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之城
2013-04-19梁化乐
梁化乐
不要生气,凯教授。我给你讲,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唾沫。亿万民众的唾沫。你想象一下,一条汹涌的唾沫的河流,绝对能淹死人。你想试试吗?
欢迎您来到思特市。市接待长紧紧握住刚刚走下火车的社会学家凯教授的手说。我们这儿是一座道德之城。
久闻贵城大名,特地前来调研,多有打扰。满头白发风度翩翩的社会学家点了点头,客气了一下。
上了轿车,市接待长告诉凯教授说,我们这座城市被称为道德之城,不仅是因为我市市民的道德水准高,还因为我们有很多道德研究会。我们会根据时代的变化和人民的需要来研究各种道德问题,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道德需求。
请问你们的这些道德研究会是公办的还是民间的?凯教授问。
全部是民间的,政府没投过一分钱。市接待长不无骄傲地说。不过各个研究会的会长都兼着政府的一些职务。比如,社区道德研究会会长兼市政府秘书长,工人道德研究会会长兼市总工会主席,农民道德研究会会长兼市农业局长。
凯教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睛往车窗外望去。市接待长连忙用手指着路边的一些招牌说,教授你看,这儿有房地产开发商道德研究会、退休职工道德研究会、通俗摇滚歌手道德研究会、知识分子道德研究会、青少年道德研究会、见义勇为道德研究会、科学家道德研究会、七千年传统道德研究会、近代道德研究会、现代道德研究会、当代道德研究会,简直数不过来。这样的研究会不光主干道上有,在一些偏僻的里弄小巷里也有。我们这儿几乎每一个人对道德问题都感兴趣,都有很深的研究。
凯教授很有兴致地说,那咱们到小巷里去看看?
您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还是先到政府宾馆休息吧。市接待长劝道。
不,我不累。还是先去看看,工作第一嘛。凯教授说。
市接待长有点诧异地看了凯教授一眼,不太情愿地吩咐司机说,把车开到车轮巷。
汽车拐了两个弯,停在了一个铺着方形花岗岩小石块的圆圆的小广场上。市接待长请凯教授下了车,带着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很窄,只有一米多宽,对面过来人要侧身互让。小巷的墙很高,墙上有电网一样的东西。小巷里隔不太远就有一扇门,每扇门旁边都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有老年人道德研究会、残疾人道德研究会、医生道德研究会、教师道德研究会、运动员道德研究会、经纪人道德研究会、证券从业人员道德研究会、电影电视剧演员道德研究会、卖菜人道德研究会、卖粮人道德研究会等等。小巷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社会学家走得有点累了,停下了脚步问道:还要走多远?
市接待长瞅了凯教授一眼,说,这条小巷很长很长。
这些研究会怎么都锁着门呢?凯教授又问。
他们都是业余的,平时很忙,只好在节假日定期活动。市接待长回答。还走下去么?他又问。
不走了,我有点累了,回去吧。
好啊,今天的调研活动到此结束,到宾馆休息。市接待长高兴地说。
他们俩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汽车跟前,市接待长问凯教授需要方便么?凯教授摇了摇头。市接待长就自己上厕所去了。
凯教授上了汽车,坐下来休息。司机开口问道,凯教授,巷口里的门是不是都锁着?
是的,全锁着,一扇也没有开。
司机笑了笑,转过脸说,那些门都是糊弄人的,门和墙是一体的,门后面什么都没有。不信你抽时间到墙后面看看就知道了。
凯教授大惊,看着司机圆圆的娃娃脸问,为什么要这样干?
司机摆了摆手,往前面指了指。凯教授看见市接待长回来了。他有点纳闷,市接待长方便得太快了点。
去宾馆。市接待长上了车说。
轿车掉头向城外开去。
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凯教授发现路的另一侧,一个年轻妇女跟在一辆红色大摩托车后面一面大喊,一面紧紧追赶。摩托车上坐着两个年轻人,后面小伙子手里攥着一个坤包。
抢劫。凯教授出声叫道。
市接待长看了看,很肯定地说,这一定是外地的流窜犯,衣着不像本地人。本地市民没有这样干的。这简直是破坏我市的好名声,抓住了一定要重判!这回见义勇为道德研究会又要忙开了。
这是警察的事,见义勇为研究会忙什么呢?凯教授问。
您想啊教授,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有没有人挺身而出呢?如果有人挺身而出了,要采访,要撰写材料,进行表彰,号召市民向他学习;如果没有人出来,原因是什么呢,这也要研究,而且要深入研究。需要研究的问题很多,还不够他们忙活一阵子的?
他们有多少人?凯教授问。
人数嘛,很难说,都是业余的,有时多,有时少。对了,您问人数干吗?
随便问问。凯教授说。
轿车继续往城外开。快出城的时候,社会学家发现路边上有一队头戴白帽、身披白布的人,好像在游行。队伍很长,有200多米,前面是男的,后面是女的。走得很沉闷,很缓慢。
没等社会学家发问,市接待长就开了口。教授,您肯定对这队人感兴趣,从您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我来告诉您,这是在办丧事。您想啊,一对老头老太,几十年的时间就发展出来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了不起!生生不息啊!应该让七千年道德研究会来研究研究,把这些优良的传统一代一代传下去。拍些纪录片,留给后人看你以为如何?
凯教授反问道,这种游行是不是要得到公安部门的批准?
其他的游行都要批,唯独这种不要批。他们不是闹事,不是示威游行,只是在大街上走一走,表示对死者的怀念,对社会秩序不会造成危害。他们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凯教授说,这事怪了,在家里开个追思会还不是一样怀念,干嘛一定要跑到大街上来进行?这样即使不影响社会秩序,也有拿死人炫耀的意思。
他们不是在炫耀,是在送盘缠,就是给死人送路费。
活人给死人送钱?能送到吗?说完,凯教授哈哈大笑了起来。
市接待长没再说话,面色有点难看。
吃完了饭,天就黑了下来。凯教授在政府宾馆的绿树葱茏的院子里散步。借着路灯的光,他徘徊在假山流水之间。这是一个幽静的好地方啊,闻着阵阵夜来香的浓浓的香味,他不禁感叹。走着走着,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到了车轮巷,想到了那些墙上的门,为什么要这样干呢?这样干有什么意义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定去看个究竟。
出了宾馆大门,他打上一辆出租车,直奔车轮巷。天晚了,路上人稀少了许多,于是车子就开得很快。半小时不到,就来到了车轮巷口外的小广场。凯教授扔下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没让找就跳下了汽车,直奔车轮巷。在车轮巷口,社会学家转来转去,却找不到到墙后面去的路。墙很高,墙面很平,他爬不上去。看了看周围,梯子肯定是找不到。无奈之下他走到第一个挂着老年人道德研究会的门旁,想从门缝里看到些什么,可是,那扇门是钢板门,严丝合缝。敲一敲,声音很实,想来是墙的一部分。
这时,巷子那头踢踢踏踏走过来一个人,凯教授站在那儿等他过来。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说话者胖胖的,声音瓮声瓮气,像个傻子。
我想打开这扇门。
梦想。我都打不开。胖子说完,摇摇摆摆地走了,不再理凯教授。
凯教授走出巷子,走到和墙连接的第一座小楼前。小楼黑着灯,好像没有人住。凯教授试着敲了敲紧闭着的大门。
敲什么敲,这扇门也敲不开。胖子走过来说。原来胖子并没有走远。
凯教授无奈地垂下了胳膊,往小广场走去。他又打了一辆的士,回政府宾馆去了。
回到房间,凯教授洗了个澡,正要睡觉,电话铃响了起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
欢迎您入住我们宾馆。我是本宾馆生活服务部的电话员,请问需要我们提供什么服务吗?
不需要。凯教授回答。
您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又进行了辛苦的调研,肯定很累了。为了让您休息得更好,我们提供免费的按摩服务,只耽误您20分钟的时间,您就会轻松进入香甜的睡眠。按摩对于您这样的老年人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我累了,就不要麻烦了吧。
还是按摩一下吧,如果我们的工作没完成,领导会炒我们鱿鱼的,请您理解我们的苦衷。
凯教授的警惕性有些放松了。他觉得在这政府的宾馆里,门口有保安,每个楼层都有服务员值班,安全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他又说,我不能让你们无偿劳动,费用还是要给的。
我们真的不收费,只是提供按摩服务,房费里面已包含这个费用。电话员肯定地说。
不收钱那我就不按摩了。社会学家再次坚持。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那好吧,您可以给她一点小费,但不要太多。先生请开门吧,按摩生已经站在您的门前了。
凯教授打消了顾虑,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皮肤白皙、清纯可人的大眼睛女孩。女孩微微一鞠躬,说了句先生您好,就走进门来。
凯教授惊诧于她的美丽。这般尤物,天仙不过如此啊!想想自己刚才差点就拒绝了她,那才叫保守僵化呢!
女孩让凯教授面朝下趴在床上,开始给他进行按摩。她的手很柔,劲很匀,肌肤透出一股香气来。凯教授感到很舒服,是那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酥到骨头的舒服。他感觉如同卧在一片云彩里。不知不觉中,社会学家就睡着了。
社会学家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看见市接待长微笑着坐在他的床前。
您好凯教授,我奉命来通知您,由于您出色的敬业表现,经上级批准,您被留在思特市社会科学研究所工作,不再回首都了。您的档案已在快递路上,很高兴能和您成为同事。说着,他伸出手来。
凯教授惊恐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边说边找自己的衣服,拒绝了市接待长伸出的手。
市接待长一点也没有恼,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照片,扔给社会学家,说,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凯教授瞟了一眼,竟然全是按摩女和自己裸睡在一起的照片。为什么这样做?他问。
市接待长的脸严肃起来,说话有了上级对下级的味道。凯教授,根据你昨晚继续到车轮巷考察的出色表现,我们觉得你有义务呆在这儿,为我市的道德事业做些贡献。如果你不愿做,我们就把这些照片发到网上去,那样,你还不如留在我们这儿的好。
凯教授大惊,说,卑鄙!
不要生气,凯教授。我给你讲,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唾沫。亿万民众的唾沫。你想象一下,一条汹涌的唾沫的河流,绝对能淹死人。你想试试吗?
这时,司机走了进来,悄声说,接待长,有一个叫黎梵的作家要来访问,据说他是一位新写实小说的领军人物。
新写实小说作家?就是搞现实主义写作的吧?好啊,正缺写手呢,准备接待。说完,他又转向凯教授说,凯教授,这次活动你也参加,讲讲你自愿到我市来工作的体会。
凯教授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说,士可杀而不可辱。说完,一头撞向墙边的暖气片,鲜血顿时喷洒了半面墙。
市接待长大吃一惊,脸都变了色。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对司机说,这地板太滑了,教授不慎摔倒了,要赶快抢救!
司机赶忙喊服务员,然后又打电话要警车、救护车。
社会发展到现在,大家都在向钱看,怎么还会有这样认死理的古板的知识分子呢?多不值啊!市接待长摇了摇头,又对司机说,新写实小说家肯定不会这样。新写实小说家,务实。走吧,去接黎作家。看,为了道德之城的美好明天,我们多忙碌啊!