长妹妹走路的样子,见还过得去,就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你同意不?班长妹妹说,你说说看。马哥说,让你二哥顶班长去当兵,到部队肯定错不了,这个机会坚决要抓住。另外,你也知道,我的这个命是你哥救的,我说过,我将来就是你家的儿。我看你也不小了,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娶了,这样,我就真是你家的儿了。班长妹妹说,你说话当真?如果真这样,我这就跟爸妈去商量。
马哥的主意得到所有人的赞许。政委对班长父母说,你们家今天是双喜临门,这个主我做了,就让小马给你们家当女婿。如果他将来敢对你们二老和妹子不好,我就亲手枪毙了他。
来年春上,马哥复员回到山西老家。鉴于他是复员军人,还立了三等功,县里就安排他到县上的煤矿当了工人。一年后,他又被提升为工段长。马哥说话算数,把班长的妹妹正式娶过门。接着,班长妹妹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马哥一般一个月回家一趟,后来索性把马嫂接到矿上。矿上知道马嫂是烈士亲属,便安排在后勤做些杂务。虽然工资还没有马哥的三分之一,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红火热闹。
班长的妹妹,也就是现在的马嫂,在男人扎堆的煤矿,那可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矿上的男人,甭管是当官的还是看大门的,谁看到马嫂都爱看上几眼搭讪几句。矿下的男人们则经常拿马哥开玩笑,说这么漂亮的媳妇还不得一晚上干一炮,也有的说一炮不行,得三炮。马哥说,你们以为这是在配猪呢,还一炮三炮的。等你们有了媳妇就该知道,谁也没有那本事,一天一炮三炮的。矿工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然后又哄堂大笑。有个叫小黑子的后生说,马哥,你裆下的棍棍儿是不是不好使,要不,让哥几个帮帮你?
井下的生活就是这样,人们喜欢说几句粗话,要不怎么跟黑暗较量,磨时间。马哥毕竟在部队锻炼过几年,他干活利索,办事公道,工人们从心眼里服他管。
马嫂对马哥没得挑。自从马嫂见到马哥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把马哥既看成自己的男人,也看成自己的大哥。她对马哥伺候得很好。每天晚上,她都炒上几个热菜,陪马哥喝酒,然后打上热水给马哥洗脚。她觉得,女人就应该这样,你只有让男人舒服了,他才白天干活精神,晚上在女人身上卖劲。最初的日子,马哥确实像蒙牛一样,力大无穷,每天晚上都能跟马嫂干上一两次。马嫂觉得男人就得这样,否则,像个电线杆子,戳在那有什么用。
某一天,小黑子凑到马哥近前悄悄说,他听他姥爷讲,男人跟女人不能行房太多。美国的什么书上写着呐,说人这一辈子不管你体力有多好,平均就三千多次,早完早死。他还举例说,《水浒》中西门庆为什么打不过武松,主要原因是武松从来不近女人,而西门庆妻妾成群,他放的色太多了。如此,西门庆怎么能是武松的对手。
小黑子的话,让马哥听进了心里。他也觉得,男人和女人成天晚上总干那事,终究是要毁坏身体的。他把小黑子的话讲给马嫂听,谁料,马嫂却急眼了,她说,别听那混小子瞎咧咧,我就是喜欢每天晚上那样,你要是不给我,就说明你变心了。马哥说,你怎么那么犟,小黑子说的有科学道理,我又不是永动机,不可能老那么电力十足。马嫂说,我不管,我一天也不能缺。马哥说,我的娘啊,你不要命,我还得要命呢!求求你,你饶我一命不好吗?
马嫂当然要饶马哥一命。不过,她提出,他们不能马上就采取措施,干不干要由她的情绪决定。马哥说,只要你的情绪不每天高涨,我就依你。马嫂对男女方面的事确实知道得很少,她从小生活在地广人稀的地方,信息闭塞,连个知己都没有。自从和马哥结婚后,特别有了男女的性生活后,她总觉得这事很美妙,一刻她也不想没有。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对晚上的期待非常的强烈。有时她感到心慌,神情恍惚。她这样的感觉,她一直埋在心里,她跟任何人都没有交流。她甚至觉得,天底下的女人都这样,都离不开男人。
马哥知道马嫂离不开他。每天晚六点从井下上来,他先去澡堂子洗澡,然后回家。自从小黑子跟他说完那通科学道理后,他就有意推迟回家的时间,要么说到别的工友家喝酒去了,要么说矿上开会。马嫂知道马哥在有意回避,就在情绪上有些波动,开始唠叨,后来便大吵大闹。有的工友对此很不解,就问马哥,你们两口子过去不是一直很恩爱吗?现在怎么动不动就吵架?马哥听罢,轻轻一笑说,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永远喂不饱。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着。转眼七八年过去了。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矿上没有小学,马嫂就带着孩子回原来的村上住。从村上到矿上要走四五十里的山路。马哥回家,通常要搭拉煤的货车。一个月回来一次,住上两天,还得回到矿上。马嫂感到生活很没有滋味,一个月三十天,她有二十八天要同庄稼、老人、孩子、猪圈、老母鸡打交道。所以,每次马哥回来,她都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她要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马哥自然是依她,晚上一次不够就两次,只要女人高兴。但问题是,马哥的公粮不一定每次都交得准斤准两,有时竟然打了欠条。马嫂便很不满意,她觉得憋屈得很。
村里的妇女同马嫂的情况差不多的有十几个,她们常在一起拉家常。说着说着就会扯到自己的男人。甲女人说,你们听说没,现在矿上开始搞承包了,有很多人发财了呢!乙女人说,听说矿上招女人呢,主要是陪男人睡觉的。丙女人说,不可能,天底下还要不要王法啦!乙女人说,不过现在的男人都有钱了,他们会不会在外边养女人?咱们村上的女孩就有在外边当发廊小姐的。甲女人说,倒也是,现在花花绿绿,城里听说有很多女孩在干陪男人的事,不要脸啊!丁女人说,马嫂,你们家马哥现在在矿上当副矿长了,会不会也在外边找女人呢?马嫂非常关注矿上的风吹草动。马哥三个月前当上了副矿长,不用每天去井下带着生产了,他每月交给马嫂的工资增加了两千多块呢!马嫂说,你马哥虽然当上了副矿长,可对我跟过去还一样。丙女人说,咋个一样法,每次回来晚上都给你交足公粮?马嫂说,当然,不交足公粮,我就带俩孩子回内蒙。
村里的村委会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干部。按照街坊的辈分,马嫂该管他叫老叔。老叔外表看着人老实,两个孩子都大了,在外边打工。他事情不多,最多是帮助村民处理个婚丧嫁娶、妯娌不和、邻里纠纷。自马嫂来到村上,他就一直想着跟马嫂套近乎。马嫂对这个村主任很少关注,她家很少有事惊动村上。自打马哥当上副矿长后,村主任每次在路上见到马嫂,离老远就打招呼,说侄子不在家,有个大事小情就找他。三番几次的热情过后,马嫂就觉得村主任的眼光瞅她时有点不对劲。一天下雨,马嫂接孩子放学回家。由于风大,孩子的雨伞根本遮不住,眼看就要全身被淋个透。这时,村主任不知从什么方向跑过来,他二话不说,就把孩子抱起来,用墨绿色的雨衣给护住,硬是走了五六里山路。到了家门口,雨变小了,她发现村主任的头都被雨水浇透了。她很感动地对村主任说:“谢谢您老叔,多亏了您,要不孩子非着凉不可。这样吧,您上家里,我给您沏碗姜糖水,出点汗再走。”
“喝啥子嘛,山里人没那么娇贵。不碍事。”说完,村主任踩着泥泞的路一步步走开。走出约十几米的样子,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马嫂,见马嫂还在目送他,就笑了一下,说:“回吧,回吧,别着凉。”马嫂不是装傻充愣的人,她明白村主任心里的秘密。但她不能往深处想,她是烈士亲属,如今又是副矿长的女人。但有时一想到男女亲热的场面,她的身子又有些紧张。她在心里千万次地呼唤,马哥,我们永远不分离多好。
马哥担任副矿长后,他的业务范围就大了。他经常到县里、市里,甚至到省里和北京、石家庄、天津,他要把矿里的煤销得更远,卖个好价钱。军人出身的他,办事讲究效率,喝酒讲究一醉方休。最初,他的这些特点还是能起作用的。但后来他发现,光用这些还不行,还要学会行贿,去歌厅唱歌,搂小姐。第一次进歌厅,他不明白里边的程序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当一个染着黄头发的靓妹同他喝酒时,他看到女孩的胸脯是那样的性感,而且女孩竟大胆地主动拉着他的手在那迷人的胸脯上摩挲时,他就感到,欲望这个词真他妈的是个不可抵挡的东西。同马哥相比,矿上的其他几个矿长外边都养着女人。矿长据说在北京、天津和太原都长期包着女人。他只要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有他自己的家。矿长是从来不住宾馆的,他为女人们长期租着房。矿长也曾对马哥说,你不妨在外边也养个女人,一年也就七八万块,我从公司里给你出。马哥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不能做太离格的事。要不然班长知道了,非找我算账不可。
班长都牺牲十多年了,马哥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到班长扑倒他的那个瞬间。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在心里就一遍遍地说,班长你放心,我一定要对你妹妹好,永远不背叛她们娘仨。可一想到歌厅里那些个迷人的女孩,他有时又控制不住自己。他也一遍遍地咒骂自己,说姓马的你丫还是人吗?人家大哥用生命救了你,你如今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在外边找女人!虽然你跟女人没上床,可在你的意识里,你已经跟了一百个女人了。
越这么想,马哥就越加地想歌厅里的女人。他知道,他早晚要遭报应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矿上接到通知,市安全生产检查组过几天要来矿上检查。矿长从外地打电话给马哥,说他一两天回不来,让马哥下午到矿井里看看。马哥已经三四个月没下井了,他想想也该跟矿工哥们儿照照面,不然就显得生分了。然而,他没想到,他刚下去半小时,就赶上瓦斯爆炸。当时,气浪把他喷出去有五六米,他的头上就是一块将要掉下来的巨石。他当时本能地可以瞬间逃脱。可在回头的刹那间,他发现小黑子就在石头的正下方,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小黑子。结果,小黑子受了点轻伤,而他的一条大腿和半个身子被垂落的石头砸了个正着。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为了保住他的生命,医生不得不采取截肢的手术。
当马嫂得知马哥受伤的消息后,她感到很震惊。虽说在煤矿工作发生事故是常有的事,可她怎么也不相信这灾难会降临到马哥身上。十几年前,在中越反击战中,当马哥遇到危险时,是大哥挺身而出救了他。不是说大难不死会有后福吗?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马嫂实在想不通。她只能相信命。尽管矿上给他按工伤处理,但市里对这场瓦斯爆炸还是定性为责任事故。矿长被撤了职务,因为经济问题,还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新来的矿领导决定,给马哥一次性赔偿一百万元,另每月给马嫂两千元生活补助,实际就是照顾马哥的工钱。当从矿长手里接过一百万元的存折时,马嫂哭了,她对两个孩子说,这就是你爸爸的一条腿啊!
关于这条腿,马哥没什么后悔的。他在梦里不止一次地梦到班长,班长说,我昔日救了你一条命,就是指望你能对我妹妹好。可你当官了,有钱了,就开始有活思想了。这次饶你不死,不是我的主意,是上天念你关键时刻还能舍己救人。不然,早就让你来阴间陪我做伴了。
马哥的两次死亡让我听得目瞪口呆。其中马嫂的故事,是几年后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当时的心里很复杂,我不知道马哥到底算不算是英雄。反正我觉得,他跟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英雄不一样。马哥的病来北京治疗纯粹是一种想象。他见到王有名大夫时,老太太已经九十高龄,她几乎不出诊了。她看了看马哥的腰和腿,说治治看吧。王有名大夫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跟老王虽然是夫妻关系,可真正同床的次数也是有限的。那时的她还小,她理解不了男欢女爱的快乐。马哥悄悄地对王老太太说,自从煤矿出事后,他作为男人的功能就消失了。他这次千里迢迢来北京,就是想通过大师的治疗,看能否把男性的功能恢复。王老太太说,人不能太贪婪,你的命已经保住了,还想再恢复性功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马哥说,您就行行好吧,您不要看我可怜,您就可怜我媳妇吧她还不到四十岁呢!王老太太笑了,说马哥是典型的身残志不残。
我们家东院的邻居是个单身男人,他在一家乡镇企业跑业务,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马哥的到来,等于给他们家看家护院的。我们家尽管跟马哥马嫂很熟,但一到晚上我们就不再相互打搅了。那时期,我正热衷于小说创作,每天晚上都要写得很晚才睡觉。有几日,实在写累了,我便到院子中央散步。我没有想到,就这么几次散步,使我发现了马哥和马嫂的秘密。具体说是,我正在院子中央散步,忽然从马哥他们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啊啊的大叫,夜深人静的很是吓人。我踮起几块砖头,偷偷地往马哥家的窗户上看,发现他们家的灯光亮着,借着灯光,隐约可以看到他们两人扭在一起的厮打声。我本想过去劝架,又觉得我这是多管闲事。早晨起来,我把我看到的情景说给我爸妈听,他们说你千万不要管这事,这事谁也帮不了。我说为什么,我爸看了我妈一眼,对我说,等长大了你就都明白了。
我爸虽是这样说,可我还是充满了好奇。有一点我感觉很奇怪,别看马哥马嫂他们晚上打闹得很凶,早晨起来见到我们时就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两个月后,我转到城里上学去了。偶尔回家一趟,也是来去匆匆,根本无暇顾及马哥马嫂的事。多年后,我跟父母偶然提到那些当年租房的往事,父母便给我讲了一些马哥马嫂的事。前面我已经说过,马哥来北京目的不是单纯的来治腰治腿,而是想通过治腰治腿来恢复他男子汉的性功能。王老太太在告诉马哥根本没什么希望后,他开始绝望。每天晚上,他都要折磨马嫂。他掐马嫂的脖子,咬马嫂的乳房,拧马嫂的大腿,甚至手淫马嫂的阴门,他越这样,越使马嫂的欲望强烈。马嫂的欲望一强烈,她就呻吟,叫床,这时,马哥就会声嘶力竭地啊啊怪叫。
时间长了,马嫂有点忍耐不了马哥的折磨,想寻找突破口。马嫂的眼神首先被二嫂家的二柱感觉到了。二柱是村里的混子,过去知青在的时候,整天跟知青混。记得有一次,一个女知青跟二柱打赌,如果女知青把半张烙饼扔进粪坑里,二柱要是敢捞出来吃掉,女知青就请二柱吃一个月饭馆。结果,二柱还就真的去做了。女知青自知理亏,只得带着二柱吃饭馆。那时的女知青也不富裕,结果刚吃到五天就承受不了了,说二柱你放过我吧。二柱说,放过你也不难,你只要陪我上床睡一觉就行。女知青不同意,二柱说那你就接着请吃饭馆。女知青只好硬着头皮又请了三天。等到第九天头上,女知青终于熬不住了,说二柱,你要是想跟我睡你就来吧。不过不许来真格的。二柱说,到时候再说吧。那晚,他把女知青叫到他家的厢房,趁着家里没别人,把女知青好一顿收拾。
二柱向马嫂主动搭讪,是他说马嫂的轮椅车后面飞轮过大,如果换个小的,会更省力些。马嫂也觉得摇这个轮椅车费劲,就感激地对二柱说:兄弟你说得没错,如果你会修,我多给你钱。二柱说,街里街坊住着,什么钱不钱的,我抽工夫给你换了就是。马嫂说那感情好,什么时候修,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预备酒菜。二柱从公社合作社买来了小飞轮,约好在某一天的下午帮马嫂换上。马嫂自然很忙乎一阵,又买菜又炖肉的。为了拖延时间,二柱还特意把轮椅车其他地方也检修了一遍。晚上吃饭时,马哥马嫂自然陪二柱很好地喝了一通。二柱仗着酒劲,一个劲地管马嫂叫姐、亲姐、好姐姐,弄得马哥感到心里发酸。等到九十点钟吃完饭,马嫂送二柱出门的时候,他竟然冷不防地抱住马嫂,在马嫂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姐的脸蛋就是好看。马嫂有心发作,又考虑说出去没面子,就忍了。
从这天修车后,二柱有事没事就爱往马哥马嫂家里跑。还经常地不知从哪弄来一些萝卜、西红柿、茄子等时令蔬菜。在外人看来,二柱仿佛真是马嫂的亲弟弟一样。其实,村里人都明白二柱骨子里卖的是什么药。我爸知道,时间长了,二柱非把马嫂算计了,就主动找马哥谈了二柱的情况。我妈觉得还不够,又把二嫂如何把我们家的租房女人戗到他们家的事讲了。我母亲最后说,二嫂这一家人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如果你们愿意在村里住,我们欢迎,不过不要招惹二嫂二柱这样的人。马哥听后,说,我也不是没看出来,我是想,如果二柱真心对马嫂好,即使他们真的干出过分的事,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我先对不起她的。何况,我的身子始终好不起来,我怎么能让她天天陪我守活寡呢!我妈对马哥说,你不能这样讲,既然马嫂跟了你,她就得认命,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马哥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们不是不知道,我的命是她大哥用生命换来的啊。
马哥抱着我爸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心里的憋屈好像憋了多少年。这时,马嫂从外边闯进来。显然,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推开我爸,双手紧紧地抱住马哥,哭着说:马哥,别说了,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我们明天就回山西,好好过日子,咱什么也不想。啊,什么也不想!
几天后,马哥马嫂请了我们一家以及二柱吃了一顿饭,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然后宣布离开北京。我父母装做很吃惊的样子,执意挽留。二柱的心仿佛都要碎了,他提出要送送马哥马嫂。马哥和马嫂说,他们已经联系好山西老乡,明天专门派汽车来接。
在马哥马嫂离开村上大约五年吧,王有名大夫无疾而终,享年一百零六岁。至此,再也没有从祖国各地到我们这里租房找神奇的王老太太看病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