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脚雨
2013-04-19张可旺
张可旺
那个男人笑了笑,说欠条的事我看就算了。说着便把欠条掏了出来就要撕掉。蔡老头说,我都签字了,你不能撕掉。等我把钱还上了你撕也不晚。
那个男人说,老蔡!你脑子没问题吧?
你看这雨下得,急一阵,慢一阵,没个完了。再这样下下去,连人也要发霉了。蔡老头瞅着落下来的雨,看一眼老婆子。他从睁开眼就开始喝酒,都到中午了,还端着个酒盅,不时哧溜一口,然后捏一粒五香花生米填嘴里。老婆子没他那心情,唉一声,叹口气,又唉一声,叹口气。
蔡老头知道老婆子后悔了,当初不该听两个儿子的话,把家里的房子卖掉,来城里颐养天年。儿子是好心,老两口年纪大了,在老家,万一有个病有个殃照顾起来麻烦,不如把老家那三间房子卖了,去城里住。是大儿子把蔡老头的心说动的,大儿子做生意,整天忙得屁股不沾地,把老两口接到城里,他就省得隔三差五往老家跑了。他找老二商量,老二没意见。老二也忙,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只有到了假期才有时间。兄弟达成一致意见,就开始给老两口做工作。老婆子百般不肯,她舍不得家里的三间房子,那可是她和蔡老头从牙缝省下的钱盖的,还有那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的香椿树,满院子跑来跑去的芦花鸡。蔡老头也舍不得,可他经不住儿子怂恿,再加上被儿子灌了两盅小酒,就点头答应了。和儿子住在一起,含饴弄孙,那可是天伦之乐。
老婆子坐在马扎上,靠着门,嘟囔说再这样下个不停,晚上都没吃的了。蔡老头看一眼外面,说有酒就行,要不你也来两口。老婆子剜他一眼,说那时咋信了你的鬼话,看看!这下好了,连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老了,连个住的地方也没了。狗还有个窝呢,咱倒好……蔡老头摆摆手,有点烦,说咱俩儿子不孝顺吗?是你不愿意轮着住的,这倒好,怪起我来了!
老婆子说,孝顺!谁说不孝顺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我就觉得不如住自家的穷窝舒坦,心里敞快。
蔡老头说,那咱再回去?咱要是回去,你就不怕村里人笑话?
老婆子说,咱住这里也不是个长法。
蔡老头不管,只要有酒喝着,有烟抽着,在哪住都一样。在儿子家,酒倒是可以喝一点,但抽烟却不自由。儿子抽烟都到卫生间,有时去阳台。蔡老头觉得不自在,就问儿子,抽个烟还用跑阳台上?儿子只是笑笑,说爸!你抽,没事的。开始那两天,蔡老头在大儿子家,抽烟都坐在客厅里。又过了两天,孙子不高兴了,对他说爷爷,抽烟对身体不好,我们吸二手烟,更不好。蔡老头看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妇。儿媳妇没说什么。儿子却说,乐乐学习去!孙子说,呛死个人了。儿子笑笑,对蔡老头说,爸!没事的,你抽就是了。蔡老头哪还有心情抽烟,他把烟掐死了,讪讪地说,不抽了。蔡老头不自在,老婆子也闷闷不乐。
在二儿子家,情况也大致如此。儿子和儿媳都很好,买菜做饭,从来不叫老两口下手。但有一点,蔡老头觉得别扭。二儿媳爱干净,一会拖地,一会擦擦桌子茶几。老婆子就问蔡老头,说人家是不是嫌咱了?蔡老头说,嫌咱?就你事多。咱从里到外都换了新的,一个星期洗一回澡,嫌咱啥?老婆子说,你没看出来,人家那个干净。蔡老头哪能看不出来,他背地里问二儿子。儿子说,她那是职业习惯,干护士的都这样。晚上,蔡老头都要喝点酒。开始时,儿子还陪着。过了两天,儿子就说不舒服,叫蔡老头自己喝。蔡老头自己喝,那酒都是上百块钱一瓶的,只是喝的时候不像在家那样放开量,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正喝着,大儿子打来了电话。蔡老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就喂了一声。
好着呢!蔡老头说,老二家的饭食不错,你娘都吃胖了。
还不错呢。老婆子嘟囔说,晚上都没啥吃的了。
蔡老头说,叫你娘接电话?她紧张,你有啥话还是对我说好了。你忙你的就是了,老二不忙,等我和你娘在他家呆腻了,再去你那里。不说了,说话是要花钱的。你放心吧,我们好着呢。
蔡老头挂了电话后,老婆子说,你这样两头瞒着也不是个法啊。
蔡老头说,得过且过,到时再说。
老婆子拿铁勺敲了敲锅沿,见蔡老头没反应,她又敲了两下。蔡老头把眼一瞪,说敲啥敲!喝个酒也不叫安生。
老婆子说,晚上吃啥?你倒好,喝酒不用吃了,我还饿着肚子呢。
蔡老头嘿嘿笑了笑,瞅一眼外面,雨比刚才小了。
你看这雨下的,你叫我去哪弄吃的。蔡老头说,我去老李那里看看,先凑合一顿。
蔡老头出了门,叫了一声花花,说走!
花花是一条狗,是蔡老头捡的。刚捡来时,花花又脏又臭,是他给花花洗的澡。不想把花花洗干净了,再看原来是一条挺漂亮的小狗。
花花跟在蔡老头的屁股后头,连蹦带跳。老李住的地方不远,蔡老头还没到,花花已到了。花花抬起前腿,一只爪子去拍门板。蔡老头说,老李!关着个门干嘛呢。花花叫了两声。蔡老头去推门,推了两下,才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锁。蔡老头说,老李会他的老相好去了。
老李是个好人。要不是他,那天晚上,蔡老头和老婆子都没地方住了。是老李收留了他们,安排他们在废品收购站住下,又端来了热乎乎的饭菜。那个晚上,蔡老头没对老李说他不想在儿子家呆了,想和老婆子找个地方住下。吃过饭,老李给他们收拾了一下房子,支上一张床,说将就着住吧。那床是一块门板,床架是两张连椅。搁上门板后,人往上一躺,咯吱咯吱地直响。但老婆子却说老李不正经,家里又不是没老婆,还在外面找相好的。再说都一把年纪了。
蔡老头说,他老婆不是在老家嘛。
老婆子说,在老家就得找相好的?
蔡老头眨巴一下眼,说别人可以说老李,但咱不能说,老李对咱可是够好的。
老婆子说,我也没说老李不好。
蔡老头见过老李的相好,那个女人胖胖的,还黑乎乎的,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倒白白净净。女人在一家饭店洗盘子,隔一段时间就来找老李。有时,老李也去她那里。老李说小徐不容易,男人瘫在老家的床上,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她不出来挣两个,日子根本没发过。时不时地老李会接济那个女人,买件衣裳送她或给两个钱。
出了收购站的门,朝东走,不远处就是一家饭店,再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一个菜市场。酒是粮食精,但不当饭,蔡老头的肚子发出咕咕两声,感觉有点饿。花花也饿了,到了饭店门口,嘴巴贴地,东嗅嗅,西闻闻。蔡老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他正琢磨着十块钱能买什么,却看见花花叼着一根猪腿骨,兴冲冲地跑过来。蔡老头嘴巴一咧,乐了。那块猪腿骨净是肉,够两个人吃一顿。蔡老头叫了一声花花,说走!咱们回家去。蔡老头刚要走,饭店里蹿出一个女人,举着一个拖把,嚷着,哪里来的野狗!敢来店里偷肉!
蔡老头打了个哆嗦,想走已来不及。
女人看一眼蔡老头,挥了拖把去打花花,嘴上说着,打死你这条野狗。
花花被打中了头,发出嗷的一声,一张嘴,那根猪腿骨就掉在了地上。女人弯腰去捡猪腿骨,手刚伸过去,花花突然一蹿,张嘴咬住了女人的手。女人惨叫一声后,花花才松开。蔡老头说,花花!你咋咬人呢?花花见闯了祸,扭头就跑。女人的手被花花咬出了血。女人见状,说要人命啊!蔡老头忙过去,说没事吧?女人说,没事!都咬出血了,你还说没事!蔡老头说,那咱赶快去医院。女人龇牙咧嘴,去打电话。打过电话不多时,一个男人骑了摩托车就来了。那个男人见了蔡老头,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蔡老头被打得一晃,人差点跌倒。
蔡老头说,你干嘛打人?
那个男人说,打你!要不是看你年纪大,今天我非打断你的腿。
女人见了那个男人,眼泪下来了,说你看!就是他的狗咬的,要是那狗带了狂犬病毒,我就活不成了。女人又哭又叫。男人揽了女人的肩,说我们去医院打疫苗,没事的,你放心。
蔡老头说,就是!打针就好了。前几年我也被狗咬过,针也没打,这不照样还活着。
男人把眼一瞪,说闭上你的嘴!
蔡老头吓得又打个哆嗦,说我回去拿钱。
女人说,你不能走!
蔡老头说,我又跑不了,你怕啥。我就住在收购站,知道老李吧。我住老李的收购站里。
男人说,叫他去。想跑,他没那个胆。
回到收购站,蔡老头去找老李,想不到老李已回来了。蔡老头本想告诉老婆子一声,又怕她担心,就没说。见到老李,蔡老头说,老李,有钱吗?先借我一千。
老李说,咋了?是不是嫂子病了?
蔡老头说,你先给我钱,回头再说。
老李犹豫着。蔡老头说,你还信不过我?我一把年纪了,不会赖账不还钱的。老李这才从抽屉里掏出一叠钞票,沾着口水数了,说一千!你拿着。
蔡老头手头没现金,但他的存折上有。家里的房子卖了万把块,儿子把那钱给他存进了银行。存折他揣着。他的打算是进城跟儿子住,想把那钱给他兄弟俩分了。老大不同意,说他不缺钱,老二也不缺钱。蔡老头再次把存折揣进兜里,钱早晚是给两个儿子留着的,他老两口年纪大了,能吃多少用多少呢?
蔡老头还没走出收购站的门,那个男人已来了,见了他,说快把钱给我。蔡老头送上钱,那个男人揣兜里后,说你等着!这事没个完。那个男人扭头走了。蔡老头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走出一段路。那个男人发觉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跟着我干嘛?蔡老头说,去医院啊。那个男人说,你去干什么?不用你去,你给我滚回去!
蔡老头懵在了那里。那个男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他才返身回去。花花正在啃那根猪腿骨,见蔡老头回来,它停下了,抬头看了看。蔡老头喝斥道,你还吃!闯祸了你知不知道?花花被他喝斥得打个哆嗦,爬起来想溜走。蔡老头说,吃吧!吃吧!反正你已闯祸了,有啥事我担着就是了。听到蔡老头回来,老婆子走出门,问咋回事。蔡老头说,花花把人咬了。老婆子忙问咬得厉害不厉害。蔡老头说,去医院了。
老婆子说,你咋没跟着去?
蔡老头说,我倒想去,被人家撵回来了。
老婆子说,撵回来你也得去啊!
蔡老头说,明天吧。
不等蔡老头去医院,那个男人先来了。他来的时候,蔡老头正打算出门。老婆子本想跟着去,蔡老头不同意,说你就呆着,看好花花。蔡老头走出门,差点撞在那个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哼了一声,说老东西,看着点!老婆子听他那么说,不高兴了,说你咋说话呢!那个男人把眼一瞪,说我媳妇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要我怎么说?蔡老头忙赔了笑脸,说我这不正要去医院看看呢。那个男人说,你去有什么用!这次住院押金交了八千,你说咋整吧?蔡老头听他那么说,把口袋里的存折掏了出来,说花花咬了人,我们负责。这折子上有钱。那个男人伸手抓过蔡老头手里的存折看了看,说我们不会因为你年纪大欺负你,你家的狗咬了人你也看见了,你是狗的主人,这事你必须负责,就是我们去法庭上说你也不占理。蔡老头点头称是。那个男人说,医院催我交钱呢,你跟我去银行取钱去。蔡老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出了收购站的门,向西走,再拐个弯就到银行了。那个男人和蔡老头进了银行的门,问密码是多少。蔡老头说,是我的生日。那个男人说,你的生日我又不知道,你说详细点。蔡老头只好把他的生日说了出来。钱取出来后,那个男人说,你跟我去医院一趟看看,不然你会觉得我是在讹你。蔡老头点点头,跟在那个男人的后面。半路上,蔡老头买了苹果和香蕉。到了医院,那个男人说,你不知道现在的药价贵得吓人,特别是住院,床位要交费,量体温要交费,喝水也要交费。没钱你根本看不起病的……那个男人说,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的。医生本来说住个七八天就可以出院,谁知伤口感染了。这下没半个月是甭想出院了。你知道住半个月要花多少钱?再八千块能够就不错了。蔡老头听得直咋舌,他一时想不起再去哪弄八千块钱,伸手跟儿子要,他又张不开嘴。蔡老头赔着笑脸,又坐电梯,又爬楼梯,人就转晕了。
从医院出来,蔡老头还晕着。回到收购站,老婆子问他怎么样。蔡老头阴沉着一张脸,说麻烦大了。老婆子说,钱不够?蔡老头点了点头,说不够。老婆子说,咱还是把这事告诉儿子吧。蔡老头说,你好意思说啊!都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搬出来住!老婆子说,你还怪我了,当初是你答应卖房子的。蔡老头坐下来,点上一根烟,才想起花花,问花花在哪。老婆子说,它能在哪,在窝里趴着呢。蔡老头说,这狗不能要了,留着它,还不知道以后闯什么祸呢。
花花趴在窝里,见蔡老头过来,扑棱一下身子,跑过去舔蔡老头的手,蔡老头把手一甩,说都是你!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花花被喝斥得往后退缩着身子。蔡老头过去,伸手拽了花花,然后拎起来就走。花花挣扎了两下,后来就不动了。蔡老头拎着花花,出了收购站的门,朝东走,穿过一条马路,再走不多远就是一条污水河。当初蔡老头就是在河边捡到花花的。到了河边,蔡老头把花花丢在地上,说别再回去了!你要再回去,我打断你的狗腿。花花被扔地上,翻了个身,爬了起来,抖了抖身子。蔡老头头也不回地走去。花花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不多远,被蔡老头给喝斥了回去。
把花花丢哪了?见蔡老头回来,老婆子说。花花咋会无缘无故咬人呢?
蔡老头坐马扎上,气呼呼的,不说话。
老婆子说,咋了?
蔡老头不说话。
老婆子说,为钱发愁了?
蔡老头说,你就不愁?
老婆子说,两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咱有胳膊有腿,不会挣钱去。
蔡老头说,你说得倒简单。
听蔡老头说他要去收废品,老李乐了,说你想去,我还不放心呢。城市这么大,你要是转晕了,可就回不来了。蔡老头说,鼻子底下有嘴,哪能回不来呢。老李说,你要真想去那你就去吧,我给你弄辆三轮车。
年轻时,蔡老头在村里开过拖拉机,可那辆三轮车却不听他使唤。蔡老头骑在车上,握着车把,三轮车直打转,他想朝西走,车子却一个劲往东拐。一旁的老李看了就笑,说看看!连个三轮车都不会骑,你咋上街?蔡老头急出一头汗,说三个轮子的不如四个轮子的听使唤呢。老李说,你慢慢练吧。练好再上街,要不会很危险的。
蔡老头练了一个上午,屁股底下的三轮车终于听使唤了。那辆三轮车是老李收来的废品,蔡老头和老李拾掇了大半天才修理好。蔡老头叫老婆子上车,老婆子就上了车。老李说,你就在附近转悠吧,市区不能去,会被扣下罚款的。蔡老头蹬着三轮车,还腾出一只手来,对老李挥了挥。三轮车驶出收购站的大门,上了大街。蔡老头双手握紧了车把,屁股下的三轮车行驶得稳稳的。他开过拖拉机,有开车的经验,刚上街时,还有点心慌,但过了一会儿,他就适应了。老婆子一个劲嚷着,叫他慢点。蔡老头笑哈哈地说,没事!你放心就是了。转了一圈回来,蔡老头对老李说,咋样?我还就是不服老呢。
老婆子说,气都喘了,还吹呢。
老李说,我去弄俩菜咱喝喝。
正说着,大儿子打来电话。蔡老头嘘了一声,还冲老婆子挤了挤眼,小声说,大小子打来的。大儿子在深圳,说最近不能回家,问蔡老头身体还好吧。蔡老头说,好啊。大儿子又问老婆子身体好吧。蔡老头说,好着呢,你娘能吃能睡,都胖得跟猪一样了。老婆子在一旁说,你才是猪呢。蔡老头忍不住笑起来,对儿子说,老二家的伙食不错。你放心,我和你娘很好的。
老李在树下支了一张小桌子,弄了四碟小菜,招呼蔡老头喝酒。老李倒上酒,刚要喝,突然看到一条狗颠颠地走进大门,就说,老蔡!你看谁来了。蔡老头扭头去看,说是花花。老婆子叫了一声花花,说狗不忘恩,看来花花和咱还真的是有缘分。花花走到蔡老头身边,蹲下来,摇了摇尾巴。老李端起杯子,和蔡老头的杯子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了。蔡老头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老李又倒满,拿筷子夹了一块猪耳朵给了花花。花花一口就把那块猪耳朵吞了下去。老婆子说,你看你,吃没个吃相。
瓶里的酒快见底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把摩托车开进大门,转了半个圈,吱嘎一声,停在了蔡老头身旁。男人戴着墨镜,一手扶着车把,说老蔡!心情不错啊,喝上了。
蔡老头忙站起来,说你也坐下喝一杯。
男人说,你有兴致,我可没那心情。医院又催着要钱了,再交五千块,你说咋办?
老李起身找来一个马扎,说有话坐下说。
那个男人坐下来,点上蔡老头递过去的烟,说我也是没办法,我那个饭店生意冷清,手头紧啊。
蔡老头有些为难,他手头也没钱,就看了老李一眼。老李说,老蔡,我就那一千块,都给你了。
那个男人抽一口烟,吐出来,说要不这样吧,你打个欠条,啥时有钱了再给我。欠医院的钱,我先找地方借去。你在这里签个名就行了。
蔡老头看看老婆子,老婆子说,花花咬了人,这钱咱认了。
在蔡老头签自己的名字时,那个男人看到了花花,说就是这条狗?
花花朝他咧了一下嘴巴。
那个男人把眼一瞪,说你还咧嘴!看我不一脚踢死你。说着,他就抬腿去踢。不想一脚踢空,人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人恼羞成怒,又去踢,这次踢中了花花的肚子,花花被踢出老远,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花花毕竟是一条小狗,经不住男人的一脚,挣扎了两下,接着就不动了。蔡老头不高兴了,说花花咬了人,这钱我们出,可你不能拿一个畜生出气啊。那个男人说,就算我踢死它也不犯法的。老李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条狗也是命,是命就同样珍贵。那个男人笑了起来。老婆子说,年纪轻轻,你积点德好吧。那个男人说,欠条我拿着,你哪天把钱给了我,我再给你这欠条。
蔡老头说,你放心,人不死帐不烂!
那个男人骗腿上了摩托车,说你们慢慢喝,到时别忘还钱啊。
摩托车发出轰的一声,屁股冒出一股黑烟,然后蹿出了大门。
老李说,他妈的什么东西啊!一点人话都不懂,瞎披了一张人皮!
蔡老头说,当初真不该捡花花回来。
老婆子拍了一下花花,花花呻吟了一声。花花还活着。老婆子说,把花花抱在了怀里。
但到了下午,花花就死了。蔡老头闷着头,只在那里抽烟。老婆子看着花花,抹着眼泪。蔡老头说,一条狗,死了就死了,你哭啥?老婆子说,大小是一条命啊。蔡老头叹口气,说埋了吧。
老婆子说,埋了吧。
蔡老头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老婆子说,狗的命也是一条命。
蔡老头说,到时再和他理论。
老婆子说,太欺负人了。
蔡老头说,等咱把钱还上就好了。
老婆子点点头,发出一声嗯。
只要天气好,蔡老头都骑上三轮车,在附近转悠,对着手中的那个喇叭吆喝收废品。有时,老婆子也跟着去。大热的天,蔡老头顶着日头,一圈转下来,人就汗津津的了。老婆子坐在车上,拿着蒲扇给他扇。蔡老头把收来的废品交给老李,老李就按斤称了付钱。蔡老头把钱揣口袋里,再出门收废品,他会去那个男人的饭店。那个男人收了他几次钱,嫌麻烦,说等你凑齐了一块给我,这样一次给个三五十,你不累,我还嫌麻烦呢。
蔡老头说,钱凑齐了咱就两清了。
那个男人点头说是。
蔡老头说,这就好。
那天,蔡老头骑着三轮车,路过那个男人的饭店时,那个男人把他叫住了。蔡老头从三轮车上下来,忙去口袋里掏烟。那个男人摆摆手,说抽我的。蔡老头接过男人的烟,点上了。蔡老头身上散发的馊味让那个男人后退了一步,同时皱了一下眉头。那个男人说,老蔡!今年有六十了吧?蔡老头说,六十有三了。那个男人说,比我爸小一岁呢。蔡老头说,你放心,那钱我会一分不差地给你的。那个男人笑了笑,说欠条的事我看就算了。说着便把欠条掏了出来就要撕掉。蔡老头说,我都签字了,你不能撕掉。等我把钱还上了你撕也不晚。
那个男人说,老蔡!你脑子没问题吧?
蔡老头说,我好着呢。
那个男人说,那你还不叫我撕掉?我撕掉咱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蔡老头说,我是个男人,说话算话。
那个男人听后笑起来,说就凭你收废品,啥时能还上那么多钱。你这个老蔡真是个倔老头。
蔡老头说,那钱我会一分不差地给你,但是你踢死了花花得给我个说法。花花不能白死!
蔡老头对老婆子说,上车!
那个男人笑着说,老蔡!你咋这么较真呢。不就一条狗嘛!你不会叫我为你的那条狗偿命吧。甭说一条狗,现在一条人命也值不了几个钱的。
那个女人走出门来,说你和他啰嗦什么,我不能被他的狗白咬一口!
男人说,你也是一根筋。
老婆子拍了一下蔡老头的后背,说咱走。蔡老头便蹬了三轮车,正走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二儿子打来的电话。蔡老头停下车,扭过头对老婆子说,是老二打来的。
老婆子说,老二说啥了?
蔡老头说,问咱啥时去他家。
老婆子说,你咋说?
我说在老大家呢。蔡老头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然后笑了笑。他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其他的事,他觉得都做得没错。当初两个儿子上学,他是咬着牙,省吃俭用把他们送进大学的。现在两个儿子都出息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他没什么不满足。
老婆子说,等咱把钱还上,我看咱还是回老家吧。
蔡老头点了点头。在他点头的时候,天下雨了。老婆子撑开一把伞,去给蔡老头遮雨。蔡老头咧嘴笑了笑,说你看这雨下的,也不打个招呼。
老婆子说,是短脚雨,一会就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